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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4年第3期|石鐘山:光榮街10號(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4年第3期 | 石鐘山  2024年03月15日08:13

      光榮街10號是軍區(qū)干休所的一個家屬院,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一批又一批離退休的老軍人,從軍區(qū)大院宿舍搬到干休所。船到碼頭車到站,這些操著南腔北調(diào)的老軍人,戎馬一生,到了退休的年紀、搬到了干休所,光榮街10號是熱鬧的。

      干休所建筑的樣式和軍營并沒什么兩樣,一排一棟樓房,井然有序,像一列列站在隊伍中的士兵,整齊劃一。院內(nèi)的空地上,有假山、涼亭,樹木花草也是少不了的,在四季更迭中,或凋謝,或怒放,映襯著有序的干休所的陰晴圓缺。

      這些離退休老軍人,退休前的身份職務(wù)并不相同,司、政、后各自的單位也不一樣,在軍區(qū)上班時,他們所居住的家屬院也不相同,平時在軍區(qū)機關(guān)打個照面,并不相熟,只能算個臉熟。但住到干休所卻不一樣了,他們成了鄰居,有的還成了對門,樓上樓下,低頭不見抬頭見,很快這些老軍人就熟絡(luò)起來,今天他家給你家送盤餃子,明天你家又給他家送來一盤燉排骨,離退休后的日子便活色生香起來。

      這些上慣班的軍人,冷不丁退下來,還沒完全適應(yīng),他們一大早就起床,穿戴整齊地下樓,看到干休所的院落和不一樣的景致,才突然醒悟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真正地退休了,把每日的早操改成了自由活動。有幾位仍延續(xù)著跑操的習(xí)慣,端起兩只拳頭,繞著花壇、涼亭,一二三四地跑將起來。早來干休所的那撥人,似乎對退休生活早就熟悉了,他們在草地上打太極拳,或在涼亭旁舞劍,游手好閑者站在一旁看著熱鬧。

      每當(dāng)這時,有子女和老人同住的,已經(jīng)收拾整齊匆匆忙忙去上班了。他們腳步匆匆,目不斜視。每當(dāng)有別人家子女從這些離退休老軍人面前走過,他們的目光總會追隨過去,相送一程,直到年輕人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他們才恍過神來。上班做事情成了年輕人的事,自己已是閑人。

      陸續(xù)有家人打開窗子喊各自回家吃飯,他們像一群貪玩的孩子,失去了時間概念,在家人的呼喚中,驚醒過來,收起自己的架勢,匆匆回家吃飯。

      然而吃完飯的他們,依舊沒事可干。在家里憋悶一會兒,又一次走下樓來,院子里涼亭下已經(jīng)有早到的人開始下棋了。棋是傳統(tǒng)象棋,車、馬、炮在方寸之地廝殺得正是熱鬧。圍在一旁的人,提著茶壺,端著水杯的,也并不閑著,站在對弈雙方的身后,熱情地出謀劃策。他說出兵,你說飛相,他們似乎在一場棋局中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定位。他們做了一輩子軍人,都是參謀、干事出身,出謀劃策是他們的本行。對弈的人,有的采納他們的意見,有的我行我素,不論怎樣,他們都不氣餒,再接再厲,吵吵把火地把棋局進行下去。

      太陽又升高了一些,家屬們從樓洞里走出來,她們手里提著籃子或網(wǎng)袋,她們互相吆喝著,成群結(jié)隊去菜市場,采購一天全家的吃食。女人們在一起,風(fēng)格就收斂了許多,她們低聲說話,交流著菜市場的價格。也有說起自己子女的,比如誰誰家的丫頭或小子又要結(jié)婚了,或者離職下海了,誰掙了,誰賠了。她們議論著,感嘆著,不論做何感想,總之她們都成了看客,邊緣角色,只有感嘆議論的份了。她們和自己的男人一樣,成了干休所的一員。

      每家每戶都有一兩個子女仍在部隊工作,早些年這些子女入伍參軍,然后提干,留在了部隊,每年都會有一次休假,回到干休所來探望他們的父母。不論誰家子女回來,都是干休所最熱鬧的時候,子女們不僅要看望自己的父母,還要探視一下從小看自己長大的伯伯叔叔阿姨什么的。離退休軍人講究禮節(jié),不論誰家的孩子回來了,都要在家里熱鬧地請上一頓飯。當(dāng)然要請這些子女的父母作陪,每次聚會都會成為一次回憶。話題總是從孩子的成長說起。說他們小時候如何調(diào)皮搗蛋,哪年入伍離開軍區(qū)大院,分手時的種種場景,當(dāng)然話題的中心還是要落到當(dāng)下,子女們何時晉級,當(dāng)下的職務(wù)和工作。子女們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齡,前途不可限量,他們就回想起自己正當(dāng)年的歲月,不也是這樣斗志昂揚。到最后他們不論職務(wù)高低都一律進到了干休所,一樣的生活一樣的晚年。歲月的無情在他們這些老人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酒局隨著他們的情緒也百轉(zhuǎn)千回。

      離退休后的他們,盼望子女回來成了生活中的大事,這輩子似乎從來沒有這么關(guān)注過子女。孩子們小時候,他們工作忙,并沒有在孩子身上投入更多的精力。家里的孩子多,都是老大帶著更小的弟弟或妹妹,上學(xué)或吃食堂。他們忙了一天,下班回到家時,打開房門,看到孩子們?nèi)祟^齊整也就算放下心來。有的調(diào)皮搗蛋,在外面闖了禍,被別的家長或老師告到家里,他們就一定會弄出點動靜,輕則一頓臭罵,重則拳腳相加。面對屢犯者,就把孩子捆在院內(nèi)的樹上,用皮帶招呼。不論司、政、后家屬院里,隔三差五就會發(fā)生這樣一幕。一個半大小子被父親捆在樹上,父親掄著皮帶沒頭沒腦地去教訓(xùn)孩子,一邊抽還一邊喊:長記性了沒有?有膽子小或腦子靈光的孩子,這時就會小聲求饒:記住了,下次不敢了。父親也見好就收,虛張聲勢地叫罵幾句,解開繩子,再踢上一腳,半大小子屁滾尿流地就跑走了。但也有犟種,不服父親的管教,一邊挨打一邊大叫:打倒法西斯,自由屬于人民。他們的口號都來源于電影臺詞。這樣的犟種少不了多受些皮帶之苦。

      這就是他們教育孩子的方式,簡單粗暴,卻行之有效。多年后,這些孩子大了,有的參軍,有的參加工作。參軍的子女中,有的在戰(zhàn)場上成為了烈士,有的立功受獎,在部隊里提干晉級。不論孩子是好是孬,都成了他們的晚年念想。

      子女們不論身在何處,孩子便成了他們的話題,議論上一陣子。有時也會走到干休所大門外,站在街角望著熙來攘往的人流車流,希望和遠在外地的子女在這里不期而遇。

      日子復(fù)日子,有老軍人住院,就再也沒有出來。隨著他們的年齡增大,救護車頻繁地出現(xiàn)在干休所院內(nèi),停在某個單元樓下,這時會圍過來一群人,他們膽戰(zhàn)心驚地看到老張或老胡被抬到救護車上,望著救護車鳴著笛聲慌慌張張地朝醫(yī)院奔去。過一陣子,老張或老胡會從醫(yī)院里走出來,有的就再也回不到他們中間了。晚年的他們,成了秋天掛在樹上的樹葉,一個不經(jīng)意,就會飄落下來。

      干休所不再年輕,有墻磚開始脫落,院內(nèi)的路面也變得坑坑洼洼,當(dāng)年的小樹,已經(jīng)長到幾層樓那么高了。院里的老軍人隨著歲月一個個離去。就是還健在的,也很少出門了,站在窗前看風(fēng)景又成了新的常態(tài)。

      漸漸地,干休所院內(nèi)失去了往日的熱鬧,昔日熱鬧的涼亭下,成了鳥們的聚集地。偶有人路過,它們“嗡”的一聲飛走,繞著樹梢盤旋。掉落的墻磚又被補上,坑洼的路面也已修好,但失去的人再也回不來了。

      子女們漸漸地回來得少了,這些當(dāng)年還年輕的子女,在父母離開后,他們也已不再年輕,成了壯年,成了一家的頂梁柱,忙著自己的日子。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繁鬧的光榮街10號院,進入到新世紀之后,一下子變得冷清下來。干休所的房屋飽經(jīng)滄桑,但仍如一個又一個倔犟的士兵,整齊地排列著。樹木越發(fā)變得蔥蘢茂盛,院內(nèi)不知名的鳥越來越多,流浪貓成群結(jié)隊在樹叢里出入。唯一少了當(dāng)年熱鬧的人氣。

      又是一轉(zhuǎn)眼,光榮街10號老一輩人中,就剩下小花阿姨一個人了,她就像秋雨中掛在枝頭的最后一片樹葉。

      從那以后,我們這些在外地工作的子女,每次回到光榮街10號,都要去看一看小花姨。小花姨早已不再年輕,大龍說她媽已經(jīng)八十三了。每次見到小花姨,她的身子骨依舊健朗,走起路來還帶著風(fēng)。現(xiàn)在她和大龍住在一起,大龍每天上班沒法全心全意照顧小花姨,便在老家找了一個遠房親戚,來照顧小花姨。遠房親戚是位女性,三十大幾,四十來歲的樣子。小花姨每天都有散步的習(xí)慣,邁開和她年齡不匹配的步子,大步流星在前面走,保姆顛著小碎步在后面跟隨。保姆的樣子,似乎在追趕一個淘氣的孩子回家吃飯。

      小花姨的活動大多時候局限于院內(nèi),她匆匆地走著,走到?jīng)鐾せ蚰晨脴湎拢蛲蝗煌O履_步,望著空空蕩蕩的前方,呆愣上一會兒,一縷悲傷快速地從她臉頰上掠過。這些地方,都是院內(nèi)的叔叔伯伯生前經(jīng)常活動吵架的地方。他們在涼亭里下棋,時刻都是熱鬧的,他們吵吵嚷嚷互不相讓,為了一步棋爭得面紅耳赤。不知為什么,他們年齡越大,火氣卻越旺,總是跟孩子一樣較真。

      他們的家屬,在幾棵樹下的空地上跳舞,見自己的老頭和人爭吵起來,就有人說:那誰,還不去管管你家老頭。人群里就會走出三兩個阿姨,奔自家正和他人爭吵的老頭走去,到了近前,扯一把老頭的衣袖勸架似的:得了,不就是下一盤棋么,何必弄得跟個烏眼雞一樣。每當(dāng)這時,大部分老頭就會借坡下驢,甩一甩衣袖,丟下一句:老王,你都玩賴一輩子了,和你這樣的人說不清。回家,喝茶去。說完也就走了。

      鐘叔叔是個愛較真的人,每當(dāng)小花姨去拉鐘叔叔的衣袖,鐘叔不僅要把小花姨的手甩開,還會訓(xùn)斥小花姨一頓:你別抹稀泥,下棋就是戰(zhàn)斗。這要是在戰(zhàn)場上,哪有機會讓你重新來過。丁是丁,卯是卯,一步錯步步錯。

      鐘叔叔說到這,脖子上的青筋都會冒出來,一跳一跳的。見小花姨說話不管用,老張或老劉就會上前勸道:老鐘,下棋不就是游戲么,怎么好和戰(zhàn)場比。讓老胡重走一步又能咋,你這么較真,老胡心臟病都犯了。

      鐘叔叔不敢茍同眾人和稀泥的方式,認真地糾正道:性格就是人格,人格就是工作風(fēng)格,磨磨唧唧,舉棋不定,還配當(dāng)一名指揮員么?

      剛才和鐘叔下棋的老胡叔,聽了鐘叔的話,就傷了自尊,他臉色蒼白,手撫著胸口,哼哼唧唧地道:好你個老鐘,你貶低我人格和能力,告訴你,我和你沒完。

      眼見著老胡心臟病就要犯了,眾人拉拉扯扯地把老胡叔架起來,簇擁著向家里走去。鐘叔見老胡走了,氣也消了一半,沖身旁仍然站立在原地的小花姨道:你該干啥就干啥去吧,我沒事。說完丟下眾人,繞到路上快走去了。在鐘叔的習(xí)慣里,不論生多大的氣,只要快走上一陣,出一身汗,氣就全消了,什么事都沒了。下次再見到老胡,似乎把之前的不愉快都忘光了,熱情地招呼道:那啥老胡,這陣子身體還好吧?見鐘叔把話都遞到這個份上了,胡叔又能咋地,他們都是幾十年在一起的老戰(zhàn)友了,誰啥脾氣早就心知肚明了。然后就借著鐘叔的話茬,平靜地道:身體還行吧,你也注意點,別仗著身體好到處和人吵架。鐘叔聽出胡叔話里有話,就呵呵笑一笑,拉著胡叔的手又到?jīng)鐾は缕迦チ恕?/p>

      干休所每個角落,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身影甚至氣味。此時,形單影只的小花姨,一定又想起當(dāng)年那些熱鬧的場景。如今整個院里就剩下她一個老輩人了。她呆愣一會兒,目光就移開了,望著天空,然后又長久地佇立。人們都說,人死后會進入到天堂,天堂自然在天上。小花姨的目光長久地留在天空中。

      每次見到小花姨,大都是在院子里,她剛發(fā)完呆,或者正在發(fā)呆。我們遠遠地會叫一聲:小花姨……然后奔過去,就像當(dāng)年孩子一樣站在小花姨面前。她會遲疑地把目光投在我們臉上,自己的臉也柔和起來,目光慈祥地落在我們的臉上。起初她的目光會一亮,似乎認出我們中的某一個了,片刻又變得木然起來,聲音仍慈祥地問:你是誰家的孩子呀?我們報出父母的名字,她終于想起來了,然后親切地叫著我們的小名道:××,你回來了,還不快回家去,你爸媽等你們吃飯呢。

      我們發(fā)現(xiàn),小花姨已經(jīng)糊涂了,她的腦子和她的身體不相匹配了。我們望著眼前遲暮的小花姨,似乎又穿越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

      小花姨在街道工作,確切地說是負責(zé)軍區(qū)家屬院家屬雞毛蒜皮的工作。在軍區(qū)所在的街道,軍區(qū)家屬院是街道工作的大頭,許多非軍人家屬,包括我們這些孩子戶口都在當(dāng)?shù)嘏沙鏊覀冏匀灰渤蔀榱怂牻值赖囊徊糠帧P』ㄒ痰墓ぷ骱芊彪s,比如孩子升學(xué)、就業(yè),包括參軍,甚至計劃生育都是她的工作范疇。小花姨就很忙碌,她年輕矯健的身影不停地挨家挨戶穿梭。不是下發(fā)通知,就是拿著一份又一份傳單張貼在樓門洞里。小花姨有一雙又長又壯的腿,走起路來,像一匹馬似的健康而又有力。

      院里孩子的父母,有的不是雙軍人,在地方上班,會經(jīng)常遇到加班。我們放學(xué)后,父母不能按時下班,寫完作業(yè)的我們,就在院子里掃秋風(fēng)。每天總有幾個不能按時吃飯的孩子,在院子里游蕩,腸胃不爭氣,經(jīng)常會亂叫上一氣。小花姨這時總會及時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揮著手道:到我家去。起初,我們總是見外似的躲開,小花姨不依,這手扯著我們的衣領(lǐng)子,另一只手又拽過別家孩子的一只袖子,把我們拉扯到她家的飯桌前,飯菜早已盛好。一回生二回熟,我們也不客氣了,狼吞虎咽起來。小花姨就坐在一旁,欣賞地看著我們吃飯,還不停地說:慢點別噎著,飯菜鍋里還有,吃完了我再給你們?nèi)ヌ怼?/p>

      軍區(qū)院里的孩子,幾乎所有人都到小花姨家吃過飯,都說小花姨家的飯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飯了。小花姨聽了我們的表揚,總是抿起嘴,笑一笑道:你們媽媽做飯也好吃,只是你們吃習(xí)慣了。

      隔三差五地,我們的母親會給小花姨家送去一捆菜或一塊肉,有時還有半袋米什么的。小花姨說什么也不要,從門里推到門外,她的臉因用力都漲紅了。我們的母親就生氣地說:小花,你要是這樣,再也不讓孩子到你家來了。小花姨聽了這話,就不再認真了,突然就軟了下來,只象征性地接過一把菜,別的再也不要了。再爭執(zhí)一會兒,雙方各自妥協(xié)。

      小花姨是我們院里最受歡迎的人,不僅我們這些孩子喜歡她,我們的母親,也親切地稱她為小花。

      小花姨和我們的母親相比,她是最年輕的女人,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像陽光一樣的亮色,不論走到哪里,她就把這種亮帶到哪里。

      小花姨是鐘叔叔的愛人,我們部隊一般管愛人稱為家屬。是鐘叔當(dāng)軍務(wù)處長時娶回來的家屬。

      鐘叔結(jié)婚那天,我們還有印象,一輛馬車拉著小花來到了軍區(qū)大院。四匹馬的車,每匹馬的脖子上還掛著紙花。馬蹄子踏在軍區(qū)大院門前的水泥路上,整齊而又嘹亮,馬們似乎很興奮,打著響鼻,情緒高漲。小花的爹,就是那個趕車人。他幸福地望著小花從馬車上下來,才揚起鞭子,在空中甩了聲脆響。

      鐘叔穿著一身新軍裝,臉紅撲撲的,迎接著這輛馬車和他的新娘。小花姨披紅掛綠地坐在車上,笑瞇瞇地望著有些羞澀的鐘叔叔。圍觀的人起著哄,讓鐘叔抱小花姨下車,小花姨早就羞紅了臉,低垂著眼睛,在眾人起哄中,她騰地站了起來,一下子從馬車上跳下來,這一跳就跳到了鐘叔的身邊,拉起鐘叔的手說了第一句話:走,咱回家。

      在我們的記憶里,這就是鐘叔迎娶小花姨時的樣子。

      那會兒,鐘叔帶著飛龍哥,亂七八糟地生活了一陣子了。飛龍哥的媽媽,一年前回老家,坐汽車時,汽車出了事故,翻下山坡。從此飛龍哥失去了媽媽,鐘叔失去了家屬。在父母的嘴里,我們知道,鐘叔這一年來的生活有多么不容易。飛龍哥沒人管,經(jīng)常把孩子帶到機關(guān)的臺階上去玩,自己還經(jīng)常下部隊檢查工作,有時一出去短則幾天,多則十天半月。飛龍哥無家可歸,他成了流浪兒,這次在張家住幾日,下次又在李家住十天半月。鐘叔的戰(zhàn)友們,都為鐘叔的生活操碎了心。

      鐘叔是小花姨的救命恩人。

      那會兒的軍區(qū)機關(guān),經(jīng)常接到支農(nóng)支工的任務(wù),就是干部戰(zhàn)士要和工人農(nóng)民打成一片,相互學(xué)習(xí)相互幫助。軍區(qū)的各部門,分包到片,進行一幫一的專項活動。

      軍區(qū)軍務(wù)部的對口單位是郊區(qū)的一個公社,當(dāng)時鐘叔是軍務(wù)部的軍務(wù)處長。那會的鐘叔四十歲左右的年紀,人生正當(dāng)年,臉孔白皙,頭上也見不到一根白發(fā)。軍務(wù)處派出警衛(wèi)連在公社里搞了一個月的集訓(xùn),受訓(xùn)的對象是公社的民兵。有男民兵也有女民兵。當(dāng)時小花姨是女民兵排長。在郊區(qū)公社小花姨也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铮氰F姑娘突擊隊的隊長,三八紅旗手,挑擔(dān)子修梯田,一個月不休息,會開農(nóng)用拖拉機,也會趕馬車。能文能武,能上能下。初中畢業(yè)就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經(jīng)過幾年農(nóng)村生活的風(fēng)吹雨打,姜小花早已不是上學(xué)時那個又瘦又黃的小姑娘了。她身材壯碩,臉色紅潤,兩條辮子又粗又長。辦起事來也風(fēng)風(fēng)火火,直來直去。

      一個月的民兵集訓(xùn)結(jié)束了,鐘叔作為驗收成果的領(lǐng)導(dǎo),親臨郊區(qū)公社視察民兵的訓(xùn)練成效。

      那是八月份的某一天,警衛(wèi)連的官兵組織民兵們進行了五公里越野、爬山等項目,最后一個驗收項目就是武裝泅渡渾河。渾河日夜流淌在這座城市的南側(cè),河面有寬有窄,寬到二百米,窄到有幾十米。官兵為了達到訓(xùn)練效果,找了一處不寬不窄的河段,大約有一百多米的樣子。水流也不疾不徐,剛剛好。因為是雨季,前幾日下了幾場雨,河面比平時又寬闊了一些,水流也有一些急,河面上依稀可見從上游沖下來的樹木、柴草什么的,偶爾也有淹死的豬馬牛羊什么的,在翻滾的河流中一閃而過。河水的變化,無疑給武裝泅渡增加了難度。

      鐘叔到達驗收現(xiàn)場后,武裝泅渡就開始了,為了安全起見,官兵安排了一個班水性好的民兵先打個樣。公社的民兵大都是身強體壯的年輕后生,也有一些從部隊剛復(fù)員不久的軍人。挑選出來水性較好的十幾個民兵,把槍管用塑料布塞住,把手榴彈系在后背上,一聲令下,武裝泅渡就開始了。十幾名水性較好的民兵,雖然在水里有掙扎,有沉浮,但最后還是有驚無險地都游到了河的對岸。其他男民兵,分批次地下水,水性較差的民兵,樣子不太好看,憑借體力,也終于掙扎著游到了對岸。就剩下留在岸上的女民兵了。

      之前男民兵渡河時,警衛(wèi)連長就來到鐘叔面前請示過:男民兵泅渡過河,女民兵就算了,或者找一個風(fēng)平浪靜的地方,再把武裝泅渡這一訓(xùn)練內(nèi)容補上。當(dāng)時鐘叔拿著望遠鏡,觀察著在水里掙扎的男民兵,也提心吊膽起來,聽了警衛(wèi)連長的匯報,點點頭,算是采納了警衛(wèi)連長的建議。男民兵武裝泅渡結(jié)束后,警衛(wèi)排的人便把警衛(wèi)連長的建議傳達給了她們,不料卻遭到了姜小花的反對。她從隊列里出來,說她們女兵排已做好了泅渡的準備。和男兵一樣,她們把背在身上的槍,用塑料布把槍筒塞住,子彈袋和手榴彈袋,甩到了身后的肩上。她們早已把袖管挽起,為了泅渡輕松,有人還打了赤腳。眼見著男民兵順利地到達了對岸,她們正準備行動時,卻接到了行動終止的命令。她們一下炸了鍋。

      姜小花走出隊列,粗門大嗓地沖警衛(wèi)連長嚷道:憑啥呀,男民兵可以過河,到我們這了為啥就不行了。

      警衛(wèi)連長打著手勢道:為了安全,我們一定要保證你們的安全。不是項目取消了,是換一個地方。

      游過對岸的男民兵水淋淋地站在對岸,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望著這些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女民兵。平時女民兵經(jīng)常和男民兵叫板,訓(xùn)練項目一個也不許減,和男民兵一樣,訓(xùn)練科目從不走樣。這次突然不一樣了,男民兵終于抓到了她們的把柄,他們站在對岸,有人打著口哨,有人嬉笑,等著女民兵在武裝泅渡這個項目上甘拜下風(fēng)。

      姜小花身為女民兵排長,她感受到了男民兵投來的一雙雙嘲笑譏諷的目光,當(dāng)然還有輕蔑的言語。她受不了了,平時爭強好勝的她,怎么能吃這眼前虧,她真的急了,臉都紅了,用更大的聲音說:我們不同意,男民兵能做到的事,我們一定也能做到。她和警衛(wèi)連長僵持不下,任憑警衛(wèi)連長怎么勸說,她們就是不動窩。有兩個站在隊列中的女民兵,因為激動,還流下了委屈的淚水。

      鐘叔見警衛(wèi)連長和姜小花她們僵持不下,便走了過來。警衛(wèi)連長見鐘叔過來,見到救星似的報告道:報告處長,女兵排不執(zhí)行新方案,說什么都沒用。鐘叔望了眼姜小花,一個健康陽光的姑娘站在他的面前,他用溫和的口氣問道:為什么不執(zhí)行命令?

      姜小花立正報告道:報告首長,毛主席說,婦女能頂半邊天。男民兵能做到的事,我們女民兵一樣能夠做到。我們都是民兵,憑什么要兩樣對待?我們有意見。你們不能歧視我們女民兵。

      鐘叔聽了姜小花的話為之一震,他沒想到眼前的姑娘居然能夠說出這么有水平的話,句句在理,容不得他反駁。他上下又認真地把姜小花打量了一遍。所有的武器都妥帖地背在了背上,她打著赤腳,褲管高高挽起,露出半截壯碩的小腿。她因不忿,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再看隊列里的女民兵,她們也和姜小花同樣的裝扮,因為他的到來,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鐘叔意識到,他今天算是碰上了硬茬子。如果同意,就意味著風(fēng)險,不同意,女民兵們絕不會答應(yīng),弄不好還會影響軍民感情。他正在猶豫之際,只見姜小花又上前一步,身子幾乎抵住了鐘叔,鐘叔只好后撤一步。姜小花一字一頓地說:這位首長要是不答應(yīng),我們肯定不會執(zhí)行新的命令。

      她身后的女民兵也七嘴八舌地道:對,我們不答應(yīng)。有幾個激動的,還舉起了手臂作宣誓狀。

      鐘叔只能作出妥協(xié),在女民兵泅渡前,他做了細致的安排,讓水性好的警衛(wèi)連戰(zhàn)士和對岸的男民兵做好應(yīng)急準備。萬一遇到不測,立即施以援手。安排妥帖之后,女民兵排泅渡便開始進行了。和男民兵泅渡時一樣,先安排水性好的一個班,執(zhí)行第一波泅渡。姜小花自然在第一波人中,她在隊列里挑出了十幾名身體素質(zhì)強又有水性的女民兵。出發(fā)前,她還把一個身體較瘦的女民兵的槍背到了自己身上。一聲令下,女民兵的泅渡也開始了。

      雖說婦女能頂半邊天,但在有些事情上,女人還是比不過男人。比如體力方面,女民兵一下水,游泳速度明顯比不上男民兵,男民兵十幾分鐘就渡河了,她們十幾分鐘后才游到河中。衣服進了水,還有束在她們身上的武器,明顯地遲滯了她們前進的速度,也大大地消耗著她們的體力。

      還有一個比這更危險的情況,正在悄然發(fā)生,上游下雨,河水在不經(jīng)意間又上漲了一些,她們游到河中時,一股更大的水流沖了下來。正在水中掙扎的她們,在這股突如其來洪流的沖擊下,隊形一下子就散了,有幾個女民兵掙扎幾下,便順流而下。游在最前面的姜小花,之前還不斷鼓勵身邊的戰(zhàn)友:堅持一下,不能讓男兵笑話我們。她用毅力在向前游去。如果沒有這股突如其來的洪水,她一定能游到對岸,正是這股洪水,一下子把她們沖散了。一個浪頭打來時,她被渾濁的河水嗆了一口,一松勁,身不由己也順流而下。她身上背著兩支槍,重量就比別人大,在洪水中成了加速器,比別人向下游漂流的速度明顯快了許多。

      鐘叔在岸上見大事不好,命令做好準備的官兵還有民兵一起沖下水,女民兵們早就在水里亂了方寸,一會兒沉一會兒浮,游在水里的男民兵視線受到了影響,他們只能看見眼前一片汪洋。

      鐘叔在岸上看得清楚,眼見著姜小花被水沖走,他一邊脫衣服,一邊拼命地向下游跑去,最后他甩掉鞋子,一頭扎進水里。

      鐘叔打小水性就好,他是南方人,南方水多,他會走時就學(xué)會了游泳。參軍后又在偵察連當(dāng)戰(zhàn)士。偵察連執(zhí)行的都是特殊任務(wù),訓(xùn)練強度比其他連隊強了不知多少倍。泅渡這個科目自然不會落下,他游泳的水平又漲了不少。在機關(guān)工作后,雖然不再像在連隊時訓(xùn)練強度那么大了,但每天機關(guān)出操跑步,他都是一馬當(dāng)先,身體素質(zhì)仍有著充分保證。

      水中的鐘叔很快追上了順流而下的姜小花。姜小花已耗盡了體力,只能隨波逐流了。她舉著雙手在水里掙扎著,又嗆了幾口水,腦子已經(jīng)不清晰了,眼前渾濁一片。鐘叔這時伸過來一只手,他沒有去抓她的手,在水里救人抓對方的手是大忌,暈了頭的溺水者,會把到手的一切當(dāng)成自己的救命稻草。救人者的手被溺水者抓住,無疑等同于自殺。訓(xùn)練有素的鐘叔自然知道這個道理,他先是抓住了她漂浮在水里的頭發(fā),讓她的臉浮在水面之上,然后又從后面抓住她的肩膀,姜小花被鐘叔徹底拖出了水面。

      上游的洪水越來越大,不知哪個村子的房屋被沖倒了,建筑房屋的木料被沖了下來,順流而下。在這樣的洪水面前,鐘叔沒有能力與洪水抗衡,他只能托舉著姜小花等待機會。水火無情,鐘叔在這樣的水流里游泳也是第一次,現(xiàn)在不是游泳,他是在救人。幾番掙扎后,他也很快耗盡了體力,他的身子開始往下沉,一股浪頭打來,他也嗆了水。正在暈頭轉(zhuǎn)向之際,正好有一根房梁漂到他面前,他用力用胳膊把房梁夾住,身子一下子就輕了。另一只手也把姜小花托過來,讓她抱住房梁。兩個人抱著房梁,在下游二十幾公里的地方,才被沖到了淺灘,兩人得救了。

      兩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岸邊,警衛(wèi)連和男民兵從河的兩岸向他們奔跑過來。

      那一次武裝泅渡有驚無險,沒有造成人員傷亡,卻為鐘叔和姜小花剪不斷理還亂的婚姻埋下了伏筆。

      姜小花第一次走進軍區(qū)大院是坐在她爹趕著的馬車上。

      民兵有驚無險地完成訓(xùn)練后,某一天的下午,姜小花和她爹出現(xiàn)在軍區(qū)大院門口,四匹馬拉著的車堵在哨兵的眼前。這位哨兵剛參加完郊區(qū)公社民兵訓(xùn)練,他很快認出了姜小花。姜小花指名道姓地要見她的救命恩人鐘處長。哨兵看一眼真誠的姜小花,又望一眼車上拉的東西,正是這個季節(jié)時令的蔬菜,有豆角、西紅柿、黃瓜什么的,滿滿地堆了一車。哨兵向自己的連長報告,連長親自到大門口來迎接。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女民兵排長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次泅渡事件之后,他現(xiàn)在想起來還感到后怕。

      拉著蔬菜的馬車被趕到軍區(qū)大院里的家屬樓下。鐘處長自然也接到了警衛(wèi)連長的匯報,從機關(guān)大樓出來,一溜小跑來到家屬院。看著姜小花以及車上的時令蔬菜,他驚呆了,嘴里不停地說:這怎么可以,這么多菜,這是胡鬧。姜小花把身體橫在鐘處長面前,臉紅撲撲,兩只眼睛也水汪汪的。這次進城,她是真心實意地要感謝自己的救命恩人。家里沒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只有自己菜園子里的時蔬。一大早,她和爹兩人齊心協(xié)力把蔬菜摘下來,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邊走邊問,終于找到了軍區(qū)大院,又見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鐘處長。見到鐘處長那一刻,姜小花懷里像揣了一只兔子,心亂跳個不停。聽到自己的恩人這么說,她喘著氣說:首長,沒有胡鬧,你救了我一命,別說送你園子這點不值錢的菜,就是讓我把這條命還給你,我也不眨眼睛。姜小花說得真心實意,在鐘處長聽來,嚴重了,簡直是胡鬧。

      小花的爹,姜老漢也見縫插針地說:那啥,首長,這是孩子和我們?nèi)业囊稽c心意,這才哪到哪,別說你是救命恩人,就是沖著子弟兵,吃我們家園子里的菜也是應(yīng)該應(yīng)分的。

      父女倆的真誠,還有他們話語中體現(xiàn)出的軍民魚水情深,把鐘處長逼到了墻角,他無路可退了,再推拒就影響到軍民關(guān)系了。他只好轉(zhuǎn)身,讓警衛(wèi)連長把馬車牽到警衛(wèi)連炊事班。然后又耳語著沖警衛(wèi)連長交代了幾句什么。警衛(wèi)連長生疏地牽著馬而去,鐘處長熱情地把父女倆讓到自己家里,客人都到自家樓下了,哪有不上去坐一坐的道理。父女倆一前一后,跟隨著鐘處長進了門。家里因為沒有女人,顯得青堂瓦舍的,小飛龍早餐還沒喝完的半杯奶、一塊面包還丟在餐桌上,屋里也到處都是灰塵。孩子的衣服,東一件西一件地扔在角角落落里。鐘處長一大早實在沒有時間收拾這些。起床號一響,他得去機關(guān)帶操,機關(guān)有幾個連隊,他是軍務(wù)處長,他的任務(wù)是監(jiān)督這些出操的連隊。出操結(jié)束之后,他才跑步回到家里,抱起還在睡夢中的小飛龍,一邊給他穿衣服,一邊張羅早餐。他狼吞虎咽地吃上幾口,牽著小飛龍走出家門,要把孩子送到幼兒園。把孩子送完,剛轉(zhuǎn)身,上班的號聲就響了,他直奔辦公室而去。家里的亂象只能等下班后再收拾了。

      自從愛人回老家路上發(fā)生意外,鐘處長的家一切都亂了套,有時他會獨自嘆氣。不論氣長氣短,日子總得往下過。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小飛龍早日長大,自己能照顧自己。

      看著家里凌亂的景象,他有些后悔不該讓父女倆上樓了,一邊讓坐,一邊說:別見笑,家里沒個女人,日子就不像個日子了。他想解釋點什么,小花爹吃驚地問:首長,夫人不在家?鐘處長話趕話地說:夫人不在了,只有我?guī)€孩子。說完就去廚房燒水,再出來時,看見姜小花不見外地幫忙收拾起來。她把半杯奶倒掉,半塊面包扔到了垃圾桶里,將散落在邊邊角角的東西歸置好,小飛龍的衣服和襪子,她把它們攏在一起,又放到鼻子下聞了聞,沖著從廚房里端出兩杯水的鐘處長說:首長,這些衣服該洗了。

      鐘處長忙放下杯子,姜小花抱著這些臟衣服正四處找能洗衣服的地方,他趕忙過去把衣服奪過來,走到洗手間把衣服丟到盆里,拉著姜小花坐下。姜小花心里有事,眼里有活,她坐不住,幾欲起身去洗孩子的那些衣服。恰在這時,警衛(wèi)連長敲門,報告道:菜已經(jīng)卸車,馬車也牽了回來。

      一杯熱水還沒喝完的父女倆只好起身,告辭了。姜小花心有不甘,走到門口了,扭過身子還向洗手間方向張望。她帶著不甘一步步走到樓下。在下樓過程中,警衛(wèi)連長把一些零散的錢塞到鐘處長手里。

      樓下的馬被拴在樹上,馬歪著脖子正啃著樹皮,被姜老爹喝了一聲,停住。鐘處長過去,把一卷錢遞給姜父說:老哥,這是菜錢,不知夠不夠,你收下。

      姜父和姜小花兩人都怔住了,他們睜大眼睛,目光從鐘處長臉上移到他手里的那卷錢上。姜父緩過來,推拒道:我們是來感謝首長救命之恩的,這點菜算個啥,怎么能收你們的錢。他身體向后撤去,快速地解開馬韁,拉著馬匹就要走。

      鐘處長只好把那卷錢丟到姜小花懷里:一定要拿上,我們部隊有紀律。姜小花被燙著了似的,把錢用力地又塞到姜處長軍上衣的下兜里,催著父親道:爹,咱快走。兩人慌慌張張地趕著馬車向軍區(qū)大院門口駛?cè)ァ?/p>

      鐘處長把錢又遞給警衛(wèi)連長道:追上他們,一定把錢給他們。警衛(wèi)連長得令而去,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父女倆的馬車追去。

      警衛(wèi)連長事后報告道:錢是給了,但姜小花哭了。

      她為什么要哭?鐘處長心里打個閃。在他的印象里,姜小花是個健康、陽光、爭強好勝的好姑娘。

      這件事過去沒多久,有一天,哨兵又一次把電話打到他的辦公室,報告道:姜小花又來了。

      他來到軍區(qū)大門口時,姜小花正和值班的戰(zhàn)士說著什么,見他過來,忙轉(zhuǎn)身從地上拎起兩只網(wǎng)兜,網(wǎng)兜里裝著香瓜還有一些蔬菜。姜小花臉紅紅的,不好意思地說:不打擾你了首長,上次回去,我爹罵了我一路,一定要讓我再來一趟。

      鐘處長望著一臉汗津津的姜小花,又看一眼她手里提著的網(wǎng)袋,他知道從郊區(qū)公社到軍區(qū)大院,中間有挺長的一段路要走,不知她怎么來的。到了家門前,怎么也得讓人家喝口水,說幾句感謝的話吧。他在前面走,姜小花在后面跟,兩人一直走到家里,鐘處長又去廚房里燒水,有了上次的教訓(xùn),屋里比上一次父女倆來時利落多了,臟衣服已經(jīng)被他泡在了洗手間的盆里,桌面上沒吃完的東西,也被他端到廚房里。一切看起來整潔多了。水還沒有燒開,他聽見動靜不對,從廚房里走出來,看到洗手間的燈亮了。姜小花挽起袖子,蹲在地上,吭吭哧哧地正在洗衣服。鐘處長這才想起,一堆臟衣服中,不僅有孩子的,還有自己的內(nèi)褲什么的。想到這,臉上就火辣辣的,沖進去搶洗衣盆。姜小花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陣地,哪有輕易丟失的道理,她的犟脾氣也上來了,死死攥著洗衣盆沿,說什么也不撒手。農(nóng)村姑娘,打小就勞作,練了一身好力氣,她和鐘處長僵持著。正在這時,廚房里燒著的水開了。鐘處長只好作罷。

      那一次,姜小花把鐘處長推出家門,讓他別耽誤上班,自己留在家里。那天鐘處長下班,從鄰居家里把小飛龍接回家,一進門,眼前一亮,整個房間窗明幾凈,井井有條。洗過的衣服晾在陽臺上,飯菜已經(jīng)做好了,被另一只碗扣著,還沒掀開,飯菜的香氣已經(jīng)撲面而來。

      晚上,小飛龍一邊吃飯,一邊說:爸,你今天做的飯真好吃,和我媽做的一樣。

      孩子一提起母親,鐘處長就心酸起來。妻子探親的那天,是他把妻子送到了火車站,妻子背著包,手里又拎個袋子,招著手沖他說:快回去忙吧,俺一到老家就給你寫信。妻子轉(zhuǎn)身走進火車站的人流里,沒有料到,那一次分手,竟是和妻子的永別。妻子的老家和他是一個縣的,他當(dāng)連長時和妻子結(jié)了婚,后來又隨軍進城。妻子已經(jīng)好多年沒回老家探親了,本來妻子走前說好的,回老家待上十天半月的就回來,沒想到,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小飛龍并不知道媽媽已經(jīng)不在了,他只能騙孩子說:媽媽回了老家,待一陣子就回來了。一轉(zhuǎn)眼就是一年多了,小飛龍沒忘記回老家的母親,仍隔三差五地問:爸,我媽啥時候回來呀?他只能說:過一陣子,你再長大一些,媽媽就回來了。孩子在期盼中,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

      從那以后,姜小花仍然隔三差五地來,不論鐘處長怎么說,都勸不住,依舊來。每次都會提著網(wǎng)兜,里面裝著瓜果梨桃什么的,都是農(nóng)村時令的收獲。他沒法阻止她,為了不每次都從辦公樓下來迎接,他把自家鑰匙放到了大門的警衛(wèi)室,交代道:下次姜小花再來,給她鑰匙,讓她直接去家里就行。

      姜小花每次來,他幾乎都見不到,下班后一推開門,看到整潔的屋子,還有聞到的飯菜香氣,他就知道小花來過了。

      有幾次,她不僅把家收拾了,還把被褥拆洗了,他躺在拆洗過的被子里,突然想到,從郊區(qū)公社到軍區(qū)機關(guān)這么遠的路,她是怎么來回奔波的?

      他不知道,姜小花每次來,先是父親趕著馬車把她送到進城的公交車站,然后她要倒上好幾趟車才能趕到軍區(qū)。每次來,她都趕最早的一班車,然后又坐最后一班車離開。等下了車,爹已經(jīng)在車站打著手電守候多時了。

      姜小花每周都要來到軍區(qū)大院兩次,她熟門熟路地在警衛(wèi)室里拿到鐘叔家的鑰匙,然后直奔鐘叔家。她每次來都不會空手,不是提著菜,就是提著兩塊豆腐。

      自從有了姜小花的出現(xiàn),人們發(fā)現(xiàn),鐘叔跟變了一個人似的,穿在身上的軍裝變得整潔起來,人也精神不少,紅暈又回到了他的臉上。小飛龍自然也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不僅穿著整潔,頭發(fā)都帶著友誼牌香皂的氣味,手指甲腳指甲縫里的泥垢不見了。他逢人便說:媽媽又回來了。

      姜小花沒來之前可不是這個樣子。鐘叔下班,要到鄰居家把小飛龍接回來,每天幼兒園放學(xué),接小飛龍的鄰居并不固定。別人家的孩子都有人按時接,小飛龍站在幼兒園門口,眼巴巴地看著一個又一個小伙伴被人接走,他望眼欲穿,每到這時,他都想哭。直到最后一個接孩子的家長,看到小飛龍孤苦伶仃的樣子,于心不忍,伸出一只手道:小飛龍,跟我走吧。小飛龍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他并不認生,抓著別的小伙伴家長的手,樂顛顛地跑去。

      鐘叔每天下班都要找上一會兒,才能把小飛龍接回家。這時天已經(jīng)晚了,家家戶戶的燈早就亮了,廚房里散發(fā)出飯菜的香氣。鐘叔牽著小飛龍的手回到冷鍋冷灶的家里,他要生火做飯,忙完這一切,天已經(jīng)晚了。自己和小飛龍的臟衣服換下來,并沒有時間洗,就堆在洗手間的盆里。軍務(wù)處的工作很繁雜,他安頓好小飛龍,自己還要到辦公室去加班。遇到下部隊出差,只能把小飛龍托付給其他戰(zhàn)友。有時一周都擠不出時間,去洗換下來的衣服,到了小飛龍和自己的衣服又該換洗時,只能把穿過的臟衣服找出來,再穿一遍。

      自從姜小花來到家里,不僅把爺倆換洗的衣服洗凈,疊好,就是做飯,也會把幾天的飯做出來,只要鐘叔回來,熱一下就能吃了。鐘叔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少了后顧之憂,他臉上的笑容又一次綻開了。時間久了,他覺得對不起姜小花,有一次姜小花又一次到來,他特意見了一次姜小花。

      他說:小花,讓你這么勞累,我心里過意不去,以后就別再來了。

      姜小花說:首長,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做這點事情算啥,我這條命是你給的,還有比命更重的恩情么?

      他說:救你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我們是軍人,責(zé)無旁貸。

      她說:報恩也是我應(yīng)該做的,我要是知恩不報,那我不成了豬狗了。

      他說:你這?唉……

      她說:首長,我和我爹我娘商量好了,以后我每周都來兩次,能為救命恩人做點事,我們一家才心安。

      ……

      鐘叔面對姜小花的真誠已經(jīng)不知說什么好了,他望著姜小花無限感慨,又詞窮不知說什么好,他一邊拍著大腿,一邊感嘆。姜小花收拾好房間,洗好衣服,做好飯,又匆匆地離開了。

      鐘叔對門的陳嬸是個有心人,她在醫(yī)院里當(dāng)護士,經(jīng)常值夜班,白天就在家休息,姜小花每次來,她幾乎都能看到。剛開始,她并不知道姜小花是什么人,以為是鐘叔家請來的保姆,或者親戚什么的,并沒有往心里去。后來她聽丈夫王叔說,鐘叔是姜小花的救命恩人,她是來報答鐘叔的。從此陳嬸看姜小花的眼光就不一樣了。在她眼里姜小花年輕健康,還知恩圖報,干起活來手腳麻利,風(fēng)風(fēng)火火,一打眼就知道這是一個本分顧家的姑娘。

      有一次,姜小花又一次來到時,她尾隨著跟進了鐘叔家,并做了自我介紹,小花就害羞地叫了聲陳嬸,一邊忙碌一邊和陳嬸聊起了家常。陳嬸了解到,姜小花還有個弟弟正在讀高中,她自己今年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陳嬸就感嘆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咋不找個對象結(jié)婚?姜小花一聽陳嬸說結(jié)婚,更是羞紅了臉,低下頭小聲地說:響應(yīng)號召,晚婚晚育。

      陳嬸經(jīng)過這一次和姜小花近距離接觸,心里就有了數(shù),看著姜小花的忙碌身影,從心底里高興起來,原來看別人勞動,自己也能找到快樂。

      有一天晚上,王叔下班,在吃飯時,陳嬸就沖王叔說:我看姜小花那姑娘不錯,人樸實也本分,我問了,她二十五了,還沒個對象。

      王叔抬起頭,疑惑地望著陳嬸,不明白她要表達什么主題。別說王叔,整個軍區(qū)機關(guān)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姜小花這個人了。他們在背地里還給姜小花起了個外號:田螺姑娘。

      陳嬸就拍下腿道:你們男人就是遲鈍,你傻呀。鐘處長的老婆沒了一年多了,你看現(xiàn)在日子過的,不僅累還苦,小飛龍那個可憐的孩子,都沒有個人疼。

      王叔這才有所領(lǐng)悟地點點頭,仍然不解:這和田螺姑娘有啥關(guān)系?

      陳嬸放下筷子,認真地說:我琢磨了,鐘處長年齡是比小花大上一些,可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小花那個人又那么知恩圖報,萬一她答應(yīng)了呢?

      王叔聽到這,才徹底明白過來,拍了一下手道:對呀,鐘處長是該找個人了,要不接下來的日子是挺難的。說到這又琢磨道:要不咱們就好人做到底,田螺姑娘這你去說,鐘處長那,我問問他的想法。

      夫妻二人就這么說定了,那天晚上兩人又熱火朝天地議論了一些細節(jié),都覺得鐘處長和田螺姑娘結(jié)合在一起,也算般配。

      第二天,先是王叔給鐘叔辦公室打了個電話,問他忙不忙,不忙自己就過來一下。王叔在后勤的軍需部,兩人之前并不熟悉,自從做了鄰居才熟悉起來。在鐘處長的妻子沒出事前,兩家經(jīng)常走動,周末這家做點好吃的,就給另外一家送去。有時,他們也會把兩家的飯菜湊在一起,兩人會喝上幾杯。聊自己的過去,也聊現(xiàn)在的機關(guān)生活。漸漸地,他們就知己知彼,感情就深厚起來,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可自從鐘處長夫人出事,鐘處長一下子變了個人似的,整日里愁眉不展,人也變得灰頭土臉。王叔夫婦同情鐘處長,除了隔三差五給鐘處長送去一盤菜或一盤餃子,別的事,他們又幫不上忙,整日里為鐘處長的日子提心吊膽著。

      這一日,王叔從后勤部來到了軍務(wù)處鐘叔的辦公室,也沒客套,幾句話就扯到了正題上。王叔是這么說的:老鐘,你覺得田螺姑娘這人咋樣?鐘叔也沒多想,順口應(yīng)道:那還用說,淳樸、善良、熱情。想到今天姜小花又該來家里了,心里莫名地涌過一絲甜蜜。每次姜小花離開,他回到家里,除了整潔的家,陣陣飯菜的香氣外,空氣中還隱藏著一縷淡淡的香氣。這是姜小花留下的,屬于年輕女人獨特的氣息。鐘叔為這,連窗子都舍不得開,希望這縷香氣盡可能地多保留上一會兒。

      王叔這么問過了,鐘叔也答了。答完才覺得不對勁,抬起頭來道:老王,你啥意思?

      王叔就神秘一笑道:我家那口子,前幾天對田螺姑娘摸了底,她沒有對象。

      王叔說到這,鐘叔瞪大眼睛,露出不可思議的眼神。

      王叔一不做二不休,再接再厲地道:我和我們家那口子合計了,都覺得你和田螺姑娘挺般配的。你要同意,就讓我們家那口子去說合,咋樣?

      鐘叔站了起來,驚掉下巴似的,半晌才道:老王,你說正經(jīng)的,別拿我開玩笑,我和姜小花怎么可能,她那么年輕,我都多大歲數(shù)了?

      王叔說:不就差十多歲么,年齡不是個事,我只問你,看沒看上田螺姑娘?

      鐘叔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道:老王,說正經(jīng)的,這種玩笑咱可不能亂開。

      陳嬸和姜小花開宗明義、直奔主題時,姜小花正在拖地,拖把從手上掉了下來,不認識似的望著陳嬸,然后驚慌地把眼神避開道:嬸,你別拿我一個農(nóng)村姑娘開玩笑。鐘首長是我救命恩人,人家怎么能看上我。

      說話聽音,小花這么一說,陳嬸心里有數(shù)了。她拉過姜小花的手,攥在手里,歷數(shù)鐘叔的夫人離開后,鐘叔和小飛龍艱難的日子。說到小飛龍做夢都找媽媽,幼兒園放學(xué)都沒個去處,陳嬸還流下了兩行淚水。姜小花也感動了,她兩眼潮濕。陳嬸就又一次握緊小花的手,熱烈地道:你要是嫁過來,咱們以后可就是鄰居了,以后咱們就姐妹相稱,可別再叫我嬸了。

      陳嬸說到這,想起了什么似的說:你還有爹有娘,這種婚姻大事,一定要和家里人商量好了,給我個準信。鐘處長那,你不用擔(dān)心,有我們呢。

      那天晚上,被幸福擊暈頭腦的姜小花回到家里,覺得不僅自己頭暈,渾身都在發(fā)熱。爹發(fā)現(xiàn)了她不對,一連問了幾遍:丫頭,咋了,出了啥事了?

      姜小花終于羞答答地把陳嬸的意思和爹娘說了。爹是見過世面的人,早年間,當(dāng)過村里的民兵隊長,雖然沒有到戰(zhàn)場上打過仗,也參加過救護傷員的隊伍。他親自從戰(zhàn)場上抬下一個又一個傷兵。從那會起他對人民子弟兵流血犧牲就打心眼里敬佩,對姜小花加入女民兵隊伍更是一百個支持。鐘處長救了小花,他感動得流了幾天眼淚,對姜小花用這樣的方法報答救命恩人子弟兵,也是打心眼里覺得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不論做什么,都覺得無法報答救命恩人的大恩大德。

      小花嫁給救命恩人,得到了爹娘一致支持。為此,激動得老兩口一夜沒有合眼。

      這邊王叔的提議卻遭到了鐘叔的拒絕。他的理由是,自己的年齡比小花大上差不多二十歲,走在外面,小花這樣的年輕人,都得叫他一聲解放軍叔叔。怎么想都覺得不合適。他心里更深層次的想法是,自己救了小花,不能趁人之危,于情于理,做人都不能這么做。他果斷地拒絕了王叔的提議。

      回家后,王叔把鐘叔的意思對陳嬸表達了。陳嬸當(dāng)下就急了,這邊她和小花都說好了,怎么能放人家的鴿子,什么年齡大小的,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只要感情有,啥樣的婚姻都不發(fā)愁。她當(dāng)即敲開了鐘叔家的門,連拉帶拽地把鐘叔拉到自己家里,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說:他鐘叔,你也是部隊的首長了,啥大世面沒見過,怎么長了個封建的腦袋。人家姑娘都答應(yīng)了,我打聽了,人家父母也同意,小花姑娘哪點不好,你說給人撂下就撂下了,這成啥事了?小飛龍沒了娘,你沒了媳婦,這還是日子么?你不為自己想,也得為孩子想吧。以后的日子咋過,我們看了都鬧心。

      王叔也趁熱打鐵地說:那啥,咱哥倆喝兩口,把這事嘮嘮。

      那天晚上,王叔和鐘叔各懷心事地喝了大半瓶酒。王叔熱烈,鐘叔沉悶,不論王叔怎么說,鐘叔的心里都別不過勁來,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這層窗戶紙被捅破之后,姜小花再一次走進鐘叔家時,心情和以前大不一樣了,她以女主人的熱情打理著這個家,幸福掛在臉上,成果落實在勞動中。

      從那以后,鐘叔每次得知姜小花來家里,他不再敢回來,怕見到姜小花。直到得知姜小花已經(jīng)離開,他才從鄰居家接回小飛龍,心里的異樣更加波瀾壯闊,久久平靜不下來。有兩個晚上,他還夢見了小花,她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健康陽光地笑著。

      姜小花滿心期待地等待著,不料卻沒了下文,心從高處落到谷底。她知道,一定是鐘首長人家沒看上自己。

      那天,她做完家務(wù),做好飯菜,給鐘首長留了一封信,就放在飯桌上。鐘叔一回來,就看到了姜小花留下的那封信:

      敬愛的救命恩人,我能為你做點什么,是我人生最大的幸福。你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按理說,我怎么報答都不為過,可惜我沒有別的本事和能力。親愛的首長,請允許我就這樣默默地為你,為這個家做點什么吧,千萬別拒絕我。讓我一生一世幫你照料這個家,把小飛龍養(yǎng)大。咱們也不用見面,飯菜我熱在鍋里,就希望你和小飛龍吃口熱乎的,請原諒我不能天天來照顧你們,可我的心已經(jīng)留在這里,留在這個家了。最后,希望小飛龍健康成長,祝救命恩人身體健康……

      鐘叔讀著小花留下的這封信,終于淚流滿面,他徹底破防了。多么真誠坦蕩的姑娘呀,要是錯過了,他這一生一世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多年之后,我們還記得,鐘叔和小花阿姨結(jié)婚的場面。

      小花姨的爹,趕著一輛四匹馬的車,馬頭上都系著鮮艷無比的大紅花。馬車一直趕到軍區(qū)大院門口才停了下來。軍務(wù)部派出一輛212吉普車,車頭上也系滿了紙花,小花姨穿著一身大紅的衣服,從軍區(qū)大院門口的馬車上下來。這時警衛(wèi)連的戰(zhàn)士,燃放起了早就預(yù)備好的鞭炮,鞭炮熱烈地炸響,炸裂開的紙屑還落在小花姨和鐘叔的身上,小花姨在鐘叔的指引下,坐上了吉普車。在人們的簇擁下,吉普車慢慢地駛向了家屬院,駛到了鐘叔住的樓洞前才停了下來。

      鐘叔從婚車上下來,手里多了一袋糖果,他見人就撒,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我們一群孩子在人群中奔跑著,小飛龍也在我們這幫孩子中間。其中一個孩子抓住小飛龍的胳膊,他正把一塊喜糖往嘴里塞,大一點的孩子就說:小飛龍,你有媽了。小飛龍咧開嘴,含混不清地說:我媽回來了。

      小飛龍又成了一個有媽的孩子,我們看見每天早晨,小花姨牽著小飛龍的手,和別的家長一樣,一直把小飛龍送到幼兒園,站在幼兒園門口,一遍遍和小飛龍揮手告別,直到小飛龍被幼兒園老師領(lǐng)到班里,她才轉(zhuǎn)過身,朝氣蓬勃地向家走去。在小花姨的臉上,洋溢著叫幸福的東西。

      結(jié)婚后的鐘叔,也大變樣了,不僅穿著整潔了,臉上也光鮮起來,籠罩在臉上的愁苦一掃而空。每天,他提著公文包,腳步輕松地去軍區(qū)機關(guān)上班,隨著下班號聲,他又迫不及待地向家趕去。小飛龍早就被小花姨接到家里,飯菜已經(jīng)做好,就等鐘叔到家,一家三口,圍在一起吃晚飯了。

      人們都說,那個熟悉的鐘叔又回來了。每到周末,鐘叔一家就會和對門的王叔一家聚一聚。各自都會多炒上兩個菜,鐘叔帶著小花姨敲開王叔家的門,兩家人就合在一處。

      為了鐘叔和小花姨的婚姻,王叔和陳姨費了不少心思。如今,王叔和陳姨看著眼前的鐘叔和小花姨,羨慕地說:多么般配的一對呀。陳姨笑嘻嘻地說:老鐘還說自己年齡大,你看看你們的樣子,一點也不大,正正好好。

      在新婚期的鐘叔和小花姨身上洋溢著幸福和快樂,他們不停地敬王叔和陳姨的酒,兩家人聚在一起,歡聲笑語,快樂無比,以前無憂無慮的日子,又回到了鐘叔的身上。

      不久,鐘叔給小花姨辦理了隨軍手續(xù),又在街道給小花姨找了一份工作。從那以后,我們看見小花姨,把小飛龍送到幼兒園之后,便徑直地向軍區(qū)大院外走去,和所有上班人一樣,她腳步匆匆,昂首挺胸。我們發(fā)現(xiàn)小花姨又年輕又漂亮,所有阿姨都比不上她。

      幼兒園放學(xué)時,小花姨總會跟單位打個招呼,把小飛龍領(lǐng)回家。有時小飛龍并不急著回家,和我們一起在院子里瘋跑上一陣子,遇到這種情況,小花姨也不制止,讓小飛龍跑到我們中間,小花姨就笑著沖我們說:你們帶小飛龍一起玩,別打架。說完,才一步三回頭地向街道趕過去。

      李文林是我們幼兒園大班的孩子頭,他主意最多,平時我們都聽他的。他見小飛龍走到我們中間,他走過去,大人似的拉過小飛龍的手問道:你新媽對你咋樣?小飛龍毫不猶豫地答:好。李文林又說:怎么個好法?小飛龍就歪著頭,認真思索一下答道:上下幼兒園有人接送,回家還有熱飯吃。

      以前的小飛龍,在我們眼里是個沒娘的孩子,我們從幼兒園放學(xué),都有人接,歡天喜地地從幼兒園出來。唯有小飛龍沒人按時來接,他扒著幼兒園院內(nèi)的欄桿,眼巴巴地望著放飛的我們。如今的小飛龍和我們一樣了,他像一只快樂的小公雞一樣,在我們中間又蹦又跳。

      又是不久,我們發(fā)現(xiàn),小花阿姨和以前不一樣了,她的腰身變粗了,不久肚子鼓了起來。李文林就對我們說:小花姨一定是懷上寶寶了。果然,幾個月后,小花阿姨生了個男孩,取名叫大龍。

      從那時開始,我們就不斷地受到小花姨的照顧。我們這些孩子中,有許多是雙軍人父母。那一陣子,部隊備戰(zhàn)的任務(wù)多,部隊經(jīng)常拉出去演習(xí)什么的,我們的父母就要隨隊出征。我們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子。

      小花姨就把我們集體收留在一起,不論是上小學(xué)的,還是上幼兒園的,把這些孩子都聚到一起,到她家去吃飯。小花姨忙里忙外,飯做了一鍋又一鍋,菜炒了一回又一回。有時小花姨還帶我們在院子里玩,帶我們?nèi)バ淞掷锎蜻^鳥。上小學(xué)的孩子,尤其男孩,人手一把彈弓,在小樹林里用彈弓打鳥,成為了我們的保留節(jié)目。小花姨的介入,增加了我們打鳥的樂趣。她不僅會用彈弓,射得又快又準,經(jīng)常能把躲在枝頭后的麻雀從樹上射下來,我們就雀躍地擁上前,在地上追趕受傷的麻雀。一時間,小花姨在我們眼里成了英雄。

      小花姨帶給我們的樂趣是無限的,有一次,小花姨的爹趕著馬車,拉來了一頭殺好的豬,在一段時間里,我們每天都能吃到小花姨做的紅燒肉。小花姨不僅讓我們吃上了肉,她還把做好的肉,分送給左鄰右舍,整個樓洞里都彌漫著豬肉的香氣。

      我們父母演習(xí)結(jié)束后,看到又白又胖的我們,他們首先想到的是感謝小花姨。我們的父母,手里提著米面,還有雞蛋什么的,送到小花姨家里,每到這時,小花姨就伸開手臂攔在自家門前,嘴里一遍遍地說:這是干啥,用不著哇,都是鄰居,一個院住著,這是何必呢。我們的父母,見進不去屋,只能把米面什么的丟在樓道里,小花姨就提著米面追出來,我們的父母早就消失在小花姨的視線里了。

      小花姨真心實意地對我們每個人好,我們有人在外面闖了禍,知道家長下班回來一定饒不過我們。我們無路可去,就會跑到小花姨家去避難求救。有時,我們的父母會怒氣沖沖地找到小花姨家,讓她把闖禍的我們交出來。小花姨把我們的父母讓進屋里,客氣地倒上一杯茶,然后才說:小孩子哪有不闖禍的,咱們大人咋能和孩子較真呢。小花姨又說:××首長,你得和我保證,回家不許打孩子,要是還打孩子,我就不讓孩子走了。直到我們的父親鄭重地向小花姨做出承諾,小花姨才從屋里把我們領(lǐng)出來。

      因為小花姨的存在,讓我們免挨了不少打。小花姨的家成了我們的避風(fēng)港,遇到任何事,我們首先想到的不是父母,而是小花姨。在我們童年的記憶里,小花姨就像一只老母雞,張開翅膀,全心全意地呵護著我們。

      小飛龍是和我們一起升入到小學(xué)的,不久,大龍也上了幼兒園。長大后的小飛龍身子并不強壯,有些文弱,經(jīng)常受到外班孩子欺負。有一天,李文林找到我們,激動地說:飛龍被人欺負了,欺負他就是欺負我們,走,我們給飛龍報仇去。

      那一次,李文林帶領(lǐng)我們,把欺負過飛龍的幾個孩子,打得屁滾尿流。從那以后,沒人再敢欺負飛龍了。

      小花姨雖然生了大龍,她依舊年輕漂亮。她也越來越會打扮了,脖子上經(jīng)常系一條絲巾。那些絲巾顏色不一,有粉色,有紫色,也有黃色,根據(jù)不同季節(jié),她會扎不一樣顏色的絲巾。穿著合體又整潔的小花姨,人更年輕和神氣了,她穿著帶跟的鞋,有聲有色地在我們面前走過,不停地和遇到的熟人打著招呼,臉上洋溢著快樂。

      鐘叔因為日子過得滋潤,明顯胖了許多,他經(jīng)常拖著白白胖胖的身子,夾著公文包,不緊不慢地到軍區(qū)機關(guān)上班。記得我們升到小學(xué)四年級時,鐘叔提職了,成了軍區(qū)軍務(wù)部的副部長,是位名副其實的首長了。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4年第3期)

      石鐘山,作家,編劇。出版長篇小說《我的喜馬拉雅》《問蒼茫大地》《五湖四海》等三十余部,中短篇小說三百余部篇。共計一千六百余萬字。電視劇作品《激情燃燒的歲月》《幸福像花一樣》《軍歌嘹亮》等三十余部。作品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飛天獎,金鷹獎,北京市政府文學(xué)藝術(shù)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