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鳥》2024年第2期｜袁瑰秋：浪漫海岸的數字村居（節選）
小編說
位于中國南海之濱的廣東茂名市，因有“我事三代主，唯用一好心”的“嶺南圣母”冼夫人而素為歷史文化名城，近年來，這里又因婚紗照絕佳取景地“浪漫海岸”而聲名遠播。在這片以“好心”和“浪漫”著稱的地方，土著派出所長鐘偉國用不知疲倦的超能量為“好心”插上數字的翅膀，讓數據多跑腿，讓百姓少跑路，使浪漫海岸的數字村居成為安全感爆棚、幸福感滿格的安居樂土。
浪漫海岸的數字村居
文/袁瑰秋
浩瀚南海，云開大山。
在山與海之間，有一抹絢麗的青藍；在海與岸之間，有一個美麗的地方：浪漫海岸。
因為浪漫，這里成為遠近青年男女們拍攝婚紗照的首選；因為這一抹青藍，浪漫海岸的名聲傳遞得越來越遠。近年來，這抹青藍在網絡上又有了一個別樣的名字：“好心跑腿藍”。
“好心”何來？岸上不遠處的廣州茂名電白區，有一座目光炯炯的女英雄雕塑，她面朝大海，出海固疆。這位被稱作“嶺南圣母”的女人，胸懷裝得下整個嶺南——她就是被周恩來總理譽為“中國古代巾幗英雄第一人”的冼夫人。“我事三代主，唯用一好心”是她傳奇一生的真實寫照。作為冼夫人故鄉的人們，一顆好心，千秋萬代，默默地跳躍在生生不息的生命輪回里，好似這里出產的荔枝，火焰般燃燒的外表，潔白的好心，如蜜一般滋養著這一方水土一方人。
“跑腿”何來？讓數據多跑腿，讓百姓少跑路，這里身穿藏藍警服的警員，個個都是“好心跑腿藍”。
一、可悲鐘鼓樓
廣東省茂名市公安局濱海新區分局龍山派出所所長鐘偉國，就是這樣一名“好心跑腿藍”。
鐘偉國，愛笑，比實際年齡顯年輕，剛剛過了五十歲生日的他，那招牌式的笑容，像掛在他臉上的風景，摘不下來。笑聲起處，那一字排開的潔白牙齒，似海岸上空皎潔的月光。
皎潔的月光背后，其實是一段至今讓他無法釋懷的至暗往事。
鐘偉國生于冼夫人故里，茂名電白縣水東鎮（今電白區水東街道）的一戶普通人家，兄妹四人，他排行老三，是唯一的男丁。改革開放后，粵劇演員出身的父親為了養家，在鎮上開起了糕點鋪。父親一天能做二百多個蛋糕和月餅，很受小鎮人的歡迎。父親是個好心人，業余時間喜歡戴個紅袖章到處轉，幫助維護小鎮的治安。
1995年，鐘偉國高考填志愿的時候，父親執意要他報考湛江警校。父親一輩子都熱心做派出所的編外信息員，他希望兒子能做一名真正的警察。
1997年，鐘偉國從警校畢業，分配到原茂名市電白縣公安局坡心派出所。從警二十七年的他，先后在四個派出所工作過，其中時間最長的，是在電城派出所工作的八年。
“那是我和我老婆經歷過的最灰暗的一段時光。”至今說起那段經歷，他還心有余悸。
其時，改革開放的洪流激蕩南海，各種欲望在這個邊陲小縣城迅速膨脹，黑惡勢力抬頭，白粉仔猖獗，一時間治安問題十分嚴峻。鐘偉國記得，有一天他當班，光搶劫案就發了十幾宗。這樣的治安環境，小鎮平時晚上很少有人敢出門上街。
面對洶涌的治安壓力，被提拔為教導員的鐘偉國決心鐵腕治亂，徹底扭轉社會治安局面。然而，當時警察連老百姓的信任都沒有贏得，更遑論支持。鐘偉國帶隊上街巡邏時，攤販、街坊以仇視的眼光盯著他們看，仿佛在看白粉仔。那目光如一把斧子，劈在他的骨頭里，多少年過去了，那種痛他從來沒有忘記過。
在調查一起被黑惡勢力控制的基層選舉案件中，他得罪了地頭蛇黑老大，他們竟然拿到了他的調查筆錄，可見當時警隊內部也被黑社會滲透腐蝕。黑社會用一些捕風捉影的投訴讓鐘偉國陷入負面輿論的漩渦，由于缺少調查監督機制，鐘偉國只能任憑社會上的風言風語流傳，而自己百口莫辯。
那些年，網絡上流行“論壇”。鐘鼓樓是電城的象征，于是鐘偉國就給自己起了一個網名：“可悲鐘鼓樓”。
他在論壇上把派出所整治治安的決心、打擊違法犯罪的成果實時公布。開始沒人相信他，還招來黑社會的叫罵，雙方就在論壇上對陣，七年間他發帖1269條，可以說是那個年代的“網紅”。也就是在這樣的困境中，他練出了腦子快、口才好、點子多的網絡“作戰”能力和最早的互聯網思維。
那是一段噩夢般的青春歲月，騷擾電話可以一直打到凌晨幾點，妻子上班被人跟蹤，從此落下走路東張西望疑心重的毛病，家人身邊也總是莫名地出現神情詭異的人。有一天晚上，他和妻子同時接到了電話：“你的兒子在哪里上學，老師同學是誰，走哪條路回家我們都搞清楚了，你要么跪下認錯，要么滾出電城，不然就等著好看吧！”
妻子給鐘偉國跪下了：“救救孩子呀！”
那夜，他抱著妻子，看著熟睡的兒子，淚流滿面。
接著，又發生了一件驚心動魄的事。
2014年8月22日凌晨，一名曾因非法持槍于2011年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個月的白粉仔吸夠了毒品，很亢奮，裸露著上身提著槍到處找人麻煩。凌晨兩點左右，他到酒店鬧事，酒店服務員說：“我讓警察來抓你！”
白粉仔說：“不用你找他們，我現在就去派出所，殺死所有警察。”
隨后，提著槍的白粉仔果真就出現在派出所門口。
當晚，鐘偉國正組織民警在另一個現場抓人。接到酒店的報警后，他通知另一個留守同事和輔警開著警車去酒店處警。警車駛出派出所大門時，正好與提著槍的白粉仔打了一個照面，他竟然裸著上身提著槍，追著警車打。為了安全起見，警車并未停下，車上民警迅速向鐘偉國匯報。
鐘偉國當即給領導打電話請示，暫停今晚原定的抓捕行動，必須先把這個白粉仔抓進來。不然，這事傳出去，警察被如此挑釁，派出所今后都別想出頭。領導同意了鐘偉國的意見。
凌晨6時，鐘偉國帶隊來到白粉仔藏匿的老屋，那里門窗緊閉，鐘偉國對著窗戶喊道：“不要亂來，把槍交出來！”
誰知，白粉仔突然把門踢開，提著槍沖出來朝民警開槍，邊開槍邊喊：“派出所的來了啊，我正要找你們呢，我要把你們殺干凈！”
鳴槍示警無果后，鐘偉國一槍擊斃了白粉仔。
這一槍，結束了白粉仔醉生夢死的顛倒人生，也打出了電城的治安拐點。即便在當時，警察開槍也是極其敏感的事情，搞不好要脫了警服走人，這使得很多警察不敢作為。而鐘偉國這一槍，打得電城人齊聲為派出所叫好，也震懾了當地黑社會。有黑社會的人在網上留言說：“鐘所長你厲害，我們之間的事結了。”
鐘偉國因此榮立個人二等功，獲評“廣東省優秀人民警察”，組織上隨后將他調去龍山任職。
離開電城時，鐘偉國還帶走了父親的骨灰。鐘偉國陷入絕境時，病弱的父親無力幫他，整日為他提心吊膽。父親閉眼之前鐘偉國告訴他，我一定會讓您看見我成功的那一天。
當時，在粵西偏遠農村，人們仍然覺得只有土葬才能讓逝者入土為安，只要不被人舉報，不少有門路的人都悄悄將逝去的家人土葬。但鐘偉國是公務員，他不能知法犯法干違規的事，于是他堅持將父親火葬。父親出殯那日，黑社會的人就在他眼皮底下竄來竄去，他們就是想抓鐘偉國的把柄，置他于死地。鐘偉國強忍著心里的恨和痛，發誓一定要做一名好警察，還社會一片晴空。
二、龍山白月光
龍山，注定是照進鐘偉國生命里的白月光。
2014年9月28日，鐘偉國來到茂名市濱海新區博賀鎮龍山派出所擔任教導員。
南海之濱的茂名，是海上絲綢之路上的一顆明珠，濱海新區則是明珠上的高光，而龍山又是照在高光點上的那一輪白月光。
龍山轄區里的浪漫海岸是一片53公里的長灘，水清沙白，當時還是一片處女地。20世紀70年代國畫大師關山月的《綠色長城》便是取景于此，這讓這片處女地漸漸有了浪漫的聲名，享有“南海首灣、海韻綠城”之譽。
上任當天，一輪月光陪著鐘偉國走過曲曲折折的海岸，走過當年關山月筆下蔥蘢的木麻黃樹林，走到龍山派出所門口。月光下，起起伏伏的濤聲在他心里翻卷，仿佛已經在他的心海里蟄伏了千年，只為等他歷盡磨煉后歸來。他的心潮莫名涌動，一種久違的感動與傷感如電流一樣流遍他滄桑的身體。
那時的龍山所位于海邊的一棟危房里，環境臟亂差，臺風過境時還要轉移地方，各項業務指標的排名都很靠后。鐘偉國來到之后，打團伙、破案件、端賭窩、抓白粉仔，派出所的氣象煥然一新。
有一天，鐘偉國閱讀上級文件時，被一個新詞“數字村居”電了一下。“數字”兩個字，就像電燈的鎢絲，一下照亮了他的腦洞。越是貼近泥土的人，越能感知地表的動靜和環境的冷熱。在基層摸爬滾打多年，鐘偉國敏感地感知到“數字警務”一定是龍山派出所前行的必然方向，雖然當時他并不知道，“數字”思維將給基層警務帶來多么巨大的變革。
龍山派出所轄區有四十七平方公里，常住人口五萬五千多人，流動人口多，貧富差距大，治安矛盾突出，工作情況復雜。而所里連他在內只有七名民警，一個月的辦公經費一萬元。人少錢少壓力大，決定了他必須自己尋找新的出路。
鐘偉國看到，在廣大農村，智能手機的普及已經勢不可擋。年輕人外出務工，手機是他們溝通情感、履行家庭責任的重要工具，人們的情感和需求都轉化為數字通過信號不斷傳遞。那么，警務工作完全可以讓數據代村民跑腿、代民警跑腿，讓數據“跑”起來，或許一條新的村居警民關系的路就打通了。
事非經過不知難。一開始，派出所的民警沒有一個人理解鐘偉國。就連跟他最親近的戰友都頗有怨言，人手少，還要通宵值班連軸辦案，好不容易下班了，又要進村入戶摸排數據，填寫鐘偉國設計的各種“自定義表格”，如此辛苦到底是為哪般？
然而，數字賦能帶來的一系列深刻變化，很快就改變了民警們的想法。
2017年，茂名市開始加強電動車管理，一時間相關業務辦理點人滿為患。在派出所上牌點，鐘偉國看見路燈下上百人通宵排隊的長龍，心里忍不住感嘆：數字時代，應該讓數字來排隊，讓數字來跑腿啊，這樣的長龍應該被時代淘汰了。
當晚，鐘偉國在派出所微信公眾號“浪漫衛士”發布推文，為人民群眾提供在線預約服務，預約后不出門免排隊，民警進村入戶統一辦理業務。短短四個月，微信公眾號共接到申請5758條，辦結4958輛。公眾號粉絲從原來的幾百人激增到近八千人。這次“微服務”，收獲了滿滿的群眾叫好聲，更讓鐘偉國堅定了讓“數字跑腿”的信心。
三、數字活水滴灌綠洲
2018年，公安部面向基層警隊，推廣“情報數字滴灌”運用。其時，智慧新警務成為流行的熱詞，各地頻出新招，吸引媒體關注，創新業績。但實際上，真正擁有數字思維的基層警隊領導并不多見。即便是在以深圳、廣州為龍頭的珠三角發達地區，受傳統思維方式和現實諸多因素的影響，運用數字破解難題的能力始終滯后于新時代互聯網技術的飛速發展。
于是，就有了公安部這一“數字滴灌”的推廣和試點一說。所謂“滴灌”，就是讓云端的大數據，一點一滴澆灌基層警隊信息化的沙漠，讓水滴匯集成為綠洲。
地處偏遠欠發達地區的茂名龍山派出所，有幸成為廣東省公安廳大數據“滴灌”的試點。
為什么選擇龍山？廣東省公安廳情報數據專家陳剛認為，那時鐘偉國在龍山派出所搞出的數字社區警務，雖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但通過新媒體的傳播，和鐘偉國早年在電城練就的利用“論壇”的互聯網實戰經驗，已經積累了不少應用互聯網新媒體服務公安工作的優勢，龍山社區警務的點點星火，早就引起了廣東省公安廳的關注。
那時，鐘偉國開創的“微信警務室”和“所長微信工作室”幾乎是零成本投入，它利用一款當時流行的“企業政務微信”平臺，憑借自身對公安業務各個鏈條、各個環節優勢和特點的熟悉，針對村居治安管理中遇到的難題“自定義”功能模塊，為村民推出一系列“碼上服務”。
鐘偉國不僅利用自建的龍山派出所平臺在網上開展工作，還充分利用廣東省公安廳的移動警務終端。一次，他在設卡盤查中發現了一輛被盜的摩托車，但沒有查到相關報案。鐘偉國沒有擱置此事，而是用移動警務終端順著車輛信息查下去，終于找到了車主小謝的手機號。
接到警方電話的小謝十分吃驚：“我還沒來得及報案，警察就把我的摩托車追回來了！”鐘偉國借助“人車深度核查方式”，至今共為失主追回六十多輛摩托車。
在各種新技術、新舉措的幫助下，派出所轄區群眾的滿意率不斷提升，2021年8月，龍山派出所被廣東省公安廳授予“楓橋式公安派出所”榮譽稱號。
因為依托了廣東省公安廳大數據的平臺，數字滴灌的種子迅速在濱海龍山這片處女地里長出一片綠洲。隨著“數據”跑起來，鐘偉國開始對“數據”畫像萌發出濃厚的興趣，這個年近五旬的中專生，如饑似渴地學習鉆研起大數據來，竟然也能自己建模畫像，還榮獲了公安部基層技術革新獎優秀獎，一時引發轟動。
所謂數據畫像，考驗的是畫像者刻畫數據特征的功力。時代飛速發展，市場上并不缺乏能寫代碼、能編程序的技術人員，卻缺乏鐘偉國這樣能精準自定義數據特征的人，他仿佛人物素描高手，一眼就能精準捕捉到臨摹對象眉眼骨骼的獨特結構和特征，三兩筆就能勾勒出對象獨特的神韻。
假如刻畫一個盜竊犯罪嫌疑人員的特征，會包括如下因素：半夜兩三點出門，白天沒有活動，經常出入高消費場所，等等。光這些特征還不足以讓“數據畫像”精確，還有更多的細節需要提煉和雕刻，才有可能從數據池里撈出來特定的一類人，也就是從十幾億人的數據池里，撈出具備某種類型犯罪嫌疑人特征的二三十個人或二三百個人。如果有足夠功力做出高質量的數據模型，用它來篩選特定目標就像探囊取物，而鐘偉國下的功夫也正在于此。
當然，也有從數字網里游出來的漏網之魚。對于龍山這樣一個五萬多人口的村居，承載著“浪漫海岸”這個4A級景區，外來人口的數量與日俱增，而派出所的警力多年來都是七個。為了跟上時代需求，派出所依靠數字滴灌的預警作用，將有問題的人員第一時間鎖定在防火墻外，而不是等案件發生再落地查人。另外，派出所人手雖少，但鐘偉國“好心跑腿”路上積累的人脈很廣，村頭巷口一安排，網就死死地守住了。久而久之，居心不良的人都不敢再來龍山，都知道龍山派出所的厲害。
從2019年起，連續五年，浪漫海岸景區沒有發生過一起警情，龍山的治安環境得到了根本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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