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永:試譯梟言
西漢飽讀詩書之大儒,要數劉向與揚雄最為“大牛”,故史稱“劉向揚雄,博極群書”。余讀劉向《說苑·談叢》之寓言《梟將東徙》:
梟逢鳩。
鳩曰:子將安之?
梟曰:我將東徙。
鳩曰:何故?
梟曰:鄉人皆惡我鳴,以故東徙。
鳩曰:子能更鳴,可矣;不能更鳴,東徙猶惡子之聲。
“大牛”就是“大牛”,寥寥五十個字,便將梟之本性難移乃至囚徒困境和盤托出。
一般認為,梟即貓頭鷹,又稱鵂鹠(xiū liú)、鴟鸮(chī xiāo),乃兇鷙之鳥;鳩即斑鳩,形似野鴿,乃和順之鳥。這兩種鳥在我的家鄉田野樹林中常見之。貓頭鷹,家鄉稱之為“禿尸怪”或“夜貓子”,多在夜間出現,食腐肉,被視為不祥之鳥。走夜路時,在黑乎乎的靜夜里,猛不防聽到那廝蹲在高高的樹頂上,發出嗚嗚嗚或哇哇哇,或雌貓似的尖嚎,抑或急促而顫抖的咕咕咕的凄厲怪叫,突然襲擊,毛骨悚然,著實嚇一大跳!——能不深惡痛絕之嗎?
余所好奇者,鳥有鳥言,獸有獸語,言為心聲,貓頭鷹在其鳥國(或曰鳥社會)里,到底“鳴”了些什么鳥語?
——是看見夜鶯整日里歡喜歌唱,惹得只會嗚嗚哇哇的它老大不高興,便悻悻然發出幾聲嗚嗚嗚詛咒?試譯之:沒一個好東西!
——是看見潔白而美麗的天鵝于萬里晴空自由翱翔,其自慚形穢,妒火中燒,便發出一陣哇哇哇謾罵?試譯之:有什么了不起!
——是看見喜鵲整日里勤奮筑巢,碩果累累,它又見不得別的鳥好,更容不下其他鳥好,便輸出一通咕咕咕的怪叫?試譯之:我比你們強多啦!
——是看見鴿子成群翔舞,和諧相處,它又想離間,攻訐,破壞之,便發出幾許低沉的奸笑?試譯之:我就不信害不了你!
俗話說:“不怕夜貓子叫,就怕夜貓子笑。”又說:“夜貓子進屋,沒安好心!”“夜貓子”在整個鳥世界里,無來由地對所有的鳥兒,充滿貶損欲、攻訐欲、傷害欲和破壞欲,損鳥而不利己,渾身上下都是負能量,屬于打心底里透出來的本質上的壞。“夜貓子”的聲音叫做“喪音”,喪音為誰而鳴?你瞧這廝不僅僅是“仇好”,而且試圖唱衰林子里所有的好鳥!
“夜貓子”亦不妨稱之為“夜郎”。“夜郎”為什么自大而“仇好”?因為它“小”得可憐,故器小易盈,自卑變態,曲學多辯,少見多怪,輕嘴賤舌,惡意滿懷;若不肯改弦更張,只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西居不成而東徙,南居不成而北徙,徙到哪里都會遭到鳥兒們的厭惡唾棄!
然而,改也難。歷史地看,三千年前《詩經·豳風·鴟鸮》就曾控訴過它:
鴟鸮鴟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
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
…………
予羽譙譙,予尾翛翛,予室翹翹,
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嘵嘵!
看來,鴟鸮超強的破壞欲與破壞力由來有自——歷史上就不是個什么好鳥!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也,故一時半會兒也不要奢望它們“放下立地”!
記得著名作家和藝術家中,魯迅先生與黃永玉先生都喜歡貓頭鷹。黃永玉先生愛畫貓頭鷹,魯迅先生愛寫貓頭鷹,他在《我的失戀——擬古的新打油詩》第一節寫道:
我的所愛在山腰;
想去尋她山太高,
低頭無法淚沾袍。
愛人贈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貓頭鷹。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這是一則諷刺詩,若完全實解就不對味了。先生在《熱風·隨感錄四十》中亦寫道:“我們能夠大叫,是黃鶯便黃鶯般叫;是鴟鸮便鴟鸮般叫。”主張本色出演,無需道貌岸然,裝腔作勢,借以嚇人。
那么,鴟鸮——即梟的本色出演是什么?
無非又是一通嗚哩哇啦歇斯底里的亂叫!
【李建永,筆名南牧馬,雜文家,散文家,民俗文化學者。山西山陰人氏,曾在陽泉市工作多年。從業媒體,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雜文散文集《說江湖》《說風流》《母親詞典》《中國雜文·李建永集》《我從〈大地〉走來》《園有棘:李建永雜文自選集》等九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