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3年第6期|安寧:微醺
安寧,生于20世紀80年代,山東人。在《人民文學》《十月》等發表作品400余萬字,已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遷徙記》《寂靜人間》《草原十年》《萬物相愛》。榮獲華語青年作家獎、茅盾新人獎提名獎、冰心散文獎、丁玲文學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三毛散文獎、索龍嘎文學獎、廣西文學獎、山東文學獎、草原文學獎等多種獎項。現為內蒙古大學教授,文創一級,內蒙古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第十屆全委會委員。
一
那時我像豆芽菜一樣瘦弱,長得還沒有小賣鋪的柜臺高。父親從田里回來,見母親燉了一鍋白菜豆腐,熱氣騰騰的,便用鼻子嗅了嗅,又跺一跺布鞋上的泥土,喚我過來:“去,到小賣鋪打二兩散酒來。”
我知道父親今天心里高興,雖然他一句話也不多說。脾氣暴躁的父親,只有心里愉快的時候才會喝酒,這一點,全家人都是清楚的。母親于是一邊用棉花枝拍打著身上的麥秸碎屑,一邊笑著說:“今天狗剩家的豆腐嫩得很。”父親沒有接母親的話茬,只是舀來一搪瓷盆水,噗噗洗完了臉,從繩條上拽過薄得透亮的毛巾,覆到臉上猛一頓揉搓,這才慢悠悠說道:“開春這幾場雨,可是下好了,麥子都鮮亮得很。”
我曉得父親為什么喝酒了。我飛快地去抽屜里拿出兩毛錢,又從碗柜里取出酒瓶子,一蹦三跳地出了門。巷子里一只大黃狗見我喜氣洋洋地跑過來,倏地住了腳,傻乎乎地朝我笑,似乎想要跟我說些什么。我懶得理它,一臉傲嬌地從它身邊走過。墻頭上一只公雞伸長脖子,用足了力氣,朝我發出一聲響亮的鳴叫。我笑瞇瞇地看它一眼,它欣喜地撲棱著翅膀,飛到旁邊的大槐樹上。白色的槐花撲簌簌地震落下來,香氣彌漫了整個的巷子。太陽灑下萬千細碎的金子,暖風吹動著大地,我覺得身體輕盈,仿佛行走在天堂里,尚未買到的白酒,早已注入我的血肉,讓我化作一只鷹隼,尖叫著飛入云端。
小賣鋪的女人在春天里發了福,紅艷的夾襖襯得圓圓的臉盤愈發地飽滿。她或許早就聽見我在巷子里歡快的腳步聲,不,父親喚我打酒的時候,她肯定就在院子里聽到了,于是便端坐在柜臺前,專門等待我的出現。我踮起腳尖,將酒瓶高高地舉起,朝著女人響亮地喊道:“嬸子,打二兩散酒。”女人笑意吟吟地接過酒瓶,麻利地在瓶口插上漏斗,而后打開酒壇,將竹制的酒提子放進去,微微傾斜一下,便迅速提了出來。
一粒麥子或者高粱,是如何被人類釀造成酒液的呢?小小的我,尚不能明白物質之間奇妙的變化,我只被撲鼻而來的酒香深深吸引。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粒微塵,在春光中自由地浮動。一切都暖洋洋的,慵懶而又舒適,村莊里彌漫著槐花的清甜,還有白酒的醇香。我的睫毛化作蝴蝶的翼翅,微微合攏,鼻尖努力地向前,似乎想要將整個酒壇里的香氣,都吸進肺腑,而后儲存在那里,回家帶給父親。
臨走,女人給我一粒晶瑩透亮的水果糖。我將酒瓶緊緊塞住,仿佛那些精靈會在太陽下瞬間飛走。我顧不得平日里寶貝一樣的糖塊,我只抱著酒瓶,大踏步地向前走。誰碰到我,我都不搭理;誰問我話,我都假裝沒有聽見。我有一瓶子的驕傲,它們在里面發酵、燃燒、沸騰。它們是天邊的云霞,雨后的彩虹。它們是父親極少向我表達的全部的愛。
到家時,見母親正將燉得爛乎乎的白菜豆腐端上圓桌,父親也已備好了溫酒壺,只等我的到來。我將酒瓶小心翼翼地放在父親面前,又從兜里掏出溫熱的水果糖,翻來覆去地把玩著。橘紅色的糖紙在手心里窸窣作響,我將糖塊蒙到眼睛上,整個房間立刻變得暖意融融。我看到父親剛剛刮過的下巴,從冷寂的青色,變成熱烈的紅色。杯中的白酒,也閃爍著奇異的光澤。
父親舉起酒杯,深深嗅了一下,隨后又像想起了什么,放回桌上,溫柔地朝我碗里夾了一塊軟糯白嫩的豆腐。我受寵若驚,為父親很少有過的深情。我立刻放下糖塊,夾起豆腐,咬下一口,而后一邊將滾燙的豆腐在嘴里顛來倒去地吹著,一邊含混不清地對父親說:真香。
父親將酒杯放到唇邊,微微閉起雙眼,輕輕呷了一口。酒在父親的嘴里,停留了許久。我猜想父親想讓每一滴酒,浸潤所有的味蕾之后,才讓它們順著食道滑入五臟六腑。酒讓父親變成另外的一個人,如此陌生,又那樣親切。他素日嚴肅的臉,猶如解凍的冰河,蕩漾著動人的漣漪。陽光透過綠色的紗窗,灑落在飯桌上,饅頭、白菜、豆腐、大蔥、大蒜、碗筷,昔日樸素的一切,便被一一照亮,散發出圣潔的光。
我和酒后的父親,說了許多的話,仿佛我們久別重逢,仿佛昔日他對我的打罵,都不復存在。酒神帶他飛離貧窮黯淡的日常,讓他在疲憊的瞬間,瞥見一抹美好的光。他因這光,愛世間的每一個人。
二
風把很久未曾相見的朋友,吹到我的身邊。
正是春天,大地復蘇,草木在泥土里蠢蠢欲動,萬物散發蓬勃生機。天空一覽無余,耀眼的寶石藍讓人心醉神迷。大風長驅直入,吹開北方冰凍的江河。黃河以積蓄了一整個冬天的力量,推動萬千冰凌浩蕩向前。綠色沿著無數裸露的枝干,潛滋暗長,遼闊的北方瞬間被桃紅杏白包裹。空氣中蕩漾著沁人的花香,荒野中,園林里,花團錦簇,熱鬧非凡。在這古老又新鮮的春天,除了一杯美酒,還能拿什么與遠方的朋友慶祝?
美酒只有半瓶,是一次喧嘩的飯局后剩下的,因找不到人同飲,又沒有獨自飲酒的心境,它便一直在角落里待著。我偶爾打開柜子看到,總是心生哀愁,想這一世,每日為生活奔波勞碌,既沒有自斟自飲的閑情雅致,又沒有一個朋友,可以與我共享這天地佳釀,真是孤獨。孤獨當然是人生常態,學會一個人獨處,猶如一株千年古樹,站立在天地之間,無須行走,卻用遒勁的根系、枝繁葉茂的軀干觸探歷史的長河。這半瓶酒,也是孤獨的吧,它見識過觥籌交錯,傾聽過酒場上人們信誓旦旦,卻在散場后將諾言即刻忘記,仿佛他們從未相識。它在狂歡過后,化作歸倉的麥子、高粱、稻谷,重陷寂靜。但瓶中的空,卻讓這人間的瓊漿玉液生出惆悵,它在角落里安靜等待,每次柜門打開的聲音,都會將它喚醒,而后黑暗降臨,那束照亮瓶身的光,消失在喧囂之中,半瓶酒又重回冰冷的天地。
是朋友千里迢迢的一場奔赴,將我從飆車一樣急速行駛的人生路上攔下,在春天的相聚中,看到枝頭簇新的嫩芽,樹下篩落的光影,吹開湖面的風,還有半瓶等待蘇醒的美酒。
被喝掉的半瓶,早已從人間蒸發。那時,一桌人頻繁舉杯,彼此說著言不由衷的恭維的話,斟滿的酒杯醉醺醺地左右晃動著,將一兩滴不想進入腸胃的液體,灑落在杯盤狼藉之中。這些珍貴的液體,曾經是盛夏翻涌的麥浪,深秋金黃的玉米,而今,它們被人隨意地拋灑,每喝下一杯,都是為了復雜的人際。它們不再是夜晚狂歡的酒神,讓人載歌載舞的璀璨煙火,它們成為散場后吐出的污穢,摁下馬桶,便瞬間消失在城市的下水道中。
剩下的半瓶酒,此刻安靜守候在我們面前。春天透過落地窗,將細碎的陽光灑落在地板上。窗外兩排高大的白楊樹,直刺深藍的天空。隔著一條寬闊的馬路,是滿都海公園。塞外傳奇女子滿都海,因將年少丈夫放入弓箭袋,綁縛懷中馳騁疆場,英勇殺敵,而成為星辰大海般耀眼的存在。這遼闊蒼涼的北疆大地,被母性的光芒包裹,在春天宛若新生的嬰兒,散發毛茸茸的愛與暖。
你不能逞英雄,將一杯酒直接灌入腸胃,那是對美酒的褻瀆,你要讓酒充分浸潤你的每一個味蕾,你要將它柔和細膩的香氣留在唇齒之間,你要讓這人間的甘露,與你度過的一分一秒交融,只有你將一顆心慢下來,為一杯酒停留,你才會真正懂得它綿長不息的醇香,懂得光陰如何將泥土里堅硬的糧食,變成另外一種熱烈沉靜的液體,那是生命的結晶。朋友這樣告訴我說。
一份鮮嫩的手把肉,一盤肥而不膩的牛血腸,一碟清爽的涼拌沙蔥,只是簡單的下酒菜,就可以讓半瓶美酒,陪伴我們度過一個美好的下午。曾經被我視為應酬避之不及的白酒,在飯局上想盡辦法弄虛作假的白酒,此刻撩撥著我的每一個細胞,讓它們在芳香中充分地打開、完全地綻放。沉睡的身體被忽然喚醒,隱匿的靈魂離開肉體,沿著一束明亮的光向上飛升。一切新的生命在枝頭閃爍,風纏繞著風,光穿透光,飛鳥沖破云朵,就在萬米高空之上,我看到鼓樂笙歌、人間天堂。
我想一杯一杯將美酒飲下,我想與朋友起舞。我愛途經我的每一個人,我與他們是兄弟姐妹,相親相愛,永生不忘。
你微醺的樣子風情萬種,如此迷人。朋友對我說。
再給我半瓶美酒,我將向整個世界怒放。我飲下最后一滴酒,回復朋友。
三
“酒是辣的,大人為什么還要喝?”阿爾姍娜歪著腦袋問沈先生。
“當我們和好朋友在一起,酒就會變成甜的。”沈先生微笑著回答。
窗外,是肅殺的寒冬,大地一片蕭瑟。在北疆,萬物遵循著四季嚴苛的法則,藏身洞穴,隱入河底,或腐爛成泥。大地露出清癯的骨骼,一切冗余的修飾都消失殆盡。世界朝著開闊的邊界無限伸展,仿佛風中長滿無數的腳,向著星空奔跑。
庭院里空蕩蕩的,海棠樹裸露的枝干上,掛滿了紅色的“小燈籠”。尚未被鳥雀啄食的海棠果,在月光下閃爍著清冷的光。更多的果實,在幾天前的一場大雪中,葬入泥土。草坪上殘留的三兩處雪跡,被呼嘯的冷風吹成堅硬的冰刀,人經過時,便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枯草瑟縮著身體,彼此依偎著取暖。墻頭的五六只流浪貓,不知在何處躲避風寒。阿爾姍娜喜歡那只詭異的黑貓,它的雙眸有著迥異的色澤,藍色的仿佛汪洋大海,綠色的則如古老叢林。許多個夜晚,它站在高高的樹上,沐浴著月光,恍若荒原上一匹桀驁不馴的狼。
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談論著這只永遠與人類保持距離的黑貓。我們希望幾只活潑可愛的奶貓,都是它的子嗣,盡管它們并未遺傳它孤傲的基因。沈太太每日都會在庭院的一角撒滿貓糧,沈先生下班后,也會蹲在樹下逗引貓咪玩耍片刻。只有那只黑貓,享用著人類的饋贈,卻從不與人親近。它只愛自己的伴侶,那是一只渾身雪白的母貓,每一根毛發都散發出慵懶的性感。它們時常依偎在一起,在陽光下瞇眼午睡。那時,庭院里悄無聲息,人們各自忙碌,這自由的角落,便如同荒野,成為一群貓的天堂。
此刻,兩只貓與它們的孩子棲息何處,我們一無所知。在廣袤的自然中,貓自有它們的藏身之所,我們只需靜享此刻有美酒相伴的夜晚,而不必打擾貓的世界。酒是十年的陳釀,跟隨沈先生、沈太太一路北上,在此刻天寒地凍的夜晚安靜開啟。它醇美的芳香瞬間喚醒了我,讓我想起三十年前童年的庭院。那里曬滿了玉米、高粱、棉花、大豆、花生,我像一只無人管束的貓,在秋天給予人類的豐厚的饋贈中穿行。有時我累了,便會躺下,枕著棉花睡一個長長的午覺。父母在田地里忙碌,沒人關心我在做些什么,仿佛我已化為收割的糧食,等待曬干后歸入谷倉,而后歷經漫長的光陰,成為一滴芬芳的酒。
我不知將根基從故土強行拔出,而后扎入塞外邊疆的自己,會化作一枚海棠果,搖晃在冬日的枝頭,還是腐爛成泥,重回大地,抑或在歲月的磨礪中,化為一杯美酒。我只知道,此刻我與沈先生一家相識,并在冬夜共享一瓶美酒,是由無數的偶然凝聚而成,是一只不肯被人類圈養的貓,在天地間孤獨行走時,上天恩賜的一束星光。
我們談起那些逝去的人,他們猶如流星,從人生的旅途中劃過。我們也談起這個城市的大風、沙塵,以及陰山上常年不化的積雪。我帶來的鮮花插在瓶中,以其短暫的香氣,浸潤著風塵仆仆的肉體。透過燈光,我看到窗外墻頭上,一個黑影悄然走過。或許,那是來去自由的貓。
就在大人們談笑風生時,阿爾姍娜拿起一根筷子,在我酒杯里蘸了一下,而后放進嘴里,好奇地品嘗著。
“麥子會變成甜的面包,怎么也會變成辣的白酒?”阿爾姍娜蹙眉問道。
大人們注視著她紅撲撲的小臉因酒皺縮成一團,全都笑了起來。
“酒現在變成我的眼淚了!”阿爾姍娜淚眼汪汪地向我們抗議。
這天真的發現,立刻將我擊中。一滴酒,變成了一滴淚,這奇妙的變化,要歷經多少的光陰!
窗外,北國冰封的大地,正在風中發出喑啞的吶喊。沒有人言語,我們只是舉起酒杯,為此刻短暫而又永恒的相聚,飲下這歲月斟滿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