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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西文學》2024年第2期|鄞珊:銅鏡已邈
      來源:《廣西文學》2024年第2期 | 鄞 珊  2024年03月12日08:03

      一整間久遠氣息撲面而來,置身于各個朝代里。這各式琳瑯滿目的古瓷器,觀音尊、日月罐、鳳尾瓶、臥足碗,高矮大小起伏,指揮著我的視線起起落落。從眼睛到心里不斷轉換,是謂欣賞,也就是眼睛的盛宴。

      鈞窯天青釉和一眾窯變的明麗器具中,一面銅鏡的古舊顏色襯墊在里面,我的手繞開收藏家那些引以為豪的汝窯鈞窯,小心翼翼地把躺在瓷器后面的銅鏡搬出來。兩手捧著,沉甸甸的,正面端詳它,又小心翼翼翻過背面,刻寫的小篆在圓心的正中間向我亮開它的眼,我還未與它的深紅色相辨認,收藏家已經轉過頭來,斜睨著這面鏡子,丟給我一句:“嗯……這個是明代的。”

      我大喜,手里這面銅鏡也跟著我的聲音顫動,我問道:“陳三磨的銅鏡,應該就是你收藏的這種鏡子吧?”同行的畫家們腳步雖已遠去,卻甩來略帶嘲意的笑聲。我們此次來收藏家鄭先生這里做客,是專門參觀他收藏的古瓷器,私人的藏品方便一飽眼福,只要與主人熟絡。以收藏瓷器著稱的鄭先生值得稱道的瓷器正在他手里把玩著,他滔滔不絕地介紹著每一件經手的寶貝,自然是引以為豪的,我的神思突然指向這面銅鏡——幾乎是異物,實在有點突兀。大家發現我跑偏之后也不管我了,他們繼續跟隨鄭先生穿行下一間藏館。

      我看著手里的銅鏡,音量加大,卻沒追上他們的后影:“書生陳三也是明代的啊!”我與密集而空蕩的展室對話,遺下一廳瓷器和這面銅鏡。

      我還沒細看鏡上銘文,需要好好辨認小篆。雖然銅面很光亮,但照出來的感覺自然與我的期待相距甚遠。銅鏡——潮劇——《荔鏡記》,我已經進入潮劇的舞臺。潮劇的細節很具有生活化,春風化雨落在我的生活中。“磨鏡”在我們的時代已經消失,可是,磨刀、磨膠刀(剪刀)等行業在我小時候還是存在的,有的農村旮旯至今還有,只是已經如鳳毛麟角了,某一次探訪古寨,意外發現還有補鍋的行當,讓我驚喜如覓得一點火種。

      玻璃鏡入世之后,銅鏡便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成了藏品的銅鏡,映出一個曾經的時代和它的繁華。銅鏡需要隔三岔五打磨,這就滋生了磨鏡的行業,就像刀子一樣,它們是家里日用之物,只是銅鏡比較小資了些,平民百姓不一定能擁有,因此可以算是一種奢侈品。

      陳三雖然是書生,在其時是令人敬重的文人,在封建禮教禁錮的時代,他也只能借助磨鏡這個低微的行當,憑借自己的手藝,才能潛入富得流油的黃府,才能看到心心念念的意中人。

      我后來也納悶,一介書生,他為何有磨鏡那門手藝?

      由不得我質疑,也由不得我想不想聽,潮劇的喧囂準確嵌入我童年的生活——那是每個小鎮人民的生活。那時城鄉現代化唯一的配置:播音,也叫廣播。

      播音一響,睡夢中的耳朵也必須灌進它嘈雜的音質。我不得不接受地方劇種——潮劇的反復灌溉:拖沓的唱腔,花旦老生青衣的一眾出場。我們孩童可以叫不出外婆家兄弟姐妹的族稱,但能準確地說出《藍關雪》里韓愈和韓湘子的關系,《金花牧羊》里金昌金花兄妹和金昌婆發生的曲折故事。《荔鏡記》里主角五娘和丫鬟益春的瑣碎日常我都能一一道來。

      潮劇《荔鏡記》搶在我落地之前先進入這個小鎮,準確來說在爺爺的爺爺的人生中,它就已經先占領小鎮了。我待在母親肚子里,便需聽著它們“叮叮咚咚”地敲打出三弦琵琶箏。我的耳朵從小便讓陳三的小生唱腔騷擾著,一直繞到我中年的評論文字中——人生的轉變也是如此的戲劇性,我們很容易走到自己的對立面去:從別無選擇地接受,到自己主動找戲曲劇目來聽、來欣賞,越發品味到其中的無窮奧妙。

      “砰”的一聲,悶重的古銅鏡落地,這是黃府的傳家寶,價值連城,古董這東西與米價不一樣,它有主觀的數字,虛高虛胖。賠?恁是一個普通百姓都無法承受的一筆錢,何況是這么一個承載著諸多歷史文化功能的銅鏡,在商人黃員外嘴里,它是一個寶藏。這個傻乎乎的書生,在“富過員外”的商人那里,這面損壞的銅鏡,完全可以抓他去官府入刑。

      失手的陳三驚慌失措——潮劇里,著名的潮汕鑼鼓鼓點凌亂急促,三弦琵琶加緊地“催”,繞出破碎的銅鏡和陳三的驚慌無助。音樂在舞臺上是如此重要,特別是只有聽覺的廣播,憑著弦樂和打擊樂器,愣是要把各種情節和物品表現出來,想想真是一門高超的藝術。黃府這面銅鏡擲地“哐當”的一聲,讓陳三以三年為奴的青春作為代價,自此進入黃府,進入為情而被奴役的漫漫人生路。

      在我的畫展開幕后的茶聊中,畫家黃亦生又滔滔不絕講述著他引以為豪的故鄉:泉州。末了他不忘補充上故鄉標志式的歷史人物,也是我們舞臺上的戲劇人物:

      “泉州啊,就是陳三的故鄉,那個故意把銅鏡摔地上的書生陳三。他太聰明了,只有這樣摔破銅鏡,才能進入黃府做奴仆,才能與五娘見面。”

      “哐當”一響,明朝那面銅鏡摔在地上響亮的回聲,重重撞擊在我的心中。潮州城的黃府悄無聲息,寂靜如對岸的筆架山,沒有三弦琵琶箏的伴奏,沒有銅鼓的急催,《荔鏡記》退成了一幕陳舊喑啞的背景。

      銅鏡失手是故意的啊?一個謊言,當我走過了年少無知,走過了青春夢幻,在這波瀾不驚的中年,這面鑼鼓聲中的銅鏡卻在我面前摔得粉碎,戲劇背后的真相是:陳三故意失手摔爛銅鏡?!

      潮劇《荔鏡記》第一幕。鑼鼓喧天,敲打出喜氣洋洋的熱鬧潮州城,潮州府城剛過完大年,緊鑼密鼓地推向熱鬧高潮的元宵節:元宵好花燈,燈下看佳人。

      “潮州八景好風流,十八梭船二四舟……”

      街上游人如潮涌,對對魚燈游龍轉。一年一度元宵夜,敲鑼打鼓鬧春蕾。出閨門,喜不盡,眼前景物盡清新。大街上紅男綠女多歡樂……

      我喜歡這樣的潮劇,舞臺美術極盡奢華,音樂上調動了所有樂器,比《秦香蓮》《井邊會》《十五貫》有趣多了,沒有人強迫孩子們去看戲,相反,為了能蹭在大人身邊看戲,孩子們得爭個哭天動地。但是,最終去得戲院,就必須為這些無聊冗長的唱腔和寂寞的戲臺強打精神,硬撐到結束。

      只有《荔鏡記》不同,一開場,鼓樂齊鳴,各式戲服的紅男綠女粉墨登場。跑龍套的幾乎在此時全部走過場,劇組有多少人基本在此刻可以數個究竟。我能認出那些跑龍套的人等會又換身什么衣服變成另外的角色出來,那些走過舞臺的臉孔被我們的眼睛印證出來,是小孩子們看戲的真正收獲,成人的世界不能體會這種意外發現帶來的快樂。

      那個煙雨蒙蒙的潮州城,就在看似遙遠卻可以抵達的北面,既然叫“城”,就有城墻,雖然只剩斷壁殘垣。有些是明朝留下來的,有些是清朝加修的。我在潮州城邊讀書時,黃府的繁華也只有在戲曲里,與我一樣,看著城里的煙雨潮州。

      “去趟潮州城,三日噲不行。”意思是鄉下人去一趟潮州,回來講了三天三夜都講不完。嘲諷的是鄉下人長見識。

      潮州城還有好多講不完的故事,比如陳三,比如五娘。

      潮州城是粵東城鄉老百姓羨慕的地方,在明朝時經濟、文化都很繁榮,普通老百姓都可以有一種地域上的優越感。可是潮州城里的名門望族千金黃五娘卻跟隨陳三私奔,一塊去到陳三的家鄉福建泉州,跟他們一塊走的還有益春。那個漂亮的丫鬟益春,忠心耿耿的丫頭啊,貼心貼肺,當牛做馬跟隨阿娘(潮劇里稱女主人為阿娘,可不管結婚沒有),為阿娘傳書,五娘與陳三定情的那串紅彤彤的荔枝,便是益春在樓上代五娘往地上拋擲的,為什么這事還要益春代為呢?玉指不沾陽春水,作為小姐什么事情都是需要躲在背后的,包括定情之事。

      可是,知書識禮的小姐,書看得多心眼也多了。五娘懷疑丫鬟益春跟陳三也有私情,于是趁著私奔的路上“掉鏈子”,半夜里把益春給拋棄了。

      陳三和益春真的有私情嗎?

      “哪沒有?!益春還腆著大肚子!懷著陳三的孩子。”捧著潮州歌冊的外婆和一幫老太太都篤定:益春有陳三的孩子!這是歌冊里唱詞有寫到的。我依稀也聽過外婆唱到這個情節,只是那些唱詞有點拗口,就像某些哭聲有些突兀一樣。

      不是歌冊里,這哭叫聲每每奔突,出現在我們熙熙攘攘的學園里。

      “我哪知道他就搞了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我們剛結婚一年,我就發現了。”跟自己丈夫外面的女人吵完架抵達學校的楊老師,哭聲也放縱恣肆起來,憋了一腔委屈,癱坐在椅子上,哭天搶地。

      她上班必須路過那個女人家門口——丈夫養著的女人,竟然“仗勢欺人”,站在街上與她吵架,兩人還在街上打了一架。

      楊老師鼻青臉腫,哭哭啼啼到了學校。以前的她,也是每天哭腫了眼睛,因為跟男朋友(現在的丈夫)的戀情,與父母僵持,楊老師是非他不嫁,這么跟父母奮爭不折不撓就是十一年!

      “十一年哪!”她唏噓著,“我到現在都跟父親沒來往,就是因為嫁給他,父母都不認我了。”

      有情人終成眷屬了。隔年生了孩子,同時也發現丈夫在外面有了一個女人……

      一面銅鏡翻過來,她又開始一波新的抗爭……

      同事們聽著,邊嘆息,不斷搖著頭,大家看著她,想著她不久前的哭鬧,看著她現在的哭鬧……當世界反轉時,戲劇該如何敲響鑼鼓,該如何讓三弦琵琶箏彈撥出疾驟的風雨?不是身后族人的追捕,而是中途的背叛。我們不懂愛情,不懂人間的仁義,當我們懂了時,人間依然日起日落,風聲雨聲蛙聲,我們自己那一聲鳥鳴蟲啾也此起彼落……

      無法停止的是五娘的腳步,在明朝的每一番日起日落,她和身邊益春、陳三又一輪風起云涌的故事;每一頁故事翻過,又是一場貌合神離、刀兵相見的故事。

      私奔,私奔途中,需要一個出局:丫鬟被遺棄。

      益春的命運如此悲涼,我無法原諒那被陳三背叛的黃碧琚——五娘。潮劇中那個演益春的演員非常漂亮,比演五娘的演員漂亮多了。多年后,我知道那個主角五娘的扮演者是著名的潮劇演員姚璇秋,我竟然在三十多年后向她約稿,她回憶潮劇生涯的文字中,我努力尋找《荔鏡記》中黃府里五娘的身影。而那個漂亮的益春我至今不知道演員的名字,她不是主角。可是,我們人生最初的認知卻是如此珍重她、喜歡著她。

      時過境遷,我們的愛和恨改變了。

      時間若有記憶,我們是否該痛罵陳世美呢?

      我不曾遺忘益春,那一段故鄉和童年的記憶中,我們只有戲里一根筋,別無他念,我惦記著在黃府當婢女的姿娘仔益春,一個青春女子孤苦伶仃在他鄉——或是說在荒郊,她怎么活呢?

      我纏繞了多少年的結,總需要解開,不然,人生路上的善良如何過橋,如何翻越山和水?

      我非要讓益春有個歸屬,我這樣纏個沒完沒了,即便是歌冊說辭,也無法讓我相信命運可以那般安排,我非要這幫老太婆們給整出個子丑寅卯來。外婆一輩子走不出一個小鎮的見識,不代表她可以繼續相信這樣模棱兩可、稀泥般含混的結局。戲曲,在于可以不斷改編。

      “益春啊?她最后還是有個好的歸宿。”

      外婆終于言之鑿鑿說,益春在荒野中,遇到了一個出來打獵的獵戶,獵戶收留了她,把她帶回家,想想益春這么漂亮的女孩子,哪愁人家不要她?最后成了獵戶的老婆,過著人間煙火的日子了。

      外婆這樣給益春安排的結局基本令我滿意。雖然她每次的回答幾乎都不相同,估計她自己都忘了上次編的結尾。有時她說益春來到一個村子里,村里人可憐她,給她找了個婆家;有時又說是遇到農夫,被帶回家了。

      反正她此后生活幸福。

      當然,每次我都不忘提醒外婆,上次的說法是什么樣的,然后與外婆一同把不那么滿意的結局修改得更妥帖安心些。每個卑微的人,比如益春,都應該有歸宿:益春有了自己的家,他們男耕女織,或是男打獵女打理家務。

      這樣的人間煙火便不再有故事了,老百姓尋常的日子也就沒有進入戲劇里了。

      人間依然有吵架,吵架是每個家庭和每個凡人都必須的,就像楊老師,那么超凡脫俗,卻一下子就跌入市井的谷底。楊老師嘛,誰都認識,那個敢跟家里頂撞、非某個男人不嫁的女子,驚天動地的愛情一轉就落入了俗套。

      楊老師每天都路過那個女人的門口,不知是那女人找她吵還是她找那個女人吵。這幾乎成為一種街景,吵架容易吸引無所事事的街坊,而為了一個男人吵架,更是一場值得期待的市井八卦。

      楊老師身邊的女兒也跟著哭哭啼啼,每天母女倆就像從一個羅網又走向另一個羅網,每次來到學校辦公室,坐下便涕淚俱下,痛說革命家史:我們十一年的戀愛啊!沖破層層阻礙,才走進婚姻的。誰知道婚后他又跟這個女人勾搭上了……楊老師怎么也想不通,拐不過這個彎。當然,換哪個女人都接受不了,只是這個轉折也太過戲劇化了。作為只有旁聽份兒的小女孩,我愣是不明白,分水嶺就是結婚,改變人的也是婚姻。

      女人的人生只分“婚前”和“婚后”。婚前一切都是天藍藍水清清,婚后便山河巨變。大家跟著安慰,跟著嘆息,一塊編織著一個道德的羅網:世俗的觀念和該接受的譴責。楊老師最后怎么樣,好像不需要交代后面的故事,每個人不是一直生活著,悲歡離合,然后就奔向塵土去了?

      戲曲里,每個故事、每個人物的結尾應該給個很好的安排,滿足我們人間凡夫俗子的愿望。益春這結局和五娘的結局,也不是長長杳杳的潮劇舞臺給我的。所以,我必須給潮劇的結局作一個滿意的改寫,或是重編那些堵心揪心的故事,讓它朝人間值得的方向走去……

      來自語言的敘述,在我的文字里再三修改,再三重建。

      外婆們的口口相傳,被我的文字承載,每個字敲定得干脆利落。

      只是那些疑惑竇生的問號,需要自己以人生經驗才能得到答案。陳三不是喜歡五娘嗎?怎么暗地里就喜歡益春了呢?就像我開始是不喜歡潮劇的,而中年卻如此癡迷了。

      究竟是人之初的真,還是經歷滄海桑田之后的容納?

      潮劇開場,角兒上臺,一句話“咦咦啊啊”了大半天,等你生火做飯后,角兒還沒轉過身來。但除了潮劇,我們別無選擇,只要有潮劇可看,還是免不了拖著大人的衣襟,纏個沒完沒了,爭取打敗家里其他孩子,做個跟屁蟲,跟著看戲去。

      三四個鐘頭的戲劇,我并不相信自己有這樣的耐力把戲看完,只是打瞌睡也要在戲院劇場里,在偌大的熱鬧空間里,我們的瞌睡好像也挺快樂的。耳邊響著“咿呀呀呀”的唱腔,伴上鑼鼓的轟鳴,自己就睡在戲曲里,任劇情高潮低谷起起落落發展,歡喜悲哀似流水唱過,胭脂粉黛在流年里轉動,忠和奸,美好與丑陋,他們在變幻著。

      一出戲我必定睡個幾回。

      “咚咚咚咚——”鑼鼓猛然捶響,把我從睡夢中拖回到眼前的戲臺前,睜眼看著舞臺上的人物,同一幕的場景還未換下,睡了多長時間,好像也沒落下什么戲份。問一旁的姐姐剛才有什么好看的,得出否定的結論,倒也心安理得,繼續進入夢鄉。

      鑼鼓急驟如雨點,舞臺前有武生連翻跟斗而出,跑龍套的躍過舞臺,一個接一個進去又出來,臺下掌聲、喝彩聲涌起,這才又調動了我的精神,把我的睡意壓了下去。

      絳紅色的絨布圍在粗大的戲臺上,戲臺由竹架搭起來,紅絨布遮蓋住竹子骨架,偶然被風掀起,露出竹架的粗陋。我們必須把這紅色的圍臺、綠色的背景幕,根據劇情想象成各種場景:驛道、鄉村……

      一張供桌、一把太師椅,上面加上一橫匾:明鏡高懸。這一地方便成了衙門,秦香蓮、劉明珠、顏秋容等申述冤情之所,同時也是懲治婁阿鼠、誥命夫人的正義法庭;換一排流蘇搖曳的大紅簾子,舞臺即可以洞房花燭了,臺上的才子佳人深情款款,弦樂絲絲入扣,后臺的樂師們毫不疲倦地用音樂填補舞臺美術的貧乏。

      弦樂、打擊樂,他們打著瞌睡也能彈奏,我溜進后臺去,偷偷瞅著,每個樂師都是閉著眼睛彈奏,這才知道對戲曲生厭的不單是我,他們也然,樂師手里的樂器在動,隨著自己的瞌睡晃動著身子。某聲吼叫,我才發現他們的瞌睡跟我大相徑庭,他們的睡意好像一直跟著劇情,節奏什么時候緊什么時候松,手卻是兀自隨著音樂,即使閉著眼睛也不會差半拍。

      音樂可以讓人想象故事情節,聲音可以虛擬出各種內容,可是視覺的貧乏是物質的,一直無法滿足我的感官,我為舞臺感覺遺憾:為什么不多畫些山山水水的布景,為什么不多擺設些豐富一點的內容呢?每場戲最怕這一紅一綠兩塊老掉牙的舞臺顏色,讓人絕望到底。我的想象力在沒有其他可觸及視覺的貧乏舞臺上開始滋長,兩面手推旗,必須根據那個主角想象成八抬大轎或是駟馬拖車。

      “哼——喔——擺道——”

      一聲老生的吆喝從后臺傳來,隨即有跑龍套的推出前面的輦旗,這個拿旗的旗手就是轎夫和馬夫了:

      “領命!噢——”

      鑼鼓聲密集如屋頂敲打的暴雨,腳步緊密似珠簾,環環相扣。昏睡的孩子終于又斗志昂揚起來,左右一顧,發覺小伙伴們彼此的精神又回來了,不覺相視一笑,眼睛回到舞臺上。五娘的美麗遠不及闊少林大鼻更調動我們的神經。就像《白虎堂》里的林娘子即使美貌如花,吸引我們的卻是擦著白鼻子的反角高衙內,一場戲下來,我們即能背誦高衙內的唱詞:

      堂堂公子高衙內,風流瀟灑誰不知?

      娘子隨我花車去,富貴榮華享不完。

      臭弟才看了一出戲,隔天就能搖著折扇,學著高衙內用一根手指頂著折扇旋轉,折扇在他的手指下似風輪般快速轉動,他另一手扇著對襟服的衣角,邊學著高衙內的唱詞,朝我們馬車般直沖來,像一只狗闖進雞窩里,嚇得雞群四飛,逗得女孩子們一哄而散。深巷里盡是灑落的笑聲。

      下聘待娶黃五娘的林大鼻,有錢有勢,是潮州一霸。五娘雖極不情愿,怎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大鼻本名林大,因為是反角,戲曲里故意夸大他的鼻子,所以被稱作林大鼻。跟所有丑角一樣極盡其丑,鼻子不是傳統的涂白,而是擦紅,讓這個闊少更顯得丑陋和霸氣。雖是丑陋,但中國戲曲的特點就是把所有壞人都變得可笑,一部戲下來,小孩子想看的都是壞人的戲,一部戲有多好看,幾乎是以“白鼻頭”(壞人)的戲份多少而定。這樣的說法好像不那么光明正大,但當我們津津有味地談論著這些丑角時,外婆她們臉上的笑意不也跟我們一個樣?只不過大人必須談論些正事,例如補充些陳三和五娘曲折的情節,再談談他們最終的歸宿,上升到倫理道德上來,以此顯示大人們在年齡上的話語權。

      只是陳三和五娘的結局太遙遠了,遙遠得都跨省份去了——到了福建泉州那邊,那無異于天邊。

      這是在泉州的陳府,已成為陳府三嫂的黃五娘,既是思鄉也是思親,在姑嫂兩人的閑聊中,黃五娘對故鄉極盡奢華的描述,在陳府的小姑子看來不僅是吹噓,更像是對他們陳府的貶抑,說故鄉的好、自家府邸的高,不是貶低我們陳府嗎?小姑子一語戳到五娘的痛處:

      “你說你們潮州城的府邸有九十九個門?!你怎么還得跟我三哥走(私奔)?”據說皇帝的花園才可以有一百個門,那么九十九個也就是封頂了。

      私奔的成功并不能給一個女人帶來自豪,特別是一個有身份的富家小姐,自己主動投身婆家,那是吃了啞巴虧的。婆家人動輒理直氣壯地指責: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

      沒有明媒正娶過來,這是一個女人一生都無法面對的恥辱。

      五娘氣憤難平,繼而又猜疑陳三的真心,于是設圈套試探陳三:她故意把鞋子放在井邊,布置投井的假象,讓婢女向陳三假報其投井,自己躲在暗處觀察陳三的反應。誰知信以為真的陳三,來到井邊看到五娘的繡花鞋,卻直接把身軀投進了井里。

      這下五娘假戲真做了,她還能活著面對陳府的人嗎?自己不投也不行了!

      破碎了的銅鏡,還無法映照出陳三的真心,必須是這一口吞了兩個人的深井。

      這故事有著出人意料的結局。

      他們不是死在轟轟烈烈的抗爭上,不是死在曲折的私奔路上,而是死在雞毛蒜皮的家長里短中。所以我外婆她們一樣在家長里短中評頭論足:五娘跟小姑比什么高啊?自己的黃府再好也是娘家的,不是自己的。

      外婆有時也把這些事提到了因果里,說五娘因為妒忌,惡毒地把益春給賣了——總之把益春拋棄了,所以結局不好。同時例證善果的報應——《金花放羊》的金花,最后寬恕了苦逼她的嫂子,所以結局很好,不僅當了貴婦人,而且活得很長命。

      富貴長命,這是外婆一眾婆婆媽媽所能設想到的凡間最美好的結局。

      外婆說話時丹田氣十足,話語鏗鏘有力。街坊中年輕的、年老的嬸娘、嬸婆們都嘖嘖贊同著、附和著,雖然富貴離她們很遠,但不影響她們決定戲劇人物命運的決心。這時候她們很有指點江山的氣派,好像世界是這些拿針線的女人在后面運籌帷幄一樣。

      只是日頭漸漸落山,油漆嬸她們往外一看,槐樹上的太陽已經墜到對面街的瓦楞上了,她們隨即知道該下米做飯了,不然等會討賺生活的男人歸來,桌面還未擺放整齊,那就是自家生活的不對稱了。每個家庭的婆娘都有自己的節息和節點,在外討生活的男人歸家的時間便是她們唯一的對照線,各家不同,但每個婆娘都會鉚準節點,這些對應的家務事成了家里固定的流水線。就像鑼鼓的鼓點那樣準,就像弦樂的節奏那么齊整。

      雙層木板老屋在每個日子的熏染中呈現黑赭色,整條街如老麻繩蜿蜒遠去。高低錯落的炊煙緩慢升起,昭示著每間老屋的生命氣息,油漆嬸、陳姆、和林老嫲漸次丟下才子佳人的故事,在柴米油鹽里,青衣花旦小生的悲歡離合驟時成了鏡花水月,被婦人們統統丟進木腳桶——把他們留給歌冊、留給冊子里的油印字。

      媳婦也好,婆婆也好,她們都屬于家匯街上“每一格”店鋪人家,時間節點到了必須旋進自家的炊煙里,年輕的、年長的,都歸于各家的冷暖和溫飽中。囤積在我家的熱鬧人氣隨即散盡,柴火的氣息已濃烈起來。

      我家屋屁股的灶臺飄出炒芥藍的油香,還有砂鍋的粥香從后院縹緲而來,醬油豆豉蒸鯪魚也隨著木蓋的掀開,張揚地揮舞著它的美味。人間的煙火蒸蒸日上,順著煙囪與鄰里呼應。荔枝嗎?銅鏡嗎?線裝書里的世界更加遙遠了,我置身于自家的柴米油鹽中,看著泛黃的線裝書,它們合上了,銅鏡的故事便永遠屬于紙張和油墨。

      它已經邈遠,生生死死的輪回之后,清冷、凜冽的銅鏡光亮被時光的塵埃封印了。

      【鄞珊,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國家二級美術師,《作品》雜志社編輯。作品發表于《散文》《大地文學》《青年文學》《時代文學》《安徽文學》《黃河》《四川文學》《青年作家》《星火》《詩刊》等,有作品被《散文選刊》《讀者》《作家文摘》等轉載。散文獲得第三屆三毛散文獎、第五屆大地文學獎、廣東省有為文學獎第五屆“九江龍”散文獎等;散文集《草根紙上的流年》入圍第六屆魯迅文學獎。出版《日光底下》《畫·嶺南》《草根紙上的流年》《刀耕墨旅》《雁飛時》《天籟跫音》《閑茶逸致》等八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