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在讀者印象中，觀音與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相聯系，《西游記》稱她“解八難，度群生，大慈憫”，“救苦尋聲，萬稱萬應，千圣千靈”；當她在人世間“現出救苦原身”，從帝王到士人工賈，“無一人不拜禱”，甚至“也不顧泥水，都跪在里面”。作品也不時描寫觀音的慈悲，她為降服紅孩兒，水淹號山前令眾土地山神，“要三百里遠近地方，不許一個生靈在地。將那窩中小獸，窟內雛蟲，都送在巔峰之上安生”。悟空在旁聽了深受教育：“果然是一個大慈大悲的菩薩！若老孫有此法力，將瓶兒望山一倒，管甚么禽獸蛇蟲哩！”后來悟空打死搶劫的盜賊被唐僧驅趕，他向觀音訴說卻遭批判：“草寇雖是不良，到底是個人身，不該打死”，總之“還是你的不仁”。觀音完全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悟空“只得皈依，不敢造次”。觀音畢竟是悟空取經的引路人，遇上難以降服的妖魔，也常是她出面擺平，因此悟空幾次見觀音，都是“端肅尊誠”以顯示虔誠，他還曾叮囑八戒：“若見了菩薩，切休仰視，只可低頭禮拜。”

然而，書中確實又有不少對觀音不恭的語句，如“白蓮花卸海邊飛，吹倒菩薩十二院”“觀音淋壞盡成泥，楊柳凈瓶墜地”之類，有些故事也質疑她的“大慈大悲”。觀音在滅法國化身老母警示唐僧師徒：“進西去都是死路”，因為那國王“許下一個羅天大愿，要殺一萬個和尚”，正好還差四個名額。悟空并不將觀音警示當回事，一路上多少毒魔狠怪、虎穴龍潭都過來了，“此間乃是一國凡人，有何懼哉？”他用惡作劇方式解決了問題：剃光國王與文武百官的頭發，讓他們也當和尚。這則喜劇故事可逗讀者一樂，但疑問也隨之而生：熟知詳情的觀音為何又眼睜睜地聽任那九千九百九十六個和尚慘遭殺害，她的“慈”與“悲”哪里去了？同樣，車遲國受欺凌的和尚，“死了有六七百，自盡了有七八百”。觀音有“曉得過去未來之事”的神通，諸事“料不能逃菩薩洞察”，她自然應知車遲國和尚的慘狀，可是卻未現身伸出援手，反而是太白金星出場，對那五百個未死的和尚時常托夢安慰鼓勵、指點出路，作品中出現了道家開導佛門弟子的錯位。

對觀音“慈悲”的質疑還不止于此，在有的故事里，她甚至還成了無辜百姓喪身妖魔之口的直接動因。觀音為考驗唐僧師徒“可有真心往西去也”，兩次向太上老君借燒火童子下凡托化妖魔但遭拒絕，后來玉帝懲罰奎木狼帶俸去兜率宮燒火，估計是觀音的要求。太上老君有了替工，便同意金角大王與銀角大王下凡。他倆占山為妖，干起了吃人勾當，銀角大王還宣稱：“我們要吃人，那里不撈幾個？”奎木狼下凡后也說過：“我要吃人，那里不撈幾個吃吃？”壽星的坐鹿，下凡后更是要吃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的心肝。這是天上神仙下凡后的通病，觀音怎會預料不到金角大王與銀角大王下凡后如何作惡，也許在她眼中，與吃些凡人相比，對唐僧的考驗更為重要。

唐僧西行遇到的妖魔中，有兩個還直接來自觀音身邊。她的坐騎金毛犼來到朱紫國，以先吃國王，后吃眾臣，“將滿城黎民，盡皆吃絕”相威脅，強奪金圣皇后，還不斷索要宮女，“兩個來弄殺了，四個來也弄殺了”。觀音身邊的金魚更過分，它來到通天河，每年要吃一對童男童女，“若不祭賽，就來降禍生災”，可謂血債累累，可是觀音只是將它收回了事，也未見有何懲罰。說來也頗諷刺，觀音說法時，這條金魚“每日浮頭聽經，修成手段”，它有了一身本領后便去通天河吃童男童女了，觀音的坐騎金毛犼大概也是這樣修成作祟吃人的神通吧。

金魚與金毛犼顯露了作者對觀音的大不恭敬，書中這種情緒還時?？梢姟檎f明女妖精何以能迷惑比丘國國王，竟用“貌若觀音”作形容，后來八戒一鈀筑死，“那個傾城傾國千般笑，化作毛團狐貍形！”陷空山無底洞的妖精將唐僧擄去強逼成親，作者給她取的諢名叫“半截觀音”，其實是只金鼻白毛老鼠精。世間對觀音的尊稱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靈感觀世音菩薩”，在通天河吃童男童女的金魚來自觀音身邊，作者就干脆取其中二字，命名為“靈感大王”。觀音曾教誨悟空道：“菩薩、妖精，總是一念”，作者對妖精的取名方式，也算是對此的一種詮釋。

觀音曾批評八戒、沙僧吃人是傷生造孽，“正所謂罪上加罪”，而金魚與金毛犼都是自己人，作品中就沒看到它們受什么懲罰，估計也不會有。悟空舉棍要打殺金毛犼就被觀音阻攔：“就當看我分上，一發都饒了罷”，她向自己的坐騎展現了慈悲，卻絲毫未念被吃者的慘死。佛界下凡作惡的還有文殊坐騎青毛獅子、普賢坐騎白象與彌勒佛的司磬黃眉童兒，他們吃人無數，被收回后都未受懲罰，難怪那只青毛獅子還兩次下凡作惡。相反，佛家領袖一旦感到被冒犯，嚴懲便隨即而至。蝎子精化身少女在雷音寺聽佛談經，如來“不合用手推他一把”，中拇指卻被扎了一下，如來大怒，派出金剛追捕；金鼻白毛老鼠精在靈山偷食香花寶燭，如來就讓李靖父子率領天兵剿滅；烏雞國國王將文殊捆在御水河中浸了三日三夜，如來就批準文殊坐騎將國王推下井“浸他三年”。最委屈的是唐僧，他只不過聽如來講經時打了個瞌睡，就被罰下凡經歷種種磨難，不小心“躧了一粒米下界”，竟被罰生三天病，取經故事也正是由這次瞌睡引起。

如來是唐僧取經的布局者，整個過程則由觀音操辦。她命南極星君護送唐僧投胎，后親上長安鼓動唐僧西行取經，還周到地為他準備了悟空等三個徒弟以及坐騎白龍馬，并令落伽山山神土地送上鞍轡、襯屜韁籠。為防意外，觀音又派人暗中守護，但不愿動用自己部屬，而是向玉帝借來了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諸神；她的法寶盡多，可是降服紅孩兒時卻派木吒去向李靖借天罡刀，連在旁的悟空都暗笑她太“省使儉用”，自己“舍不得坐將來，卻又問別人去借”。這一作派似乎使玉帝不太高興，當悟空在平頂山為哄騙小妖提出“裝天”請求時，他就有點不耐煩地說，觀音剛借去六丁六甲諸人，怎么又來提要求了？

唐僧西行途中幾次遇到磨難，都是觀音親自前往解救，第一次遇見妖魔是由袈裟事件引起，惹事者偏偏是觀音禪院的住持。事情發生在觀音的留云下院，悟空自然要認為，“這樁事都是觀音菩薩沒理”。再次相遇時，觀音化身為“半老不老的婦人”，普賢、文殊與黎山老母化成美女，他們以家產與美色相誘，要招贅唐僧師徒四人，實是要測試他們的禪心。觀音在這方面始終保持高度的警惕，她曾對悟空說：“你見我這龍女貌美，凈瓶又是個寶物，你假若騙了去，卻那有工夫又來尋你？”悟空對觀音的“多疑”大為驚訝：“可憐！菩薩這等多心?！庇^音既要引導唐僧一路西行，同時又不斷生種種障礙考驗他們，難怪看透其間原委的悟空輕蔑地稱之為“取經的勾當”，原本計劃二三年的取經，結果花費了十四年。當發現幾番生死惡斗竟出自觀音的設置，悟空更是十分生氣，他憤憤道：“這菩薩也老大憊懶”，“該他一世無夫！”讓悟空詛咒觀音嫁不出去，作者的不恭之意躍然紙上。他又讓觀音口出粗言，罵悟空是“大膽的馬流，村愚的赤尻”，“赤尻”者，紅屁股之謂也。觀音罵人算是抓住了特征，悟空在平頂山蓮花洞變成小妖總被八戒看出馬腳，就是因為紅屁股變不了。

唐僧終于取到了真經，觀音也為佛界完成大功一件，同時還另有收獲。她不讓悟空打殺黑熊怪，因為“落伽山后，無人看管”，正好讓他去看護；觀音降服紅孩兒后又關照悟空“莫打”，讓他做了跟隨自己的善財童子，故而唐僧感謝觀音救命之恩時，悟空卻說“不消謝他，轉是我們與他作福，收了一個童子”。取經結束后，唐僧與悟空因功封佛，成了觀音的同僚，稱謂似還更尊貴。這時悟空首先想到的是打碎頭上的金箍兒，“切莫叫那甚么菩薩再去捉弄他人”。

在封佛之前，觀音聲稱八十一難未滿，又故意讓唐僧師徒掉落通天河，都成了落湯雞。他們上岸后驚喜地發現，那里的百姓感謝當年救拔之恩，創建了救生寺，供奉了他們的塑像，只是唐僧塑像“又忒俊了些兒”。當地百姓“每年四大祭，二十四小祭”，且每日有人“燒香祭賽”，而盡管當年百姓親眼目睹魚籃觀音現身，他們卻未供奉觀音，須知吞食童男童女的金魚就在那魚籃里。在作者筆下，茫茫眾生無力與神靈抗衡，卻非愚氓，他們心里透亮著呢。

編輯手記

陳大康先生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文匯報，是1985年11月10日，《中文自修》雜志舉辦“全國首屆中文自學者論文競賽”的消息中：

……獲得這次競賽唯一的一等獎的論文《關于〈紅樓夢〉后四十回作者的新考證》，是上海紡專助教陳大康近兩年研究的成果。對這篇論文，有關專家的評價為：選題雖老，但采用數理語言學的方法進行研究，給人有耳目一新之感。

第二次，1990年12月2日，本報轉載他在《華東師范大學學報》當年第5期發表的學術研究：

在元末明初，《三國演義》與《水滸傳》的問世，人們“爭相抄錄”，深受讀者歡迎。然而，通俗小說的創作并未從此就繁榮起來，隨后而來的竟是兩百年的空白，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這種空白呢?

陳先生第一次給《筆會》的文章，是2014年7月22日刊發的《李伯元與日本洋行打官司》。李伯元是晚清著名的小說家，也是精于經營的報人。

2015年，他在《筆會》發表了六篇文章，對明人的生活方式有非常濃厚的興趣……

近年，大康先生在《筆會》談的都是明清小說，特別是《紅樓夢》與《西游記》。這篇“觀音”是春節后發來的新稿，未及刊印，就驚悉他于2024年3月7日去世的消息，讓《筆會》同仁扼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