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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歌聲動人說“咬字”
      來源:光明日報 | 路琦 路潔  2024年03月11日08:58

      “字正腔圓”,本是戲曲表演中產生的一個術語,后來被各種古典聲樂理論著作所引用,被認為是傳統聲樂最重要的特點之一。所謂“字正”,指的是咬字聲調準確,發音標準;所謂“腔圓”,指的是聲腔圓潤,腔調婉轉。

      我國的聲樂理論,從開山之作《唱論》開始,直至當下的聲樂專著,都強調“字正腔圓”。無論是明代魏良輔的《曲律》,徐大椿的《樂府傳聲》,沈寵綏的《度曲須知》,還是清代李漁的《閑情偶記》,沒有一本書不談論“吐詞咬字”。

      明清時,我國戲曲界就形成了完整的“四呼”“五音”“十三轍”等聲樂理念和“吐詞咬字”的法則。《曲律》中說:“曲有三絕,字清為一絕,腔純為二絕,板正為三絕。”將“字清”列于“三絕”之首。

      對歌唱理論,古人已有十分深入透辟的研究。為了做到“字清”,古人把一個字在唱曲中的發聲分成字頭、字腹、字尾三部分。唱曲時,唇、舌、齒、牙、喉等器官要相互配合,“四呼”(開口呼、齊齒呼、撮口呼、合口呼)要到位,四聲(平、上、去、入)要準確,才能把字音清晰地吐出來。字頭出聲要敏捷短促,字腹要引長(占時值長)豐滿圓潤,字尾要歸韻清楚明晰。歌唱不同于說話,說話的字音,只要不讀錯,發音清楚就行了。歌唱時,有時一個字要延長幾拍或是一字多腔,倘不把字音分解為頭、腹、尾三節,則出字時是這個字,收尾時字音卻變了,所以唱曲中的字音要分解研究,做到字頭清晰而不僵,字腹豐滿而不撐,字尾收攏而不散。在歌唱咬字中,又不能把頭腹尾截然分開。清人李漁有言,字頭、字尾及余音,“皆須隱而不現,使聽者聞之,但有其音,并無其字,始稱善用頭尾者”。他認為,將字融于聲中,方可做到“字如貫珠”。

      “貫珠說”,可謂由來久矣。《樂記》的“師乙篇”中形容歌唱咬字時這樣寫道:“累累乎端如貫珠。”歌唱發聲吐字猶如顆顆串成一線的珠寶,字字清晰閃光。后來唐詩中以“貫珠”形容發聲吐字之妙的詩句很多,如“何郎小妓歌喉好,嚴老呼上一串珠”(白居易句),如“一字新聲一顆珠,轉喉疑是擊珊瑚”(薛能句)等。

      唐代詩人元稹《善歌如貫珠賦》如此寫道:“美綿綿而不絕,狀累累以相成……吟斷章而離離若間,引妙囀而一一皆圓。小大雖倫,離朱視之而不見;唱和相續,師乙美之而謂連……清而且圓,直而不散,方同累丸之重疊,豈比沉泉之撩亂。”善歌者聲音要優美流暢,字正腔圓,控制氣息,聲音直而不散。

      其實,唱歌乃唱情。歌唱其實是人的喜、怒、哀、樂、憂、思、驚、恐、悲等情緒的反映。歌唱者用歌聲表達感情,歌詞則是歌聲的載體。在歌唱時準確吐聲咬字,才能準確地傳情達意。感人的歌者,無不是吐聲咬字準確的歌者。戰國時期有個歌女韓娥,她回娘家路過齊國,身上的盤纏用完了,沒處住宿,也沒飯吃,她實在沒有辦法,就在齊國的雍門賣唱,歌敘身世,聲聲凄涼,路人聞聲掉淚。《列子·湯問》描寫其境:“余音繞梁,三日不絕。”韓娥之歌何以有如此魅力?與其說是歌聲婉轉動人,不如說是身世凄涼感人。她用歌聲敘事陳情,字字清晰,聲聲傳情,如泣如訴,“憤于志,積于內,盈而發音”,如果咬字不清,發音不清,訴事不明,聽眾就不解其情,遑論感人了。古今都有歌者不諳此道。唐代詩人白居易在《問楊瓊》中道:“古人唱歌兼唱情,今人唱歌唯唱聲。欲說問君君不會,試將此語問楊瓊。”

      清末劉鶚在《老殘游記》里,有一段描寫王小玉演唱的精彩文字,對于我們了解古代聲樂藝術很有裨益。王小玉是生活在底層的民間藝人,藝名白妞,用今天的話說,她是山東大鼓表演藝術家。王小玉十二三歲時就學會了山東大鼓,有一副好嗓子,說唱中氣十足,咬字清晰,雅俗共賞,很有魅力,聽她說唱的人無不為之傾倒。《老殘游記》中如此描寫她的演唱,先寫了一段她“秀而不媚,清而不寒”的形象,以及一雙眸光奕奕的眼睛,而后渲染滿園子里鴉雀無聲,連一根針掉在地下都聽得見響的氛圍,接著描寫她的歌唱:起初唱了幾句,聲音不很大,但字字清晰,聲聲入耳,聽來有一種奇妙的新鮮感;令人贊賞的是,她以情帶聲,聲情并茂;以聲出字,字義清晰。聲音逐漸升高,更加凸顯字義,忽而在最高音處,戛然而止,然后回環轉折,復又高潮迭起,就像《琵琶行》里描寫的那樣,在“凝絕不通聲暫歇”之際,忽而“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又把故事推向更高潮。王小玉唱到極高之處,陡然下落,又極力回旋,自由流動,就像“幽咽泉流水下難”。其間,王小玉巧妙處理“聲、字、情”三者的關系,令人嘆服。她用氣發聲,字從聲出;聲清字明,字義清晰;字字聲,聲聲情,以情感人;句句清,唱意明,傾倒觀眾。演唱結束,臺下叫好之聲“轟然雷動”。王小玉的演唱,就像《樂記》“師乙篇”中寫的一番話:“歌者,上如抗,下如墜,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鉤,累累乎端如貫珠。”王小玉出神入化的歌聲,正體現了她對吐字行腔、氣息控制的成功運用。

      隋唐之際的虞世南在《北堂書鈔》中有關“唱理”的論述,就強調吐字與傳情、曲義與精神的關聯,吐字發聲直接影響著旋律線條的走向,歌唱韻味的呈現。這些古老的聲樂理論,對我們今天聲樂藝術的發展不無借鑒意義。

      (作者:路琦 路潔,分別系南京師范大學音樂學院副教授,南京師范大學音樂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