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轔轔
滄桑故郡,看得見風景,品得出古韻。濤震大沙河,霞蒸太行山。麥花千頃雪,虹雨萬樹煙。唐堯留跫響,史事卷波瀾。遠天闊野,游興詩情,原非此行目的。這是一次歷史邂逅,更是一場文化期約。
隨著行唐故郡一座座車馬坑被發現,細致入微發掘清理,絲絲入扣追本尋源,一輛輛珂馬金車穿越歷史風煙,向我們走來。一起歸來的,還有那個兩千多年前的鮮虞中山。
軸頭碧銅懷遠意
青銅軸頭,蘊藉風流。古轍起處,列國東周。
槐花飄香,行唐故郡遺址車馬坑K1出土,拉滿期許。這類商周秦漢時期王公貴族墓葬遺存,在河北考古發掘中已多年不見。木質車軸兩端各出現一組青銅轄軎(wèi),銹彩斑斕,把思緒牽到兩千多年前的一場迎親路上。
“間關車之舝(xiá)兮,思孌季女逝兮”……車舝顛碰的關關鳴響,新郎迎接淑女出閣的熾熱感情,縈回在林野山岡。這是《詩經》中的一首情詩——《車舝》。舝是“轄”的異體字。轄,最初是一個木頭銷子,橫插在木軸頭,作用是阻擋車輪外逸。因車輪顛簸、轄易松動,且木軸頭容易碰折,遂套上金屬圓筒加固,這套筒便是銅軎。銅軎兩側有對穿的卯孔,木轄也漸漸改為銅制,呈大頭扁釘狀,兩端各留小洞,貫入軎的對孔后,穿上皮條捆扎以防跳脫。從此金屬轄軎形影不離。在車馬坑K1中,它們依然保持在軸頭原位,留下了車軸長度和軌距的明證。
轄軎除了出現在大夫以上貴族墓葬車馬坑中的整輛車上,還常常單獨隨葬在士級以上貴族墓室而象征全車。楚文化的車馬坑,流行僅葬車的木質部分,而將銅構摘下置于墓中,其中轄軎出現頻率最高,有著不可替代的特殊意義。
轄軎今雖淡出人們視線,卻內化為文化基因。《漢書》記載:陳遵好飲,在賓客滿堂時,關門拔掉客人車轄扔到井里,車便趴窩了,傳下成語“投轄留賓”,形容殷勤好客。軎,當車之要害;轄,似車之鑰匙。《吳子》曰“車堅管轄,舟利櫓楫”,其中“管轄”即軎和轄,用來管住車輪不掉,引申出管理、約束之意。轄軎今已隱入塵煙,而衍生的詞語“管轄”“直轄”以及相關生動故事,訴說著中華文明的源遠流長。
浸潤古人情愫的轄軎,宛若時光指針,其形制演變經歷三個階段,用法也悄悄轉化:商代銅軎,直口圓筒,一端封擋,像個細長茶杯,長約十五厘米,只為保護軸頭,此時轄還是木栓,擋住輻條集湊之輪轂(ɡǔ),既固定車軎又阻輪外脫;西周始見銅轄,上端肥大多為獸頭,獸頭腦后平直、接觸輪轂,后來獸頭縮小,同時出現十余厘米長的短型軎;東周分為春秋和戰國兩個時期,春秋時期,軎的口沿外折,像個小小高筒帽,功能出現轉換:由當初軎口平直、轄以內嵌進輪轂,改由軎沿阻擋輪轂,轄則遠離車轂而隱于軎口折沿外側,只余固定銅軎一個功能,因而相應變小;戰國時期,軎的折沿加厚,有些軎在折彎處漸起緩坡或增厚而更加堅固,短型轄和折沿軎成熟定型。西漢隨著制鐵技術成熟,青銅轄軎漸成明日黃花。故郡車馬坑K1出土的銅軎,狀如高筒帽而無頂,折沿厚實,身飾云雷和兩道繩紋凸箍,轄首似虎,把車馬坑的年代卡在春秋戰國之際,也昭示了故郡考古璀璨絢爛的底色。
獨辀三馬藏玄機
大夫駕三,經學爭端。充數老馬,詭異奇談。
碧荷搖波,裝配轄軎的這輛車清理完成,竟是一車三馬。這讓人不禁想起一場著名的經學論戰。
商周馬車皆為獨辀。“辀”即車轅,獨辀車即單轅車,由兩匹馬拉,受力才均衡。關于“三馬獨辀車”的使用制度,從東漢起,今文、古文不同經學派別便針鋒相對展開辯論,許慎、王肅認為:周代大夫所乘單轅車,駕馬之數為三,即“大夫駕三”;而鄭玄及唐代孔穎達則認為:自古無駕三之制。
《說文解字》將獨辀車所駕三馬稱“驂”。《宋書》記載:“梁惠王以安車駕三送淳于髡,大夫之儀。”漢代“一車三馬”,在成都、洛陽、荊門等地畫像磚和陶器彩繪中屢見不鮮。東周獨辀三馬車在河北平山穆家莊、山東長島王溝的墓葬出土的銅鑒線刻圖像中均有,河南伊川、三門峽、洛陽以及湖北宜城東周車馬坑中,也不乏其例。
問題在于,這些獨辀三馬車都是與其他車馬共出,不能明確其與墓主身份對應。河南新鄭戰國車馬坑獨葬一車,有三匹馬,但車駕的位置只有兩馬,另外一匹壓在車廂下,是一匹小馬。故郡車馬坑K1作為一座墓的唯一車馬坑,只放一輛獨辀三馬車,還是首次發現,對反映車馬儀軌具有獨特價值。
離奇的是,三馬中間的一匹,年齡約為二十歲,相當于人類花甲之年。經骨骼鑒定,這是一匹并無拉車經驗的暮年母馬。然而,它被有序地擺在車前,與其他兩馬并列,顯然暗示“三馬拉車”,何故?究其原因,壯年公馬是春秋戰國時昂貴的戰略資源,蓄養不易且戰爭消耗大,故殉葬時會用一些老弱病殘代替它們。這也正說明,“一車三馬”應是定數。
在長方車廂清理出一只大狗骨骸和兩枚銅鈴,演繹著《詩經·駟驖(tiě)》中“輶(yóu)車鸞鑣(biāo),載獫歇驕”的田獵故事:馬鈴叮當輕車轉,車上載著眾獵犬……一幅春秋戰國貴族狩獵演武的畫面。
隨后發掘的兩座車馬坑K4和K5,與前述車馬坑K1布局大相徑庭。它們均為前后排列一小一大“呂”字形雙坑,以一尺厚的隔墻分開,隔墻中間還有一個一尺寬的狹槽前后連通。前坑分兩層埋著牛、羊、馬的頭蹄,上層雜亂無章(車馬坑K4中,動物頭骨約有十個,而車馬坑K5內則多達二十個);下層馬頭排列整齊且佩戴籠頭(車馬坑K4有三個,車馬坑K5有四個)。二者后坑均只埋一車,卻無馬匹。拆掉隔墻狹槽里疊摞的鵝卵石,底部赫然一道手腕粗的木痕伸到前坑,竟是后坑車輛的車轅,轅端車衡搭接前坑佩戴籠頭的馬頭。原來雙坑通過狹槽而連體,前坑下層馬頭代表后坑之車的拉車力畜。車馬坑K4是一車三馬,車馬坑K5為一車四馬。
聯想是一條掛果的藤。車馬坑K4和最初發掘的車馬坑K1,皆一車三馬,類比二者,采獲新知:相應墓室都有銅器,尤其車馬坑K1主墓出土透雕三十條龍的貼金銅飾,精美絕倫,而墓葬隨葬銅器并單設車馬坑,通常為大夫級別,這為“大夫駕三”之說增添了砝碼。
車馬坑K4和K5簡約而不簡單。“呂”字布局和動物頭蹄,填補了此類考古空白。長城沿線北方戎狄族群流行用馬牛羊頭蹄殉祭,而這兩座車馬坑的前部小坑,既有可供肉食的動物殉祭,又有拉車的役畜,應是包含多重用意的殉葬坑,迥異于春秋戰國時期中原文化葬俗,當屬戎狄。其拉車之馬只有馬頭而無軀干,是財力不濟嗎?恢宏詭譎的車馬坑K2,給出了答案……
“呂”字雙坑融狄夏
頭蹄殉牲,戎狄之風。雙坑連通,狄夏合融。
東風又起,大型車馬坑K2傲然鳴世。主墓M58,因盜賊鷸蚌相爭而幸存,布局完整,可謂禍中有福。后圍小墓三星拱月,前方十米右首是車馬坑K2,再右側并列一座雜殉坑。車馬坑K2分成東西兩坑,狀如“呂”字,與車馬坑K4和K5布局實質相似,而其完善設施和豐富內容,躍升多級梯度。
西坑矩形,長二十米、寬四米,體量巨大。五車各有千秋,串排一字列陣,車旁還殉葬了兩名青年壯男,張口屈臂,掙扎吶喊,應是管理車隊或養馬的“司御”“圉官”之屬。佩戴項圈的壯碩公犬,跟在車尾。坑的西側,四車駕乘位置皆有四馬,兩兩順向,背轅對稱。唯獨頭車車廂緊貼東壁。難道拉車之馬也在前坑?
東坑四米見方,殉牲頭骨竟近四百個。馬牛羊成群殉葬,驚心動魄,主人何等財大氣粗!擠擠挨挨的頭蹄縫隙,透出海水綠的顏色和金屬光澤——是扣在四個馬鼻上的圓形銅泡。這四個馬頭,整齊橫擺,佩戴籠頭和嚼子,氣宇軒昂。西坑頭車的車轅,穿過溝槽伸到東坑,與它們相連。果不其然,后坑頭車的力畜,放在了前坑。顯然,以車馬坑K2墓葬的“豪華”來看,頭車不配馬身,絕非財力不夠;僅以馬頭代表全馬且轅跨兩坑的做法,應非偶然,而是固定程式。雙坑二位一體,可能喻示車庫、門道、馬廄、牛欄、羊圈之關系。《荀子》所言“事死如生,事亡如存”的意味,愈發濃厚。
考古過程中又一發現異乎尋常。車馬坑K2南側雜殉坑,出土了河北考古史上第一輛雙馬輜重車;同時出土的雙轅牛車,更是中國目前已知最早的真牛實車。至此,墓M58、車馬坑K2和雜殉坑,共同構成春秋戰國時期北方族群葬制的一個完整標本。墓主胸前的包金青銅虎牌,最為驚艷,是畜牧生業特征突出的北方文化集團區別于中原農耕文化集團的重要標志,乃墓主為戎狄首領的鐵證。
特異的葬俗和遺存,折射出戎狄部族的三個鮮明特色——
一是張揚的個性。車馬坑內葬馬在車轅兩側,呈駕乘狀,與東夷莒國、源自東方的嬴秦、南方楚墓風格相近,似有商文化元素而異于周文化車馬分離的典型方式。以金玉飾車,驕縱招搖,多見于北方族群。西北馬家塬戎人墓的車馬在戰國晚期獨占風騷,故郡狄人車馬則在戰國早期獨步天下。
二是禮的特質。《禮記》說“遣車視牢具”,意即送葬拉載祭祀動物牲體之車,須與盛裝牲體的器具協調匹配,說明隨葬車馬與列鼎一樣,也有禮的規范。故郡墓葬和車馬坑數量多,歷時長,共性突出:布局相似,必備殉牲,而車馬屬于理想追求,說明同族。然而這些車馬坑也反映出明顯的差異:車馬殉祭完備程度、規模大小、駕馬多少、豐簡情況等,均與相應主墓的規模尺寸、棺槨重數、隨葬品組合和品相協調一致,表明部族等級分明。
三是狄夏融合。“呂”字雙坑中,中原成俗“寶馬雕車”和北方風氣“動物殉祭”融為一體,慕習華夏的儒效禮序和難舍故俗的牧歌鄉愁,渾然交響。夢不滅,路就在,這些特色又為煙雨迷蒙的歷史溯源之旅,校準了探索航線。
朔風吹雪,把車馬坑K2重達二百噸的五組車馬運進實驗室,深度清理、斟酌細節,遨游史河、逐影尋聲,史上第一個華夏化的戎狄部族呼之欲出。
左纛(dào)王車思鮮虞
鉤深索隱,透古通今。王車鳴鞘,大野回音。
星霜三換,經過縝密煩瑣的二十多個發掘清理步驟,車馬坑K2儀仗車隊,顯露出氣象萬千的真容。頭車髹漆繪彩,金獸生光,三十八根輻條突破《道德經》所記“三十輻共一轂”常例,七柄銅戈殺氣騰騰;其后四號車,雙頭金獸神秘奇異,圓形金泡四龍盤繞,駟馬盛裝大量海貝;三號車朱墨爭輝,成簇箭鏃寒光凝肅,一張彎弓漆色彤丹。詩曰:“彤弓弨(chāo)兮,受言載之。”商周彤弓是天子用來賞賜有功諸侯的,實物的發現更燎旺探究之火。
裝飾駿馬的海貝,來自遙遠的阿拉伯海。海貝常被周王賞賜給諸侯大臣,象征地位、財富和榮譽,因珍稀難得,墓中亦有骨石仿品。
隨著考古手鏟和毛刷的剝離與深入,馬骨上的皮帶痕印,從土里顯露原形。它們銜接青銅馬具,記憶著古人“駕馭”馬車的情形。
若要四馬駕車、協力飛馳,既需防止兩旁驂馬外逸,還需防其內擠駕轅的兩匹服馬,這就要用到《詩經·小戎》所言“游環脅驅”。牽制驂馬外逸,以游環連索牽住服馬,容易做到。但如何分開兩馬?秦陵銅車馬的服馬外側脅下,掛有一個小銅鳥,展翅長尾,驂馬怕被尾尖刺痛而不敢內靠,如此保障順利拉車。此鳥就是鮮為人知的“脅驅”。車馬坑K2的青銅脅驅,方環前端上翹鳥頭、可扣皮帶,后部翹起獸頭、口銜細柱,柱尾膨大中空、殘留木屑,應為原裝短木以支驂馬,獸頭頂上還有圓環可穿韁索。殊形妙狀的細物都是歷史風貌的感知回應,纖屑余痕皆濃縮著時代側影。《考工記》說“一器而工聚焉者,車為多。”造車用工多,馬匹蓄養難,加上那些功能與美學共存、技術與藝術合體的妙品,更是常人無力承受。車馬是國力、武力、財富和身份的符號。車馬坑K2五組車馬,結構不同,華貴精工,多載戈鏃,彰顯高貴地位和雄厚財力,彌漫濃郁戰爭氣氛。在春秋戰國金鼓連天的廣袤北方,此等氣魄泛泛部落酋長恐難企及,又屬何方梟雄?
放開視野,遠溯博索。河北曾發掘七處車馬坑:商代有靈壽西木佛墓地一座;西周有邢臺邢侯墓地三十四座;東周有邯鄲趙王陵一座、百家村七座、西小屯三號墓一座、燕下都兩座、平山中山王公式墓一座。除兩處屬于商和西周,其余皆為戰國國君或卿大夫之墓。它們多未完好保存,而故郡十二座車馬坑,數量多、保存好、發掘最為精細,完整神巧無出其右。尤其車馬坑K2,車數為五,合于以玉、金、象、革、木命名的天子禮制用車“五路”,它們形制相近而裝潢不同,用于不同場合,是周代創立的、車馬歷史上最為重要且最為著名的車服制度。然而,所謂“萬乘一出,五車必載”,此前只是存于典籍的理想,后世多有比附。此次車馬坑K2重見天日,雖難以遽斷是否墓主僭越而采用周代“五路”,但那巧合的數字、迥異的裝飾和雍容的氣度,標顯至尊地位,車主豈非一代諸侯!
在車馬坑K2中,三號車左驂馬額頭,前伸一個帶有編花貝殼的稀罕飾物,這與文獻記載的“左纛”吻合。纛,是古代行軍中或重要典禮上的大旗,還指以牦牛尾或雉尾制作的飾物,裝在左方車衡或馬頭,稱“左纛”,乃是王車標志。千年古縣行唐之名來自“南行唐邑”,地名鐫印堯帝足跡。故郡地處太行山前、北方族群與中原諸夏拉鋸爭衡的原野,屏山依水,物華天寶,東周時期乃鮮虞中山國之地。把融合意味濃烈的東周遺存,置于時空與文化變遷的結合點上,我們依稀又聽到那個神秘王國的鏗鏘回音。
考古既需要沉穩冷靜,又不乏靈動,讓想象給思維插上翅膀,神與物游,視通萬里。從故郡遺址出發,徒步一日可達平山縣三汲村滹沱河附近,那里曾有鮮虞中山國輝煌時期的都城,城附近有三座國君大墓,屬于桓公、成公和中山王公式。而史料見載的七代國君中,早年創業時期顛沛流離的文公和武公,魂歸何處?筆者斗膽推測,故郡車馬坑K2和主墓M58以及另外兩座大墓,可能包含他們或之前的君主。
故郡遺址的車馬坑,是一次春秋戰國時期車馬形制的集中展現。二十余組車馬,類型豐富,奢華雍容。兩馬駢車,三馬驂車,四馬駟車,還有滿載酒肉嘉魚的丘牛大車和運輸糧草物資的輜重車……軌跡相接,氣韻縱橫,承載著泱泱中華的文化血脈,補續一段歷史斷層。相信不遠的未來,行唐故郡考古還將書寫新的華章——正在發掘的車馬坑K3,車達九輛,其中“五馬雕車”獨一無二,文獻有記載卻從未謀面的“諸侯駕五”,正沖破歷史的迷霧,照亮時光深處的又一道別樣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