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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4年第2期|葛芳:喀什的夢幻感
      來源:《朔方》2024年第2期 | 葛芳  2024年03月07日08:09

      絲路上率性的人

      抵達千年古城喀什的時候,夕陽西下,金色光線從樹林掩映中虛虛實實斜射過來,營造出一種夢幻感。出租車一路開去,經過香妃墓和艾提尕爾清真寺。重返新疆,牽動我無限情思,曾經數次前往北疆伊犁,探望我親愛的姑姑,而今姑姑長眠于伊犁白楊樹下。南疆我卻是第一次來,要知道南北疆以天山為界,直線距離有兩千一百公里,許多生活在北疆的人可能從來沒有去過南疆。

      魯院同學劉慧敏在喀什接應我。她正從帕米爾高原返回的路上,原想讓我有更好的體驗,她先去蔥嶺踩點實踐下,沒想到身體起了高原反應,頭暈,缺氧,心臟跳得滯重。

      住在塔吉克牧民的帳篷里,她感受到的是草原牧民的樸實和真誠。帕米爾高原河谷縱橫,山脈層巒疊嶂,冰川廣布,山崖蔥翠,這美景讓她情不自禁發出了“山川無語以純粹,心境無垢為生命”的感慨。

      蔥嶺就是一道屏障,一道充滿了艱辛坎坷的屏障,誰翻越了它,人生就會有新的突破。張騫翻越了蔥嶺,迎來了意想之外的中西方文化的交融;玄奘翻越了蔥嶺,帶來了佛教文化在中原的興旺傳播;馬可·波羅翻越了蔥嶺,從此進入了他夢寐以求的神秘東方。

      我在喀什時間有限,看來去蔥嶺不太現實,只能等著以后再去。我深信,我與新疆的緣分注定會讓我一次又一次走進這片遼闊的土地。

      當夜,我們穿梭在熱鬧的古城。我似乎就是西漢時的張騫,從中原踏步而來,感受異域風情。集市上琳瑯滿目的商品看得我眼花繚亂,香料、陶土、絲綢、玉石、無花果、巴旦木、胡桃、葡萄……

      兩千一百年前的歷史場景當即在我腦海里跳躍。

      張騫歷經數年,兩次出使西域,留下了對喀什古城最早的原始記錄,當時的喀什為疏勒國。

      那是在漢文帝六年(公元前174年)左右,受到西遷的大月氏攻擊,駐牧在伊犁河流域的塞王被迫率部南下,穿過鐵列克山口來到疏勒。后來,考慮到疏勒綠洲承載能力有限,塞王便帶領大部分人繼續南行,只留下部分塞人定居于此。

      盡管這是一片不大的綠洲,但畢竟處在東西交通的十字路口,是連接世界四大文明的樞紐。這就意味著,它既是世界文明交匯的福地,各色商旅休憩的樂園,也將是一片戰云密布的疆場,西域大國爭奪的目標。

      當張騫在茫茫戈壁上跋涉,忽然發現沙漠上的綠洲,聽見人聲鼎沸,這讓他欣喜萬分。對于疏勒這個陌生的國家,張騫仔細打量,第一觀感是“有市列”,也就是有商貿街市。對此,張騫吃驚不小。要知道,這可是他一路上看到的唯一有市列的國度。

      駝隊、粟特商人、傳教士、僧侶、手工藝人在這里聚集,熱鬧非凡。“疏勒”是有水有草的意思,是昆侖山護佑的綠洲,來自天南海北的異鄉人進行往來貿易。從和疏勒王的深度交流里,張騫感覺到這個國家對漢王朝幫不上什么大忙。張騫是目標性很強的人,于是繼續西行。

      我優哉游哉,沿途聞香料、嘗水果,吃當地百姓自制的冰淇淋,這種古老的冰山特色甜品,里面有豐富的草莓、哈密瓜、無花果、藏紅花。

      喀什本土畫家黃彥明介紹:“‘喀什噶爾’,其含義被解釋為‘玉石之國’或‘玉石集中的地方’,也有說成是玉城或玉市的,總之不離‘玉石’這一含義。”

      喀什作為綠洲,很少產玉,但為什么被稱為玉石之國?我不免有些好奇。

      其實,被世人公認的黃金紐帶——絲綢之路之前,在我國北方草原和中亞一帶,先有“玉石之路”存在。貫穿東西的“玉石之路”,是早期溝通中西貿易和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它以新疆和田為中心,向東西兩翼運出和田玉,沿河西走廊或北部大草原向東漸進到達中原地區。“玉石之路”有著六千多年的歷史, 現有證據證實這條“玉石之路”早于絲綢之路三千年。

      彥明不緊不慢地介紹著,他自己也做和田玉生意,和蘇州工匠來往甚多。蘇州玉雕是出名的天工蘇作之一,精湛雕工碰上和田美玉,那真是完美的結合。

      不知不覺來到一家珠寶玉石店,彥明平時常去轉悠,發現這家的東西品相不俗,價格也公道,建議我們看看。果然,金銀首飾、寶石、蜜蠟、唐卡、花瓶、薩滿教面具……琳瑯滿目。這些小擺件大多來自我國的西藏以及尼泊爾、印度、阿富汗等地。

      吸引我們的還有這位店主,90后姑娘王靜,她是一位珠寶鑒定師。姑娘水靈,身材曼妙,有一種特殊的氣息,一問竟然是江蘇宿遷人,說是在游玩中喜歡上了喀什這個邊疆城市,于是決定在這里開個小店。

      這可真是絲綢貿易的新商人!

      有一個木制的花瓶,很老很老,但特別有味道。“我是從一個九十歲的維吾爾族老爺爺手上買下來的。想象發生在它身上的故事該有多動人啊!”王靜說。

      “你準備一直留在喀什嗎?”我問。

      “是的,好像我就是和這塊土地相約著,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愛上了它。”她嫵媚的表情里有一份執著,“會的,我會在這片土地戀愛結婚,永遠留在喀什。”

      絲路上的人們,率性而自由,尋找著最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古城,心靈停泊點

      1271年,馬可·波羅十七歲時,和他的父親、叔叔等十幾位旅伴出發前往中國。他們從威尼斯進入地中海,然后橫渡黑海,經過兩河流域來到中東古城巴格達,再從這里到波斯灣的霍爾木茲。由于沒遇上去中國的船只,他們只能改走陸路。

      塵埃滿面的馬可·波羅,在阿富汗驚魂之后,跨越帕米爾高原,來到中國喀什,心靈得到極大的舒緩。他在葡萄酒的芳香中品嘗烤肉的滋味,領略元朝時喀什作為國際化商業都市的繁榮。

      我穿越到了元朝,和馬可·波羅同游,在喀什古城盡情吃美食看美景聽美樂。

      我們走進一家名為吾斯塘博依的百年老茶館,喝上一壺特色藥茶,放上一塊冰糖,要上一些蜜餞果仁,休閑自在,盤腿在炕上坐著。

      特殊的藥香沁入肺腑。黃彥明說:“這家茶館,天天熱鬧,無論是早晨,還是傍晚,本地人坐在陽臺上喝茶聊天,這些都是生活常態,讓老茶館保留著傳統慢節奏的生活。”

      不一會兒彈撥爾、熱瓦普、都塔爾、卡琴龍、薩塔爾各種樂器奏響,維吾爾族少女穿著艾德萊斯綢旋轉起來,眉目傳情,婀娜多姿,分明就是唐朝風靡一時的胡旋舞啊,讓一屋子的在座客人都旋轉飛揚起來。一個手持熱瓦普樂器的人開始獨奏,琴頸細長,琴身上有許多飛鷹的裝飾。音色清亮,節奏高亢,有慷慨激昂之情,也有悲愴纏綿之勢。

      我內心的大門也被悄悄打開,喝著藥茶,和黃彥明、劉慧敏竟說起了十八年前在新疆的往事。新疆曾是我的傷心地,經過歲月的淘洗,我對它開始充滿感情地重新打量,并再次愛上它。

      二十二歲的熱迪亞娜發來微信。她是我在飛往喀什的途中認識的維吾爾族姑娘。她第一次坐飛機,在候機室里神情憂郁。我瞥了一眼她的機票,應該和我同一航班。飛機臨時改登機口,她卻渾然不知,還在她的世界里恍惚。我向前和她搭訕,告訴她已經更換登機口,于是我倆一起前往。

      原來她是喀什本地人,家里出了點意外,著急忙慌趕回去,她眼角處稍稍留有淚痕。

      熱迪亞娜出生在喀什的伽師縣瓜鄉桐城。她和我說,她特別想念爺爺的果園。她童年的時候,果園里果香四溢,哈密瓜、西瓜、各種杏子、蘋果……玫瑰花爬滿了柵欄,葡萄架下鄰居家孩子們躡手躡腳偷偷進來摘水果吃。可惜,如今果園面積越來越小,很多都成為稀缺資源了。

      她媽媽十七歲結婚,十八歲生了她,現在四十歲,就像一朵盛開的石榴花。她不放心熱迪亞娜去內地,除非她結了婚和丈夫同往。

      “可是,我才不想像她一樣那么早結婚。我現在烏魯木齊工作,做物流。我想去上海,去你們江南,看看這個精彩的世界。”熱迪亞娜抬起頭,長長的睫毛撲閃著,恬靜中帶著狂野。

      傍晚的時候,我背起行囊一個人又去喀什古城轉悠。遙想當年,絲綢之路上所有的駝隊都經過喀什,叮叮當當,浩浩蕩蕩。

      維吾爾族孩子們拿我的小單反拍照。一個十歲女孩說:“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用相機,我太興奮了!”她拍她家有迷幻色彩的老屋,拍她一周歲的妹妹。古城老巷是孩子們的樂園,他們在巷子里踢足球、騎自行車、追逐、吃老冰棍、唱歌、聊天。孩子們睫毛長長,表情豐富,三五成群大聲說笑,轉身甩出幾個漂亮的舞蹈動作,與大城市應試教育下內卷狀態中焦慮抑郁的孩子形成了強烈反差。

      我換了一家茶館——香妃茶館。茶館在二樓,墨綠色底紅花紋窗簾拂動,五六個老者圍坐,古銅膚色,深目高鼻。其中一個卷起莫合煙,猛地抽起來,熟悉的煙味飄過我的鼻翼。以前新疆大姑經常給我父親寄莫合煙絲,似曾相識的場景。老人們坐著,不說話,聽音樂,默想,或者打節奏,卷莫合煙,起身跳舞,抖動身體各個部位。

      手鼓用牛皮制成,已經三年,油光發亮。憂傷的旋律《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突然響起。這首歌曲是電影《冰山上的來客》的插曲,20世紀60年代起就紅遍大江南北,如今聽到,有一種熱淚盈眶之感。

      再細細品味,我被歌曲背后的故事纏繞。故事來源塔吉克族的一首民間歌曲《古力碧塔》,講述的是一名為商人趕腳的塔吉克青年,愛上了喀布爾城的一位公主,但他們的愛情遭到了女方家長的反對,青年只能順著古絲綢之路流浪,把凄涼的歌聲傳遍了所有他路經的地方,最后傳回到帕米爾高原他的故鄉。

      在二樓,我靠窗坐了很久,這是個非常好的角度,可以俯瞰或眺望,老城之景盡收眼底。夕陽映照在老城屋頂,鴿子咕咕叫著盤旋,不一會兒,銀白的鴿群在天空中閃過。不遠處拱頂上有兩個年輕人在旅拍,女生裸著后背,穿著時尚鮮亮的服裝,背景是土崖的黃褐色,厚重的滄桑感與人物的靈動形成了對照。

      一個人的旅途找到了絕妙的心靈停泊點,這種感覺幸福美妙。坐著發呆,也是一種絕好的享受。看著樓下每一個過往的人,西域美女,璀璨如星。據說,喀什的旅行拍攝商鋪三個月內竟增至四百多家!

      我有些恍惚感,似乎我在喀什已經很多時日,他們全都是過客,來去匆匆,不留痕跡。那我呢?我在時空里轉換游蕩,我好像又到了波黑的莫斯塔爾,迷宮一樣的老城……

      我的前生,一定來過這里。此時,我像一把鎖找到了一把匹配的鑰匙。

      羊在屋頂上溜達

      很幸運,關閉了好幾年的高臺民居在我到來之時,整修完畢對外開放。

      高臺民居,位于喀什老城東北端,建于高四十多米、長八百多米黃土高崖上的民居,距今有近千年的歷史。

      乍一看,總覺得這些房連著房、樓連著樓、層層疊疊、松松垮垮的土房很熟悉。我說,像來到了阿富汗,電影《追風箏的人》鏡頭中晃動的都是眼前這些畫面。劉慧敏說:“你說對了。當年,好萊塢拍攝電影《追風箏的人》時,阿富汗戰火紛飛,根本無法按計劃在首都喀布爾拍攝,于是攝制組來到喀什,選擇高臺民居作為外景拍攝地。”

      嗯,怪不得,我的直覺很對。

      懷著對故鄉的依戀,維吾爾族老百姓世代聚居。房子很簡陋,用泥巴和楊木搭建而成。順著山勢,充分利用地形和空間,房子錯落有致。這些未經規劃、隨意建造的樓上樓、樓外樓,又排列出幽深、四通八達、曲曲彎彎、忽上忽下的喀什高臺民居小巷。

      我們在小巷子里穿梭。巷子縱橫交錯,仿佛時空置換。靜悄悄的院落,推門進去,墻內掛著色彩繽紛的地毯,在光影中幻化出迷人的魅力,波斯圖案、印度風格、佛教七寶等應有盡有。

      原來這里是維吾爾族各種手工業者的聚集地,土陶、銅匠、鐵匠、印花、印染、刺繡、地毯、制作糖果、酸奶……他們在這里世世代代生活、勞作,并與經過這里的游客進行貿易交換。

      走進了一家柳編手工作坊。坊中擺放著生活中日常可見的器具,如壺、罐、果盤、籃子等等都是用枝條編織而成。柳條取材于榆樹枝、紅柳枝、楊樹枝、桑樹枝、柳樹枝等,這些自然生長的樹木枝條,較多地保留了自然本色。從史料記載和古墓出土的大量樹條筐、箭袋實物來看,這項傳統技藝已經存在三千年了。

      一個維吾爾族老爺爺,笑呵呵地迎接我們的到來。一個女孩歡笑著蹦跳進來,又一個女孩蹦跳進來,一下子三個女孩冒出來。年齡最大的女孩用漢語響亮地告訴我們:“這是我們的爺爺,他一共有十個孫女一個孫子!”

      老爺爺極力推薦著他親手制作的柳編作品。他最大的孫女,今年讀六年級。她小臉漲得通紅,看到有客人想買爺爺的東西,激動極了,十分樂意給我們當翻譯,討價還價,極力促成這樁生意。

      一個紅柳編織的籃子,既有藝術感,又有生活的質感,劉慧敏準備買回去布置她在木壘的燕呢書屋。二百五十元,成交!維吾爾族老人笑開了花,這是他高臺民居試營業以來的第一單,也預示著他接下來的生意紅紅火火。

      另一家,店名是“阿娜爾的禮物”。走進去,庭院里維吾爾族女孩在安靜地繡花。原來“阿娜爾”就是形容心靈手巧的窈窕淑女。她,低眉一針一線,繡出自己出嫁時最美的作品。

      再走進“維吾爾模戳印花布屋”。屋內用印花布做的墻圍、褥墊、桌單、窗簾、門簾等到處可見,各種幾何圖案植物圖案交織搭配,和諧美妙。圖案中最常見的是水果石榴,鮮紅多籽,有多種微量元素,釀酒也格外醇美香甜。我被眼前這些樸素的土印花布吸引,傳統技藝記錄著生活之美,生生不息。

      再走,再看。旋轉的軸盤上,匠人左手輕輕托著陶泥,右手中指和食指按壓陶泥中間和邊緣。隨著軸盤飛速轉動,一個古樸的陶罐逐漸成形……在吐爾遜·肉斯坦木土陶制作部,土陶現場制作工藝引得過往的游客紛紛駐足、觀看、拍照。

      我側歪著頭欣賞了很久,好漂亮的造型啊!陶土制成的碗、碟、盤、壺、罐、燈形態各異,質樸的造型透著古老的氣息。新疆土陶歷史久遠,技藝代代相傳。如今,維吾爾族模制法土陶燒制技藝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并在產品形制上不斷發展創新。

      “一天不摸陶土,心情就會煩躁。”七十二歲的吐爾遜是這項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第七代傳承人,是喀什古城中最資深的手工制陶人。他說:“傳統手藝都是言傳身教,每件陶器都是孤品,手感和經驗非常重要。”

      用陶土制作成的水罐厚墩墩圓鼓鼓,一副可愛模樣,是維吾爾族人的日常生活用品。陶罐外有精致的花紋,內部裝滿水,土陶能像人一樣呼吸,所以儲存在里面的水鮮活靈動。

      有幸和非遺傳人吐爾遜合了一張影。我把“2023年行走絲綢之路”的小旗子舉起來,老人慈祥地笑了,卷起一支莫合煙稍做休息。

      沿著小巷內的任何一條小道走去,我們都能看到沿巷道修建的民居院落大門依墻外而開,門都是兩扇的,一戶挨著一戶。

      而羊在屋頂上溜達。劉慧敏說有一次她在此地借宿一夜,晚上睡覺聽得見羊在走動,清晨時不停地咩咩叫。

      好喜歡這樣的感覺!我也順著樓梯爬到屋頂上俯瞰——這是另一個世界,屋頂相連,可以走通,視野遼闊蒼茫。又想起那部電影——《追風箏的人》,少年在屋頂上拼命奔跑,追逐象征友誼的風箏,風在吹,風箏在動,少年奔跑,全城沸騰!

      臺詞里有一句動人的話,“為你,千千萬萬次。”

      俊美王子身著艾德萊斯

      喀什老城,道路兩側種植著許多桑樹,大多數結白色桑果。走在樹下,桑果啪啪落地,偶爾砸在頭上。有風吹過時,樹干搖晃,噼里啪啦,密集如雨,眼前落一地桑果。

      見到老者和少年經過樹下,他們會彎腰撿桑果。老者立在樹下,手捧幾顆,一邊吃,一邊仰望風吹樹梢;少年快速拾起一堆,站起身來,并不停留,邊吃邊走,迅疾如風。

      一個孩子摘了幾顆軟而白的遞給我,示意我嘗嘗:“給,這是成熟的桑果。不成熟的桑果吃下去,會拉肚子。”

      桑樹有合抱之粗,多為古樹,幾百年或上千年。種植在道路旁的桑樹,專供行人走累了在樹下納涼休息吃桑果。據說吐魯番吐峪溝一個老人,一日三餐都是吃桑果度日,每每到用餐時間,他便敏捷地爬上樹,如《樹上的男爵》主人公一樣逍遙自在。

      桑樹全身都是寶,有一種專門的藥桑,稱“夏圖特”,是桑葚之王,維吾爾族的民間藥材。

      桑皮紙,以桑樹皮為原料,起于漢代,產于中原。自從張騫鑿空西域以后,唐代起桑皮紙作為書畫用途流經西域,傳播世界各地。1908年英國人斯坦因在和田城北一百公里的唐代寺院中,發現了一個桑皮紙做的賬本,記錄著寺院在當地買紙的情況。

      種桑養蠶,吐絲織綢,新疆的絲綢業也獨有它的風韻。當然,新疆乃至中亞的絲綢由中原引入,有一個傳絲公主的美麗故事。據玄奘的《大唐西域記》載:“昔者此國未知桑蠶,聞東國有也,命使以求。時東國君秘而不賜,嚴敕關防,無令桑蠶種出也。瞿薩旦那(新疆和田一帶)王乃卑辭下禮,求婚東國。……命使迎婦,而誡曰:‘爾致辭東國君女,我國素無絲綿桑蠶之種,可以持來,自為裳服。’女聞其言,密求其種,以桑蠶之子置帽絮中。”

      傳絲公主即東國公主,是否為中原王朝的公主,這里尚有爭議,因為如果是中原的公主,將蠶繭帶到于闐,萬里跋涉需一兩年時間,蠶早就羽化為蛾了,絕不可能傳入于闐。那么這個公主可能來自于闐鄰近的國家。

      無獨有偶,斯坦因在中國新疆境內進行考古盜掘的時候,在和闐(今和田地區)附近的丹丹烏里克遺址中發現了一塊畫有傳絲公主的木刻畫板。這塊畫板上有一位頭戴王冠的公主,旁邊有一侍女手指公主的帽子,似乎在暗示帽中藏著蠶種的秘密。公主后面還有一個神像似的人物,他手上的各種小物件也與紡織有關:一手拿著刀子,可以割斷緯絲;一手拿著剪刀,中間有個“工”字形的工具,可能是用來繞線的。

      經考證,畫板上記載的故事與玄奘所寫的完全吻合。

      季羨林先生說,這個動人的故事說明內地漢族人民發明的繅絲養蠶技術很早就已傳入新疆塔里木盆地,之后又通過這里傳到西亞和歐洲。

      “俊美王子Siyawus,身著黑色艾德萊斯,手握整個疆域。”在12世紀左右寫成的維吾爾英雄史詩傳記《Alp Ata》中,波斯王子Siyawus威風凜凜、華貴高雅,在艾德萊斯的襯托下,更顯個人君王風范。

      著名的艾德萊斯綢成為了維吾爾族人的最愛。艾德萊斯意為“扎染”。在古代,和田和喀什是新疆的主要產絲地,那里桑樹連蔭,機杼不絕,人們自古就掌握著養蠶、繅絲、編織技術,他們根據自己的民族信仰,將絲綢也染成具有本民族特色的圖案。

      絢麗奔放的艾德萊斯綢懸掛著,仿佛噴薄欲出的火焰,又似輕柔曼妙的云彩,獨特的異域花朵在沙漠中綻放。明艷大方的維吾爾族少女身著艾德萊斯綢裙裝,比花朵更俏,比云彩更柔,比火焰更熱情。各種顏色隨意搭配,各種激情由此碰撞。我在高臺民居的染坊癡癡佇立,凝望著隨風飄動的艾德萊斯綢,它向我傳遞著什么?

      那是青春的氣息,明媚的氣息,還有對生活無比眷戀熱愛的氣息。

      盤橐城的訴說

      班超路,盤橐城。

      熱辣的太陽,班超孤獨地堅守在西域大地上。我打車前往,拜謁這位赫赫有名的東漢著名的軍事家和外交家。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公元73年,班超立足疏勒,將盤橐城作為其經營西域的大本營,蕩平匈奴勢力,完成了統一西域的宏偉大業。他就像一道徹天連地的閃電,劃破了西域昏亂而單調的漫漫長夜,也像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風雨,摧枯拉朽般蕩滌著舊世界帶來的一切污濁泥水。

      當班超準備離開疏勒,一行東歸路過于闐,于闐君民放聲哭喊著說:“我們依賴漢使就像依賴父母,你們千萬不能走啊!”許多人抱住班超的馬腿,苦苦挽留。

      班超任熱淚在腮邊橫流,“走還是留?”他把征詢的目光投向了身邊的三十六位勇士,大家的臉上沒有一絲畏懼,只有奮勇直前的堅毅,于是他們撥轉馬頭,重返疏勒。

      在盤橐城,班超駐守了長達十七年之久。他順民心求統一,團結各族人民,幾次平定疏勒國內他們反叛,克姑墨(今阿克蘇),擊莎車,降大月氏,敗龜茲,全面收復西域,被匈奴封閉多年之久的絲綢之路在刀光劍影之后再度開通。

      盤橐城并不大,景區幾乎沒有什么游客,我被烈日曬得大汗淋漓。保安大叔提醒我:“小心臺階!”

      班超帶著三十六位勇士,目光堅定,站在喀什土地上。投筆從戎的他,身上擔負著國家命運,萬里封侯,他苦苦撐著西域都護府,監管著西域這片遼闊的土地,憑著一腔熱血和果敢,他完成了橫亙千古的偉業。

      舉世滔滔,舍我其誰?

      我站在班超的雕像前——“定遠侯班超像”,這是一個智慧、強悍、義薄云天、令人折服的班超,他的人格魅力輔助了漢帝國。然而,誰能知曉作為一個平凡人,他忍受了多少苦楚?永元四年(92年),他被正式任命為西域都護府的同年,遠在京城的哥哥,《漢書》作者班固,因收到竇憲案牽連,受盡獄吏的非人折磨,慘死在獄中。噩耗傳到疏勒,班超只能老淚縱橫。對于小人的讒言,班超又忍痛休了自己的疏勒妻子(班勇的生母)。

      一生征戰西域的班超,苦苦思念家鄉而不得歸。班超的妹妹——第一位女史學家班昭最終完成《漢書》的編撰,上疏給年輕的皇帝,懇求讓班超回鄉。

      “不敢奢望到酒泉,但愿生入玉門關。”七十歲的班超同樣上疏給漢和帝。漢和帝終于御準了他的請求。大漠重重,長途漫漫。很可惜,長達三十年的西域征戰加上數月的長途跋涉,耗盡了老英雄的全部精力,班超告老還鄉一個月后不幸病逝,撒手人寰。

      班超,永遠和西域融在了一起。

      盤橐城外的班超路車水馬龍,成為喀什的重要交通要道。可惜,并不是所有老百姓都知曉那段歷史和班超的經歷,他們行色匆匆,樹蔭下騎著電瓶車疾馳而過。

      我給看守盤橐城景區的保安大叔照相。一聽說照相,他理了理頭發,坐正,很嚴肅地配合著。

      我左右溜達,忽然驚喜地發現盤橐城那段夯筑的土城墻遺址巍然聳立著。20世紀初,法國人伯希合曾到盤橐城遺址實地勘測,當時沿存北面和西面兩段土筑城墻,新中國成立后古城遺址大部分為工廠單位占用,僅有一段長約八米、高近三米的舊城殘垣遺留下來,就是我眼前所見。

      風雨滄桑,我自巋然不動。土城墻經歷兩千多年的歷史,仍有力地呼吸著,在西域廣袤的土地上,它安靜凝望著發生的一切。不遠處的克孜勒河與吐曼河,也是真正的歷史見證者,滔滔水聲,訴說那風起云涌的歲月。

      飾緙絲邊緣絹棉袍

      “風霜沙雪十三年,城郭山川萬二千。”這是宋人陳普的詩句,描寫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經歷的艱辛。去時年少,歸來白頭。張騫兩次出使西域,他的艱辛迎來絲綢之路文化的繁榮,這也是張騫沒有料想到的身后事。

      喀什,地處亞歐大陸中心,為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三天的行走,讓我這個旅人有了許多新的情愫滋長。在路上,我全身心打開感受未知的世界,探索是一場沒有終點的旅途。

      在喀什博物館,我細心尋找絲路上的絲綢殘片和服飾。疏勒為產錦之地,宜種桑養蠶產絲之地則為高昌和于闐。據《魏書》記載,高昌(今吐魯番)宜蠶;于闐(即當時的瞿薩旦那,今和田)土宜五谷并桑麻;焉耆養蠶不以為絲,唯充綿纊;疏勒(今喀什)土多稻、粟、麻、麥、銅、鐵、錫、雌黃、錦、綿,每歲常供送于突厥。

      在博物館玻璃櫥柜里,除了發現唐代的絲綢殘片,我還看到了一件一級文物:北宋飾緙絲邊緣絹棉袍,喀什麥蓋提縣征集。這件棉袍開襟、方領、窄長袖,高一百三十三厘米,以土黃色棉布為里,以草綠色絹為面,面和里子之間襯著羊毛,后下擺中間都鑲嵌著緙絲編織的花草紋。緙絲花帶色彩搭配和諧,編織細密勻稱,花卉兩側連珠紋,極具西域特色,花卉圖案粗獷奔放。

      根據專家分析,這是一件產自西域的服飾,但質地、工藝、款式與中原地區的服飾具有一致性。宋代以后,緙絲一直是帝王和貴族追捧的對象,有“織中之圣”和“一寸緙絲一寸金”的美譽。飾緙絲絹棉袍上使用了絲綢、緙絲等高等級材料、工藝,一方面反映出這件服飾等級較高,另一方面也體現了古代西域貴族對漢文化的追捧。

      追根溯源,緙絲在工藝和技法方面源于西域緙毛。從世界范圍來看,距今三千年前就有緙織工藝,埃及第十八王朝法老圖特摩斯四世墓出土的三件麻布,使用了緙織技法,織出在蓮花和紙紗草中的阿門諾斐斯二世肖像。后來,緙麻演變為緙毛,逐漸向東傳播,傳入新疆地區。研究表明,在新疆的鄯善、且末、和田、喀什都曾發現緙毛織物,早期緙毛織物來自西方,而新疆喀什地區巴楚縣托庫孜薩來遺址(唐代)出土的緙毛織物產自當地。

      可惜緙絲工藝在新疆已經失傳。如今江蘇蘇州和河北定州的緙絲技藝還完整保留,前后入選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面對九百年前留下來的色彩鮮艷的緙絲藝術品,我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我來自江南蘇州,接觸過不少蘇州的緙絲名家;而今在西域,又親眼見識了緙絲藝術的粗獷與精美,我再一次被這一古老精湛的工藝所嘆服。

      喀什博物館文博副研究館員葉寶平在采訪時說:“飾緙絲邊緣絹棉袍是絲綢之路精神的具體體現,是不同文明交流互鑒開出的燦爛花朵。同時,飾緙絲邊緣絹棉袍本身也充分說明,處在世界文明十字路口的新疆扎根于中華文明沃土,兼容并蓄域外文明與中原先進文化,創造出獨具特色的地域文化,豐富了中華文化一體多元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