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皮以毛存
      來源:文匯報 | 徐建融  2024年03月01日07:48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典故眾所周知。但“毛之不附,皮將焉存”卻是錢鍾書先生為我們抉出的同一事物的另一面。其《管錐編》有曰:“毛本傅皮而存,然虎豹之鞹,狐狢之裘,皮之得完,反賴于毛。”鞹,指去毛的皮即皮革。《論語》中講到,虎豹的皮如果拔光了毛,就如同狗皮羊皮,一點不受人的待見。而狐狢之裘(皮草)卻因為上面的毛茸茸所以格外地為人們珍惜。錢先生此說,是針對東漢焦延壽的《易林》而言的。

      《易林》是一部占卜書,作者深知“言之不文,行之不遠”的道理,所以措辭藻飾十分用心,四字一句,優(yōu)美雅雋,瑯瑯上口。到了明代中葉,大為文藝之士如鐘惺、譚元春輩所青睞,竟推為詩筌藝筏,認為與《三百篇》并為四言詩之矩矱。對此,清代的馮班斥之為“直是不解詩,非但不解《易林》也”。于是,錢先生便有了這樣的一段議論:

      卜筮之道不行,《易林》失其要用,轉(zhuǎn)藉文詞之末節(jié),得以不廢,如毛本傅皮而存,然虎豹之鞹,狐狢之裘,皮之得完,反賴于毛。古人屋宇、器物、碑帖之類……厥初因用而施藝,后遂用失而藝存。文學亦然。

      不僅占卜之書的《易林》被當成了文學之書,輿地之書的《水經(jīng)注》,伴隨著地理科學的發(fā)達而失其輿地之用,同樣被當成了文學的創(chuàng)作。如張岱《跋寓山志之二》有云:“古人記山水手,太上酈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時則袁中郎。”錢先生反詰:難道這也是“直不解文,非但不解《水經(jīng)注》”嗎?

      錢先生沒有舉宗教藝術的例子。那些中外偉大的宗教藝術品,如敦煌莫高窟、云岡石窟、龍門石窟、麥積山石窟、大足石窟的雕塑畫壁,如達·芬奇《最后的晚餐》、米開朗琪羅《末日審判》、拉斐爾《西斯廷圣母》,當初的創(chuàng)作宗旨,無不是為了更好地吸引信眾以宣傳宗教的思想。人們在它們面前的頂禮膜拜,更多的也是起皈依之想,而絕不是審美之思。然而,當文明的發(fā)展走出了迷信的虛幻,我們便買櫝還珠,津津于欣賞其藝術之美而全然無視其宗教的蘊涵了。具體如謝稚柳先生,當年應張大千之邀西渡流沙,面壁敦煌,敘錄石室,自述:“由于我的不懂佛經(jīng),以及當時手邊又無此類書籍……因此,只能籠統(tǒng)的記下‘經(jīng)變’或‘佛傳圖’而已。這說明都是很不夠的。”但佛學上的“不夠”,一點不妨礙他從中取得明清的卷軸畫與眼前的壁畫“正如池沼與江海之不同”的藝術真經(jīng)!

      這就告訴我們,古代那些旨在“用”而兼具“藝”的圖書文獻,當“用”失其用后,人們?nèi)杂浿⒄務撍瑓s忘其所“用”而止嘆其“藝”,完全是正常之事,不必予以“不解”的譏笑。如果它不是兼具“藝”的話,那么,伴隨著其“用”的過時失效,如《九章算術》,它就從后人的日常生活中徹底地消失了。當然,如果其“用”仍不失其用的話,人們即使賞嘆其“藝”也決不會忘懷其“用”。如《孟子》《史記》,其“用”在“志道弘毅”的經(jīng)和“資治通鑒”的史,同時它們也富于文采,被用作中國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但直至今天,無論我們怎樣高度評價它們的文學成就,也始終記著它們作為經(jīng)學、史學“與天地無終極而存”的更偉大成就。

      圖書如此,人物亦然。千古的歷史人物,為當時、后世所敬仰的,或以立德立功,或以文藝立言,或以立德立功而兼文藝立言。如唐初凌煙閣的大多數(shù)功臣,多以豐功偉績著時名世;個別功臣如虞世南包括凌煙閣外的褚遂良、顏真卿、韓愈乃至宋代的范仲淹、歐陽修、蘇軾等,于立德立功之外兼以文藝立言并開唐、宋文風;而李白、杜甫、柳永、張先、米芾、姜夔等則“以文自命”而“止為文章”,專以文藝立言為當時所稱。

      “德成為上,藝成為下”,這是儒家一貫的“用”(皮)“藝”(毛)觀。所以,歐陽修反復強調(diào):士君子“自能以功業(yè)行實光明于時,亦不一于立言(文藝)而垂不腐”。而文藝“不足恃”,所以“勤一世以盡心于文字間者,皆可悲也”。劉摯則誡子孫曰:“士當以器識為先,一號為文人,不足觀矣!”“器識”即立德立功的擔當使命。

      然而,正如孔子所感嘆:“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德”者,歷史人物之“用”之“皮”;“色”者,歷史人物之“藝”之“毛”。在當時,重“用”輕“藝”,“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到后世,尤其是今天,好“色”忽“德”,如果不是因為小說、傳奇、戲曲、影視,還有誰記得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等的功績呢?李白、杜甫、張先、米芾的詩詞、書法則萬口傳唱、萬手臨摹!至于褚遂良、顏真卿、韓愈、蘇軾,雖然也名聲甚著,但我們對他們的認識,究竟是在其“功業(yè)行實”呢?還是其詩文書藝呢?包括長孫無忌等在內(nèi),我們之所以會忘懷他們的功業(yè),是因為他們的功業(yè),除岳飛的“精忠報國”、文天祥的“天地正氣”等作為“天下之大閑”,一般都有特定的時間、空間、條件、對象,時過境遷,“人不可能第二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所以“用”失其用,其人便只能以藝傳了。一旦無藝可傳,便不免“身與名俱滅”了。顧亭林《日知錄》認為,韓愈文起八代之衰,如果但作《原道》《原毀》《平淮西碑》諸篇而不作詩文,“則誠近代之泰山北斗矣”。但問題是,如果不作詩文,韓愈的名字僅憑他的功業(yè)真能傳諸后世嗎?裴度的功業(yè)高出他不知多少,今天又有多少人知道呢?

      “人以藝傳”有三種不同的情況:其一,像顏真卿、歐陽修,既有高尚的品德、豐偉的功績,又有華贍的文藝,至后世,“用”失其用,人們因其“藝”而猶重其人;雖重其人卻不一定知曉其具體的功業(yè)行實為何。其二,像李白、米芾,雖無值得稱道的品德功績而無大虧,但“天之付與,能者得之,故號一藝”,雖“不足恃”“皆可悲”,人們卻愛其“藝”而存其人。其三,像薛稷、趙佶、趙孟頫、張瑞圖、王鐸等,或品德低劣,或行有大過,但文藝成就卓著,我們不可因人廢藝,所以不妨重其“藝”而存其人,雖存其人卻不重其人。陳繼儒稱董其昌“生前畫以官傳,身后官以畫傳”;張之萬以狀元而達官,生前畫名藉甚,但實質(zhì)畫藝平平,所以身后官名、畫名皆不傳,無不證明了“皮以毛存”的充要條件。

      杜甫評薛稷有云:“惜哉功名迕,但見書畫傳。”對第三種“人以藝傳”情況的評價,大體是公允準確的。但米芾《畫史》卻斥為謬論,以為:

      嗟乎!五王之功業(yè),尋為女子笑。而少保之筆精墨妙,摹印亦廣,石泐則重刻,絹破則重補,又假以行者,何可數(shù)也!然則才子鑒士,寶鈿瑞錦,繅襲數(shù)十以為珍玩,回視五王之煒煒,皆糠秕埃壒,奚足道哉!雖孺子知其不逮少保遠甚明白。

      珍重薛稷的書畫藝術當然沒錯,但因藝重人,把他的社會貢獻推到壓倒五王(張柬之、崔玄暐、敬暉、桓彥范、袁恕己)的地位,實在是顛倒黑白、倒置本末了!

      五王于武則天重用張易之、張昌宗胡作非為、禍國殃民之際,發(fā)動“神龍政變”,迫使武周還政于李唐,為緊接著的“開元盛世”奠定了基礎。《新唐書》論其功績之偉相當于陳平、周勃的誅呂興漢。而薛稷則以唐王朝的累世重臣,參與到太平公主、竇懷貞的謀逆事件。五王乏于文藝,我們固然可以忘懷他們的功業(yè)“煒煒”,但怎么可以說他們的功業(yè)“皆糠秕埃壒”呢?薛稷確實文藝超群,但附逆謀反,怎么能說他的功績遠勝五王呢?米芾此論,實開今天的某些“孺子”把明星的成就置于兩彈元勛之上之先聲,是我們所決不能同意的。倒是《昭明文選》謝靈運的“石門新營……”詩“清醑滿金樽”句,李善注引曹植《樂府》:“金樽玉杯,不能使薄酒更厚。”謂美器無補于惡食——論“皮”與“毛”也即“用”與“藝”的關系,實在再清楚不過:我們可以同意并肯定“人以藝傳”“皮以毛存”“買櫝還珠”,但決不能盲目簡單地因藝譽人、因毛夸皮、因櫝贊穢。

      所謂“君子好色而不淫”,我們不妨“好色甚于好德”,但絕不可好色而詆德、譽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