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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4年第3期|相裕亭:鹽河舊事(三題)
      來源:《朔方》2024年第3期 | 相裕亭  2024年03月12日08:05

      玩火

      快過年了。

      路上,拎魚、買肉的人多了,穿新衣服的人也多了。家家戶戶忙著趕年集、購年貨、送年禮呢。我們小孩子借著年味兒,玩得也歡。偷來家中準備過年時燃放的鞭炮,斜插在雪堆里、泥窩里,或是在生產(chǎn)隊場院那熱騰騰的牛糞里點燃,“嗵——咔”一聲,便將那棉團一樣的雪塊兒或是烏坨坨的牛糞、雪泥巴,炸上了天。可樂和呢!

      街巷里,年輕的媳婦們開了臉,挽起水滑的發(fā)髻,坐在自家小叔子的獨輪上,懷里攬著個牙牙學語的娃,車筐中放著亮眼的雞鴨魚肉,或是蓬蓬松松的粉條子,滿臉都是喜悅與羞澀的樣子回娘家。街巷深處人家,不時地傳出年豬被殺的嚎叫聲,再加上我們小孩子那“嗵——咔、嗵——咔”的鞭炮聲,年味就濃了。

      我爺爺可能就是在那樣的時候,告訴西巷里社他爹,讓他吃了餃子,到我們家來。

      我爺爺要找他干活。

      平常的日子里,無論找誰上門干活,都要請人來家里吃飯。唯有過年,而且是大年初一的那天早晨,誰都不會到外人家去吃早飯的。所以,我爺爺讓社他爹吃過餃子,到我們家來。

      社的家里兄弟姊妹多,有大社、二社、三社,還有姐妹好幾個。我爺爺稱呼“社他爹”,是一個很模糊也很籠統(tǒng)的稱呼。再者,我爺爺跟社他爹說,吃了餃子到我們家來,那是個特定的日子——大年初一。

      早年,鹽區(qū)這邊的小戶人家,只有熬到過年,才能有保障吃上一頓白面餃子。有道是“有錢沒錢,吃頓餃子過年”,說的就是那段生活條件極為艱苦的歲月。

      而今,鹽區(qū)這邊五六十歲的人,都有那樣的經(jīng)歷。童年里,誰家過年能多吃幾頓餃子,那便是很得意、很值得自豪的一件事情了。像我爺爺說的西巷大社、二社他們家,八九口人吃飯,平常舍不得用白面包頓餃子吃??墒?,到了大年初一,全家人無論如何是要吃上一頓白面餃子的。所以,我爺爺很有把握地跟社他爹說:“路,吃過餃子,還到我們家來。”

      路,是社他爹的乳名。他比我父親大一歲。我父親的乳名叫車,我還有個叔叔,乳名叫樁。另外幾位堂叔,分別叫筐、軸、絆,都是圍繞一架農(nóng)用車起的名字。趕到后來,叫到“鎮(zhèn)”與“城”時,那已經(jīng)把“車”推向了遠方、推到了大都市,成為一種美好的向往了。

      我爺爺喊社他爹“路”,是背地里那樣叫的。好多時候,尤其是當著我們侄孫輩的面兒,我爺爺都喊“社他爹”。我爺爺叫他吃過餃子到我們家來,是讓他來搓鐵。

      我爺爺會鋦缸、鋦盆的手藝。他需要一些鐵砂子,作為鋦缸、鋦盆的原料。

      搓鐵,便是鋦缸、鋦盆的頭一道工序。同時,搓鐵還是一件玩火的活計,需要兩個人配合著來完成。

      社他爹與我父親是親叔伯兄弟。我父親讀過幾年私塾。農(nóng)業(yè)合作社那會兒,他就被抽到鄉(xiāng)里工作了,十天半月騎輛自行車回家一趟,衣褲穿得很干凈。我爺爺當然不會讓他搓鐵。我那個叫“樁”的叔叔,也就是我爺爺?shù)男鹤?,新中國成立以后參軍了,成為共和國第一批鐵道兵,后期轉業(yè)到外地工作,全家也都“隨軍”了。我爺爺想找個搓鐵的幫手,只有近門的社他爹。他是我爺爺?shù)挠H侄子。況且,他們叔侄倆的關系一直都不錯。

      在我的記憶中,每年大年初一,我們家餃子剛剛端上桌,或是一家人正圍在熱騰騰的桌邊吃餃子時,社他爹就到我們家來了。本該在新年里穿件新衣褲的社他爹,只因為要幫助我爺爺搓鐵,當然也是因為他家里窮,大新年里,他穿件破舊的棉襖就來了。他那件破棉襖,表面上看油光光,有多處露出了灰乎乎的棉花,衣扣也都掉光了,他用一根布帶子扎在腰間,如同街口叫花子似的。他進了我們家的院子以后,也不到堂屋里看我們家人吃飯,而是一個人在院子里磨磨嘰嘰地支爐灶。

      我們家東墻根那兒,有一塊牛背一樣寬大的長條石,厚如磚塊。其中光滑的一面兒,已經(jīng)磨搓出很深的凹痕。平常不搓鐵時,那塊石板子是立在墻根的,常有老貓從那縫隙里捉到“吱吱”怪叫的耗子出來。一年當中,只有到了過年的那幾天,那塊石板才派上用場。社他爹來了以后,先把它放平了,握一把稻草,擦去上面凝結的蜘蛛網(wǎng)與塵土,然后,搬來我們家剛剛還在吹炭火、煮餃子的風箱,找出往年用過的石塊、磚頭,就在那塊石板子跟前支起爐灶。

      回頭,我爺爺放下碗筷,出來跟社他爹搭話時,往往會說:“屋里還有餃子,你再過來吃兩個?”

      社他爹說:“在家吃飽了。”

      其實,他們家孩子多,他在家沒準只吃個半飽。他知道中午我們家會留他吃一頓油水豐厚的肉菜,他很有可能是留著肚子,專門等到中午吃我們家的肉菜呢??晌覡敔斚氲酱觇F的那活兒,需要一些力氣,看到社他爹在那吭哧吭哧地忙活半天了,總是會問他在家吃飽了沒有。

      “吃飽了!”

      這一回,社他爹是一字一頓地說給我爺爺?shù)摹D菚r,爐膛里的炭火已經(jīng)被他燃燒起來了。那火苗子下面,是濕炭壓著的一塊塊破碎的鏟頭犁子。

      那些破碎的鏟頭犁子,都是生鐵鑄造的(熟鐵不行)。生產(chǎn)隊的牛、驢耕地時,一不上心,觸到石頭上將犁頭子折斷了,或是犁頭子用的年頭久了,不鋒利了,我爺爺就把它們撿回來。有時,我爺爺也到外村去買一些破碎的鏟頭犁子來,零零碎碎地堆在墻角那兒。社他爹來了以后,把它們翻騰出來,用錘子再敲打得更碎一點,放在炭火中燒。

      趕到“出鐵”時,我爺爺便會接過風箱,看著炭火中鐵塊的顏色變化,感覺已經(jīng)燒出櫻桃紅的顏色時,他會將一把長長的鐵鉗子伸進那炭火中,很是輕巧地擰下指甲蓋大的一小塊像糖稀一樣軟綿的紅鐵塊兒,快速地往石板上一磕。早已經(jīng)挽起衣袖、做好準備的社他爹,雙手抱住一塊黑瓷碗樣大的平面石頭,瞅準了那塊殷紅的鐵塊兒,先是輕輕地往前推一下,感覺不再黏石頭了,便用力往后一拉,那塊原本殷紅的鐵塊兒,瞬間散了架了,并且很快變了顏色,不再是剛出爐膛時那樣紅艷了。那個時候,社他爹便會放平了手中的石頭,對準那散了架的鐵塊兒,前后用力一搓再搓,直至將那鐵塊搓成碎末。

      緊接著,我爺爺又從炭火中鉗出第二塊、第三塊……幾乎是眨眼的工夫,一塊紅通通的鐵塊兒,在社他爹的手中,來回搓那么三五下兒,便被搓成一團青灰色的“散沙”了。

      那些細小的“散沙”,在石板上涼透了以后,我爺爺會當作寶貝一樣,把它們掃起來,裝進一個一個碗口粗的灰布袋里。趕到過了正月十五,有時還等不到正月十五,可能就是初五初六的樣子,我爺爺就挑起他那鋦缸、鋦盆的貨郎擔兒,奔山東嵐山、膠州灣一帶去了。

      我爺爺用那些細小如沙粒一樣的鐵砂子,就可以把人家殘破的壇壇罐罐給“焊”接起來。

      所以,我爺爺鋦缸、鋦盆的手藝又叫“焊缸”。我爺爺自己也說,他是個焊缸的。我曾親眼見過我爺爺焊過我們家的一口小缸。

      我們家那口小缸是用來腌咸菜的,不知什么時候被打破了,而且是一破三五瓣。我爺爺戴上老花鏡,拿出他那香煙、牙簽一樣大小不一的小鏨子,糖塊一樣大的小錘子,沿著那破碎的缸茬子邊口,“嗒嗒嗒嗒嗒”地兩面敲去缸皮(瓷片)。然后,用繩索把那缸“復原”,倒出他布袋里一些鐵砂子,轉身和成糊狀,抹進被他敲掉碎片的凹槽內(nèi),兩面同時抹,抹平,然后,放在原處不動。隔個兩三天,也就是等那糊狀的鐵泥,在缸口的縫隙間凝固以后,再松開繩索,那缸便跟好缸一樣可以使用了。

      我爺爺說,他焊過的缸,再破,一定不是他焊過的地方了。

      我爺爺那話,沒有誰來專門將他焊好的缸,再去故意砸碎了驗證一番。但是,我爺爺焊過的缸,確實是跟好缸一樣經(jīng)用。我們家那口咸菜缸,自從被爺爺焊過以后,用了好多年呢。

      可我爺爺是怎么把那些沙粒一樣的鐵砂子凝成鐵泥,又把那破碎的缸口殘片焊接在一起的呢?這是個謎。

      正常的鋦缸、鋦盆,是沿著斷裂處,或是縫隙兩邊打眼子、下鈀釘。可我爺爺一個鈀釘都不要,就憑他攪拌出來的鐵泥,抹進他鏨出的凹槽內(nèi),就能把斷裂的盆盆罐罐給焊牢固。

      有人說,我爺爺那鐵砂子里摻進了水泥或是鹽鹵,因為水泥和鹽鹵與那些細小如沙粒的鐵砂子攪和在一起時,是可以凝固的;也有人猜測我爺爺在攪拌“鐵泥”時,摻進了魚膘(類似于膠)。我爺爺聽了,不點頭,也不搖頭,笑一笑就算是回應他們了。

      有一年,我爺爺從山東那邊焊缸回來,帶來十幾個生雞蛋。其中,有幾個蛋殼上還貼著紙片。我爺爺說他在那邊焊缸時,哄騙人家一個小媳婦,說是和“鐵泥”時,需要一些雞蛋清來攪拌。那小媳婦信以為真,回家端來了大半瓢雞蛋給他。

      我爺爺說他當著那小媳婦的面兒,確實也假模假式地磕破了幾個雞蛋,并把蛋清打進那鐵砂子里了,可等那小媳婦轉身去奶孩子時,他又用紙片,把那雞蛋的破口給粘封上了。過后,那些雞蛋被我爺爺包上泥巴,燒著吃了幾個,又帶回來那些個。

      我奶奶笑著說:“你怎么還騙人家呢?”

      我爺爺說:“生意場上,不多長幾個心眼子,牙還被餓掉了?!毖韵轮?,做生意的人不糊弄人,怎么能在外面掙到錢呢。

      可我爺爺掙到的錢呢?我們家里好像沒有誰花過他的錢。

      我爺爺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混窮的行業(yè)!”大概的意思是說,他在外面也沒有掙到多少錢。

      但我母親總是猜測我爺爺在外面焊缸掙到的錢,被他私下里幫了我姑家了。

      我那個姑,小的時候患過腦膜炎,留下了反應遲鈍的后遺癥,嫁到海邊一戶跑船的人家,日子一直過得很緊巴。

      我爺爺每年外出焊缸回來,路過我姑家時,都要在她家吃頓飯,或是過一宿再回家。

      我母親猜想,我爺爺路過我姑家時,十之八九,是把他在外面掙到的錢,都掏下來幫了我那個窮姑了。我母親跟我父親嘀咕那些事兒時,我父親不但不在意那些,反而跟我爺爺說:“年歲不小,別再往外面跑了。”

      我父親擔心我爺爺年事已高,再那么風餐露宿地跑在外頭,不值得了。

      我爺爺外出焊缸,都是挑農(nóng)閑的時節(jié)。一般是正月里出門,趕到小麥上黃時,他就回來了。中間,他看到家中農(nóng)活不多時,也會到那邊去收收賬。但那樣的時候,他去的時間相對較短,一般是十天半月的樣子,他就回來了。就那,還是把家中的菜園地給耽誤了不少,經(jīng)常是別人家菜園里的小青菜都長得綠汪汪的,而我們的小青菜因為我爺爺顧不上打理,菜葉兒都黃了。

      所以,我父親說我爺爺,歲數(shù)大了,別再往山東那邊跑了。

      我爺爺可好,他反過來質(zhì)問我父親:“你嫌我給你丟臉了是吧?”

      我爺爺那個行當,與小街上雞毛換糖的貨郎沒有兩樣,同樣是要住牛屋、睡場院,走街串巷地云游四方。我父親擔心他一把年紀了,再那么折騰下去,只怕是身子骨吃不消。當然,也不排除我父親愛臉面,不想讓我爺爺去做那混窮、討飯的營生。當時,我父親已經(jīng)是鄉(xiāng)黨委的干部了,整天騎輛自行車,到各個村去開會、檢查工作,與我爺爺那個討飯的職業(yè)相比,確實是有些不相稱呢。但我父親嘴上不那樣說,我父親說:“我不是那個意思?!?/p>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爺爺好像很生氣。

      一時間,我父親還真說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

      我爺爺心里想,若不是他焊缸的那點手藝,你能到賈先生門下去讀書,你能當上干部,能有今天的洋車子騎嗎?賈先生是我們那邊有名的教書先生,我父親跟著他讀了四五年的私塾。

      略頓,我爺爺緩和了一下口氣,跟我父親說:“我要是不到山東那邊去,人家還認為我這個老頭子已經(jīng)死了呢?!蔽覡敔斔f的“人家”,自然是指山東那邊的一些老客戶。

      父親聽我爺爺那樣一說,也就不再說什么。他反過頭來,跟我母親說:“焊缸對老人來說,可能就是個趣兒,由著他吧。人老了,想怎么高興,就讓他怎么高興吧!”

      可我父親并沒有想到,我爺爺晚年時,為誰來接替他那門手藝,時常感到很焦躁。按照子承父業(yè)的套路,已經(jīng)不可能了。我父親是國家干部,不會去學他那討飯一樣的活計。我叔叔他們一家子都在外地,更不會千里迢迢地跑回來跟他學那個。唯有西巷里社他爹,他家里窮,況且,他很想學。

      我爺爺前后思量了一番,便跟社他爹說:“等哪一天,我挑不動這副擔子了,就交給你?!?/p>

      我爺爺說那話時,感覺他的身子骨還行,還可以往山東那邊跑幾年。不過,就在那期間,我爺爺已經(jīng)把鏨缸口的訣竅說給了社他爹。

      我爺爺手把手地教給社他爹,鏨缸口時,要鏨成鋸齒狀,不能鏨得過于光滑。我爺爺說,抹過鐵泥的缸口,全靠那些鋸齒子來拉扯著——等于上了鈀釘。

      當然,最為關鍵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也就是和鐵泥的秘訣,我爺爺一直到最后,才說給社他爹。

      那一年,我爺爺?shù)耐饶_不行了,他走不動路了。便將他的貨郎擔子交給了社他爹。同時,還把他大半生走過的焊缸線路,也說給了他。

      接下來,也就是社他爹挑起我爺爺?shù)哪歉睋?,去了山東膠州灣一帶焊缸時,我爺爺在家焦躁、苦悶了一段時間,便撒手西去了。

      當年麥收時,社他爹從山東那邊回來后,專門到我們家來坐了坐。

      印象中,那天晚上,我們一家正圍坐在燈影里吃晚飯,社他爹目光呆滯的樣子,在我們家門檻那兒蹲下來,連吸了兩袋煙。末了,他好像沒說幾句話,便起身走了。

      我父親感覺他心里有事,擱下飯碗跟了出去。社他爹拐到旁邊墻角那邊停下來,壓低了嗓音跟我父親說:“四叔,在山東那邊還有一家人喲!”

      社他爹所說的四叔,就是我爺爺。

      抬魚

      暑假里,我去姨家,路過舅家。裹挾著舅家的小表哥跟我一起去。

      姨家在海邊一個叫“海頭”的小鎮(zhèn)上。姨父是個木匠,他耳廓子那兒夾支扁圓的紅藍鉛筆,整天在家“乒乒乓乓”地打板凳、箍木桶、剜木勺子、木碗等船上用具。姨父有個弟弟上船(船員),姨叫他大嘴,我和小表哥當面叫他表叔,背后也叫他大嘴。有時,還把大嘴表叔連起來一塊叫上。

      我和小表哥去姨家的當天,大嘴從船上偷來鉤魚和對蝦。對蝦,就是兩只稱一斤的大蝦,海邊人習慣于把那樣大的蝦,稱為對蝦。鉤魚是因為它的嘴巴長長尖尖的,還勾勾著,海邊人便根據(jù)它的長相,叫它鉤魚。其實,它的學名叫鰻魚,又因為是海上捕撈上來的,通常稱為海鰻魚,或簡稱海鰻,它和黃鱔一樣,長長的,肉滾滾的。大嘴表叔把它纏在胳膊上,綁在褲腰上,從船上偷回家。

      船上偷魚、抓蝦,如同小孩子偷瓜抓棗一樣,自古以來,都不以賊來論處;反而覺得船東家發(fā)了魚蝦財(船員們給他捕獲來的),大家伙兒藏藏掖掖地帶一點回家,老婆孩子喜氣洋洋地吃下肚,還挺喜慶的!

      大嘴表叔上船那會兒,是大集體。他在漁業(yè)隊的船上偷來魚蝦,如同農(nóng)戶在生產(chǎn)隊的場院里,抓把花生果兒香香嘴是一樣的,大家都覺得那沒有什么的。

      我和小表哥去的當天,大嘴表叔從船上不僅偷來了鉤魚、對蝦,還偷來腿腳都被他掰下去的大螃蟹。那螃蟹若是帶上爪子便不好往褲兜里裝。所以,大嘴表叔偷那螃蟹時,先把它們的腿腳給卸掉。

      當晚,我和小表哥吃過魚蝦,啃過螃蟹,姨父蠱惑我和小表哥去他家水溝對面的農(nóng)田里拎土。

      姨家的房子,建在村頭的海灘地上,院子里種了幾畦菠菜、韭菜,只因為土質(zhì)里堿性大,菜畦子里起了鹽硝,幾畦韭菜、菠菜都蔫不幾幾地沒有長好。姨父讓我和小表哥去小河對面的農(nóng)田里弄些大田土來,改良一下他家院子里的小菜地。

      姨父說,他是大人,不好意思去那農(nóng)田里挑土。其實就是偷土。他讓我和小表哥在晚飯以后,如同挖土玩一樣,去弄一些可以種菜的農(nóng)田土來。姨父還讓我們到遠一點地方去拎土,別離他們家太近了,讓人看出來是他們家挖走的土。

      小表哥比我個頭高,勁也大。姨父給我們倆一人弄了一個籃球樣大的小竹籃子,原本是讓我們倆一人一個籃子往回拎土的,可到了小河對面的農(nóng)田以后,小表哥卻讓我一個人裝土,他雙手卡在腰間,跟個小大人似的給我放哨。

      回頭,我把兩只籃子里的土裝滿以后,小表哥沒讓我拎土,他一手一只小竹籃子,拎起來就走了。印象中,當晚小表哥一個人來回拎了十幾趟土。后來,小表哥累了,想讓我?guī)退鄮滋?,姨父卻說:“可以啦,先拎那些吧。”姨父還說,等以后我和小表哥再來時,把他們家門前的小水汪子也拎些土來填一填。

      第二天午后,我和小表哥要走時,姨給我們倆拾掇了一些干海帶、蝦皮子裝在一個布袋子里,讓我和小表哥,抬到舅家去。其中,有一個圓圓的魚干,像口小鍋蓋那樣大,姨想把那魚干裝進布袋里,讓我和小表哥一起抬上,可那魚干太大了,姨試了幾次沒有裝進布袋里,姨怕把那布袋給撐破了,便沒有硬往布袋里裝,找了根繩索,拴住那魚干的尾巴,讓我和小表哥與那個裝有蝦皮、海帶的布袋并在一塊,一起抬上。

      姨說,那魚干是大嘴在船上曬至半干以后,扣在肚皮上,裝作大肚漢的樣子,從船上偷回來的。

      我和小表哥都樂。

      小表哥還說:“那不成了豬八戒了嗎?”

      小表哥比我大三歲多一點。我們一起去姨家那年,我九歲,小表哥虛歲十三。所以,他的勁頭比我大,懂的知識也比我多,我在他面前,簡直就像個小傻子。但小表哥對我挺好的,姨父讓我們倆去拎土,他卻一手一只籃子,等于把我的土也給拎上了。此番,姨讓我們倆抬魚干、抬蝦皮,他個頭高,小竹扁擔一搭上我們倆的肩膀,他就把貨物往他那一頭攬。

      姨說,那魚干是給我舅姥爺下酒的,蝦皮和海帶她都給我們分好了。

      我和小表哥不管那些,午間在姨家吃過飯,便抬上姨給我們收拾好的布袋和那個大小如黃銅鑼一樣的大魚干,一路說著笑話、講著嚇人的鬼故事往舅家去。

      途中,我們沿著鹽河大堤往上游走,兩個人不斷地走走停停玩玩。

      那段鹽河,又叫龍王河,是一條通海河,上游有個小村叫龍王廟。潮汐涌來時,橫沖直撞至龍王廟的村口,要拐一個牛角彎。龍王廟那個小村,就團在那灣牛角彎里。想必,當初那里是有一座廟呢??晌业挠洃浿?,沒有見過河灣里的廟宇,只記得奔突而來的潮汐,急匆匆地趕到龍王廟的村口時,慢慢也就平息了。人們在村口那兒設有一處渡口,我和小表哥沿著河堤往上游走,就是奔著那渡口去的。過了渡口,穿過龍王廟的小街,就到了舅舅家的那個小村。

      當天,我和小表哥抬著魚干走在河堤上,看到人們在河里打魚,兩人就停下來觀望一陣子,看到打魚人網(wǎng)到歡蹦亂跳的魚蝦把漁網(wǎng)都鼓跳起來時,我和小表哥比那打魚的人還興奮。其間,我們還趴在河堤的沙土堆上玩了一會兒沙土。趕到天快黑時,我們才到渡口去乘船。

      可我們的腳板一踏上渡口的小船,小表哥突然驚呼一聲,問我:“我們的魚干呢?”

      我往船上一看,船上只有我們放在甲板上的竹竿和布袋兒,那個像黃銅鑼一樣的大魚干,被我們倆給弄丟了。

      我說:“回去找?”

      小表哥說:“這么大半天了,往哪里去找?!?/p>

      小表哥所說的那么大半天,是指我們趴在河堤上玩沙土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天。也就是說,根據(jù)小表哥的推斷,那魚干就在我們倆玩沙土時,丟在河堤上了。而那河堤原本就是條人來人往的大路。那樣好的魚干,人見人愛,一旦丟失,又往哪里去找呢。

      當然,就在我和小表哥為那只魚干的丟失而懊惱時,船上的艄公已經(jīng)“嘩啦!嘩啦!”地把我們劃到對岸去了。我和小表哥只能無望而又無奈地往舅家去了。

      一進舅家,小表哥就喊著我的小名,說我把一個大魚干給弄丟了。

      我一愣神兒,正在思量那魚干怎么是我弄丟的呢,不是我們兩個人抬丟的嗎?

      小表哥卻很快給出了理由,說是我走在后頭的。那意思就是說,我們倆抬著魚干趕路時,魚干掉了,他走在前頭是不知道的。而我走在后面,丟掉魚干的事,自然就全在我身上唄。

      那一刻,我被小表哥的話給弄蒙了!甚至覺得那魚干的丟失,確實是我的過錯。因為,從渡船上下來以后,我們倆再抬著布袋往舅家走時,小表哥確實是走在我前面的。

      當晚,因為丟了魚干,又因為丟失那魚干的責任全在于我,晚飯桌上,我沒吃幾口飯,便早早地爬上床睡了。

      后來,等舅舅過來給我掖被角時,我委屈地哭了。但那時刻,我臉朝里墻,舅舅可能沒有看到我臉上的淚水。

      半夜里,我隱隱約約地聽舅舅數(shù)落小表哥:“你個頭比你表弟高,抬魚干時,你讓你表弟走在后頭干什么?”

      小表哥沉默著沒有回話。

      可那時,我清楚地記起來,抬魚干時,小表哥是走在后頭的,只是乘船以后,也就是我們發(fā)現(xiàn)魚干丟失了,小表哥才主動換到前頭去。但那話,我沒有對舅舅說,也沒有與小表哥去辯解。丟失魚干的那口黑鍋,就憑小表哥那樣一說,完全就扣在了我身上了。以至于多年以后,我再與小表哥(成年以后,我改口叫小表哥為大表哥)提起當年我們一起抬魚干的那件事時,大表哥也只是尷尬地笑笑,不再跟我說什么。

      合伙

      溝河里打魚,我哥哥算是可以的了。他會撒旋網(wǎng)、下滾鉤,還會踩著水兒,把漁網(wǎng)子從小河這岸扯拽到小河的那岸去。

      后秋,天氣涼了,不能下到冰冷的河水里擺布漁網(wǎng)時,我哥哥便找一根長長的線繩,系上一塊鵝蛋樣大的石頭,猛一下扔到小河對岸的草叢中。然后,他再到對岸去找那塊石頭、去扯動線繩,順帶著就把漁網(wǎng)子也給扯到小河對岸去了。

      那樣的時候,整條河都被漁網(wǎng)子給攔腰截住了。河中的魚再想來回竄動,不明不白地就被“掛”到網(wǎng)上了。當然,其間我哥哥會從小河的上游,往下游趕魚。他不停地往水中扔石塊、土坷垃,有時他還用樹枝“叭叭叭”地猛擊水面,故意制造出聲響,以便蕩起河面上一層一層的波浪。

      好多時候,我哥哥到村東鹽河汊子里捉魚時,他都要喊上我。他讓我?guī)退稘O網(wǎng)的同時,還讓我在小河對岸折一根樹枝,與他一起擊打水面。

      我那時間正在讀高中,顧不上幫我哥哥逮魚。但我本家一個叫“上”的小叔看我哥哥逮魚需要有個幫手,他便跟我哥哥說:“裕閣,咱爺倆合伙逮魚怎樣?”

      裕閣是我哥哥的學名。

      我那個小叔比我哥哥小幾歲。在我們老家,向來都有小叔不壓大侄之說。他喊我哥哥的學名,不叫我哥哥小名,分明是對我哥哥的尊重。

      我哥哥對那個小叔也很尊重,他跟我哥哥提出來要合伙逮魚時,我哥哥連想都沒想,一口就答應了。

      接下來,小上叔叔從他姐夫那兒弄來一艘小舢板,鹽區(qū)本地叫“瓢瓜子”,前后僅能容納兩個人。小上叔叔與我哥哥正好一前一后坐在里頭。他們倆,一個在前面“嘩——啦、嘩——啦”地劃水,一個在后頭“吱——棱、吱——棱”扯動漁網(wǎng)子。只可惜,我那個小上叔叔只會劃船,他不會擺布漁網(wǎng)子,更不會收漁網(wǎng)子。所以,他要跟我哥哥合伙。

      我哥哥說:“行呀,改天我再逮魚時喊上你。”

      我哥哥說改天逮魚時喊上他,可能也就是隨便說說的,或者說哪天逮魚時喊上他一起,爺倆可以互相幫襯。但我哥哥沒有想到,小上叔叔是想借助于我哥哥的漁網(wǎng)子,他出舢板船,兩人捉到魚蝦以后對半分。

      我哥哥說:“行呀!”

      但我哥哥并沒有想到,小上叔叔是先看上了我哥哥的漁網(wǎng)子,甚至是瞄上我哥哥有逮魚的本事,他才去海邊跑船的姐夫那兒,弄來艘小舢板子。

      當時,我哥哥在縣城化肥廠上班,他只能星期天或是下了大夜班回家休息時,才能與小上叔叔去逮魚。

      剛開始,小上叔叔只管坐在船頭“嘩——啦、嘩——啦”地劃水,我哥哥坐在船尾“吱——棱、吱——棱”地扯動他手中亮閃閃的漁網(wǎng)子。

      后期,小上叔叔說:“裕閣,你來劃船,讓我也弄兩下子?!?/p>

      小上叔叔說的他要“弄兩下子”,是指他要跟我哥哥換換手——他想去理巴漁網(wǎng)子,讓我哥哥劃船。

      我哥哥愣一下,問他:“你會嗎?”

      小上叔叔說:“那有什么難的,你教教我不就會了嗎?!?/p>

      我哥哥想想,也是那個理兒。于是,我哥哥便放慢了理網(wǎng)的速度,一下一下,擺弄給小上叔叔看。

      回頭,臨到小上叔叔去理漁網(wǎng)子時,我哥哥還教給他,收網(wǎng)的時候,不管漁網(wǎng)子上是否掛到魚,都要一下一下把網(wǎng)綱穿到手中的滑竿上來。否則,下一回再下網(wǎng)子時,就不那么順溜了。當然,如果漁網(wǎng)上掛到了大魚,怕它掙脫了網(wǎng)扣逃跑掉,也可以連網(wǎng)抱。

      我哥哥說的“連網(wǎng)抱”,就是顧魚不顧網(wǎng)。能捉到大魚,本身就是件令人興奮的事,連網(wǎng)抱到船上,先保證網(wǎng)到的大魚,不能讓它再逃跑掉。至于漁網(wǎng)子嘛,破了可以修補的。我哥哥自己就會修補漁網(wǎng)子。

      海邊的男人,但凡是會耍網(wǎng)的(會逮魚的),大都會修補漁網(wǎng)子。但小上叔叔不會。小上叔叔家里一直都是種地的,他是看到我哥哥逮魚,或者說看我哥哥有那么多條長短不一的漁網(wǎng)子,他才想起來弄艘小舢板來,跟我哥哥合伙兒。

      不過,小上叔叔學得很快。我哥哥到縣城去上班時,他也能拿上我哥哥的漁網(wǎng)子,到村莊周邊的河溝里去逮魚了。

      當時,我哥哥有七八條掛絲網(wǎng)和旋網(wǎng)子,這在70年代中期,人們吃飯穿衣還很困難的年代,已經(jīng)是一筆不小的財富了。應該說,我哥哥在化肥廠上班的頭兩年所掙到的工資,除了他自己買了輛“飛鴿”(自行車),剩余的錢全讓他添置各種網(wǎng)眼的漁網(wǎng)子了。

      小上叔叔拿上我哥哥的漁網(wǎng)子,逮到魚以后,他會送一些給我們家。那段時間,我哥哥雖然不能天天都在家逮魚,但我們家天天都有魚吃。當然,那期間,小上叔叔把我哥哥的漁網(wǎng)子扯壞了很多。他剛上手逮魚時,不太會使用漁網(wǎng)子,尤其是逮到大魚時,他總是生拉硬拽,不知道順著魚鱗、魚翅往后滑網(wǎng)扣兒。我哥哥有好幾條大網(wǎng),都被他扯出了一個一個大窟窿。我哥哥挺心疼的,但嘴上還是說:“沒事沒事。”

      回頭,我哥哥一個人修補那些能插進成年人手掌的網(wǎng)“洞洞”時,似乎是猜到小上叔叔逮到了不少大魚??伤覀兗襾硭汪~時,似乎都是些小串鰱子,或是幾條不起眼的魚瓜子。

      我哥哥表面上好像沒在意那些,但他叮囑小上叔叔,摘大魚時,盡量要小心一些,不要把網(wǎng)線都扯斷了。我哥哥甚至還略帶埋怨的口氣說:“老是補網(wǎng)子,怪費事的?!?/p>

      我哥哥那話里的意思,一方面是讓他保護好漁網(wǎng)子;另一方面是說,漁網(wǎng)子都讓大魚給纏破了,你逮到的大魚呢?我們家怎么沒見到一條?

      后來,小上叔叔往我們送魚的次數(shù)和數(shù)量越來越少,他媳婦在集市上賣魚,被我哥哥看到過幾回以后,我哥哥便以沒空補漁網(wǎng)子為由,不想再與他合伙了,弄得小上叔叔還挺不高興的。

      時隔不久,小上叔叔自己也購置了幾條漁網(wǎng)子,他與我哥哥各逮各的魚,誰也不跟誰啰唆什么了。

      我那時候已經(jīng)考上大學,到北京讀書去了,不了解我哥哥與小上叔叔那些雜七雜八的事兒。

      轉年暑假,我在家閑著沒事時,摸過我哥哥掛在門后的漁網(wǎng)子,獨自到村東小鹽河口那邊去逮魚,無意中捉到了兩條“紅眼叉”。

      那種紅眼叉魚,在海水與淡水中都能生存,挺稀有的。每年只在夏秋之交,洄游到鹽河口的淡水中來拋籽。屬于時令魚(季節(jié)性很強的魚),俗稱“紅眼叉”,原因是它的眼圈紅紅的,尾巴很寬大。它在水中游動得速度很快,專吃小魚小蝦,肉質(zhì)緊實、鮮美,是蒜瓣兒肉,燉湯時,湯汁很厚,呈奶白色,還自帶油花,可香啦。它的肚皮煞白,脊背為深褐色,趴在水草中不動時,人們很難發(fā)現(xiàn)它。

      我意外地捕捉到那樣兩條大白蘿卜一樣的紅眼叉,喜滋滋地拎在手上往家走。

      村口,遇上了小上叔叔,他問我:“在哪逮到了紅眼叉?”

      我很得意地說:“村東,小鹽河口那兒。”

      小上叔叔笑笑,沒有說啥。但我能感覺到,他臉上的表情是很羨慕我的。

      回頭,我把那兩條一路擰動尾巴的紅眼叉拎到家,我哥哥正好從縣城回來。他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時魚來了!”

      我哥哥懂魚汛。他說的時魚,就是指那一年一度來拋籽的紅眼叉。

      當下,我哥哥連上班的工作服都沒有脫,提上漁網(wǎng),扯上我就往村東小鹽河口那邊趕??斓胶舆厱r,我哥哥突然停下來,問我:“你捉到紅眼叉時,告訴過別人沒有?”

      我說:“沒有?!闭f完,我又想起小上叔叔在村口遇見我,便改口說:“我告訴了小上叔叔?!?/p>

      我哥哥臉色一沉,很是生氣的樣子,說:“你告訴他干什么?”

      我正犯疑惑時,忽而看到前面不遠處的河面上,小上叔叔與那個我要喊她小嬸娘的女人,正在那兒一個劃船、一個理布漁網(wǎng)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