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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草》2024年第1期|韓松落:雷米楊的黃金時代(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芳草》2024年第1期 | 韓松落  2024年02月20日07:53

      了解雷米楊名字的由來,也就了解了他的出身:楊是他生母的姓,米是他生父的姓,雷是他后父的姓。不言自明的難堪,前路未明的輾轉。幸虧那時候,人們對婚姻動蕩的人還有點敵意,這約束了楊女士和雷先生,讓他們盡管相處得并不愉快,卻也沒有繼續流轉下去。否則,雷米楊的名字,還會有下一次變動,以及下下一次變動。

      雷米楊對人生籠統的印象是臟、亂和擠。他后父的三個孩子和他母親帶去的兩個孩子,加上兩邊的親戚時不時托付到他家來過暑假寒假(假期過了也并沒有接走)的孩子,一大家子人,差不多十張嘴,都在吃,都在吵,誰都知道別人是自己應得的食物、衣服、下鋪的分享者,誰都饒不了誰。大家互相折磨,互相訓練,告密、撒謊、廝打,即便是最殘酷的生存訓練,也不過如此。

      雷米楊的生父讀過一點書,他和生父比較親近,和生父在一起的那幾年,給他墊了一點底子,這讓他從小就和他的兄弟姐妹全不一樣,他懂得表達對他們的蔑視,也懂得掩飾這蔑視。他不和他們搶,他躲出去,他另辟蹊徑,他趁著家附近的五金倉庫卸貨的時候,拖了一只裝過自行車架子的木頭箱子回來,放在院子角落里,在箱子里墊了厚紙板,又鋪了墊子,拿了各種書在那里面讀。那暗黑的空間使他有一種禁閉與隔離的快感。

      后來他又在箱壁上掏了個方洞,權充窗子,從那窗子里,可以看得見外面一棵果樹碧綠的葉子,而那樹枝上的枯葉和樹根處的雜物,剛好不在視線里。他給自己布置了一個隔絕的、封閉的空間,盡管外面打的打,吵的吵,這些因著書、綠葉子,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完全可以不管。

      雷米楊的大學生活,給他留下的印象依然是臟、亂、擠。已經是擴招第三年了,學校為著增收,趁著新規努力收自費生,學生增加了,學校卻沒做好準備,新校舍沒建起來,食堂宿舍都是舊模樣,于是,一切有四面墻和一個頂的地方,全充當了宿舍。宿舍里寸土寸金地放著床、桌、箱和一切零碎東西。不放東西的地方,掛著剛洗的衣服被單,散發著肥皂浮浮的氣味,宿舍外滿是垃圾、污水,一雙腳永遠擺脫不了那種小心翼翼的感覺。廁所里的水箱時常壞掉,走在過道里經常睜不開眼睛。

      因為人多人密,而且這人多人密是突然發生的,大家全都覺得惱怒,覺得有冤無處訴。飯廳里沒有人愿意排隊,大家一面用力擠,還一面齊聲喊著號子。幾乎每天都可以看見大師傅踩著菜盆子跳到窗外,揮著菜汁淋漓的鐵勺子追打和他起了口角的學生,被人抱住了,還兀自罵個不停。浴室里擁擠的情形和《神曲》的插圖描繪的地獄煉獄差不多。有一次停水一周之后,每個淋浴噴頭底下總有六七個人,每當有人出來穿衣服,都會被等著用衣服箱子的人圍觀,大家都懂得心理戰術,要是心理素質稍差,就免不了要在眾人的關注下落荒而逃。

      雷米楊課余在旱冰場打工,他在柜臺里替人存鞋取鞋。用指尖捏過那一雙雙潮濕的、有氣味的、散發著余熱的鞋子之后,下了班,他總會反復地、厭惡地洗手,恨不能長出一雙新手來。人生對于雷米楊而言,就意味著臟、亂和擠。

      一路讀到碩士,終于畢了業,他簽了外省的一所大學,他仔細查過那所學校的資料,學生不多,他也看過那里的地圖,學校是在城市近郊,附近就是農田和荒野。還是不放心,簽約前,他勻出三四天時間,去那座城市和那所學校看了一眼,學校所在的區域在城市邊緣,學校則在邊緣的邊緣,坐落在三個鄉的中間,方圓幾十里地全是果園,旁邊有一所農業大學,還有個工程學院,幾所學校共用一個車站,共享一個站名,坐公交車到市中心至少要三十分鐘。學校里還有蘇俄時期的建筑,寬敞寂寥。

      收拾行李時,他把過去的日記、信件及一切字紙都燒掉了,不留一點邊角。過去的那些人,幫助了他的也好,傷害了他的也好,他統統不愿記著。對他來說,那不過是他那段難堪歲月的人證物證。

      去大學報到是初秋。下了火車,他在車站的廣場上站定了,周圍還是熙來攘往的人,因著廣場的寬廣,非但不覺得擁擠,反而覺出人的渺小來,雷米楊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時候車站的大鐘敲響了,不多不少,正好五下。雷米楊心里隱隱浮起《自新大陸》的音樂來,他覺得,他的黃金時代來了。

      他往大學打了個電話,那邊答應了派車來,約了個地方要他等著。等了一兩個小時,司機找見了他,說是轎車面包車都派出去了,只有開了通勤車來接他一個人。因為那司機的語氣分明是抱歉的意思,他小心地不露出欣喜的表情來——一輛大客車,接他一個人!他木著臉上了車。

      司機是個精瘦的中年人,姓李,一望即知是那種沉默寡言的人。雷米楊自己是不大活潑的,在長袖善舞的人面前,一向覺得拘謹,然而遇見了比他還不善言辭的人,他反而覺出一種優越感,異常活潑。一路上他問三問四,不多時就知道了這司機的家庭情況,大學近年來的重要典故軼事。已經天黑了,車窗外燈是黑莽莽的樹影,燈已經點上了,曠野里東一盞西一盞燈,讓人覺出一種鄉愁來。他暗暗希望這路再長些,再遠些,越遠越好。

      到大學,是夜里八點多。大客車像一節柔軟的火車,在校園里左拐右拐地穿行著。車窗外的建筑大都是早年的蘇俄式樣,水泥的廊柱、拱門、木格子窗,窗子上還有半圓的氣窗,屋頂是鋪著瓦的,這里那里一座又一座小小的天窗。他一點都不吃驚,一點都不覺得陌生,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都是為著讓他看到而鋪陳的。那俄式的樓里應該有長而高的甬道吧,也該有木制的旋梯,像早些時候的電影里那樣,一點點月光從窗格子里推進來,把窗格子切得四分五裂,平平地躺在水泥地上,還應該有一聲慘叫,那是發生了謀殺案。

      第二天一早,他先去辦了相應的手續,又去拜訪了學院的副院長,在學校招待所住了半個月后,他得到了一間單人宿舍。收拾好宿舍,剩下的大半天時間,他去買了大卷的深藍色的壁紙回來,把一面墻壁糊成藍色,又扯了些很厚的布料,到學校附近的裁縫店做成了窗簾掛起來。他甚至等不及第二天去取,就坐在裁縫店里等,翻著幾本他根本看不懂的服裝書。看著看著,看見裁縫店里幾卷玫瑰紅的紙,來了靈感,用紙剪了些小紙人,布置屋子時,把紅紙人或貼或掛,也不管有沒有什么忌諱,深藍和玫瑰紅的色差,讓這屋子顯得深遠。這藍色是他的臭氧層,這小紙人是他的守護神,讓貪吃不長進的兄弟姐妹、散發尿騷味的學生時代、潮而熱的旱冰鞋,全都近不了身。

      新分配來的應屆生,按規定是要打一年雜算做基層鍛煉的,要送報紙、送文件、照顧學生,因為擴招后的學校實在太缺人手,雷米楊得以免去這一年的報童生涯,直接代課了,一周十節課。什么都是稱心的,什么都不像是真的。雷米楊走在路上都忍不住要跳起來摘樹葉子。

      第一節課,他用粉筆把自己的名字大大地寫在黑板上,幾乎將黑板占滿。事先他就決定了要小小地幽默一下,所以就說了:“我的字不好看呀,不過,要我這么一把年紀還練字,多少有些不人道吧。”也不算幽默,但下面果然哄笑了。他寫了一個“法”字在黑板上,從“法”字的誕生和流變開始講起,趁勢羅列出一大堆法學專家來,中間時不時想起老師的教導,“故事,要講故事”,故事,他多得是。下面漸漸鴉雀無聲。對這效果,他相當滿意,下了課,他夾了一支煙在學生中間坐下問這問那,已經很像老師了。

      這一天,雷米楊剛下了課,系辦老師說有人找他,那人堅持不肯到接待室去等,現在站在文科樓大門口,雷米楊去一看,卻是他后父的兒子,論歲數該他叫哥哥的雷學明。雷學明早早輟了學,在這城市的一家工廠當工人,聽說他分來這里,特意來看他。見了面,雷米楊含糊地叫了一聲哥,雷學明連聲地應著,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就揚了揚手中提的一袋水果來,訥訥地說:“來看看你。”雷米楊就問:“吃飯了沒有?”雷學明也就照實答:“一下車就過來了,還沒有。”又說:“這兒可真難找。”

      兩人一同進了飯館,為點菜謙讓了一陣,結果還是雷米楊點了。等菜過程中雷米楊意識到該問問他母親和后父的情況,就問:“媽和爸還好吧。”得到的回答是:“還好還好,只是爸現在減了半碗飯。”雷米楊又挨個問了他的兄弟姐妹,總之是混太保的混太保,混網吧的混網吧,嫁了人的挨了丈夫打,回娘家了住不下,不過是這么一些事而已。只幾句話,兩人都緊張萬分,雷學明更是一頭的汗。問完了家里人的事,又問起雷學明的情況來,雷學明說:“你嫂子聽說你到這里當了大學老師,就催著我叫你上家去吃頓飯,小東子的數學不好,你正好可以給他教教。他一不好好學,我就說你看你叔叔,你看你叔叔,你長大可別跟你爹一樣沒出息。”說完了,自己先笑了。雷米楊不知說些什么好,連忙說自己是學文的,數學也不大好。兩人再也找不出什么話來,頓時覺得桌子的空,都不約而同催起菜來,幸好,菜及時地來了。

      服務員上湯的時候,雷學明是欠著身子用雙手接的。雷米楊不由覺著一陣煩亂與不明白,這一家人的出現時時提醒著他的來歷,號令他生發責任感,剝奪他快樂的權利。他是個從黑白的全家福照片上逃出來的影子,通過修煉使自己有了血,有了肉,有了生人氣。而那照片上空出的一塊,時時提醒著他的影子生涯。他要么回到那沒有希望的、垃圾場一樣的世界中去,要么讓那世界徹底地斷了念,再找不到他頭上來。

      出了餐廳,送走雷學明,雷米楊站在路邊,看到路上停著一輛面包車,車身上寫著“定制西裝”,一行小字寫著電話,卻沒有地址,他心念一動,過去敲敲車窗,問西裝店的地址,司機倒也爽快,說自己也要回店里,不如載他過去看看。他依言上車,進城,到了西裝店,選了布,裁縫師傅拿起那塊布來,在他身上搭著比劃著,又搭到塑料模特身上給他看。塑料模特是白色的,臉部和全身輪廓極為完美,臀位也遠遠高于常人,他看著看著,對裁縫師傅說:“你量它就好了,就按它的身材做。”裁縫師傅說:“那怎么行,照著它做了,你要穿不上了,人哪有那么完美,人都是有各種缺陷的,就連兩條腿,其實都是不一樣長的,除非你做了衣服不要穿,就是掛著看看,有人是這樣的,就是做來看看。你身材也不錯的,已經算是缺陷最少的了,你擔心什么。”雷米楊只好轉著身子,讓裁縫師傅量他,心里想的,卻是那個塑料模特穿上他的西裝的樣子。

      塑料模特當不了他的替身,回去路上,他想起來的,還是家里的事,連帶著夜里也沒睡好。第二天他紅腫著眼睛,憔悴不堪地去上班,別人問起,他反而拿家里人當擋箭牌,說和哥哥一起吃飯,喝多了酒。又把雷學明帶來的水果分給了辦公室的老師們,直到大家把果子吃得連核都不剩,他才長長吁了口氣。他忽然聯想起《聊齋志異》里的故事:夜叉鬼把死人的枯骨變成金錠送給別人,到了夜間,那骨頭會刺進人的腳心,將鮮血全部抽出來。他自己也被這荒唐的聯想逗笑了,忍不住笑出了聲,旁人都抬起頭來,他越發止不住笑了。

      不過個把月,雷米楊就和上上下下都熟悉了,院里有些管理方面的事,也會找他幫忙。這天臨下班,學生處打過來電話說,有人舉報,他的班上有個學生,有兩個名字,兩個名字完全不一樣,可能是冒名頂替上大學的,要他協助調查。當時正有個冒名頂替上大學的事,被媒體報道出來,甚至上了“中”字頭的報紙,引起軒然大波。當事人抓的抓,判的判。他們大學戰戰兢兢,生怕這種事輪到自己頭上,正等著看第二件類似事件出在哪里,卻沒想到自己就要成為第二個。

      雷米楊匆忙趕到學生處,大致了解了事情始末。他班上有個叫嚴鷺國的學生,本省生源,二十歲,性格內向,和同學不大合得來,這不算離奇,離奇的是同學叫他的名字,他常常回不過神來,起初大家以為是他性格就這樣,容易走神,直到有一天,他拿出一張中學同學的合影,合影的背面,對應的位置,寫著幾個人的名字,屬于他的位置,寫的是“艾建川”。同學們于是想起來,他的課本扉頁,寫的名字也是艾建川,大家當時都以為他是為了省錢,用了上一屆學生的舊課本,但兩件事疊加,就有了疑點。于是,有人在體育課上,站在遠處,故意大喊一聲“艾建川”,這一次,他沒有走神,很快回過頭來,茫然地望著聲音來處。

      學生處副處長,遞過嚴鷺國的學籍表,這張表格看起來沒有什么異樣,但在親屬和社會關系那一欄里,雷米楊發現了不尋常之處:父親,楊建仁,生于一九五二年;母親,馬秀紅,生于一九五四年,已去世;姐姐,池音,生于一九七七年。一家人姓氏完全不一樣。若 “艾建川”是本名,那么,父親和兒子的名字里,都有一個“建”字,犯了起名的忌諱。他填寫的戶籍所在地,是偏僻縣城的偏僻鄉村,這一類地方,有嚴格的規矩,不可能讓父親和兒子的名字里,出現同樣的字。雷米楊見過兩代人不小心起了這種名字的,結果被人嘲笑“簡直像是平輩兄弟”,有齷齪的惡意在里面。

      “你調查一下吧,先找學生談話,再到戶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去,我們給你出函。去之前先給那邊打個電話。”

      “我剛來,還不熟悉情況”這句話,本來已經在雷米楊的嘴邊了,另一個想法同時出現,自己的父親和繼父,遇到這種事,大概率是要推脫的,自己必須要反方向操作,剛到院里,能把這件事處理清楚,也能讓人留意到自己。他這一走神,處長以為他答應了,馬上就說:“那我就給你們院里打電話了。”

      先找嚴鷺國談話。嚴鷺國是班長從足球場上喊回來的,進了辦公室,還穿著運動褲,褲腿挽到膝蓋下,前胸后背各有一大片汗濕。見到本人,雷米楊才把眼前的人和他在課堂上的位置對上號,嚴鷺國經常坐在最后一排,長得異常端正,圓中帶尖的臉,鼻子和嘴都生得非常純樸,只是那眼睛黑不見底,毫無表情,像是結了冰的窗子上化出的兩個洞,后面藏著整個的夜。雷米楊在來學校之前,已經打定主意,不和學生有過多交往,但這張臉的某些地方,還是很惹他關注,后來他明白了,那男孩子的相貌和神情都有些像少年時候的自己。

      “遼寧一個大學出了個事,一個農村姑娘,爹是個瘸子,媽在縣城給人當保姆,她千辛萬苦考上大學,結果,大學錄取通知書到了他們村上,被村干部給截了,村干部讓他女兒拿著錄取通知書,冒名頂替去上了大學,那個真考上大學的姑娘,就留在了當地,種地,嫁人,直到冒名頂替的那個人畢了業,上了三年班,留在農村的姑娘才發現自己考上過大學。這事你怎么看?”雷米楊很為自己的迂回感到滿意。

      “這事和我有什么關系?”

      雷米楊從桌上拿過一張紙,寫下“艾建川”三個字,又拿出那張學籍表,一起推到他面前。

      “哦,這個?”嚴鷺國顯然大為吃驚,“我和我姐都是收養的,用的還是以前的名字,后來臨到高考,才改了名字。”

      “為什么要改名字?”

      “找陰陽先生算了,說這個名字好,姓什么都不重要,反正也不是親生的,我們那里有個人當過一品官,姓嚴,就用了他的姓,嚴在我們那里是大姓。”

      雷米楊有些愕然,在他們想象中無比復雜的事,其實竟然這么簡單,經這么一解釋,處處合情合理。他有些為自己的先入為主和鄭重其事懊悔了,就補上一句,“學校還是要核實的。”

      “那你們核實,你們查。”嚴鷺國一邊說,一邊把挽著的褲腿放下來。

      第二天,雷米楊動身去了嚴鷺國戶籍所在地。先坐了五個小時大巴,到了那邊市里,又坐了一個小時中巴,到了縣城,先去教育局,教育局知道了來由,帶他去查了嚴鷺國的資料,又派了人帶著他到嚴鷺國讀過的高中去。一路查問下來,確認是本人參加的高考,代過課的老師和班主任都可以作證,也出了證明,同時提供了一個情況,嚴鷺國是高二第一學期才轉學到這里,來之前就改了這個名字。“高考移民吧,這也不犯法,能考上大學也挺好。”嚴鷺國的班主任幽幽地說。班主任也姓嚴。

      雷米楊松了一口氣,整理了證明,又往學生處打了電話匯報,學生處就說,派出所其實也不必去了,但為了不留后患,還是讓雷米楊去了派出所,查了嚴鷺國的戶口底卡。在遷到大學之前,戶口是掛在一戶姓嚴的人家戶口上,這就和班主任的說法對上了號,多半是高考移民。雷米楊本想去那戶人家核實一下,又一想,自己要查的,不過是是否冒名頂替一項,再查就是多事了。坐了長途大巴回了省城,到學生處和院里反饋了情況,交了證明,寫了報告,又找嚴鷺國反饋過,這件事就算了結了。

      過不幾天,嚴鷺國來找雷米楊,說他父親想請雷米楊吃飯,以表感謝。雷米楊就問:“你父親過來看你?”其實是期待嚴鷺國說“是專門來感謝你的”,沒想到嚴鷺國說的是:“我們家就住在學校附近,我到這上學前,他們就過來了,租了個院子。”雷米楊也見過不少父母陪讀的,但有陪讀能力的,實在犯不著讓孩子上他們這樣的學校,他不免越來越好奇這家人。他本想避個嫌疑,但好奇心驅使下,就去吃了這個飯,也算是認了這個人情。一起吃飯的,除了楊建仁父子,還有兩個陪客的,學校附近可選的餐廳不多,一行人還是去了雷學明和雷米楊吃過飯的那家餐廳,不過這次是在包廂里。

      嚴鷺國的父親楊建仁,濃眉大眼,黝黑壯碩,身體鼓鼓漲漲的,把一件白襯衣撐得沒有褶皺,留著寸頭,鬢邊星星點點的白,皮膚緊繃,喝點酒,眼睛周圍先紅起來,只是表情跋扈,看得出以前絕非善類,不過被年歲壓住了,張狂不起來。唯一不協調的是,他臉上偶有一絲閃閃爍爍的惶恐,動不動臉色一暗,時不時拋出一句:“我們現在不行了”,似乎是感嘆家道中落的意思。說起“看上一個房子”,后面就要補上一句“我們現在不行了”,說起城里開了一個新商場,也綴上一句“我們現在不行了,不然買一層”,說起新上臺的區領導,也是“我們現在不行了,不然早把關系搭上了”。兩個陪客的,也是一臉寫著“非善類”,裝扮非常奇特,一個穿著件深咖啡色的褂子,另一個明顯紋過眉,兩個人的袖口都露著一截文身,舉杯的時候把袖子往上一抹,一個文的是“忍”字,另一個文了一只潦草的狼頭。文身洗過,沒有洗徹底。

      介紹穿褂子的那位時,楊建仁說,他會輕功,是他們兄弟里的輕功大王,號稱“野虎子”,一躍一丈高,在華山山巔也如履平地。穿褂子的草草地作個揖,算作響應。吃過了飯,楊建仁要穿褂子的表演輕功,褂子兄沒有反對,就算答應了。一行人就走到院子里,看褂子兄展示輕功,院子里只有鐵柵欄,不適合上墻,一行人又走出去,找到一個有高墻的院子,紋眉兄過去跟保安說了幾句,保安顯然也好奇,探著頭跟了過來,幾個人就靜靜望著褂子兄。褂子兄沉著臉站在原地,猛然出手,虎虎生風地打了幾把拳,然后又站定了,轉向墻壁的方向,一個助跑,蹦到墻上,借了這股力,貼著墻斜跑了兩步,往上一竄,果然到了墻頭,又在墻頭輕手輕腳地跑了幾步。保安這才回過神來,連連喊“別把瓦踩壞了,快下來”。褂子兄矮下身子,用手在墻頭一按,跳了下來,落地又是一矮身子,不急不喘。楊建仁帶頭鼓起掌來。

      雷米楊一路跟著,倒也并不局促,從米家到雷家,一路在窮街陋巷里打轉,這類的人他見多了,但他從前見的多數是年輕人,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些人老了的樣子。他從前見的,只能叫混混,眼前這些人,卻算得上“風塵中人”。況且,他的兩個父親,都是軟弱渙散的人,一輩子不知道算計,處處攻守失據,眼珠子都是散黃的,看人的時候,永遠是迎著陽光睜不開眼的樣子,看到楊建仁這種跋扈倨傲、眼睛精光四射的人,反倒有種近似于一種景仰。有了這種景仰作為依仗,他就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過了一周,嚴鷺國又帶話來,說楊建仁想請雷米楊周末到家里吃飯,“我爸說了,這附近也沒有什么好館子。”雷米楊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下午四點,嚴鷺國來找他,帶著他往他家走。他家離學校不過十五分鐘路,就在一條磚巷的盡頭,進門看見一座兩層白色小樓,樓前有個院子,一半花園,一半是紅磚地,已經是秋末了,花園里滿滿的都是秋櫻,紅紫白粉地開著花,邊上又是一大叢蜀葵,一樣的紅紫白粉,又散亂地種著幾棵向日葵,向日葵已經結過籽了,花盤子還沒有被割掉,黑乎乎地垂在那里。花叢后面,是幾棵花楸樹,枝葉金黃,果實米白,瀑布一樣垂下來。還沒下霜,這些花還能開些時候。花園邊,立著一把帆布傘,一個女子在傘下的躺椅上側躺著,看著一本書,一只手掌著書,另一只手墊在頭后面,封面上的書名又大又黑,《犯罪心理學》。看到有人來了,那女子直起身子,臉被身體頂進陽光里,瞬間看不清眉眼,雷米楊只覺得那臉像是一團白色的霧氣。從此,他關于那年秋天的記憶,都被這圖景籠罩,秋櫻、向日葵、花楸樹,猛然被日光照到的臉,那種干燥、溫暖、安靜的感覺,一旦感受,就再也不會忘記。

      嚴鷺國對雷米楊說,那是他姐姐。一邊說著,一邊進了屋。驟然從亮處走到屋子里,雷米楊過了片刻才適應,這才看清楚屋子里的情形,屋子里的異域氣氛就更濃,地板是深紅色的,屋子當中擺著一塊絢爛的波斯地毯,墻上也掛著兩塊類似配色的壁毯,猩紅打底,深黑、夜藍、土黃、墨綠各種顏色的線條交織,圖案是些細密的花朵、葡萄。幾個沙發的沙發布,顏色稍淺。屋子里唯一清爽點的是白色的抽紗窗簾。窗子是狹長的,窗臺很低,離地不過一尺,窗框是白色的,一格一格的木窗框。

      楊建仁和嚴鷺國在客廳陪著雷米楊聊天,不時看見兩個四十多歲的男女在廚房進進出出,嚴鷺國就側過頭對雷米楊說:“這是我們家的師傅,兩口子,一直跟著我們。”也不見油煙,一會兒就張羅出一桌飯來。餐廳也在一樓,面積不大,朝北,落地窗,白紗簾,十人圓桌,完全就是一間包廂的樣子。吃飯的就是楊建仁、嚴鷺國和雷米楊三個人,不見那個女子,雷米楊也不好多問。吃到一半,門口一陣拖拖沓沓的腳步聲,那個女子蹭著一雙拖鞋進來了,手里拿著一本書,還是《犯罪心理學》。進了餐廳,朝著雷米楊似笑非笑地做個表情,算是打招呼,然后把那本書往桌子上一扣,先嘆了一口氣,似乎吃飯是最不情愿的事,然后把兩只胳膊圍在胸前的桌子上,塌著腰,開始扒拉飯菜。

      雷米楊閃閃躲躲地看了她好幾次,才把她逐漸看清了,臉狹長瘦削,眼睛里像是養著一窩玻璃彈球,一下散了,無神了,一下又灼灼地聚成一堆,晶光亂竄。身體也是瘦削的,整個人看起來輕飄飄的,仿佛肉體和靈魂的密度都比別人低。坐在椅子上,像是一根淡金色的羽毛款款搭在那里,什么地方有些絨羽撲簌簌地在顫抖。是拉斯·馮·提爾或者卡拉克斯電影里才會出現的那類女人,有一種非我族類的美。

      沒有白酒,沒有文身紋眉的非善類手下,沒有輕功表演,加上白紗簾,開著花的君子蘭,敦厚的弟弟,心不在焉的姐姐,出出進進上菜的兩口子,這一家人就像正常的一家人,楊建仁也像個正常的父親,時不時對雷米楊說:“我們沒有管過建川,你把他多盯著些,有啥事就跟我說”,“我還有好多事情要問你,你要不嫌麻煩就經常來”,也時不時說道女兒兩句:“你把那陰暗的書少看些。”那女子回敬:“我陰暗?書陰暗?還是你們陰暗?”雷米楊不知不覺的,也站在楊建仁這邊,但語氣委婉許多,“看這些書,是要準備考證書嗎?”那女子似笑非笑地回答:“沒有,就是喜歡,就是喜歡陰暗的事情。”

      直到飯吃完,雷米楊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聽見楊建仁和嚴鷺國“麗麗”“麗麗”地叫,又隱約記得嚴鷺國的學籍表上,他姐姐的名字里有個“音”字,不知道叫哪個才好,也沒有人介紹,就沒名沒姓干搭話,有時候不得不提到她了,就說“鷺國姐姐”。說到嚴鷺國,也是“鷺國”和“建川”混著亂叫,一桌子四個人,名字卻有好幾個,好像憑空多出好幾個人。飯快吃完了,楊建仁終于定調,“還是叫嚴鷺國吧,不然在學校叫岔了,說不清楚。”

      當天夜里,雷米楊回到住處,想起第二天的課,一字一字地寫起教案來。有一段要引《紅樓夢》里的話,他就翻出后四十回來看,正看到寶蟾送酒那一回,耳邊聽到有人在遠處把一節鋼管當當地敲了四下,雷米楊被這聲音驚回,正要細聽,卻了無聲息。這時候,窗子前有個人影從窗簾的皺褶上曲曲折折地拖了過去,隨即房門給人敲響了,不多不少,也是四下。

      原來是那個女子。她站在月光里,眉目宛然,手里提著一只柳條筐子,說是送些水果來。自顧自走了進來,把柳條筐往桌子上一放說:“今天吃飯的時候爸說讓你帶些果子來,后來你們都醉醺醺的,就給忘了,害得我送過來。”說著,連連甩著手,眼睛望著雷米楊,目光灼灼,跟白天那種懶散的樣子判若兩人。雷米楊說:“你跟白天不大一樣。”那女子說:“我是夜型人格。”聽了這些話,雷米楊活潑的一面又登臺了,就問:“你一個人來的?”那女子說:“鷺國一起來的,在樓下等著。”雷米楊知道了嚴鷺國在附近,雖然是在樓下,也安心許多,就笑嘻嘻地從筐子里拿出一個果子遞上前去:“借花獻佛。”她微微一笑,彎腰過去看他桌上的書。雷米楊因為心里有鬼,怕她看出是寶蟾送酒那一回,走過去要把封面反過來。她已經看見了,咯咯笑了一陣,捂著胸口,一只手往前伸,做了一個中毒掙扎的樣子,然后靠在墻上,頭一歪,一副毒發身亡的樣子。雷米楊見她并不在意,就跟著笑了。這才敢稍微打量她一眼,發現她穿的仍然是白天那一身,腳上仍是一雙厚底拖鞋,心里一動,笑著說:“我總不能跟著嚴鷺國叫你姐姐吧。”她也不說話,在桌上撿起一支筆,就在他寫的教案空白處畫了一只帶葉子的蘋果,在果子里寫上“艾麗婭”三個字。走的時候,又要借書,說送東西的筐子不能空著回去,就用那柳條筐子裝著走。他覺得她有些孩子氣,卻又覺著新奇。

      送她下樓時,走過長廊,又要下幾層樓,因為沒有燈光和背景,兩個人都沒了演戲的欲望,只是沉默著,就聽見艾麗婭說:“我還沒上過大學,我爸說女孩子不忙著找工作,先玩兩年,遇見合適的,就嫁人算了。結果一玩玩了七八年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去讀個書。”他不知道她為什么要說這些,卻又覺得這是最應當不過的。在樓下見了鷺國,就默默跟著他們,一直送到他們家去。走在路上,她很自然地伸出手來,拽著他的胳膊,他渾身一僵,本想找個時機掙脫,又覺得那樣顯得自己小氣,也就松弛下來,到了他們家門口,她才說:“你完全不用送這么遠。”雷米楊笑了:“怕你的拖鞋掉了找不見。”黑暗里,他慢慢笑起來,卻又怕她看到。

      她通常是晚飯后來找他,找到他,下樓,出校門,左轉,就走到荒野里去。再熟悉一點,就是他找她,去她家,在客廳里等一會兒,等她下樓,出院子,右轉,漸漸走到腳下有了野草的綿軟。起初有些麥地,漸漸麥地也稀疏了,直到麥子和野草混雜在一起,大地就放心地把自己交給了荒野。他們就在荒野里走著,有時候說話,密集地說話,有時候長久地沉默,有時候有風,有風的時候,他們就傾斜著身子,好像是在向風示威。她有時候提起《呼嘯山莊》里的凱瑟琳和希斯克利夫,說他應該置辦一身大衣。后來也果真去置辦了一身。他穿著大衣,豎著領子,她穿著厚毛衣,不時把圍巾往后一甩。冬天來了,荒野里只剩了些干枯的冰草、蘆葦和曼陀羅,星空在他們頭頂,她指向天空,一一指出,這是什么星座,那又是什么星座,最亮的是北極星。北極星炯炯照臨。要站很久,才能覺出星空是在旋轉的。那么就站很久,站到星空開始旋轉。

      一旦建立起了左轉走進荒野的默契,她也就開始放心地展現自己的幾副面孔,尤其是世故的一面。從省到市到縣區,到大學和大企業的人事任免,省會幾大富戶的姻親關系,流言或者真相,她都了然于心,所有人的名字都很自然地流出來,像是一個又一個熟人,不需要任何注解,也像是率先認定了他也知道這些人,他也只好不疑不問,只當那是她的意識流,只要體會那種律動就好,不一定要深究。

      “任先生本來是她家的司機,天天相處哪能不出事,懷了孩子了,沒有辦法,那也只好嫁給司機了”,“他成天跟富二代混,以為他們喜歡跟他玩,想著先玩著,玩著玩著就可以做買賣了,等到他想給他們的樓盤供涂料了,才發現根本沒戲,哪能輪得到他,玩是玩,生意是生意。”他笨拙地跟隨著這些話題,艱難地理清其中的人物關系,琢磨著他們的微言大義,思索著這些有錢人為什么一眼就能看穿那些急于攀附的窮小子,憑借用打火機點煙的姿勢就能做出不和對方合作的決定,一邊想著雙手接菜的雷學明,皮膚緊繃的楊建仁,和他紋眉文身的手下,還有學校那個小世界里的復雜關系,牽著烈性犬在操場邊逡巡的學生處處長的兒子,“工大的學生見了師大子弟只有挨打的份”,在教師公寓聚賭的鍋爐房工人。他也有他的意識流。世故的關系,和旋轉的星空攪拌在一起,絲毫不違和,越是在荒野里,越是要談論人,越是在荒野這樣的無情之地,越是要談論人間關系,凱瑟琳和希斯克利夫在荒原漫步時的談話內容,恐怕也無非如此,荒野和人間關系,哪些算是樹木和枝葉,哪些算是樹木下恒久不變的巖石,其實很難說。

      更多時候,她熱衷于討論的,都是那些“陰暗的事”。河里的浮尸,五星級賓館殺人案,逆子殺父肢解,洗頭房洗頭女被殘殺,黑社會拿年輕女子練靶子。淡金色羽毛的女人,在淡金色的秋天原野里,討論的卻是真真假假的殺人放火,似乎那些兇手或者被害者,不過是一副撲克牌里的黑桃皇后,或者棋盤上的小卒和將帥,甚或什么都不是,只是A或者B,或者鉀或者硫,是組成這個世界的元素。

      她也常常在那些“陰暗的事”里,看出被他忽略的言外之意。比如之前的搶劫大案,之所以成為大案,是因為搶劫嫌疑人,那是將近三十個無業游民,來自同一個地方,多數在餐館和游戲廳打工,憑借老鄉網絡結識,每到晚上,下班后,就在街頭游蕩。起初,他們看到夜里的獨行者,就上去討錢,不給錢,就推搡毆打,類似校門口劫掠者升級版。僅僅幾天后,可能因為他們人數眾多,也可能因為受害者僅僅是被小小劫掠,形式上也不像搶劫,不兇殘,不見血,所以沒有報案,他們沒有被警方注意到。他們于是陷入一種狂歡狀態,拿著掃把、樹枝、木棍,總之,是那種傷害性不強的器械,浩浩蕩蕩地走在大街上,看到夜行者就去搶劫,一兩個人也搶,四五個人也搶。他們一擁而上,哈哈大笑,調侃或者辱罵那個倒霉人的外表、衣著、動作、表情,“你看你的慫樣子”,或者扯下對方的褲子,看看他們嚇尿了沒有。如果受害人跑了,他們就不緊不慢地追在后面,帶著戲弄之意,一路狂笑,狂笑的聲音響徹夜晚。有人被他們追打,爬上一扇已經鎖了的帶著尖刺的鐵門,被尖刺掛在鐵門上,他們就在鐵門下哈哈大笑。有一天晚上,他們狂性大發,在一條街道上來回走動,搶劫了在那個時段走過那條街的所有人,這種黑色狂歡風格的犯罪,激怒了所有人,他們終于被一網打盡。雷米楊聽她細細講述這個案件里的所有細節,不明就里,不知道她為什么唯獨對這個案子這么關切,也不知道這個案子里到底有什么讓人不安,他試圖從專業角度做出判斷:“這些人恐怕也判不了多重,判的時候是要看后果的。”而她卻說:“這些人是‘氣氛犯罪者’,他們一起,滿街走著,喊著勞動號子,跟末日一樣,這也是后果,所謂的‘影響惡劣’,不就是這個,可能不是對所有人都有,對我就有,特別有。”又隨口引用了王朔的一句話:“黑暗深處有一種野蠻的力量。”

      一次一次荒野散步,似乎是要找一個合適的距離,去看清楚人間。在荒野里討論人情世故,犯罪者的黑色狂歡,反而有一種出世之感,像在星空俯瞰人世,像在剛剛出土的人殉墓葬前歡歌跳舞,即便有殘忍,殘忍也被風干了,不帶病毒,不帶細菌。雷米楊也漸漸習慣了在報紙上發現“陰暗的事”,從頭版到中縫,到廣告和插頁,他慢慢發現,這些事一直在那里,卻從沒被看見,像一個陰郁朦朧的影子世界,藏在那個光明健康的日常世界背后,但只要輕輕點一下,那個世界就浮現出來了。艾麗婭就是提點他的那個人,她是他的貝阿特麗采,磚巷里的貝阿特麗采,引著他,到底是上升,還是下墜,也很難說。

      從荒野回來,回到她家。楊建仁往往等在那里,或者剛喝了酒回來,或者在家里自己喝了點,皮膚被酒點亮了,眼睛周圍有些紅暈。他對雷米楊,已經沒有起初那么倨傲了,換了一種姿態和語氣,零零落落地吐露一些事,似乎要交心,似乎又在試探,要在交心和試探間,和雷米楊建立一種聯系。一起吃飯,一定要把雷米楊灌醉,甚至坦率地說出自己的目的:“你從沒在我們面前出過丑,光看我們在你面前出丑,你這種人啊,不可交。”雷米楊迅速就覺察了。和艾麗婭借著兇殺案漫布下的陰暗不一樣,楊建仁有的是另一種陰暗,一種冠冕堂皇的陰暗,不懷好意的,陰惻惻的,因為這種陰暗是這濃眉健碩的男人自帶著的,雷米楊愿意不那么警覺。但現在他有了交心的企圖,這種陰暗就變成了一種令人不愉快的溫情,反而讓雷米楊有了警惕。

      在楊建仁零零落落的袒露中,他本來被埋藏的疑問,又漸漸抬了頭,并且讓他觀察到的細節變得觸目了。“12·9”到元旦這段時間,學校照舊要組織一些活動,詩歌朗誦比賽、辯論會,到了法學院這邊,就是各種模擬法庭、普法話劇,雷米楊是從這些活動中磨練出來的,也是這類活動的受益者,他自然而然地替嚴鷺國報了名,還推選他作為學生代表,接受電視臺采訪。名單打印了出來,才喊嚴鷺國到辦公室來,給他看名單,略微有點得意。嚴鷺國看到自己被寫上名單,并沒有那么興奮,反而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第二天,嚴鷺國又到辦公室來找雷米楊,要他把自己從名單上去掉,理由是楊建仁不想讓他參加這些活動,甚至把原話轉告了雷米楊,“不要拋頭露面。”聽到這個說法的那一瞬間,雷米楊有點惱怒,馬上答應了嚴鷺國,當著他的面,取出名單,把他的名字劃掉。等嚴鷺國走了,他卻又想起來,他要帶艾麗婭參加幾所大學聯辦的“青年狂歡節”,也被楊建仁攔下了。

      他起初覺得,這是因為小地方的有錢人,有一些自己的規矩,對“拋頭露面”有發自內心的蔑視,但緊接著,又來了一件事,讓他覺出更多異樣。有一天,他走去他們家,走到磚巷盡頭,看到那里立起一根漆成白色的鋼管,三米多高,不知道要派什么用場。下一次再去,那根鋼管上,就安了一個監控攝像頭。到了他們家,幾個人神色緊張,團團急轉,褂子兄正在出主意,“我一個蹦子躥上去,把攝像頭砸掉。”楊建仁說:“你這么一躥,也就讓他們看到了,不如就從根子上把線剪掉。”不過,他們終歸是沒有砸攝像頭,也沒有剪線路。攝像頭似乎只是靜置在那里,并沒有真正派上用場。從這些事里,雷米楊咀嚼出一種恐懼來,他們似乎是不希望被人看到,不希望被人覺察,似乎在躲避什么,而他們躲避的東西,是他無法想象的。

      一件件事情累積下來,雷米楊也就越來越想問楊建仁,一家人為什么要改名換姓,為什么離開家鄉,為什么躲躲閃閃,是在躲債,還是在躲避仇家。對嚴鷺國和艾麗婭到底是不是收養的,他也滿心懷疑。雷米楊自己就來自重組家庭,對別人家庭的氣氛特別敏感,他不能不覺得,楊建仁這一家人,這種看似散漫實則深厚的親密,實在不是收養關系能夠培育出來的。收養關系的家庭,更不會敲鑼打鼓聲情并茂地告訴別人,自己一家人沒有血緣關系,畢竟不是上演《紅燈記》。他問過艾麗婭,得到的回答是“你覺得呢?他們說的話,你相信也行,不相信也行”。也試探性地問過楊建仁,說法比較委婉:“小學同學和大學同學里,都有讓人收養的,那個慘啊。”楊建仁神色冷漠,“那都是命。”

      有時候,在他們家,會遇到褂子兄和紋眉兄,他終于記住了他們的名字,褂子兄叫把彥杰,紋眉兄叫陰嘉珍。有一天,他去找艾麗婭,她不在,楊建仁在臥室里,說是喝醉了,只有陰嘉珍坐在客廳里,他不好立刻就走,就和陰嘉珍聊了一會兒,從開始聊天,雷米楊就下意識地在計算心理時間,計算著什么時候結束聊天算是恰到好處。沒想到,沒聊幾句,陰嘉珍幽幽地開了口,說的卻是:“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們這些人。”雷米楊慌忙直起身子說:“我倒怕你們看不起我。”陰嘉珍照舊用了那副口吻,說:“我知道你覺得我紋眉毛很怪,覺得我是丫丫子。”雷米楊簡直慌不擇路,“我都不知道你紋了眉毛。”陰嘉珍劃了一下自己的眉毛,呵呵一笑:“這么明顯的,你再不要言不由衷了,我們外面混的,把你們讀書的看得清楚得很,你想啥我都知道,就是說破與不說破。我紋眉毛有我的道理。”雷米楊說:“什么道理?”陰嘉珍說:“我們那里,有個鐵算盤,算命看相都會,靈得很,二十年前我陪著聯手(親密的朋友)到他那里算命,聯手算完了,鐵算盤說給我也看一下,上來第一句,就說,你親緣薄,我問說,你怎么看出來的,他說,你眉毛中間斷開著呢,親緣薄,一輩子沒有家人支持,沒有家人照顧。我就再沒有說話。回到家一看,眉毛就是從中間斷開著呢,就這位置一道子,刀疤一樣。這不行,這得想辦法,開始是自己畫眉毛,買了個眉筆自己畫,后來有紋眉的,我就跟上紋了一個,紋眉的全都是女的,歲數大的女的,就我一個男的,我也沒有管,就紋上了。紋之前我問了,能不能光把那一道子補上,別處不要紋,不行,要紋就從頭到尾文,我就從頭到尾紋了一個。不應該那時候紋,現在紋眉技術比那時候好。但是也沒辦法,不紋就還是在外面晃著,紋了眉毛就遇到楊哥了,就把他跟上了。把彥杰情況和我差不多,把彥杰只不過是眉毛沒有斷開,把彥杰的手相不好,我們這些人的命,不是寫在臉上,就是寫在手上。”雷米楊不知道陰嘉珍為什么突然要跟他說這么私密的話,只好就著他的話往下問:“你真的親緣薄?”陰嘉珍:“我親緣薄,鐵算盤說了,我無父無母,也沒有兄弟姐妹,親戚也離得遠。沒有說錯。從那以后我就徹底信了命了。以前我不相信,以前無法無天。”

      雷米楊回到宿舍,拿出鏡子,仔細看了自己的眉毛,眉毛是連著的,沒有稀疏,沒有斷痕。他和陰嘉珍不一樣,他有父有母,兄弟姐妹一大堆,不過他心里某處有個口子,他知道自己和把彥杰、陰嘉珍是一樣的,區別不過是眉毛斷沒斷,他沒有寫在臉上,也沒有寫在手上,他寫在心上。但他又覺得,自己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他不在乎,他覺得自己應該不在乎。

      從那天開始,再見楊建仁、把彥杰、陰嘉珍這三個人,他就有一種羞恥感。他不能不覺得,自己一直在鍛造一個“假自我”,努力、上進,處處占先,唯有這樣,才能覆蓋掉舊日生活給他的羞恥感,以及在家里受到的限制。但這個“假自我”只有在陌生人面前才成立,在熟悉的人,特別是那些和他建立起親密感,甚至還原了一部分家庭場景的人面前,那個假我就施展不開。艾麗婭是假世故,意識不到這個假我的存在,楊建仁、把彥杰、陰嘉珍是真洞徹,這種洞徹是從本能里生出來的,他們本能地想要躍過他自覺不自覺建起的防御,直抵他的羞恥感,和他有更多的聯系。但雷米楊一向是,他覺得自己可以主動展示自己的羞恥感,卻不能忍受別人主動碰觸他加了偽裝的部分,他把這視為一種侵犯,但他永遠不可能主動展示自己的任何感受。相信人是一種習慣,他沒有這個習慣。

      ……

      全文見《芳草》2024年第1期

      韓松落,70年代人,作品見于《人民文學》《收獲》《花城》《天涯》《小說界》《山花》《大家》等,入多種選刊和選本。著有《春山夜行》《為了報仇看電影》等,以及由星外星唱片公司制作發行的音樂專輯《靠記憶過冬的鳥:韓松落作品集》。出鏡《跟著唐詩去旅行》《中國這么美》《文學的日常》等紀錄片。平遙影展、澳門影展、迷影精神賞等多項電影獎評審。《GQ》中文版2012年“年度人物之專欄作家”;2021年《收獲》文學榜中篇榜第四名;2023年第二屆“短篇小說雙年獎”首獎;2023年《收獲》文學榜中篇榜榜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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