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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芳草》2024年第1期|尹學蕓:大姑尹仙(節(jié)選)
      來源:《芳草》2024年第1期 | 尹學蕓  2024年02月27日08:02

      天剛降過大雨,道路泥濘得一塌糊涂。水洼里的水能淹沒半個車轱轆。就看前邊的車“撲”的一歪斜,濺起的泥水飛到了我的擋風玻璃上。

      剛?cè)胂模呀?jīng)有了溽熱的苗頭。可我的心一陣一陣地泛起涼意,說不出的一種感傷和遺憾。這是6月7日的傍晚,我們從城內(nèi)趕到大洼深處的村莊,是為奔喪。去世的是我的姑姑,天賜一歲地賜一歲,享年89歲。

      大姑嫁的村莊,離我的老家僅三里地。三里地的距離,我們卻很少見面。不是我們不惦記她,而是那種惦記,不大好落實到行動上。

      大姑是父親的唯一的姐姐。從爺爺?shù)礁赣H到叔叔,誰都惦記得死都閉不上眼,可誰惦記都是白惦記。家里再困難,大姑也從不要別人的一分錢,一顆糧食。有病以后尤甚。我清楚地記得有很多次,父親去給她送糧,哪怕是偷偷地送,都被大姑攆回三里地,原封不動地退回來,把父親氣得暴跳如雷。大姑不要別人的東西不是對你有意見,而是她的思維中有這樣一根弦——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要。

      你也就知道了,大姑是少了一根筋的人。

      從我記事起,我就知道經(jīng)常站在馬路中間罵人的那個神經(jīng)病是我的大姑。對,大姑還有這樣一個稱謂:瘋子。大姑是認識我們的,打老遠就呼喊我們的小名兒,牽扯我們回家,家里有好吃的悉數(shù)奉上。但轉(zhuǎn)過臉去她就把我們忘了。誰不小心在她面前吐了口唾沫,她會追著人家一路“呸”過去,這種心理不知源于什么,不經(jīng)意的一口痰,會對她構(gòu)成極大的傷害。大姑最惡毒的罵人的話就是這個“呸”字,咬牙,切齒。像小獸一樣恨不得把人撕碎,讓我們心懸懸意懸懸,唯恐在她面前做出這種下意識的動作。

      她發(fā)病的時候,都是生活最困難的時候。沒米下鍋了。或者,沒有可以縫縫連連的物件了——你也就知道了,我說的是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家里連一塊布片都沒有。我見過她鋪在身底下的墊子,都是手指頭寬的布條縫成的,平平展展。只要手里有活計,缸里有糧食,能讓一家人吃飽肚子,她就是好好的一個人。什么時候她想干什么而沒得干了,那就離發(fā)瘋不遠了。

      她瘋得最厲害的時候,會在外面的馬路上旁若無人地唱歌。唱的那些詞曲,誰都不知道是什么。滴水成冰的日子,她迎著北風、揣著襖袖、扯著脖子唱得比演員都投入。可她知道一家人的午飯和晚飯什么時候做,看著天色差不多了,大姑就收起她的唱段,回家了。

      那個村莊離我住的城市有25公里。我在路上給表姐打電話,問大姑在哪個表兄家。表姐告訴我,在二表兄家。

      我還是十七八歲的時候去過二表兄家。那時他家蓋房子,我去幫忙照看孩子。二表兄夫婦吵架,把表嫂氣跑了,我負責給六個木匠做飯。我不知道六個木匠能吃多少飯,我把大鍋里添滿了水,再添都要溢出來了。鄰家的一個媳婦過來串門,拿了瓢就往外舀水,一瓢又一瓢。舀完了她對我說,再多的人吃飯也不能把鍋添那樣滿。水滿成這樣,米往哪放?

      我還記得我炒肉給六個木匠吃,我自己不吃。因為我根本不知道那肉熟不熟。

      走進二表兄家的院子,表兄表嫂及表姐表姐夫都被白布包裹了。這讓我覺得此刻的大姑與任何一個有尊嚴的女人去世別無二致。姐姐進門就哭了。我沒有哭。在心底里,我不覺得死亡是悲傷的事。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就這樣覺得,何況是大姑呢。

      我是淚點低的人。可我不為親人的死悲傷。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是鐵石心腸。父親去世那年是1999年,春晚我一個人在家看電視,《常回家看看》那首歌的演唱者剛唱前幾句,我突然痛哭號啕。從此我再也不聽那首歌。

      死沒什么。人到這個世界走一遭,就如同兒時去住姥姥家,都是暫時的。這沒有什么好哭的,我在父親的葬禮上這樣對自己說。

      那是一個冬日的夜晚,父親的一口血噴紅了半面墻壁。不愿意看到死亡是這樣。我覺得死亡應(yīng)該是一聲嘆息,像電影里演的那樣。

      劇烈的死亡讓我很難接受。我迅速從屋里跳了出去。逃到外邊清白寒冷的月光下,聞著從窗縫里滲出的鐵腥氣的血,我一點點心跳。

      后來我經(jīng)常回憶這個場景。話說給自己一個人聽。父親不過是先走一步,到遠處等著我,就像兒時他外出務(wù)工,我等著他一樣。

      我們早晚都會匯合。他還是父親,我還是女兒。那時我乘煙霧而來,他奔了老遠的路來接我,一身塵埃。

      這樣的場景我想了很多年。

      表姐在火盆里燃著紙錢,她陪著姐姐哭。床頭的長明燈和供果都擺好了,我繞過它們,來到了大姑的頭前。單子是青色的,把大姑嚴嚴地遮蓋著。我只能看到鞋子、帽子。我想看看大姑的臉。我很長時間不敢扯開那個單子,我怕大姑的樣子會嚇著我。

      我默想了下,覺得大姑不會。

      把單子掀開一角,然后大姑的整張臉都露了出來。除了面皮有些黃,大姑的神態(tài)很安詳。大姑是一個美麗的女人,銀盤臉,眉目清秀。望九十的人了,臉上連一點滄桑的感覺都沒有。

      也許就因為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外面的世道無論如何變化,都奈何不了她。

      因為她一點兒都不知情。

      我摸了摸她的臉,然后又把她的手握到了我的手心里。溫涼如玉。我當時還在想,形容人的手涼就說像死人的手,其實有的時候,活人的手比死人的手更涼。

      我握了很長時間。她的手指尖俏,聽話地待在我的掌心里。我當時還在想傳給她一點溫度,讓她不至于寒冷。如果,她突然從床上坐起來,我會害怕么?

      不會。

      她居然去了一次醫(yī)院。

      表兄告訴我,因為大姑幾天不吃東西,他們拉她去了一次醫(yī)院,醫(yī)生說大姑沒有病,開了幾片藥,就讓他們回家了。這是大姑第一次坐車,第一次出遠門。大姑始終趴在車窗玻璃上,滿含笑意朝遠處望。那個世界因陌生而新奇,那樣多的建筑,那樣多的人,在大姑的意識里是裝不下了的。我猜,在她眼里,這一切一定是場夢。她的現(xiàn)實世界只有一座幾平米的小房子,她癱瘓以后,日復(fù)一日地看不見人。

      這一輩子,大姑雖然是個瘋子,卻從不耽誤活計。瘋得最厲害的時候,一家人的衣著也是整齊的。她不容許別人惦記她,她卻特別會惦記別人。爺爺病危時她趕了來,已經(jīng)不能吃東西了,大姑卻把買來的紅果罐頭拼命往爺爺嘴里填,爺爺是含著滿口紅果罐頭走的,掏都掏不出來。

      父親在世的時候,我跟父親探討過大姑是如何患上瘋病的。父親當然把這歸罪于姑父,說姑父從不管家,自己當著鄉(xiāng)長(20世紀50年代),卻把大姑釘鞋底換來的錢拿去請朋友喝酒,而那幾個錢,是大姑用來買米下鍋的。某一天,姑父又把大姑釘?shù)男啄萌Q酒,回來就發(fā)現(xiàn)大姑站在炕上唱歌——那是首抗日歌曲,保家衛(wèi)國的。打那以后,大姑的瘋病就日甚一日。她的嘴唇總哆嗦著,嘴里發(fā)出各種囈語。銀盤大臉上的兩只眼睛日漸明亮,卻不會拐彎。大姑好好的人成了這個樣子,姑父想讓我家的人待見也難。所以,許多年來,姑父從不登我家的門,包括我爺爺和奶奶去世。奶奶是20世紀60年代初去世的,姑父正當鄉(xiāng)長,推說自己忙。70年代末爺爺去世時,姑父已經(jīng)還原成了農(nóng)民,他之所以不來奔喪,用我父親的話說,他是“見不得人”了。

      原因到底是什么,大概也只有姑父自己知道了。

      大姑無論瘋到何種程度,見了我們兄妹幾個,都能準確地喊出小名兒,然后不分時間地拽我們到她家里吃飯——哪怕當時是在午后,說服大姑不給我們做飯都是件困難的事。有一次我去她家,大姑劃著火柴生火,順嘴說了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給了我很大的震撼。這樣一句話,她一定是從當時的廣播喇叭里學來的,而且還能學以致用。足見大姑瘋則瘋矣,心中有一竅,卻是通的。

      姑父有一次對我坦白說,他這輩子都沒跟大姑紅過臉。

      這話太噎人了。事情過去了很多年,這話仍讓我咽不下、吐不出。他的不與大姑紅臉,到底意味著什么?他對大姑好?好在了哪里?的確,大姑這輩子,連抱怨都沒學會,那些讓我父母義憤填膺的事,大姑連一點記憶都沒有,什么時候覺得生活過不下去了,她就自己發(fā)一回瘋,僅此而已。

      有一段時間,我們有好幾年沒有去看大姑。大姑七十幾歲的時候,癱瘓了。姑父得了帕金森,他們住在路邊一幢小房子里,只能裝得下兩個人。我和姐姐去看了一次,哭得幾天吃不下飯……關(guān)于大姑的信息,我都是從母親那里得來的。母親經(jīng)常去看大姑,故意不說話,看大姑能不能認出她來。而大姑總是喜出望外地叫她“兄弟媳婦”。母親帶來的東西,要提前藏在一個地方,然后再告訴姑父。每次母親要走了,大姑都要她帶這帶那——即使這個家一貧如洗。

      大姑癱瘓了,姑父把她抱上抱下,好讓她做飯。母親對我說,沒見你姑父這樣的廢物,一輩子連個粥都不會熬。

      母親告訴我,大姑自打結(jié)婚,就從來不住娘家,把自己完全交給了那戶人家。奶奶去世的時候,大姑還沒瘋。大姑守奶奶一夜,一早還要回去給一家人做早飯。

      而且大姑從不覺得姑父有什么不好。姑父做的一切之于她,都是天經(jīng)地義。大姑餓飯的日子姑父頓頓都有酒喝,大姑也不覺得姑父喝酒有什么不對,大姑看著姑父喝酒還會很高興。

      就是這樣一個大姑,你讓人怎么辦!

      姑父看到我們也很高興。

      面對他,我們也不忍心說什么。

      鄰家?guī)讉€媳婦在幫忙。炕上擺滿了白布,是準備做孝衣的。鄰家媳婦對我說,你大姑這一輩子沒給誰添過麻煩,沒討人嫌過。過去別人啐唾沫,她以為那是在罵她,她從不主動攻擊別人。如果有幾塊錢買幾尺布,她就能幾天不出屋,縫很多東西。

      這些我都知道。大姑做的鞋子,針腳細密,有型有款。在娘家也是出了名的巧手。

      轉(zhuǎn)天九點,天降大雨,火化場的車接走了大姑。大姑排了第五號。表姐告訴我,大姑前邊四個人,有三個是高級的。我問高級是什么意思。表姐說,高級就是多花四百元錢,可以少燒一會兒,多留些骨頭。

      呵。

      我們低級。

      中午11時13分,大姑的一蓬骨灰出來了,像雪一樣白。大家都說,大姑這一輩子,除了臨終的兩粒止痛藥,什么藥都沒有吃過。大姑的體內(nèi),一點毒素也沒有。

      大表兄首先用手去撫平那些骨灰,還有些燙。隨后,二表兄也把手伸了過去。他們撫摸著自己母親的時候,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他們都是老實人,是勤勤懇懇的莊稼人,但都讓我們無話可說。有一年,父親曾把他們叫到我家里,給他們講什么是“孝順”。

      火化單在司爐工手里拿著,他剛要轉(zhuǎn)身走,我說,師傅,給我看看。

      姓名一欄,寫的是“尹仙”。

      我吃驚地說,大姑不是這個名字啊!你們弄錯了吧?

      二表兄說,沒錯。身份證登記的時候,給她瞎起的名字。

      我問為什么要瞎起名字。

      二表兄說,因為當時沒有人知道大姑叫什么。

      我氣憤地說,大姑不是叫秀英么!

      二表兄摸了摸后脖頸,說當時亂哄哄的,一時都沒想起來。

      年齡、籍貫都是對的,這是大姑無疑。可尹仙這個名字,讓我的心里忽悠了一下,大姑從我們家里嫁過來,父母是給了她名字的。可到了婆家,原來竟不是她自己了!沒有人關(guān)心她叫什么或不叫什么。叫什么或不叫什么,對于她自己或別人,都是無所謂的!

      這樣說,大姑與那個叫秀英的女人,還是同一個人么?

      參加大姑葬禮的途中,路遇了一場車禍,兩個年輕的生命橫尸街頭,讓路過的人唏噓不已。于是我想,完成生命的過程也許是最重要的,哪怕這個過程里滿是辛酸。

      在大姑家吃飯的時候,同桌有兩個七十幾歲的老人。我一打聽,原來是姑父的兩個侄子。我追著詢問大姑和姑父年輕時候的事,兩個老人異口同聲說大姑好,識文斷字。嚇了我一跳,我沒聽說大姑讀過書啊!

      后來才知道,大姑上過兩天半夜校。可她記性好,認識了許多字。

      說起姑父,他們說他沒有別的毛病,就是澇道(有點像不務(wù)正業(yè))。尤其是當鄉(xiāng)長那幾年,一點都不管家。那時正是三年困難時期,大姑拿著五毛錢,踏著大雪,跑到二十里地以外去買蘿卜。那時表姐還小,大姑把幾個蘿卜和表姐倒換著往前抱,后半夜才回到家里。大姑就是在那段時間憋悶出毛病的。

      ……

      全文見《芳草》2024年第1期

      尹學蕓,天津市薊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鄉(xiāng)村詞語》,長篇小說《菜根謠》、《歲月風塵》,中篇小說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別十年》、《天堂向左》、《分驢計》及《青霉素》等。作品被翻譯成英、俄、日、韓等多種文字。多部作品入選年度排行榜和各類年選。曾榮獲首屆梁斌文學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文學獎,北京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當代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和第七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