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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4年第2期|傅菲:轉燈
      來源:《長江文藝》2024年第2期 | 傅菲  2024年03月04日08:37

      小真是樟村唯一扎燈籠的人。她扎的燈籠,蟲不蛀。4月,小真去懷玉山下的鴉山塢砍下茅竹,浸在河水中泡半個月,又碼在院子日曬雨淋兩個月,收了茅竹,抱進雨棚。雨水泡透了,又曬得竹青發白,清除了竹糖漿,纖維也軟化了。破竹剝絲,篾絲細軟又富有彈性。一根四米長的茅竹,破出來的篾絲可以扎八個燈籠。鋸了竹蔸、竹頭,一根茅竹鋸八節,一節竹筒劈兩塊,一塊分兩片。竹片壓在大腿上去竹黃,篾刀對著竹青咬一下,又咬一下,鋒口吃深了進去,腕部向上翻轉,刀口上翹,啪的一聲,竹青和竹黃剝離,竹黃做竹片,竹青做竹絲。一個燈籠有四個正面、四個側面,正面是(八厘米)等長四邊形,側面高八厘米、寬兩厘米。八個面組成一個多菱的籠,籠上蓋了帶提手的燈罩,籠下設一個燈座,便造出了燈籠。燈籠安裝在木板上,木板兩頭鉆孔,用木閂連接另一塊木板,木板相連,如木橋。燈遂稱橋燈。

      樟村是玉山縣西部大鎮,盛產羅紋硯石、石灰石,鄉民四散全國,以生產櫥柜為業。自初唐以來,樟村年年正月抬橋燈,鬧了元宵,才拆解了燈橋板,收了花燈。往年的花燈由篾匠做,篾匠這門手藝,消失了二十余年,樟村無人做花燈。2015年,小真從景德鎮市回了樟村生活,便做起了花燈。

      小真是樟村人,高中畢業后,她就隨她爸去了景德鎮。她爸在一家三線工廠給領導開車,小真也就這樣進了三線廠上班。1991年夏天,我四表哥從部隊回家探親,我爸就說:你回家探親是不是想訂一門親事啊?

      是有這個想法,老姑丈疊一下力(方言,即盡力幫忙的意思),給我介紹介紹。四表哥說。

      你肯定有中意的人,不然,哪會回來探親。你去部隊七年,才第一次回來。我爸說。

      有是有,怕對方看不上我。四表哥說。

      說說看,哪家的?我爸說。

      小真。四表哥說。

      小玉山的小真吧。不知道她有沒有對象。我爸說。

      我想去一趟小玉山。四表哥說。小玉山是樟村的別稱。我爸的堂姑銀桃就嫁在小玉山。每年正月,銀桃帶著孫女小真來走親戚。

      鄭坊去樟村有兩條路走,一條是經臺湖村,翻一座山,就到了樟村,需徒步八個小時。另一條路是經臨湖過蘇村,翻沙溪嶺,到樟村。這是一條砂石公路,需騎自行車兩個半小時。四表哥借了一輛雅馬哈摩托車,帶上我,去了樟村。這是我們第一次去樟村,上沙溪嶺,四表哥推著摩托車,我說:這么長的陡坡,接親都不愿來。

      有親接,再遠的路,我都要來。四表哥說。

      站在沙溪嶺上,山風凌厲,一會兒就把汗濕的衣服吹干了。嶺下是一個章魚形的盆地,丘陵起伏,人煙稠密。玉琊溪以半懷之抱曲流過村子,向南而去。入了村,問了好幾戶人家,才問到了小真的房子。姑婆銀桃已有七十多歲,有點耳背,有點照目(方言,照目即視力弱),認不出我們。四表哥自我介紹了好幾遍,她才明白過來,很客氣地燉雞蛋作點心。我們吃了點心,小真的媽媽潔英才從田里做事回來。我們突然而至,頗讓她們感到意外。四表哥和潔英表姑說話,我站在廳堂看掛在墻上的相片。相片用相框裱著,有大有小,有黑白有彩色,有全家照有單人照。有一張三人照:抱球的男孩(小真的哥哥小松)站中間,右邊穿藍色連衣裙的短發女孩(小真的姐姐小春)提一個小花籃,左邊穿紅色褲裙的短發女孩(小真)戴著一頂白太陽帽,翹著嘴巴扮鬼臉。

      四表哥和潔英表姑說了好久的家常,也沒切入正題,東拉西扯。他不停地喝茶。我對潔英表姑說:姑姑,四哥這次回家探親,就想見見小真姐,四哥挺喜歡小真姐的。

      這是好事。這個事得問問小真。我做不了主。等過年了,我問問小真。表姑說。

      又喝了一碗茶,四表哥拖出摩托車,帶我回家。我說我們去街上走走,還沒逛過樟村街呢。四表哥說,一個大山塢有什么逛的。

      事實上,小真去了景德鎮以后,我再也沒見過她。直至她回到樟村生活。她被一輛大貨車送回來。大貨車載了真皮沙發、床、西餐桌、衣柜和電視機、冰箱、洗衣機、烤箱,及十二袋衣物、十八雙鞋子。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她二十三歲的兒子希東。希東又肥又壯,個頭高大,垂著手走路,肚腩和臉肉一抖一抖,背略駝。每天早上,希東到街角的大南門雜貨店買兩包白利群香煙。

      老板娘問他:希東,今天早上吃了幾個大包子?

      二十個。希東說。

      才吃二十個,太少了。老板娘說。

      我媽不讓我吃。希東說。

      你媽不好,不讓你吃飽。老板娘說。

      我媽好。我媽天天給我蒸大包子。希東說。他點上煙,抖著肚腩和臉肉,拖著一雙棉拖鞋,往巷子進去,拐過一片菜園,沿著機耕道走百來米,推開半掩半閉的大門。一條大黃狗跳起來,和他沒完沒了地戲耍。

      希東低智。希東一歲半了還不會說話、走路。小真抱他去景德鎮市人民醫院做身體檢查,也沒檢查出結果。鄰居見她整天愁眉苦臉的樣子,就寬慰她:小真啊,男孩子說話走路晚,更聰明。可小真慌神了,抱孩子去上海市兒童醫院檢查,醫生說,孩子左腦發育不良,智力會停留在八至十歲的階段,行動能力也會低下。這是治不了的。小真坐火車回景德鎮,哭了一天一夜。她不死心,又抱孩子去北京協和醫院檢查,結果還是一樣。

      小真是單位的打字員。那時還沒實行自動化辦公,用打字機打字。她就做了一個站桶,孩子站在站桶里,她一邊打字一邊照料孩子。希東到了六歲,才開始學走路、說話。有一家醫學科研中心負責人找到小真,說,你孩子由我們中心撫養,可以隨時觀察孩子腦發育變化,作科研數據。小真聽著對方說,淚水沿著鼻溝卷下來。

      我天天推著兒子來上班,喂飯喂了五年。幼兒園也不收他。我就把孩子當菩薩一樣供著。他是來到我家里的菩薩。我活一天,就要供菩薩一天。小真對負責人說。

      小真的愛人和小真同在一個單位上班,是個無線電技術員。他對小真說,希東也就這個樣子了,治也治不了,我都活得索然無味了。我們再生一個孩子吧。

      小真掰開自己的頭發,給她愛人看,說:我三十歲不到,發根都白了,我暫時沒有精力再生孩子。

      那你打算什么時候再生孩子呢?她愛人問。

      你這樣問,不是逼我嗎?希東是我的兒子,也是你的兒子。兒子帶得這么艱難,我哪有心力去想再生孩子的事呢?

      那就等你有心力了,我們再生個孩子。她愛人說。

      三線廠在郊區,生活圈子就是廠區的工友。他們也都勸小真再生一個孩子,說,孩子的希望就是一個家庭的希望,充滿希望的家庭才是牢固的。言下之意是,希東這個孩子沒希望,別把心思全用在希東身上。任別人怎么說,小真也不怎么搭理,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苦,我的苦,別人沒法理解。希東十歲,個頭長到了一米六八,看起來是個大男孩了,卻整天拽著媽媽的衣角走路。小真的愛人辭了職,去了深圳。小真也沒挽留他。一個人要離開,終究是要離開的。她給他揀拾了衣物,帶著孩子,送他上了去廣東的火車。從站臺出來,她抬頭望了望天,淚水撲簌簌地流下來。她不能怪他,他想再要一個孩子,她理解。但她不想再生了。她就像一條竹筏,坐上了希東,已經是滿載了,再坐上一個人,竹筏就會開裂,她和希東都會下沉溺水。她愛人每個月寄生活費回來,人卻很少回來,電話也很少來一個。隔膜,是一種割裂。

      去了深圳三年,她就聽說她愛人有了別的女人,還生了一個大胖兒子。她假裝不知道。她挽回不了。她目送他離開了屬于自己的港口,駕船離去。她選擇了離婚。她什么也沒要。他還在創業,他也給不了什么。他仍然每個月寄生活費回來,她也收著。希東十八歲了,去了深圳。她前夫給希東買了一套小公寓房,雇了個保姆照顧希東生活。希東在深圳生活了半個月,又送回了景德鎮。沒有媽媽在身邊,希東生活不下去。她前夫就叫她一起去深圳。她說她不去,去深圳不如辦內退,回樟村生活。她前夫就出了二十萬塊錢,在樟村建了一棟三層半的民房。民房建在玉琊溪邊上。她沒想過會回到樟村生活,這個被鐵桶似的群山圍困的山村,是她自小就想逃離的地方。她的哥哥姐姐都在景德鎮生活。她的爸爸也在景德鎮病逝。一家子人,只有她媽媽還生活在樟村,守著那幾塊荒廢了的爛田。她重新挖起了田,種上了蔬菜。她喜歡種菜,挖地、下種、澆水,看著蔬菜油綠綠地生長,她暫時忘卻了很多煩惱。

      她曾是有口皆碑的樟村美人。高中畢業,去景德鎮之前,她和她奶奶來走親戚,我還記得。她扎一條馬尾辮,穿一套藍領白球衣,臉頰泛起石榴紅,眼睛又大又圓。她有一種令人高不可攀的清雅之氣。當年,四表哥對她日思夜想,是有緣由的。她有著一種令四表哥難以忘懷的美。2017年中秋,我去樟村的銀礦坳(海拔約1325米)摘八月炸(三葉木通的漿果),去看望潔英表姑(小真爸爸病故之后,她大部分時間住在景德鎮),才看到了小真姐。她在破篾絲,扎燈籠。她的整個三樓,一桿一桿地掛滿了燈籠。

      五十歲不到,她的頭發就白了大半多。她的臉肉有些收縮,縮出蝶形的細紋,額頭略微外凸,鼻梁也不像年輕時那樣直挺。她的眼睛有些渾濁,眼神卻有一種堅毅的力量。玉琊溪彎彎曲曲,在丘陵間環流,向南而去,注入峽口水庫。懷玉山高聳,劈立的石崖孤懸出來,流瀑閃閃耀動太陽的反光。《方輿志》所載:“天帝賜玉,山神藏焉,故名懷玉。”懷玉山形似斗狀,又名玉斗山,縣因山而名,遂名玉山。懷玉山橫亙百里,樟村是山下最大村鎮,是信河戲發端之地。清代時期,程家班社從黃皮演化出了信河戲。在上個世紀中葉,信河戲與饒河戲融合,才有了贛劇。玉琊溪始發三清山(懷玉山中段高山)南麓八磜,入注信江,始稱冰溪。江河之所以被稱為大地動脈,在于孕育萬物、養育蒼生。

      小真的房子并不與村子相銜,而是孤零零的一棟。門前的機耕道直通四方田疇,單季稻已熟稔,收割機在田間突突突地收割。稻熟了就要低下穗頭,草熟了就要枯黃。小真用竹籬笆圍了一個一畝之大的場地,養了三十多只雞鴨。她還種了柚子樹、梨樹、石榴樹和枇杷樹。雞鴨的糞便含鹽量高,柚子樹被鹽死了,枯禿禿。梨又黃又圓,太平鳥在啄食。這是一棟簡易的民房,外墻用水泥糊,灰白白,頂上的半層設了一個蓄水桶,看起來像個廢棄的倉庫。她有一個儲物間,儲藏了八缸谷燒(一缸五十斤)。希東和一個小孩子(小春的孫子)在門前打陀螺。

      樟村有一條主街,長約三華里,店鋪林立,有家電超市、日用品超市、水暖店、嬰兒用品店、服裝店、鐵匠鋪、藥店等。潔英表姑對小真說:你回來了,可以在街面上開個電線電纜店。她哥在電線電纜廠工作,有進貨的便利。

      回來了,我就想安安靜靜地生活。小真說。小真很少和鄰里來往,也很少上街。要買什么東西,就叫希東去。希東拿了錢,抖著肩膀,屁顛屁顛去買貨。那是一些零用的東西,調味品、洗漱日用品、紙巾、米面。每次買回來,小真就表揚希東:你真棒,買來的東西一件也不少。希東就揚起臉,說:下次,我還要去買。

      希東喜歡吃面食,尤其喜歡吃餃子、大包子。小真就帶著他揉面粉、發酵、包餃子。包好了的餃子,晾在小圓匾上,一圈一圈地擺放,看起來像一朵綻放的白菊花。圓匾可以晾240個餃子,供希東吃四個早餐。包完了餃子,小真對希東說:你要學會自己動手做事,自己揉面粉,自己包餃子,以后媽媽不在了,你就不會餓著。

      西邊山腳下,有一個深深的山塢,玉琊溪從山塢流出來。山塢有一個水電站,沿著水庫進去,有一片原始次生林,山道平緩又寬闊。森林里有許多野果,有獼猴桃、金櫻子、薜荔、野山柿、覆盆子等。野果熟了,小真就帶希東去采野果。小真愛酒,她采野果泡酒。她天天要喝酒。下午四點,她炒好了菜,從酒缸里打上一瓶野果酒,自斟自酌。她一天吃兩餐,晚餐不吃飯,喝一餐酒,一餐喝一斤。谷燒便宜,一斤十四塊錢,封缸一年,酒就沒了銳氣,變得醇和。她沒有酒友,只有一個酒杯、一碟花生米、兩個炒菜。陽光從窗戶落在飯桌上,也落在她臉上。她一口一口地嗍酒。陽光慢慢消失,滿屋子是灰白的光,光變得更灰,繼而變黑,黑得深沉,又變白變亮,月亮浮在了山巔。希東八歲的時候,她就有了飲酒的習慣。她像她爸爸,具有驚人的酒量。每次回家,她爸就一個人坐在廚房,小杯小杯地喝酒。她站在廚房門口,看爸喝酒。她爸就端起酒杯,給她,說:酒這個東西,真好。他笑盈盈。她就躲開。那個時候,她還小,她就對她姐姐小春囔囔:爸爸又喝酒了。

      酒自有妙處,也自有天地。那是一個人的天地。她喝一口酒就抬眼望著對面的墻。墻是白墻,墻角有一只死蜘蛛掛在蛛網上,墻正中掛著一張彩色全家福。那是他爸七十大壽時,全家的合影。她爸體胖,慈眉善目,像尊彌勒佛。不是因為爸爸在景德鎮,她不會去景德鎮;不去景德鎮,就沒了這段婚姻。這就是命運。上天派了希東來到她生命里,她必須接受,也必須善待。這是上天對她的獎賞,也是上天對她的懲罰。她坦然了。她媽勸她,回樟村了,可以找一個適合的男人,家里還是需要男人。她媽大半輩子與她爸分居兩地,知道女人操持一個家有多難。她對她媽說,要找男人,自己就不會離婚。她媽就不再說了。她回樟村,就是不想再遷就別人,也不想再遷就生活,安安心心地照顧希東。她知道,患有肥胖癥、低智的人,大多短壽。

      臘月了,家家戶戶買花燈。樟村抬橋燈,有男丁的家庭都要參與,一戶一燈,花燈因此又名子燈。樟村并無花燈買,得去玉山縣城。小真去景德鎮的第一年,是在竹編工藝品廠上班,她會破竹、剝篾絲、編燈籠。她還會舞燈籠。

      翌年春,她買來了竹篾刀具、破竹機,就上山砍茅竹了。她媽問她:你想掙錢,也不用那么辛苦,去超市上個班,月薪也有兩千多塊錢。

      上班了,就有了許多雜事。扎燈籠,時間自由安排,能賺幾塊錢就賺幾塊錢。扎燈籠可以打發很多時間,不然的話,沒事干,我整天無所事事。希東也可以干干事,多活動。小真說。

      懷玉山出產的茅竹,是贛東北上好的茅竹。懷玉山是花崗巖地質結構,偏堿性,日照時間長,山中多霧,有霜期比丘陵地帶多四十余天。茅竹纖維細膩,柔韌性更強。老茅竹皮黃葉稀節長。一根老茅竹約22-28個椏節,其它產地的老茅竹約26-32個椏節。砍下了茅竹,雇載貨車拉下來。

      萬山蒼翠,暮春開滿了野花。山坡并不陡峭,斜緩而下。溪流蹦跳,倒珠四濺。站在山腰,便可縱目四野。盆地中的樟村,被田疇包圍,一條逼仄的峽谷向南逶迤。樟村是樟村鎮駐地,往北是三清山的南山鄉和德興市的龍頭山鄉,往西是廣信區鄭坊鎮,往南是臨湖鎮,往東是橫街鎮,自古就是三縣交界、四省通衢之地,既是玉山的北部糧倉,也是人文鼎盛之地。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樟村中學興盛一時,是贛東北無出其右的鄉鎮中學。1989年9月,我在鄭坊西山中學任職,同學在樟村中學讀高三補習班。同學寫信給我說,要來西山看我。我謝絕了。樟村徒步到西山,至少需要十個小時。鴉山塢是懷玉山的一座山峰,海拔五百余米,山巒覆蓋了針葉林和竹林。茅竹粗壯、挺拔。小真帶希東一起去,一人一把刀,篤篤篤,砍竹聲清脆又爽朗。赤腹松鼠在竹林上躥下跳。

      小真做的燈籠特別好賣。燈籠八個面,貼了四種彩色剪紙,提手半弧形,很是精巧。燈籠不霉、不蟲蛀,抬了橋燈,還可掛在墻壁上,來年再用。

      又一年秋天,茅竹黃葉了,五角楓欲燃未燃。小真在廳堂編燈籠,門口無聲無息地站了一個人。她也沒抬頭看,抱著竹編在膝蓋上,手指纏著黃篾絲編織。她用牙齒拉直篾絲,手纏過竹片,把篾絲箍實。門口的人站著不說話。編了一個燈籠,小真才起身,看那個人。她發愣了。站在門口的人,是她前夫。建了這棟民房,前夫還是第一次來。她替他拿行李,說:你來了,也不先給我來個電話。

      我怕你不讓我來。她前夫說。

      怎么會呢?房子是你出錢的,希東也是你的兒子。我沒有權力不讓你進這個門。小真說。

      你還扎燈籠賺錢?你缺錢的話,跟我說一聲。我不會舍不得給希東花錢的。以后,你不要扎燈籠了,粗糲的茅竹很傷手。你看看你的手,比以前粗糙多了。她前夫說。她看了他一眼,低著頭,清理碎篾、刨花。她低低地說:我不扎燈籠,又能干什么。日子總要一天天度過去,又沒法跳過去。

      收拾了屋子,小真說,我去找希東回來,他在廣場打陀螺。

      不急,我們說說話吧。她前夫說。她靜靜地聽。坐了半個多小時,她燒菜去了。燒了四個菜:醬豆干、回鍋肉、炒青豆、牛腩燒土豆。她取了兩個酒杯,面對面坐下來。這個時候,希東聳著肩膀抖著臉肉,進了家門,見了爸爸,愣了愣,眼睛發直地看,張開雙手,就抱住了爸爸。他爸爸打開行李袋,掏出了籃球、卡賓槍(玩具)、大陀螺、一件印有梅西頭像的球服、特大號球鞋、一個平板電腦、一大袋零食。他爸爸摸他的頭,問:你想不想爸爸?他只緊緊地抱著爸爸,一句話也不說。他爸爸又說:你想爸爸了,為什么不給爸爸打電話呢?希東搖著爸爸的腰,用力搖。

      這次回來,前夫是和小真商量一件事。希東二十五歲了,應該娶媳婦了。錢由他出。小真說,希東在體型上是個成年人,心智上還是個小孩子,誰家的姑娘會看上希東呢?

      我們可以多出聘金,不讓女方家吃虧。他說。

      這樣的婚姻不會給人幸福。小真說。

      要不這樣吧,托個媒人到貴州介紹一個,哪怕是結過婚的。有了媳婦,以后希東多個依靠。他說。

      你這樣想,會害人。這不是婚姻,是找保姆。小真說。

      我的意思是,希東到了結婚的年齡,應該找一門親事。他說。

      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也想希東娶媳婦。可希東是個小孩子,以后也是個小孩子。你看看,他最喜歡的是玩陀螺。他還需要看管,給錢他去一趟縣城,他都不會坐車去。小真說。

      那我明天問問希東,就說給他娶媳婦。他說。

      想娶媳婦了,他就不打陀螺了,跟屁蟲一樣貼著女人。他還是個小孩子。你明白了嗎?小真說。

      前夫在樟村住了兩天,回了深圳。小真帶著希東送他到公路邊等公交車。公交車半小時一趟。坐一個小時到高鐵站,坐五個半小時高鐵到深圳北。希東拉著他爸爸的衣角。公交車來了,他還拽著他爸爸的衣角。他爸爸上了車,他縮在媽媽身后,藏住了臉。

      小真扎了一年的燈籠,到了臘月,還不夠賣。四鄉八村的人都來買她的燈籠。村里有十來個年輕婦人,看守孩子,就跟小真學扎燈籠。扎燈籠無需高超手藝,需刨功、需細心。破篾剝篾絲,機器就可以生產。剪紙在網上可購買。扎一個燈籠(包括糊剪紙),半個小時就可以了。婦人可用零散時間,賺零花錢。婦人跟著小真學兩個月,就可以自行扎燈籠。除了扎花燈,小真還扎大燈籠(節慶日掛在農家屋檐下),扎提燈(娶親用的接親燈),扎族燈(掛在家族祠堂),扎龍頭龍尾(橋燈的龍頭、龍尾),扎草龍燈(四個人舞動的龍燈),扎蓮花燈(浮在水面)。

      去年正月,樟村抬橋燈,小真正月初一就給我打電話,說:知道老弟喜歡賞燈。今年樟村抬橋燈,請你來賞燈。

      哪天出燈?哪天圓燈?要抬橋燈去石人殿嗎?我問。

      初三出燈,初八去石人殿,十二去青山壩村、墩頭村、雙溪村游燈,十五晚上在樟村圓燈。小真說。

      那我元宵去看圓燈。我說。

      出燈和圓燈是重要時刻,需要擇吉日。出燈相當于預演,排橋燈的序號,安裝龍頭、子燈、龍尾,安排嗩吶手、擂鼓手、放三眼銃的銃手、燃炮仗的人,在自己的村里游街,朝社廟的土地神,展示舞燈技藝。石人殿是上饒北部最大的慶豐收廟殿,所有的橋燈都要擇吉日去石人殿朝神。朝了土地神、豐收神的橋燈,才會有了平安燈,庇佑一方吉慶、安康、豐收。游燈是抬橋燈出村,拜訪友好村,以游街、舞燈,展示燈的絢麗之美。圓燈則是以舞燈慶團圓慶國泰民安,隆重、恢宏。

      元宵日,下午三點,我到了樟村。街上熙熙攘攘,各家店鋪屋檐下掛著紅燈籠。紅燈籠多像秋日的酸漿,鼓鼓脹脹,包裹著熾烈的太陽。抬燈的人,在街上排起了長隊,浩浩蕩蕩。抬一盞子燈需要四個人,兩人換肩輪著抬,一人背食物和水,一人和迎燈(去外村就有親友迎接)親友交流(也收取禮物)。龍頭已經接好了。龍是五爪龍,下顎垂下八條長須,嘴巴銜著龍珠,點了眉心,兩個龍角又長又聳。龍頭有八米長,里面掛了八個花燈。蠟燭燃燒(燈光)了,龍頭通體彤紅。一個龍頭需要十二個人抬,抬第一肩(第一塊燈板)的是兩個中年壯漢,身材十分魁梧。龍頭接好了,接第一盞子燈。燈橋板兩頭有一個八厘米直徑的洞,洞口與下一盞橋燈的洞口交疊,用木棍閂緊,另一個洞口插入一根長約一米七的木棍(俗稱燈腳),作扳手,既可作舵,又可作休息時的撐腳。第二盞燈接了起來。第三盞燈接下去……接到三百二十二盞,這是最后一盞燈了,接十二米長的龍尾巴。

      一盞子燈橋板約兩米長度,一條橋燈有了近千米長隊伍。接完了燈橋板,已是下午四點。噓噓噓,領燈人吹了幾聲哨子,手持高音喇叭,喊:四點一十八分,放銃,出發。無人機在半空盤旋,吱吱吱吱吱。我數了一下,有七架無人機在拍攝。

      有人在喊一聲:太陽朝天。

      有人在喊一聲:大路朝天。

      有人在喊一聲:日子朝天。

      有人在喊一聲:燈籠朝天。

      朝天的燈籠提在手上,是領燈人。他穿著大紅的唐裝,胸前扎著大紅的綢布,頭上戴著大紅的帽子。他高吼一聲長調:起——燈。轟轟轟,三眼銃朝天響。他的身后是十二個少年,兩個少年抬著一面大鼓。咚咚咚,咚咚咚,他們擂起大鼓。朝天的嗩吶吹開了朝天的春花。那是蒲公英、迎春花,也是桃花、梨花。玉琊溪敞亮了起來,呦呦耶耶,如同南山放馬。鼓面上奔跑著馬。一群馬在肆無忌憚奔跑。小真穿著紅棉襖,提著燈籠,跟著少年們。希東穿著紅羽絨服跟著吹嗩吶的師傅。燈橋板咔嚓咔嚓、咔咔嚓嚓,生脆生脆作響,感覺玉琊溪在斷裂、在拼接。木閂咬緊燈橋板,燈橋板摩擦燈橋板,力在疊加,力在絞合,力在互撕,力在迸發。領燈人又吼一聲:抬起平安燈,抬起吉祥燈。

      炮仗炸響,噼噼啪啪。一萬發的炮仗在炸響。十萬發的炮仗在炸響。百萬發的炮仗在炸響。橋燈起了,綿綿千米。龍頭高高揚起來了,龍須垂下三尺。子燈高懸,太陽高懸,人子高懸。一個燈八個面,八個面八張燈花(剪紙),紅紅綠綠黃黃藍藍。這是田野返青的顏色。柳樹吐芽了,山櫻花開遍了懷玉山山崖。半爛在地里的蘿卜也在開花。龍頭上掛著社旗(社廟彩旗),萬物歸宗。燈花圖有高山流水,有床前明月,有牧鶴少年,有柳約黃昏。橋燈在游樟村街,龍燈到了,街戶燃放炮仗,拱手作揖,見人發煙,說:千年的橋燈迎到門,否極泰來,賀春同福。

      游了街,朝拜了社廟,夜擦黑了。夜又黑又濃,滿天星斗。在村廣場,橋燈如一條火龍在躍騰。領燈人吼一聲:轉燈了。

      砰砰砰,三眼銃響徹云霄。咚咚咚,嗩吶再次朝天。小真領著龍頭,舞了起來。領燈的人,也叫帶燈人,帶著隊伍,沿著廣場最大的外圍往內圈走,走一圈縮小一圈,橋燈就這樣盤旋了起來。廣場邊的居民樓上,擠滿了賞燈人。俯瞰下去,廣場已成了燈海。龍頭翻滾,如蛟龍出海。小真提著燈籠,騰挪閃移,歡欣雀躍。令我想起唐代詩人張祜的《正月十五夜燈》:

      千門開鎖萬燈明,正月中旬動帝京。

      三百內人連袖舞,一時天上著詞聲。

      當然,樟村是贛東北的一個偏遠村鎮、是玉山縣西部的中心村鎮,是藏在懷玉山的一塊璞玉。玉被燈裝飾。人,渴望燈。燈帶給人的不僅僅是光明、溫暖,還可以把人帶出迷途,給人信心、友愛和慰藉。燈是心靈的光源之一。燈不僅僅是照明了,還有指引、認領和確認。看小真提燈而舞,讓我想起她在年少時來走親。她跟她奶奶來,羞赧、甜美,笑起來,她的酒窩就像個漩渦,灑滿了清澈的午后陽光。她從來就是一個給人溫暖、溫情的人。橋燈在廣場轉圈,一圈又一圈,舞出了多種陣形,有盤蛇形,有圓籠形,有葵花形。火龍吐珠,焰火沖天而起,入了云霄,轟轟炸響,焰火拖著毛絨絨的尾巴。唐代詩人崔液在《上元夜》寫道:

      玉漏銀壺且莫催,鐵關金鎖徹明開。

      誰家見月能閑坐?何處聞燈不看來?

      燈,眾多的燈,會讓人動容。橋形排列的延綿橋燈,在落梅之夜,把我們帶到了星空之下、曠野之中。噢。那不是燈,那是滿天星斗。星如雨。小真是燈火闌珊的那個人。大地壯麗如斯。

      賞燈人見了俊美多彩的龍燈,問:這是誰家扎的燈啊,這么絢麗多彩。抬燈人會說:樟村小真。她是一方扎燈的大師傅了。畫龍眼、點龍珠,她都會。

      龍頭被橋燈一圈圈包住了,看似被困死。領燈人一個返身,一個圈一個圈地往外圍走,線圈一樣繞出來,如逆流,燈的河流。燈緩緩逆河而流,看似凝滯了,實則很湍急。領燈人走得慢悠悠,不疾不徐地晃著手上的燈籠,抬燈人卻在急跑,個頭略矮的人在拐彎時被加速力往外甩,身子懸空,只得緊緊握住燈腳。橋燈的陣勢在急速地旋轉,一圈圈往外旋轉。龍頭走到了最外圍的一圈,龍尾被緊緊地包住了。龍頭出了廣場,往街道走,龍尾慢慢松了下來,陣勢漸漸被拉直,成了一字長蛇。

      圓燈也叫轉燈,也叫傳燈。燈籠不可以熄。燈轉動,如同把燈傳給下一個人。一人接一盞燈,一人舉一盞燈。當地族譜記載,舞橋燈源自初唐,以模擬戰場陣勢而設,逐步演變為鄉俗。千年承襲而下,舉燈而蹈,拜燈開春,周而復始。

      橋,是彼岸與此岸的擁抱之路,也是出發與返回的始點與終點。橋下,也許是潺湲的溪流,也許是滔滔的江河。橋是河的一部分,也是岸的延伸。燈是橋上的星座,也是橋上的塔座。

      傅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村和自然領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元燈長歌》《深山已晚》《我們憂傷的身體》等30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2019年度儲吉旺文學獎、方志敏文學獎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