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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王可:信札里的“滋味兒”
      來源:澎湃新聞 | 王可  2024年02月18日08:37

      2024年出門的第一餐是一碗熱面條,十里河玉香宮的河州牛肉拉面。北方人講究“出門餃子進門面”,寓意著進門團圓、出門順當。玉香宮的辣油一絕,香而不辣。一碗勁道的拉面,澆上辣油倒上醋,再配上熱騰騰的牛肉湯,剝一瓣蒜,禿嚕一口面,呼嚕一碗湯,出了一身汗,連湯都喝了個干凈。

      想著出門買點貨,其實買的是寂寞,地皮大多一年沒啥收獲,拿出來的都是壓箱底的存貨,換點過年錢。聊聊天,畫畫餅,轉了大半天只買了一通信札,沖著寫信人買的——譚祖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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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祖任(1871-1943)致黎湛枝(1870-1928)信札

      吃會

      譚祖任,字瑑青,號聊園,人稱“譚饌精”,其父為晚清廣東進士譚宗浚。譚家祖籍廣東南海,在京城為官多年。譚祖任家學淵源,是清末著名學者、鑒賞家和詞章家,其人愛好書畫,擅寫顏歐。但他的名氣卻不在詩詞篆刻,而在美食。

      譚祖任的祖父是清代廣東著名大儒譚瑩,早年經常帶著其子譚宗浚(即譚祖任的父親)一起出席各種飲宴,品嘗各地美味佳肴。而譚宗浚一生酷愛珍饈美味,亦好客酬友,常于家中作西園雅集,親自督點,炮龍蒸鳳,甚至不惜重金聘請京師名廚來家中烹飪美食。譚家人不斷吸收各派烹飪名廚的烹飪技巧,汲取了廣東菜和北京菜的特色,創造了獨具風味的私房菜——譚家菜。后來,在譚祖任的推動下,譚家菜真正走向社會,名聲大震。

      關于譚祖任做菜的故事,朱家溍先生在《故宮退食錄·飲食雜說(二)》中有詳細描述,在此就不多贅述。余生恨晚,豐盛胡同的“吃會”吃不著,魚翅宴飯后的普洱茶喝不到,只能購下一通墨跡,放在飯廳,睹物思人,懷人思味。希望能在某日夢中見一回那位一切烹飪自己調度指揮的“譚老伯”。

      關于譚札上款人黎湛枝,還有一則小掌故。2022年廣東崇正拍賣公司春拍中有一冊嶺南名家遞藏、明末詩人歐主遇上款、伊秉綬補書并題跋的陳子壯行書信札冊。據考,該冊從徐炘秘篋中流出后,經吳桂丹長期庋藏,后“不知如何遺失”,吳氏哲嗣遠基搜訪積年而不得,豈料已由譚祖任輾轉購藏。1922年春,譚氏在京邸宴客,席間以所藏示諸來賓,黎湛枝識得此冊為“幼舫(引者按:即吳遠基)家故物”,譚氏遂“許原物歸趙”。吳遠基聞訊,亟登譚門“備價贖歸”。可見黎湛枝亦是譚祖任“吃會”中的常客,而在豐盛胡同的“吃會”中,竟還有廣東歷史重要文獻“完璧歸趙”之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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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飯店譚家菜菜單

      藏札之趣,除了寫信人與收信人的掌故,還有對書法藝術的欣賞、文獻史料的考據。我本人則更加關注文人間書信內容的趣味。文人談吃是一個輕松有趣的話題。我手中另有幾通談吃之信,時而拿出品讀,倍加有趣。

      小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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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輻致新鳳霞信札

      新孃大人:

      命小兒車新民送上夾江豆腐乳一罐(用麻油加白糖吃別有風味)使您在吃了唐場豆腐乳后換換口胃也。

      我今年七十,求您一幅畫,不敢命題,由您興到隨筆,大筆一揮,留個紀念。

      最近我又遷入文聯新宿舍,求您一幅大作,當使白壁生輝了,畫好,用信寄下為盼!專此即頌

      健康長壽!

      祖光安好!

      企何,友鶴的問候

      車輻

      一九八二年十月十八日

      車輻是“四川的老活寶”,集記者、編輯、作家、美食家于一身,著有《川菜雜談》《錦城舊事》等。

      1982年,這位被吳祖光稱作“成都土地爺”的老頑童七十大壽,恰逢又搬家致新文聯宿舍,于是,“用麻油加白糖”吃的“夾江豆腐乳”成了求新鳳霞畫作“補白壁”的潤滑劑,“不敢命題,由您興到隨筆,大筆一揮,留個紀念”。信中還提及“唐場豆腐乳”,可見車老上次給“新嬢”夫婦送上的是“唐場豆腐乳”,這次換成“夾江豆腐乳”,正所謂“換換口胃也”。吳祖光先生每飯不離這小小豆腐乳,多年后,還在《中國烹飪》專門發表了《腐乳·窩頭議》一文,并對“成都好友車輻先生保證不斷供應給的四川唐場豆腐和白菜豆腐”表示了感謝。

      一通短札詼諧傳神,隔著信紙腐乳飄香,從吃這個有趣的生活元素引申開來,把簡單的求字問候、禮尚往來寫得有滋有味兒。

      車輻與二流堂、吳祖光夫婦的交往可以上溯至抗戰時期,雙方交往的幾十年中,吃食成了紐帶,志趣相投,情味相近,這才有了車輻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詩句:“我悔白頭未交運,當年未入二流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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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1年國慶,車輻與吳祖光、新鳳霞在北京吳宅合影(楊槐即車輻)

      雅集

      文人雅士間交往,既有譚祖任那般一切烹飪自己調度指揮的豪華“吃會”,也有車輻這般掛念老友不斷供應些腐乳小菜的友情,更多的還是三五相約的“下館子”雅集。

      魯迅先生便是“下館子”的“探店高手”。據《魯迅日記》記載,自1912年抵京起,他就光顧過廣和居、致美樓、便宜坊、同和居、東興樓等北京知名餐館約六十五家之多,甚至到北京的第二天就去廣和居報到。在廣州不到一年的時間,更是創下了四十三次下館子的記錄,《魯迅日記》中提到的廣州餐館一共有二十五家,分別是北園、別有春、妙奇香利記、陸園茶室、大觀園茶室、薈芳園、陶陶居等。

      上世紀二十年代初,北京大學的文科教授以兩種雜志為圓心悄悄形成了兩派,一個是以胡適為首的《現代評論》派,另一個便是周氏兄弟打頭陣的《語絲》派。1924年11月2日,周作人與錢玄同、川島、江紹原、顧頡剛、李小峰等人一道,應邀出席了孫伏園組織的聚餐會,會上擬定了《語絲》雜志的創刊事宜。11月17日《語絲》第一卷第一期在北京順利問世。而此后,聚餐會也成了《語絲》同人交流的重要形式。哪怕是周作人在大革命失敗后立志“閉戶讀書”的蟄伏時期,張大帥進京殺害李大釗等革命志士、取消北京大學校名并將北京國立九校合并為京師大學校的動亂時期,聚會也未曾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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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作人致徐祖正(耀辰)信札(1927年8月29日)

      1927年8月末,周作人在給徐祖正的一通信中寫道——

      耀辰兄:

      手書讀悉。知已痊可,甚以為慰,唯尚宜攝養為要。昨下午在百年處談北大文科事,本想談畢往兄處一轉,再往北海吃飯去,乃談話很費時間,弄得來不及去了。九月四日小集,甚為贊成,大抵以在公園或北海為適宜罷?爾時恐兄尚不能冒夜涼,或在下午亦可,好在那一天系禮拜日,當不成問題也。《語絲》之會到者(連王君在內)僅七人,囑諸君作文,疑、朱(自清)二君已有允意,唯鳳舉因公事忙,尚不能必耳。如已可外出,便時望來談談。禮拜日如有小集,午前來此何如?

      八月廿九日,作人。

      信中獲知,徐祖正病以痊愈,周在陳大齊(字百年)處談北大文科之事很久,“很費時間”,導致未能去徐處探望,去北海(仿膳)吃飯也來不及了。周另與徐約9月《語絲》小集,地點“大抵在公園(中央公園來今雨軒)或北海(仿膳飯莊)為適宜罷?”并告知《語絲》上次小集及約稿情況:“連王君(應為王品青)在內僅七人”“凝(錢玄同,號疑古),朱(自清)二君已有允意”“唯鳳舉(張豐舉)因公事繁忙,尚不能必耳”。可見,周對約稿情況不太滿意。信的最后向徐發出邀請:“如已可外出,便時望來談談。禮拜日如有小集,午前來此何如?”

      據《周作人日記》載:“九月北大消減,當然去職……”“十月二十二日,北新京局因事停止營業,語絲停刊……”可見寫信之時,周作人與諸同仁正為非常時期北大及語絲之事奔走,做最后的努力。而聚會地點,則是在中央公園來今雨軒、長美軒或北海仿膳的茶社。

      公園即中央公園,北洋政府于1914年將社稷壇辟為公園開放,1928年國民政府南遷,為紀念孫中山先生,將中央公園改名為中山公園。鄧云鄉曾擬文回憶:“公園門票五分,平時少逛,夏天常逛。中山公園簡稱公園,北海公園簡稱北海……上北海常坐五龍亭,上公園常坐長美軒。來今雨軒是洋派人物光顧的地方,我不愛去。春明館是老先生聚會的地方,蒙文通、錢賓四(穆)、湯錫予(用彤)三人常坐一桌。夏天坐公園可以從太陽剛下山時坐起,晚飯就在茶座上叫點心吃當一頓飯,繼續坐到半夜甚至后半夜一二點才起身,決不會有人來干涉你。”周作人在《語絲》發過一篇題為《包子稅》的短文,說的就是在長美軒吃包子的經歷:“中央公園的長美軒是滇黔菜館,所以他的火腿是據說頗好的,但是我沒有吃過,只有用火腿末屑所作的包子卻是吃過,而且還覺得還好,還不貴,因為只要兩分錢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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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作人公子周豐一在中山公園來今雨軒訂婚

      北海即北海公園,仿膳茶社和五龍亭茶社最為出名,1936年夏,青年作家田濤接到凌叔華的請帖,邀請其至北海公園仿膳社喝茶,“那是在北海露天茶社,喝茶吃仿膳社的小窩頭……這是一次請大家寫稿支持她編的《文藝周刊》的約稿茶話會。陪同她來的陳西瀅先生,談話老練詼諧,使有些拘謹的場面變得活躍暢快。在蒼松翠柏蔭涼下,聽著蟬鳴,迎著北海的湖光水色,天漸清涼的時候,大家隨意散去”。吳相湘在北大求學時,也時常去北海公園:“當我在北平圖書館閱覽疲倦,漫步回宿舍時,常進入北海公園休憩,‘仿膳茶社’最有名,顧名思義可知其模仿御膳,其中肉末燒餅,相傳是慈禧太后最喜愛的食品之一。我常在仿膳茶社嘗食,就是北方館的芝麻燒餅,內夾醬炒肉末,并沒有特殊風味。因此,我對五龍亭茶社的‘小窩窩頭’,反而比較欣賞。”相比而言,周作人對仿膳的第一印象并不很好,他在《南北的點心》一文中說:“北海公園內舊有‘仿膳’,是前清御膳房的做法,所做小點心,看來也是平常,只是做得小巧一點而已。”在知堂老人心中,與南方的“嘉湖細點”相比,北方的“官禮茶食”還是顯得粗糙了。

      正當我貪婪地沉浸在上一代文人富足的精神世界中,一陣疾風掠過,抬眼望去,是外賣小哥飛馳而過的電摩。我唏噓一笑,心想:在千篇一律的招牌和滿是預制菜、快餐文化的當下,回望上一代人信札里的“滋味兒”,心中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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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克文專用箋上的鮮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