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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西部》2024年第1期|吳梅英:年味
      來源:《西部》2024年第1期 | 吳梅英  2024年02月26日08:12

      吳梅英,浙江龍泉人,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大家》《延河》《草原》《西湖》《飛天》《青島文學》《詩歌月刊》《光明日報》等報刊,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出版散文集《小村莊》。

      爆米花

      爆米花的聲音,似乎就是年的腳步。

      陸陸續續的,爆米花聲一個堂屋一個堂屋響起。一聲一聲,像春雷響起在四角的天空之上。

      那時候的冬天是漫長的。漫長到只剩茫茫的黑夜,鋪天蓋地的積雪。我成天瑟縮著身子,掰著手指頭計算年到來的日子。每一次,祖母都說,快了,就快了。計數的手指紅腫了,水塘里冰塊厚厚地結著,老人、女人、孩子都提著小火籠,小心翼翼地行走。石子路濕滑濕滑的,像一個個冰冷的日子,讓人畏縮恐懼。

      是臘月里第一聲爆米花聲打消了這種冰冷與恐懼。“嘭”一聲巨響,溫暖的火星煙花一樣綻放開來,落入各個堂屋各條小路。冰凍已久的天空震顫了一下,瓦背上厚厚的積雪不平靜了,冰凌掉落下來,偶爾一聲脆響。緊閉的房門打開,孩子們從老房子里探出頭來,豎起耳朵仔細辨別了一下,趕緊放下小火籠,走出家門,然后按捺不住跑了起來。

      這爆米花聲來自梁家堂。梁家堂里負責爆爆米花的林美父親,是冬天龍井屈指可數的留守男人之一。其他男人,秋收之后陸續走出家門,去了遙遠的他鄉做香菇。林美父親會理發,又會爆爆米花,他有充分的理由留下,龍井的冬天完全離不開他。年邁老人稀疏花白的頭發需要他打理,小孩子嗖嗖生長的黑發需要他打理,女人們早早預備的要爆的年貨需要他,一個個生冷寂靜的堂屋也需要他。

      大家都向著梁家堂跑去。這個時候的梁家堂,是龍井的中心。小路旁結冰的小水溝也在第一聲爆破里醒來了,似乎聽得見溝底水流微弱的喧響;東邊小門敞開著,對面三重樓黃泥墻的反光照著門內潮濕的黑土路。孩子們從南邊和北邊跑來,從東邊和西邊跑來,流水一樣,涌進梁家堂的大門和小門。黑土路上小腳印層層疊加,幽光里歡快地相互招呼著。

      那時候孩子真多啊,梁家堂里擠擠挨挨的,天井里也散落著,一不小心,誰家的雞槽就被踢翻了,雞鴨憤怒地跟孩子們撞在一起,咯咯嘎嘎抗議不停。梁家堂的女人們拎著火籠站在自家門口,微笑著看孩子們擁擠而來。梁家堂的孩子們也站在自家門口,挺著小胸脯,等待要好的伙伴。這個時候的他們是驕傲的,就像一棵棵小松樹,覆蓋一冬的冰雪瞬間抖落。

      林美父親坐在大堂中央。他瘦長的身子筆挺,兩只手兩只腳都伸開著,有說有笑的,樣子異常瀟灑。他是冰冷冬天的點火者,年的牽引人,他不瀟灑誰瀟灑。只見他兩只手都不得閑,一手是風箱,一手是爆米花機。兩手動作是不一樣的,左手爆米花機是旋轉的,右手風箱卻是推拉的。但他不慌不忙,輕輕松松,兩手互不干擾。孩子們很驚奇,一個個站在旁邊模擬他的動作。

      一個膽大的男孩坐下來了。他拎來一張小板凳,在林美父親身邊拉動了風箱。林美父親站起來,男孩另一只手也使上了,一張小臉憋得通紅。林美父親哈哈笑著重新坐下,笑聲煽動著爐火,火苗伸出長長的舌頭舔舐著爆米花機。孩子們還是躍躍欲試,他們什么事情沒做過,放牛、砍柴、河里抓螃蟹、田里捉泥鰍,所有這些事情都不會比搖動個爆米花機容易吧。也真有個別孩子成功了,坐在小板凳上,伸開手腳大模大樣地旋轉推拉著。大家愈發手癢。我也硬著頭皮坐了下來,但一坐下就后悔了,沒想到爆米花機這么重,它滾圓的肚腹沉在火爐里,怎么也不愿意翻動一下。這讓我想到我家那頭偷懶的小豬,整日臥在豬圈里呼呼大睡,任我怎么叫喚也沒反應。我很尷尬,也很驚慌,耗盡吃奶的力氣勉強搖動了一下,就匆匆站起來,迅速隱身到旁觀人群里。林美父親笑著接過爆米花機。他計算好讓大家嘗試的時間,在他倒進米,倒進糖精,蓋上蓋子搖動幾下后,摩挲著手的孩子就坐下來了。等到爆米花機搖把上的指針走到一個點,林美父親就急急趕走孩子,自己坐下來快速搖動爆米花機。

      爆米花機周圍聚著的,不只是孩子,還有許多女人。那時候的冬天閑著呢,冰天雪地,上不了山,女人們一堆堆聚在一起,圍著火盆,納著鞋底,藍花瓷碗里泡著熱熱的茶,說著體己話。爆米花聲音響起,她們也坐不住了,一個個放下鞋底,來到梁家堂,問詢林美父親,哪一天去她們堂屋爆。今年預備要爆的玉米、大米、大豆、切片的糕頭、黃果,都在閣樓上放著呢,只等臘月到來,梁家堂里爆米花聲響起。

      林美父親很享受這樣的日子,笑容始終炭火一樣燃燒在他臉上。我從沒聽他呵斥過什么人,也沒見他對緊圍著的人擺過臉色。當然,緊圍著的人是會自動散開的,只等林美父親站起身,將小豬一樣的爆米花機移到攤在一邊的粗重麻袋里,人們就會退遠去,捂著耳朵瞇了眼看。林美父親彎著身子,一只腳踩在裹了麻袋的爆米花機上,一手扶著爆米花機手柄,一手扳動另一頭的機關。只見他全身一使勁,“嘭”一聲巨響,熱浪涌起,香氣彌散開來,爆米花散落到麻袋里,傳來一陣沉悶的散落聲。孩子們快速向著熱力彌散的中心聚攏。大方的人家,會抓一把給邊上的小孩;更多的人家,趕緊拿米篋裝了爆米花走開,只有自家的小孩,跟在邊上,一手抓米篋,一手抓了爆米花,大把大把地吃。

      爆米花特別好吃。它不像爆玉米花,還帶著玉米殼的堅硬。小小的米粒膨脹開來,呈現雪白的色澤,口感綿軟松脆。吃爆米花,必須一把一把塞進嘴里才過癮。滿嘴的爆米花香,讓人頓生美滿富足的慨嘆。

      炒果子

      炒果子,吃果子,分果子,接果子。這是龍井人頂歡喜的事情,是跟年緊密相連的事情。誰家果子多,誰家果子少,誰家什么果子做得好,正月里人們相聚,無所事事無所顧忌地肆意談論。

      果子是龍井方言,是一種吃食的集合體。擺在果盤中,裝在口袋里,抓在手上,咬在齒間,塞滿我們空虛了一年的腸胃。它是屬于年的。年是一個豐茂果園,長在臘月盡頭。果子是果園里的果。漫長童年里,我們一日日朝著前方隱約的果園走去。從春到夏,夏到秋,再到冬。臘月一來,看得見果園的影子了,果子的香氣裊裊飄來,人們倏忽就加快腳步,日子也加快了腳步。

      果園里最多的果子是番薯片。秋天曬干的番薯片盛放在籮兜里,家家戶戶都有大半籮兜。青灰色的,柔韌,微甜,可直接吃。我們偶爾吃,籮兜看著淺下去,很快就找不到了,大人把它藏起來了。再吃下去,臘月炒果子時就沒番薯片了,年也沒法過了。番薯片是果園的中堅力量。臘月中旬,炒番薯片的聲音響起,嚓——嚓——嚓——刺耳的,悠長的,一聲聲,從一戶戶人家的廚房里傳出。一鍋又一鍋,全是番薯片。說是一鍋,其實只是一大把。多少沙子炒多少番薯片,龍井女人個個心中有桿秤。番薯片撒到沙子上,鏟子翻一翻,番薯片埋到沙中。沙子的溫熱會呵護番薯片,它們冷卻多時的心會在鏟子一遍遍的翻動中蘇醒。

      沙是黑色的,煙火熏烤出來的黑。一年年,沙子不更換。村中小溪上游撈來的細沙,洗去浮土,晾干,裝在陶缽里、竹筒里,炒果子的日子才搬出來。它們是果子的護體,保證著果子可以均勻受熱,慢慢溫暖。太洶涌的熱量是可怕的,就像大水,足以席卷一切,吞沒一切。沙子溫柔、深沉,它在鐵鍋里流動著,變化的是番薯片,由最初的寒涼變暖;由青灰變灰白、淺黃、深黃;由柔軟變得堅脆。就像一片葉子,在沙里迅速經歷生命的輪回。抽芽,蜷曲著試探春風,烈日與暴雨中呼喊,秋風里沉靜地等待。

      我喜歡讓母親的鏟子在春天停住,從黑沙中撿起灰白色的一片,吹著吃。這時候的番薯片柔暖,略略還原番薯片剛煮時的甜香,適合我并不堅固的牙齒。也就在吃一兩片的工夫,鍋里的番薯片就抵達了它生命的極致,一片片金黃地橫亙在黑沙上,驕傲甚至是驕橫的。母親用鐵勺子將它們快速撈起,撈到一面竹篩中。沙子唰唰漏下去,像一陣密集的黑雨。母親雙手抓住竹篩抖動幾下,生怕有一粒細沙跟著番薯片逃逸。

      年還沒到,我們去閣樓上翻找果子,打開鐵皮箱,是番薯片;再一箱,還是番薯片。其它果子呢,它們都去了哪里?我們在黑洞洞的閣樓里胡亂翻著,卻怎么也找不到。年還沒到,還有十幾日的路程要走,其它果子量都少,大人把它們藏起來了,不然一路吃著,過年就只剩番薯片。一個只有番薯片的果園是單調的,是會讓村里人笑話的。

      量少的果子點綴著果園,打破番薯片一統江湖的局面,讓果園看起來豐碩喜人,熠熠生輝。南瓜子,葵花子,黃果片,麻糍粒,糕豆,榧子,花生……正月里,一樣樣全拿出來,擺在果盤里。

      南瓜子和葵花子是自家種的。南瓜臨溪,向日葵朵朵向著路邊一個灰寮,一副受委屈的小媳婦模樣。南瓜子平日有客人來,偶爾在小鍋上炒著招待客人,到過年就所剩無幾。葵花子不多,可能是龍井的水土不適合種葵花,一朵朵很小,籽粒不飽滿,等我長大一些家里就不再種了,供銷社買點吃更劃算。花生也是買的,在龍井沒見人種過。買的東西都是少量,誰舍得拿錢買果子,年前年后,家家戶戶用度大著呢。黃果片不多,是因為黃果可以果腹,任誰家都舍不得大量切片當果子。榧樹我們家沒種,每年人家摘榧時我和姐姐跑去撿幾顆。實在撿不到,我母親會拿個竹鉤在榧樹下鉤幾串,就在人家摘榧人的眼皮底下。摘榧人的白眼從樹上飄下來,她自顧自呵呵笑著鉤。可惜炒榧子的技術母親從沒掌握,我們家炒出來的榧子年年死硬死硬,裹著榧子的那層深棕色外衣沒法脫去。咬進一顆,牙齒仿佛磕到石塊。糕豆是做黃果時留下的米粉羹浸泡出來的。小顆黃豆幾天幾夜浸下去,變粗,變長,晾干了炒,埋入沙中慢慢煨熟。投一顆到嘴里,香。

      龍井人把麻糍粒叫“壽餅”。麻糍在石臼里捶打時,添進去的不是水,而是豆腐泥。添加了豆腐泥的麻糍放在撒了薯粉的簸箕上壓扁,稍微曬一下,一條條剪完,再一粒粒剪下來。這是一件我喜歡做的事情,就像剪窗花。剪下來的麻糍粒甜甜的,軟軟的。我們都控制著自己不多吃,等待沾滿番薯粉的麻糍粒在陽光下的米篩里漸漸干燥。等待臘月炒果子的日子,等待干燥了的麻糍粒倒進熱鍋中。鐵鏟子翻炒起來,白色的麻糍粒在黑沙中躲躲藏藏,迅速膨脹,最后固定在一個飽滿的四方形上。就像過年時村人站在操場上放的天燈,內里是空的,卻有一盞盞溫熱空氣,點燃夢想。

      杵粿

      杵粿這天,一切芥蒂都得放下。杵粿是集體行為,一堂屋的人得精誠合作。不僅是一堂屋的人,冬日龍井只剩些女人,人手不夠,其他堂屋的也是要跑來幫忙的。左鄰右舍相互幫襯著,這堂屋那堂屋,一杵三五天。

      孩子們很快樂。平日愛睡懶覺的,輪到自己家杵粿,也早早起來,蓬頭垢面,沒吃早飯就在石臼旁等候。隨著一聲“杵粿啦”的呼喊,一個女人抱著熱騰騰的飯甑快步從自家廚房沖出,沖到石臼旁,將飯甑倒扣到石臼中。女人們一個個出現,先出來的人也幫著大聲呼喊戳粿。手頭忙著的事情都得放下了,剛在洗刷的女人邊跑邊往藍布圍裙上擦著通紅的雙手。臨近堂屋的人從外堂天井匆匆跑進來。老屋像一個蜘蛛網,大家都沿著自家到大堂的那條直線奔跑,跑到網中央,從香火桌上拿起一根早已洗得干干凈凈的粿棒走到石臼旁。

      冰冷的大堂瞬間熱鬧了,就像一鍋冷水被煮得沸騰。

      倒扣在石臼中的粿米飯是黃色的,還是一個飯甑的形狀,圓柱形,高出石臼邊沿。粿棒一根根杵下去,飯甑形狀很快不見。女人們笑談著,粘著飯粒的粿棒抽出來,又杵下去,很好玩的樣子。孩子們手癢了。香火桌上還剩幾根小粿棒,趕緊拿過來,興奮地擠進女人們身邊。女人呵呵笑著讓出位置。杵不了兩下,興奮不再。看著好玩的事情其實不輕松,石臼中黃米飯沒有眼看著的松軟。一張張無形的嘴張開著,只等孩子的小粿棒杵進來,就緊緊咬住不放。孩子拼了勁拔出,再杵下去,那嘴卻似乎又閉上了。使勁,再使勁,腮幫子鼓著,腳死死撐著地也不頂事。杵不了兩下,就不聲不響退出,把小粿棒乖乖送回香火桌上。女人們也不說什么,看眼孩子,挑起一團黃粿,用手抓了遞過去。孩子急忙伸手接了,塞到嘴邊吃兩口,很快跑回家,拿出辣椒醬,蘸了一口一口慢慢吃。

      圍著石臼,女人們的注意力就只在眼前,在那么一個小小的圓圈里,彼此的身上。看孩子走開,開始逗樂了:

      “阿秀,你那么使勁干嗎呢?”

      “阿秀想老公了。”

      “瞎說,你才想。”

      阿秀是新媳婦,剛嫁到龍井。此刻,她的臉漲得通紅。女人們哈哈大笑。亂棒齊杵中,石臼中的黃米飯失去一粒粒粿米的形狀,粘結著,成為一個整體,再沒有你我。粿棒起落的速度稍稍慢了一些,也穩了一些。女人們的頭都更低了一些,身體起伏的頻率小了一些。

      一年一年,回家的男人都說了,他們所到之處沒有黃粿,只有香菇。做檣的年頭,連香菇也沒有,只有香菇樹,他們得守著那一根根光禿禿的樹過年。家里的黃粿都用灰堿浸了吧,放到正月二十煎粿片,放到農歷二月初二油粿枝(黃粿一條條切了燒)。也許哪一年,男人早早回家,就能吃上了呢。

      一桶熱乎乎的灰堿被拎到石臼旁。一個女人蹲下來,一勺一勺舀了倒進石臼里。灰堿褐色,黃粿黃色,不同顏色的撞擊喚醒行將冷卻的黃粿。粿棒之下,黃粿逐漸呈現一個大窩窩頭的形狀,碰撞著石臼壁,霍霍有聲。

      一雙大手旋轉窩窩頭。窩窩頭猛地滑動幾圈,順勢倒扣到大手上,來到兩張三尺凳架起的粿板中間。長長的粿擔拿上來,兩個力氣大的女人各執一頭,粿棒中間寬扁的一段壓下去。

      杵粿的女人們散開了,大堂沉寂下來。手執粿棒的兩人憋了一口氣壓著,將窩窩頭壓成個大粿餅狀。菜刀抹了菜籽油,黃粿一條條一塊塊切出,細膩,瑩潤,似女人肌膚。一只手伸過去,小心拿起切好的黃粿放進一旁的米篩里。這時候的黃粿還是柔軟的,溫熱的。切下一塊,放嘴里輕咬一口,已完全不是米飯的口感。各家的黃粿各有不同,這可能是杵的過程有長有短。更大的原因在于灰堿。

      灰堿由草木灰泡煎而成。草木灰用柴火在一口大鐵鍋里燒出。龍井人叫燒灰堿。燒灰堿的柴來自山上。冬天燒灰堿的日子,女人和孩子上山,不說砍柴,而說砍灰堿。灰堿整捆連葉馱回,大鐵鍋放大堂燒,濃煙滾滾,火光熊熊。燒到最后,一切都靜下來了,只剩紅紅的炭火,大口大口喘息著,偶爾發出“嗶啵”一聲響。然后,喘息聲也平靜了,一層薄灰被子一樣鋪著,炭火進入沉沉的睡眠。孩子們都圍在鐵鍋旁,拉張小板凳坐下,伸出凍得紅腫的雙手久久地烤,像烤一個個番薯。大家都微笑著,眼睛盯著炭火,怎么也不肯離去。真正的番薯在炭火中埋著呢,他們得好好守著,像守一個冬天的夢。從秋到冬,它們在番薯洞里積蓄了地氣與時令的精華,又在灰堿中吸收了木與火的能量。再次從火中出來時,它們似乎瞬間老了,微皺了皮,甚至變得焦黑。鐵鉗撥動一下,某處皮“啪”的一聲張開一個小口,甜香不可抑制地奔涌而出。孩子們迫不及待趁熱抓了,左右手飛快轉換著,揭去皮,輕輕咬上一口,無可言說地沉醉。

      都說,不同山上的草木燒出的灰堿各有不同。向陽的好,背陰的差。泡與煎的火候也決定灰堿成色的不同。粿米用灰堿攪拌,蒸煮,再攪拌,再蒸。反反復復中,每一道工序都關系黃粿最后的質地和成色。

      一個堂屋的人家,誰家灰堿好,誰家灰堿差,大家都是清楚的,每年都沒什么變化。從黃粿就可看出主人性格,講究的人家,砍灰堿時就會認真選擇。

      打塵

      廚房內屋瓦很高。三兩塊透明的玻璃瓦很長。光線從玻璃瓦照射下來,穿越長長的距離落在灶臺上。我的祖母就迎著這光站著,小小的穿藍色卡其布衣褲的身子,頭上也包了塊藍色圍巾。她兩手抓一根長長的竹竿,竹竿盡頭,掃把鷹一樣停歇在頂上。她晃動竹竿,一下一下,像在打一棵樹上的什么果實,又像輔助鷹追逐什么獵物。我從外面玩耍回家,大叫著祖母跑過堂屋,站在廚房門口,我就不動了。祖母的姿勢嚇了我一跳。印象中,祖母已經是個老人,梳著發髻,冬天頭上還會綁個縐紗,一雙裹過的小腳,平日里走路都極小心。我想不到她能爬這么高。

      我問祖母,這是做什么。祖母說打塵。她回答時沒有看我,眼睛追著那只鷹。這是不尋常的。往日我玩耍回家,她會立刻放下手頭事情先親昵地跟我說會兒話,滿足我一些諸如喝茶等要求,然后才繼續干自己的事情。不然我一定會纏著她,生氣地連聲喊奶奶。我習慣了她無微不至的呵護,習慣她時刻以我為中心。哪天回到家連叫幾聲沒聽到她的回答,我是一定要大哭的,一直哭到她回答,或者從外面某個地方匆匆回家心疼地聲聲喊著寶,我才會委屈地止住哭聲。但今天我被她鎮住了,倚靠在門柱上,看著她戰戰兢兢,雙腳并攏,凝望高處。

      多少年之后,我看到一幅寒江獨釣圖,猛然想到的竟是祖母打塵的情景。

      整個龍井都在打塵,在祖母打塵之后。我看見老屋的女人一個個包上頭,開始拿起長竹竿打掃。冬天走到臘月這一道山岡,突然不平靜了,像是某棵大樹突然發出一聲號令,又像是長途跋涉的風帶來遠方的一個消息,龍井的女人們全動了起來。孩子們都覺得無趣,他們從外面玩耍回家,只看見神情專注仰頭打掃的大人,緊閉了一冬的木門敞開著,火盆里灰燼冰冷,沒有一雙溫暖的手拉過他們的小手,沒有一個愛的抱抱滿足他們片刻的求索。孩子們站在門口看看又跑出去了,他們不喜歡這個被打掃得天翻地覆的家,他們的任務清單里只有玩耍。他們跑上小路,跑進無窮的時光,時光里是無盡的快樂。愛他們的人,一直都在。等打塵結束,呼喊孩子回家的聲音從小路上傳來。干干凈凈的屋子里,火又生起來了,洗刷一新的鍋臺上,熱氣蒸騰,飯菜飄香。

      那些日子,女人們碰面,開口問的第一句話是“塵打了嗎”?問話里,有一種不尋常的激動,語速較平常快一些,聲音也高一些,眼神里有一種掩飾不住的喜悅。大家都明白,打塵了,要過年了。

      老屋里,我們家總是最先開始打塵。我祖母要強,什么事情都搶在前面。聽我母親說,祖母年輕時候打完塵,連二層閣樓外的板壁也要爬上梯子清洗,一直洗到露出原木的黃色,經過的村人都要稱贊。不過我從沒見過祖母爬梯子,她爬上灶臺就已經驚到我了。我出生時,祖母年近六十,雙腿已微微彎曲,雙手由于過度洗刷正承受痛風的折磨。

      但祖母還要親自打塵,親自爬上高高的灶臺,拿起長長的竹竿,跟舊歲里堆積的塵灰對抗。

      做豆腐

      石磨是灰的,豆漿是白的,緊抓磨把的兩只手紅腫著。母親和姐姐相對無言,只低了頭,一下一下拉磨。好像又是磨在拉著她們,她們都面無表情,似在睡夢中。那時候天還沒大亮,廚房里燈泡昏沉,火篾微光閃爍。我迷迷糊糊走下樓來,看見她倆不停拉磨。她倆可能一直沒睡過,也可能半夜悄悄起來。磨架下,豆腐桶里已經有大半桶豆漿,母親身邊盛了黃豆的木盆子就要見底了。

      天很冷,水缸里薄冰浮動。我不明白我為什么這么早起來。為什么不像往日那樣,躺在床上等祖母喊我,等她披著光走進來,手里拎個火籠。平時,我的衣服被她鋪到火籠上,她不著急讓我起身,抓了把番薯干或拿塊炒米糕放在我被頭上,讓我一邊吃一邊等待衣服升溫。那時我們都不刷牙,一睜開眼睛伸手就從被子上拿東西吃。祖母的手也在火籠上烘著,像她看我的眼神,暖烘烘。

      這么冷的天,祖母突然從我身邊抽身離去,被窩里溫度驟降,我無法再持續一個溫暖的夢。也或許,是石磨的聲音吵醒了我。石磨太冷了,浸了水的黃豆更冷。石磨吃進黃豆,牙咬得咯咯響。這聲音太大太冷了,震得廚房頂上那一層地板瑟瑟發抖,醒來的我也瑟瑟發抖。

      祖母坐在灶口,灶膛里火光跳動著,影子映在祖母臉上。祖母伸出火鉗撥動灶火,撥動一廚房的冷意。我拎起她膝下的火籠,坐到她腿上。祖母抱了抱我,很快又把我放下,她把火鉗交給我,讓我代替她守著灶火。大鍋里,熱氣浮上來了,祖母揭開鍋蓋,回頭向著母親和姐姐說,開了。母親和姐姐站起來,掀起石磨清洗。

      熱氣移動,從大鍋移到石磨下的豆腐桶里。一只豆腐袋張開了口吞吐熱氣。祖母和母親也吐吞著熱氣。姐姐從這團團升起的熱氣中走到我身邊,臉上是長時間負重的疲憊,好像還有對我一動不動坐著取暖的憤慨。她板著臉,拿起火鍬,伸進灶口,將一鍬紅通通的火鏟到她自己的火籠里。我不看她,繼續看那團團熱氣。母親雙手抓著豆腐袋,不時抖動著,就像平日生氣時抓我們的衣領。祖母一直往豆腐袋里舀熱水,豆漿凍壞了,祖母不得不源源不斷輸送熱水給它續命。

      火鉗到了姐姐手里。我到了祖母身邊,跟著祖母,一步一移,在鍋灶和豆腐桶之間來回移動,熱氣也來回移動。熱氣是祖母的影子,比祖母高。我也是祖母的影子,比祖母矮。祖母的影子忽高忽矮的,像在玩一個游戲。我就在這游戲里暫時忘卻了寒冷。

      那一碗豆腐花舀上來的時候,我放下了手中的火籠。豆腐花純白,像來自一個沒有寒冷的國度。風輕輕吹拂,花朵微微顫動,香氣氤氳著,暖意流淌在空氣里。

      一碗豆腐花吃完,豆腐桶中的豆腐花已全倒進了大飯盂中。祖母正往飯盂中間小心折疊著豆腐袋,像拉一張細密的網。豆腐花再也沒辦法游動,全被困在了網中央。這還不夠,祖母又拿來一個米篩,壓到網上。命母親搬來半塊石磨,死死壓住米篩。這下祖母和母親放下心來,他們離開飯盂,移動豆腐桶,來到鍋灶邊。他們還要繼續做豆腐。過年了,豆腐得多做一些,大鍋里用油煎了,放陶缸里撒上鹽,能吃到正月結束。

      姐姐還坐在灶口燒火。她也吃了碗豆腐花,吃得臉頰紅彤彤的,兩根辮子垂到胸前。

      我們家豆腐都做得很遲,這樣過年吃著新鮮,且做得遲,也就能吃到更遠的春天里。別人家都吃完了,我們家還繼續吃著發霉的豆腐。香得不得了的霉豆腐,夾一塊到碗中,是要讓一起端了碗站路邊吃的小伙伴羨慕的。

      石磨搬走,米篩掀開,豆腐袋編織的網小心拉出來,就看見蕩漾在黃色豆腐水中的一整塊白豆腐。仔細看,上面有明顯的米篩壓痕,細細的,一小格一小格,祖母拿了刀往飯盂中橫豎切割一番,豆腐一塊塊方方正正分出來。這時候,祖母總會囑咐我們,千萬不要伸手,因為豆腐水有毒。我想不明白,豆腐這么好看,豆腐水怎會有毒呢,難道是被石磨壓得太久,生出了怨氣?

      搖錢樹

      上山的道路被冰雪覆蓋。跟小動物一樣,路也冬眠了。一年到頭,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在這路上走,它們不勝其累。風體恤它們,一天天輕撫它們的臉,冬天一到就帶來陣陣雪花,鋪在它們身上,給它們蓋上厚厚的被子。人們終于卻步,站在自家門口,看著茫茫的一片白,不再計算山上的活計。

      柴火早在秋天備足,冬筍也可以不吃。搖錢樹卻必須砍回來。沒有搖錢樹,來年有沒有錢就是個懸念。男人們遠在他鄉謀生,可能守菇,可能做檣,過年也不回,就為明年一年的生計。化肥要買,鹽要買,我們心心念念的新衣服要買,糖果要買,偶爾的病痛也需要花錢。我們全指望遠方的祖父和父親,指望他們春天里帶回一沓厚厚的鈔票。

      砍搖錢樹的任務落在孩子們身上。大年三十早上,孩子們得踩著冰雪上山。路都是熟悉的,閉著眼睛也知道每一條路的指向,知道哪里可以砍到一棵搖錢樹。可惜冰雪跟他們不熟,冰雪每一年都是新的,它們從天上飄落下來,雪白雪白的,一副純潔無瑕的樣子。在通往一棵棵搖錢樹的路上,它們給孩子們埋下了許多機關。孩子們也不好責怪它,它看著那么無辜,安安靜靜躺在路上。將柴刀插入刀鞘,綁到腰間,往兩只鞋的鞋底系根稻草繩,他們就出發了。

      我們家這個任務落在姐姐身上,姐姐比我大四歲,天塌下來也由她先頂著,何況是踏雪砍一棵搖錢樹。我們從不知道她怎樣克服重重障礙上山,在哪一片山砍到搖錢樹。搖錢樹也不說話,它伏在姐姐的肩頭,搖曳著被扛回來,在同樣鋪了冰雪的天井里安家落戶。母親趕緊拿出一個雙響的鞭炮點燃,像歡迎一個遠道而來的貴客。

      一戶戶人家的搖錢樹都插上,老屋天井就枝葉婆娑起來,好像回到綠意蔥蘢的春天。這么多搖錢樹插在一個天井,相互之間就有了比較,誰家的高,誰家的矮,誰家的葉子細碎,誰家的葉子一張張都像十塊頭(十元紙幣)。這場搖錢樹的評比是無聲的,沒有人公開夸贊別人家的搖錢樹。

      老屋這些人家,唯麗珍姐家的搖錢樹最好看,年年如此。她們家姐妹多,一個個都勤勞肯干。一年到頭,她們家的廂房打掃得干干凈凈,姐妹們也干干凈凈。麗珍姐比我姐大一歲,麗珍上面還有三個姐姐。她們家砍樹人多,經常是姐妹結伴上山,扛回一棵高大的搖錢樹,臉上滿是自豪的神色。鞭炮放起來,幾個姐妹都擁出來,搖錢樹插進天井,紅紙貼在搖錢樹主干上。

      這好看的搖錢樹叫鴨掌木。枝干筆直,葉子一張張向上,鴨掌一樣伸開著。這樣一棵高大挺拔的搖錢樹,肯定是長在深山的,不然早被砍柴的孩子砍下當柴火燒了。它隱藏在哪一片山中,大概只有麗珍姐妹知道。也許是在秋天,甚至是夏天,她們就相中了這棵鴨掌木。她們砍下其他灌木做柴火,獨獨留下這一棵,讓它一直生長著,做她們家的搖錢樹。

      這是一個秘密。沒有人知道冰天雪地中哪里生長著這樣一棵鴨掌木。麗珍姐妹謹慎選擇鴨掌木,就是選擇最大的希望,在她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做出最大努力。她們深信,今天插上的這棵鴨掌木,每一張葉子都將變成遠方父親口袋里的十塊紙幣。

      有些年,她們家會砍回來兩棵鴨掌木。這樣的年份,她們家肯定有兩寮香菇。一棵鴨掌木代表一個香菇寮的收成。我們家的搖錢樹不高大,我姐大約每年都是勉強走到離家最近的山上隨意砍,她還是個孩子,沒有能力撥開冰雪深入山林尋找一棵好看的搖錢樹。搖錢樹雖不高大,葉子也不一定是鴨掌木的十塊頭模樣。但畢竟多啊,十塊五塊,一角兩角,全部收到一起就很可觀。

      新年的鞭炮聲里,我們朝著香火桌拜完諸神和祖宗,轉身就面向搖錢樹一拜再拜。我們拜著,心里念著遠方的祖父和父親,念著他們正守著的香菇,念著我們嶄新美好的一年。

      年三十

      三十晚可以不睡覺。一年到頭,就這么一晚可以不睡。

      白天就開始興奮。早晨起來,到處走走、看看。白天沒什么事情,就這么瞎興奮著,又悄悄抑制住自己,好像要把興奮攢起來,攢給深長的夜晚。

      千等萬等的年終于到來,以兩個重大日子的形式。一個大年初一;另一個就是年三十。新衣服是為年準備的,放在大木箱里,很久很久了。木箱蓋被打開了無數次,輕輕摩挲了無數次。這天不急了,近在咫尺的事情,我一向不太急。見有性急的孩子,已經迫不及待將新衣服穿在身上。他們大概再也不想忍了,穿了新衣,在操場上張望著,有些得意。這天家里大人一直忙碌,做隔年飯、隔年菜,準備隔年的豬食。圍裙一直綁在大人身上,廚房里鍋碗瓢盆滿桌子滿灶頭堆砌。這是因為大年初一不能干活,大人們要把兩天的事情做完,藏起刀具、農具、針線,干凈清爽地過年。

      穿了新衣服的孩子有些無趣,手插在大口袋里,頭歪著,東看西看。他們發現沒什么人看他們,新衣服的被關注度沒有期望的理想。

      夜幕降臨,年三十晚盛大登場。興奮被提到一個高度上,云一樣低低懸浮著,歇在每個人的頭頂,忽而又變成一輛獨輪車,輪子和車子都小小的,剛好可以駛過石子路。孩子們駕起這輛車,手挑個紙糊的小燈籠,這里那里不停地走。很多獨輪車在路上相遇,燈籠和燈籠相遇。燈籠的光蒙蒙的,一截小蠟燭發出來的光,氤氳在發黃的白紙上,像這個夜晚的竊竊私語。孩子們,柴堆、豬圈,黃泥墻、松木板壁,一座座老房子都在竊竊私語。這家那家,這堂屋那堂屋,進去出來,出來又進去。孩子們被獨輪車操控了,他們停不下來,他們以為自己就要這樣一直跑下去。

      隔歲(年夜飯)是個驛站,它讓孩子們暫時休息。孩子們各回各家,獨輪車擱置在家門口。隔歲必須吃,不吃長不大。八仙桌上小火爐生起來,海帶肉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這是整個冬天都沒有的。幾個煮雞蛋剝了殼,肥肥的,臥在墨綠色海帶中,每個孩子分到一個。這是隔歲的主角。吃下這個雞蛋,從大人手中接過一個紅紙糊的壓歲包,就聽大人說:“長大一歲了!”這聲音滿是歡喜,堅定不移。空氣中開始流淌著輕快的旋律。歲數就這樣嗖地長上來了,竹筍拔節一樣。孩子們聽到了他們心心念念的那個聲音。可他們還是嫌這速度太慢。他們太想長大了,想長到哥哥姐姐這么高,長到爸爸媽媽這樣強。我還想長到我祖母這么美。那時的我完全不知道這是我最美好的日子,不知道多少年之后我會一次次偷偷跑回去,東游西蕩,尋找一個個親人。

      獨輪車再次出發,在龍井深深的夜里。這時候,孩子們小心了一些,速度慢了一些,聲音輕了一些。畢竟,他們從沒在這么深的夜里在外面瘋玩。龍井的夜晚漆黑,沒輪廓沒邊界,只有陣陣莫名的風,穿過小路穿過堂屋,制造出莫名的聲響。有誰敢在這樣的夜晚出去走動。可今天不同,今天不睡覺是約定好的,祖母的祖母告訴祖母,祖母又告訴我們,守歲可以延長父母及長輩的壽命。誰不想讓自己的父母一直活著啊,永遠活在自己前頭。

      黑暗撕開了缺口。燈籠是一只只夜的眼,挑在孩子們手中小小的竹竿上。腳下方寸間的石塊露出親切的笑紋。風睡了,老房子睡了,祖母、母親也睡了,整個夜晚只剩下醒著的孩子。

      灶口灰臼里,年豬(一個大木樁)紅紅燃燒著。年豬越大,來年誰家養的豬就越大。我們家的年豬很大,每一年都如此,三十日晚燒到大年初一還燒不完,初二甚至初三都要接著燒。我祖母太渴望養大豬了,常常艷羨說村里某家的豬有三百多斤。每次我們家小豬仔買回來,剛一放出竹籠,她就拿個火桶追著小豬屁股眼吹,一邊吹一邊大聲呼呵著:“三百斤上秤!”可惜我們家的豬從沒養到三百斤以上,兩百多斤就是極限了。祖母琢磨原因,發現那些養了三百多斤豬的人家,豬食遠不如我們家的,喂養也壓根沒她仔細。我們家的豬是被她寵壞了,每天兩頓好吃好喝,“嘚嘚嘚嘚”親切招呼它們用餐。豬傲嬌了就不肯長膘,甚至不肯長骨架,兩百多斤就擺出一副很了不得的樣子。它們嚴重辜負了我祖母的期望。可祖母不灰心,還是每年讓祖父找到最大的木樁,留著三十日晚燒年豬。

      這真是美好的一夜啊。小伙伴嘰嘰咕咕的,一起偎在年豬跟前,把所有想說的話都說盡。年豬遠比家豬聽話,它們一動不動,靜靜燃燒著,溫暖著這個獨一無二的夜晚。夜真是漫長,漫長到話語寥落還看不見天光,漫長到睡意昏沉。我們都使勁撐著,不讓眼皮耷拉下來。可惜正月初一的早上一醒來,總是在床上。

      正月初一

      那一天沒有雪。

      陽光這個大火盆,將整個操場烘烤得像個大焙籠。

      我穿了新衣服,吃好早飯,衣兜里揣些果子就向操場走。我家到操場的距離大約兩百米。這兩百米是個九十度大轉角,沿途有美娟祖母家、林花家。

      操場這個大焙籠里焙滿全村大大小小的孩子。火盆旺旺的,從焙籠底移到了天上。像一幅色彩豐富的圖畫,孩子們一堆一堆聚在一起,蹲著的,站著的,坐著的,還有跑著的。他們早早就填在這幅圖畫里了,用他們自己習慣的姿勢。他們好像都在笑談著、叫喊著,又好像什么聲音都沒有。聲音都被烘焙了,隨著暖氣升上了空中。天空藍藍的,晾曬在頭頂。我在操場外面觀察了一下才走進去,從東邊的板橋走到西邊墻根,在一截當長凳用的橫木上坐下來。

      這天我穿了一件紅格子上衣,一條花褲子。上衣和褲子上都有兩個大口袋。我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插在果子中間。坐下來后,我沒立刻拿出果子吃,我的左右全是穿了新衣坐著曬太陽的女孩子。大家都背靠墻坐著,眼睛看向操場。橫木不短,但孩子多,一個挨著一個,肩靠肩而坐。太陽頂著前額,將大家的臉頰烤得紅彤彤的。

      排排坐著,相互間就有了比較,在這樣一個大舞臺里,我得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我的紅格子上衣好看極了,好像是整個操場里最好看的。實際上,我也看不見其他人的新衣服。我的眼睛被自己的新衣服填滿了。我貌似在看他人,其實一直都在看自己。

      這一天我的好伙伴們應該都在操場上,麗媛、敏香、林花、偉菊,她們在哪個角落,玩著什么游戲,我壓根沒注意。我把所有注意力給了自己。我沒想去找她們,今天我不需要伙伴,我只想靜靜坐著,同我的新衣服在一起。我也不會參與到任何游戲中,我怕把我的新衣服弄臟了。過年才有的一套新衣服,我要一直穿下去。

      家里的果盤這天都早早拿出來,擺滿各種果子,想吃什么就抓什么。抓到的,都是量少的果子,是很早就等著的,一擺出來就被孩子搶完。正月初一,孩子的愿望都是應該得到滿足的,大人是絕不會讓孩子哭的。這天十分奇特,它像一根閃閃發光的標桿,標示著孩子一年的樣子。大人都笑意盈盈、悄聲細語,他們要幫孩子樹好這根標桿,讓這一年后面的三百多天都跟著這標桿走。

      吃中飯的時候我才從橫木上慢慢站起來。帶著一身暖意,走出操場。經過林花家,叫聲林花,在她家門口站一下。她媽媽熱情招呼著,于是跨進門去,張開口袋接了一把炒得金黃的番薯片,兩塊糙米糕。在美娟祖母家門口又停一下,另一邊口袋又裝了一把番薯片,兩塊炒米糕。如果我還想要番薯片和炒米糕,可以隨意走進別人家。這一天,還有接下去好幾天,任何一戶人家都會往進門的孩子口袋里裝番薯片和炒米糕。好一些的人家,還會裝其他量少的果子。可今天我不想走了,陽光這么好,我只想快快回家,扒幾口飯又繼續坐到操場那根橫木上。

      一整天就這樣坐著,一動不動。太陽好像一直不落,懸浮在空中。人一直這樣多,一直不散去。多少年之后,我回頭,操場還在,那些人也還在,那根橫木也在,我的紅格子上衣依然光鮮著。

      初五

      “初五就開始干活了。”偉菊媽媽說。

      “初五年就過完了。”我母親點點頭。

      其實這不是她們倆的話,她們只是被教育了,好像馬上要把自己從閑暖的年中拔出來,插入外面冰冷的土地里。教育她們的是一臺收音機。火盆邊八仙桌上,一只小小的收音機正放出一個男聲一個女聲。女的在采訪男的,男的好像是個什么專家,在談過年該休息幾天的事情。他的語速比較快,話說得輕松。他說,初一開始天天休息,初五就該干活了,再不干活,生產要荒廢了。

      偉菊媽媽看著火盆的眼里有了一種凝重的神色。我母親看看偉菊媽媽,有點茫然地也把目光投向火盆。

      我坐在火盆邊烘手。有點惶恐有點遺憾,年怎么就要過完了呢。我不想年馬上過完,我想一直過著,過到學校開學,過到正月結束。我更不想媽媽馬上開始忙碌,我喜歡她們天天閑坐的樣子。喜歡她們圍著火盆,吃著果子,笑瞇瞇的,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

      偉菊媽媽看了看窗外。窗外是披掛了冰雪的高聳入云的山峰,近處兩家人的茅廁和灰寮背上垂掛著冰凌,風嗚嗚吹著,從下面堂屋的弄口刮過來,刮過我們堂屋的天井,又沖著上面堂屋的小路而去。風不給人讓路,冰雪也沒騰出土地,怎么就可以干活呢。

      我不喜歡偉菊媽媽干活。偉菊媽媽干活的勁兒太大,門里門外,山上山下,她轟轟趕著,腳步踩得咚咚響。整個堂屋都被她忙得心不安了,好像就自己這樣端坐著太閑,好歹也得找點什么事干干。“嘭”的一聲,一擔柴挑回來了;嚓嚓幾聲,一籃草立馬剁完。她好像有無窮的力氣,活在她這里蔫了,慫了,就跑到我母親面前耀武揚威起來,驕橫得很。我母親身體弱,常被累得臉色蒼白、氣喘吁吁。偉菊媽媽看不過去,就總幫著我母親。一邊肩挑著自己家一擔水,另一只手提著我們家一桶水。砍好自己家一擔柴,也給我母親砍一捆。

      母親感激偉菊媽媽,整天“和芝和芝”(偉菊媽媽名字)叫著,親熱得很。有什么好吃的也給她們家拿一點。我父親能干,冬天香菇寮收成不錯,我們家生活境況比較好。偉菊爸爸身體弱,天一冷就拎個火籠坐在他們家靠墻的一張椅子上。他也出門做香菇,收成卻不好。

      偉菊媽媽終年忙碌。靠自己的一身力氣拉扯幾個兒女,種下莊稼,收回糧食,做飯喂豬,洗刷縫補。只有過年這幾天,她會放松下來,坐在火盆邊,安心地喝喝熱茶,吃吃果子。我母親成天坐在她們家火盆邊,我們姐妹也坐在她們家火盆邊。活被遠遠趕走了,趕到一個我們都看不見、也想不起來的地方。這時候偉菊媽媽會從她們家黑洞洞的臥室里端出一個鐵皮箱子,一把將蓋子打開,里面是她們家今年所有的爆米花。她讓我們想吃多少就抓多少。她不像其他女人那樣,只給每個進門的孩子抓一把爆米花。她可能想不到整箱的爆米花會被我們吃完,就像想不到她的力氣有一天會使完。

      我母親自然懂得偉菊媽媽的好。她也把我們家的果盤端過來,把一些她家沒有的果子分給孩子吃。

      好像那整個年,我們一直圍著她們家的火盆而坐。她們家的火盆特別旺,火上不鋪灰,像一個人不穿衣服,赤裸裸的,將黑黑的板壁和泥地都烘出了熱度。我們家剛從老屋搬下來,房子嶄新,地上也鋪了黃色的松木地板,看著就有暖意。但不知怎的我們整天湊到她們家。吃飯的時候,偉菊媽媽將只大菜鍋直接擱在火盆上,母女幾人圍著火盆吃得響亮。我們也從家里端了碗過來,不時將筷子伸進她家的熱鍋里。

      她家經常吃大頭菜。偉菊媽媽種的大頭菜一個個小足球似的,白中帶綠。一個大頭菜抵得上幾個蘿卜。我不怎么喜歡大頭菜,感覺那味道太甜,沒有蘿卜清爽可口。但我也把筷子伸進她家鍋里。火盆上,熱辣辣的一鍋大頭菜很快被搶完。吃到最后,鍋見底了,熱氣還滋滋往上冒。

      初五的這個早晨,收音機里不停傳來新年的信息。兩位媽媽坐在緊靠桌子的三尺凳上,穿了布鞋的腳擱在火盆上。我和偉菊坐在遠離桌子的小板凳上,把手湊在火盆上烘烤。我們的十個手指都腫脹通紅,像一個個小小的胡蘿卜。門關上了,冰雪在門外,風在門外。時光停滯,我們沒想過從火盆邊走開,沒想過有一天,我們會長大,母親會老去,更沒想過我母親的生命會在四十三歲上永遠停住。偉菊媽媽風風火火走到七十五歲,體力沒使完,腦力卻耗盡了。一個人出門買菜,她東走西走,卻怎么也走不回自己家里。她不認識路了。

      唯有這個正月初五的早晨,年款款走,兩位媽媽瞇瞇笑。她們可真年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