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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4年第2期|薛舒:北窗(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4年第2期 | 薛舒  2024年02月21日08:18

      桑文佳坐在窗臺上,兩條腿懸空,蕩在窗外。五層樓不算高,但她小心翼翼,腳后跟死死地抵著外墻,身軀似凝固般僵直著,只抬起下巴,仰望的視線射向對面大樓。早晨六點半,天色還未完全放亮,從北窗一眼望去,黛灰色樓群鱗次櫛比、層出不窮地遠去,讓桑文佳有種身在山脈間的錯覺。龐大的住宅區,靠近城市副中心地帶,房齡將近二十年,戶主多是享受動遷政策的回遷土著,以及白領租客。桑文佳的身后,是她租住的15號樓502室,此刻,她正坐在窗臺上,眼前是無數個或暗或明的窗格,它們還未蘇醒,抑或正散發著晨間最后的光亮。

      桑文佳很少打開這扇北窗,更是從未讓自己坐上窗臺。一年前剛搬來時,請人修過一次空調,工人跨坐在窗臺上,腰里綁著保險繩,側身外探,工作了十五分鐘。目測窗臺寬度大約二十厘米,相當于一張小板凳。窗臺足夠承載一個成年人的體重,但桑文佳不是空調維修工人,也不是建筑工人,她不擅長攀高,況且腰里沒拴保險繩,倘若來一股稍稍強勁的風,大概她會被連根拔起,一個倒栽蔥掉落下去吧。

      可這不就是她想要的結果嗎?桑文佳昂著頭顱,忽然覺得不太確定。

      才坐了五分鐘,就有些目眩,桑文佳撐開雙臂,兩手抓住兩邊的窗框,頭顱再往高處昂了昂。這使她的身軀有些后傾,姿態顯得更僵硬了,像業余舞臺劇演員,正演繹一個為著信仰而受難的女人,集屈辱與驕傲為一身。倘若對面大樓某一扇窗戶里正好有人看見她,大概會這么認為吧?只是演技不夠高超,還有些怯場,一副勇敢而又猶豫、決絕而又尷尬的樣子。

      北窗面對著27號樓,舉目眺望,視力好的話,可以清晰地觀察到30米外某一扇窗內的動靜。30米,符合這個城市的住宅樓間距規定,也在桑文佳視力所及范圍內。不過此刻,27號樓沒有任何一扇窗戶里的任何一雙眼睛注意到她,清晨,都忙著做早餐、準備送孩子上學、準備上班,沒人閑得站在自家窗口對著別人的窗口看,料峭的早春,更沒有人開窗探頭出來呼吸一口濕冷的空氣。桑文佳也無心窺視27號樓的任何一扇窗戶,她仰望,是因為害怕。害怕垂下眼皮看十四米以下的地面,害怕看行走在地面上的大人小孩保潔工寵物狗,還有27號樓下,便道的拐彎處,兩株已掛青果的枇杷樹。

      這么想著,她突然決定看一眼那兩株枇杷樹,于是略略垂下眼皮,向斜下方望去。很遺憾,雖然桑文佳視力很好,但她還是看不見隱蔽在眾多寬緣綠葉下的小果子,她在高處,五樓,就這么往下看,只能看見兩簇雨傘大的墨綠濃蔭。其實,昨天傍晚回家,經過枇杷樹,她專門站定,細細地看了好幾眼。緊鄰的兩棵樹,樹冠交錯,不分彼此,樹干并不粗壯,直徑十厘米左右,但也繁茂得緊。真是快!她看著它們從種子變成細細的樹苗,冒出幾片稀疏的葉子,沒想到它們真的會一路長大,還年年掛果。今年是大年吧,太多果子,一嘟嚕一嘟嚕的,密密匝匝地綴在枝椏間……只看了十多秒,她就抬腿走了,沒有折進27號樓。

      27號樓里有一個秘密,除了桑文佳自己,沒有人知道,唐世杰也不知道,結婚五年,她一直守著這個秘密。一年前,唐世杰跳槽,想在新公司附近找住處。“尚錦花苑最合適了,離公司兩公里,早上我跑步去上班,下班騎共享單車回家,省了去健身房,租金還比現在便宜……”唐世杰頂著一頭亂糟糟的卷毛看著她,像一只疲憊的青年獅子。男人三十五歲,年輕的面容,帶著專注與倦怠兼具的神態。說話的時候,他們正在吃晚飯,桑文佳做的,一大鍋關東煮,烏冬面。

      那時候,他們還租住在浦東,張江高科技園區,也是為唐世杰上班方便。她并不怪他沒和她商量就決定跳槽,畢竟薪水漲了不少,只是新公司在城市北部,一處叫“森谷”的高科技園區,搬家是必須的。搬到哪里,當然是按他的需求定,她比他自由多了,一所高職院校的哲學教師,不用打卡坐班,有課才去。然而,諸如租房子找中介、跑社保中心、去市民大廳這樣的事,從結婚開始就默認屬于桑文佳管轄的家務,唐世杰是不在行的。這一回卻破天荒,他竟自己去調查過“森谷”附近的住宅區,怎么就那么巧,竟一眼相中尚錦花苑。

      桑文佳有些出神,唐世杰伸出長手臂,探過桌面,揉了揉她腦袋上的披肩長直發:嗨,問你呢,怎么樣?

      她一陣心慌,囁喏道:你,怎么會看中這個小區?我有個同事住在那里,好像是個回遷房小區,要不再等等吧?

      唐世杰吞下一個包心牛肉丸,口齒混沌:不是我看中的,新公司HR推薦,“森谷”有不少人租那里。別等了,下個禮拜我就要上班,張江太遠,地鐵單程就要一個多小時……

      那就租吧,桑文佳答得爽快,沒有流露出一絲不情愿。

      桑文佳與唐世杰結婚,純屬適配,一個是淪為剩女的高等職業技術學院講師,一個是無暇顧及個人生活的碼農。介紹人是桑文佳的牙醫,一位胳膊粗壯身材高大的中年女醫生,為桑文佳補過兩次牙,辦過一張洗牙年卡,然后,就自告奮勇要做她的紅娘。男方是女牙醫持續多年的租客,三十歲剛出頭,收入不低,為人忠厚,IT公司程序員,俗稱“碼農”。起初桑文佳只為應付,作為牙醫的長期客戶,她得到了很大折扣的優惠。不想還真成了,原因很現實,各取所需。唐世杰可算純種理科男,形象雖是不修邊幅,頭腦卻聰敏。但他的聰敏,全沒用在生活上,不會做飯,不知道市場物價水平,說不清楚自己有多少存款,對時尚風潮從無關注,在他眼里,這些都不值得動用他聰敏的腦細胞。桑文佳暗地里認為,唐世杰近似于“生活白癡”的特點,其實都是優點。因為不關注,便也不計較,二人世界中,她就是主宰者,她的任何決定或決策,他全贊同。他會說“你定吧,我不太懂這個”,或者“不用和我商量,你比我有經驗”。這讓她感到自己很重要,同時又不覺得被捆綁。

      倘若結婚就是兩個人合作,共同去完成一個項目,那么應該說,桑文佳和唐世杰合作得很愉快,甚至可以用“情投意合”來形容。唐世杰常年坐在電腦屏幕前工作,很少出席公共社交活動,作為妻子,她便對他的發型、衣著幾無要求。但是,倘若認真打扮起來,還是很拿得出手的,一米八的個子,白方臉上架一副眼鏡,理工男不諳世事的呆萌樣子。又因為不愿意經常跑理發店,留了一頭長及脖頸的頭發,天然微卷,有一點點邋遢,但也使他帶了一絲文藝氣息。不過,日常的樣子卻是凌亂的,像一只疏于形象管理、率真而又無辜的獅子。方臉獅子,多可愛啊!有時候,桑文佳看他一眼,心里會這么想。是不是,她對他的感情已經超出了合作伙伴的范疇?除了情投意合,她體驗到了某種結婚前以及初婚時沒有的“喜歡”,類似于“愛”,但不能算“愛”。

      雖然不是“愛”,但她感覺到了幸福,這是真實的。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把靈魂安放在適當的位置”,這是亞里士多德的話。北大哲學系畢業的桑文佳肚子里堆積著無數有名或無名哲學家的警句名言,它們被她用來解釋生活中的一切快樂或悲傷、合理或荒誕。所以,愛與幸福不是充分與必要的關系,她確實這么認為。只不過,北大的身份,桑文佳很少愿意在人前透露或提及,人們只認為她低調,只有她自己知道,“北大”給予她的,除了收到錄取通知書那一刻的榮耀,剩下的,全是淪陷于高智商群體中難以冒出水面的窒息感,以及應對學業勉為其難的羞恥感。

      唐世杰很少對家務瑣事做決定,這一回租房卻拿定了主意,桑文佳有些不習慣。答應他的時候,她猶豫了五秒,關于那個秘密,要不要說出來。五秒很短,腦中卻閃過無數個不能解密的理由:結婚時為什么不告訴他?什么目的?現在說出來是不是太遲了?這難道不是欺騙?是的,你就是愛撒謊,撒謊是你的天性……

      “我愛撒謊,我喜歡騙人,從小就是,但這并不妨礙我成為一個好人。”她近乎強詞奪理地這么認為。

      桑文佳抬著下巴,抓著窗框的手掌加了幾分力度,目光依舊在對面的27號樓上掃視,從平視的五層開始往上數,數到第十七層,忽然咧開嘴角,露出牙齒,笑得邪魅:為什么不從上往下數呢?統共就十八層。

      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拖延時間,但她還是自我嫌棄了一小下:唉,笨死了。而后收攏嘴角,目光停駐在27號樓第十七層東南角。空空的陽臺,沒有晾曬衣物,沒有花盆綠植,密閉的玻璃窗,暗紅色窗簾完完全全遮住了室內景致,窗欞上也沒有懸掛任何裝飾物。貌似無人居住的空房,或者戶主已搬離,就這么黑漆漆地空關著,沒有透露出一丁點兒煙火聲息。

      這是屬于桑文佳一個人的秘密:尚錦花苑27號樓1703室里沒有住人;從陽臺垂直往下47.6米,是兩株9歲的枇杷樹;站在27號樓1703室陽臺上,可以清楚地看見小區大門,以及那條通往所有樓棟的最寬的主干道;從27號樓1703室回到她和唐世杰居住的15號樓502室,加上等電梯的時間,最久需要6分鐘……這些,唐世杰一無所知,她從未告訴過他。

      不告知與欺騙有區別嗎?當然有!這不是同一件事。可她不得不承認,很多時候,她就是不想把事實昭告于親人、家人,以及相熟的人。譬如同事問她老公是上海人還是外地人,親戚問她工資獎金幾多,老同學問她有沒有在市區買房……應付熟人不難,可以語焉不詳,王顧左右而言他,熟人就會“識相”地閉嘴。倘若是外人,譬如女牙醫,因為沒有血緣關系,也沒有深度的交往史,不屬親朋好友,她反倒不懼怕說實話,因為不會讓她喪失安全感,也無需擔憂自己的實話會給他人帶去困擾。可是對至親的人,就不一樣了,既不能像對熟人那般敷衍,又實在無法做到“赤誠”相待,逼不得已時,只能用說謊來解決。她從不覺得說謊就是欺騙或不忠,她甚至認為,人們對“忠誠”這個詞似有誤解,精神上的忠誠,與行為上的忠誠,是同一件事嗎?桑文佳總會想起大學時讀過的一本叫《理想國》的書,柏拉圖通過蘇格拉底的嘴,雄辯地說出了關于“高貴的謊言”的理論:我們必須把真實看得高于一切,虛假對于神明毫無用處,但對于凡人,作為一種藥物,還是有用的,那么顯然,我們應該把藥物留給醫生,一般人一概不準碰它。

      好吧,桑文佳自覺是一位有能力掌握“虛假”這種藥物的醫生,但這些,她無法向唐世杰解釋清楚。幸好,聰敏而又單純的“碼農”對這么缺乏實用意義的話題從無興趣,這是桑文佳愿意與他“合作”的最重要原因。

      桑文佳撒過無數個謊,于她而言,謊言的確是治療某種“疾病”的良藥,還能帶給她期待感與欣喜感。這種感覺始于童年,她清楚地記得,幼兒園大班時,母親開始熱衷于養花,隔幾天就從花鳥市場搬回一兩盆植物,每天長時間蹲在陽臺上伺弄她的花草,澆水、施肥、松土,樂此不疲。可是一段時間過去,那些植物竟沒有一盆開出花來,母親沮喪不已,說自己是不是與植物“八字不合”。桑文佳不太明白“八字不合”是什么意思,但她挺喜歡母親待在陽臺上侍弄花草時給她留出的大段空間,這種時候,她不需要被詢問在幼兒園學到了什么,不會被逼迫背誦唐詩三百首,不被提要求將來考上復旦大學新聞系做一名驕傲的女記者……她希望母親養的那些植物能開出花來,這樣,母親就更有信心也更愿意花時間逗留在陽臺上了。

      某一日,幼兒園小朋友桑文佳帶回一朵小紅花,因為午覺睡得好,老師獎勵的。桑文佳對這樣的獎勵并無興趣,她更喜歡的是有一回做值日給小朋友發圖書得到的獎勵,兩顆蒟蒻果凍,荔枝味,甜甜的,很好吃。紙做的小紅花,有什么用呢?桑文佳只是一個幼兒園大班的孩子,但她的價值判斷已初見端倪,也許是早熟,但也算早慧。

      母親把她從幼兒園接回家后一頭鉆進廚房做飯去了,留桑文佳獨自在客廳里看電視。少兒頻道正播放一段教小朋友變魔術的節目,魔術師在一張白紙上畫了一朵花,而后把紙張卷起來,在空中揮舞了兩三下,再打開紙卷,里面竟冒出一枝盛開的玫瑰花。桑文佳突發奇想,等不及魔術師揭秘就跑到陽臺上,掏出衣袋里的小紅花,把它卡在了一盆植物的枝椏間,一眼看去,倒真像那盆綠植上冒出了一朵將開欲開的紅花。桑文佳對自己的“創作”很滿意,她想,她還需要等待一陣“魔風”吹過,紙做的小紅花就會變成一朵真的花了吧?等了好一會兒,母親的喊聲從屋里傳來:爸爸回來了,佳佳吃飯……

      第二天早上,父親已經出門上班,桑文佳趴在餐桌邊吃雞蛋牛奶和蔬菜小包子的早飯,忽聽陽臺上傳來一聲驚叫:天吶!我的花開了,佳佳快來看,媽媽種的花開了。

      魔術成功了!桑文佳心里一陣驚喜,放下牛奶杯,從餐桌邊跳起來,奔向陽臺。母親正俯下身子,湊近那盆冒出一個小紅朵的綠色植物,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撥弄了一下,瞬間,小紅朵脫離枝椏,一頭栽下,悠然無聲地落在了花盆里。母親再次發出驚叫:哎呀,該死該死,被我弄脫掉了……她一邊痛心疾首,一邊捏起被她失手碰掉的小紅朵,定格了兩秒鐘,扭頭看向桑文佳:是不是你干的?

      桑文佳靠在陽臺門邊,面無表情,且沉默不語,心里卻有一百只兔子奔跑而過,小小的胸腔里揚起一陣急促的、歡騰的煙塵。

      那一日早晨,母親對桑文佳進行了一場“小孩子一定要誠實”的教育,她把桑文佳的創舉定義為“撒謊”,她說:假的就是假的,你不能把假的當成真的來騙人,這叫撒謊……桑文佳有些疑惑,她把假花裝在真樹枝上,不是為了騙人,她只是在變魔術,母親這么說,那魔術師是不是也在騙人?可是,無論如何,桑文佳創作的這個不能算完全成功的魔術,竟也在一瞬間騙過了母親的眼睛,她只是一個小孩,她騙過了永遠比小孩聰明的大人,這真是一個太大的驚喜了。母親溫柔與嚴厲兼具的聲音在她耳畔不斷繚繞,桑文佳始終低頭沉默,心里卻掠過一波波興奮的、快樂的海浪。

      通過對桑文佳長達二十分鐘的教育,母親平復了自己的情緒。“以后可不許再撒謊啊,你個小騙子!”她從牙縫里擠出這么幾個字,還伸出一根食指,輕輕戳了一下桑文佳的額角。說“小騙子”的時候,母親的嘴角微微咧開,像是憋著破口而出的笑。幼兒園小朋友桑文佳隱約領會到母親微妙的情緒,這個被小孩欺騙的成年人沒有真生氣,“小騙子”只是一種“昵稱”,母親甚至覺得這事兒是好笑的,但作為成年人,她必須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于是,桑文佳也努力抿了抿嘴角,幾乎也要笑出來,但她憋住了,配合著母親,一起完成了這場好玩的游戲。

      好吧,就算是撒謊,可是撒謊是多么好玩啊!六歲的桑文佳就是這么想的。

      桑文佳在漸漸長大,小學、中學、高中,高考即將來臨……她愈發喜歡上了“撒謊”這種有著魔術般的功能的游戲,技術也日漸成熟了。大多時候,她能在不殃及他人的前提下,給自己創造一些因謊言而獲得的“快感”。偶爾,情緒低落時,她發現,只要撒一個小小的謊,就可以重整高昂的精神,對,不需要彌天大謊,小小的,就夠了。譬如,她不想吃母親做的飯,或者不想去上學,就假裝肚子痛,裝著裝著,肚子就真的痛起來。她的謊言幾乎可以讓身體機能自動調節配合,達到“以假亂真”的高度。她想問母親討零花錢,卻不愿意用“買蛋筒冰激凌”,“買最新款的SWATCH手表”這樣缺乏正當性的理由。不過她總能找到讓母親不能拒絕的事由,比如,“老師布置作業,要寫一篇游記,所以,禮拜天和同學約好去佘山。”或者,“800米考試,總跑不進4分30秒,我要去體育館鍛煉,我同桌說,買季卡劃算,她媽媽給她買的……”

      母親好像從未質疑過她,佘山有沒有去,游記是否寫了,體育館季卡買了沒有,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學習成績從來沒有掉出過班級前三名,800米考試最終也是通過了的,她似乎從來就有自圓其說的本事。有過那么幾次,幾乎要被揭穿,岌岌可危了,可是最終,謊言構筑的小世界也并未崩塌。譬如高二的那個春天,她感冒,發燒了,母親打電話向老師請假。只聽見母親對著電話機說:不是我,是桑文佳病了,不好意思,謝謝老師……電話掛掉,母親轉頭問她:你給老師打電話說我病了?

      她低著燒得發紅的臉,翕動著干裂的嘴唇說:沒有啊,老師聽錯了吧?

      母親便不再追究病中的女兒。兩天后病好了,去上學,老師也沒有問她究竟是誰病了,這事兒,就這么過去了。其實是,五天前,她剛生過一次“病”,請過一天假。那天她只是不想去上學,因為她給隔壁班的班長、整個高二年級的“級草”寫了一封信,并非真正意義上的表白,但也算是向心儀的男生伸出了橄欖枝。可是那個電線桿子似的“級草”居然把信還給了她,放學時分,教室外面的走廊里,他喊住她,手里拎著一個白色信封:嗨,桑文佳。她認出來,白色信封是她三天前寄出的。就在隔壁班,卻通過郵局傳遞,因為,“郵寄”才是更有儀式感的方式,才更能表達她的誠意。

      她站定,心跳加速。他拎著白色信封的手舉起來,伸向他:你就是桑文佳?想告訴你,我是要考清華的,你呢?聽說你想考復旦新聞系?那你還需要努把力。

      她快速跳動的心臟猛地一縮。“你就是桑文佳?”他這么問,不確定的語氣,表示自己對她并無過多關注。可他又很清楚她的學習狀況,知道對于她而言考上復旦并非輕而易舉,“清華”卻仿佛已是他的囊中之物。這也算是拒絕的一種方式吧?她想。

      “級草”長一張清白臉,高個子,瘦,不太愛笑,冷峻的樣子,可是一笑起來,嘴角漾出兩個米窩,高冷的人忽然就變得爛漫起來。這會兒,他看著她,嘴角半咧,似笑非笑,沒有米窩,而是帶著些許挑釁、譏誚的表情。可是,哪怕他看著她,挑釁的、譏誚的,也還是好看。這么想的時候,她感覺到了羞憤,于是一把搶過白色信封,什么話都沒說,轉身疾走,邊走邊把信撕得粉碎,扔進了樓梯轉角處的垃圾桶。

      復旦新聞系,是母親從幼兒園開始就為她樹立的遠大目標。那一夜,桑文佳輾轉無眠,早晨醒來后她已經想好,明年高考,不管考什么大學,就是不考復旦新聞系。

      天照常亮起,母親照常給她做了牛奶雞蛋加點心的早餐,那是通向復旦新聞系的物質保障之一。她忽然不想去上學,和自己賭氣,也和母親賭氣。當然,她還是背著書包出了門,在公用電話亭給老師打電話請病假,而后去離家最近的影城,買了一張早場電影票,《泰坦尼克號》,院線排片最后一天。上班日,沒幾個觀眾,全片三個多小時,桑文佳獨自坐在黑暗的影院里,像一只匍匐在北冰洋海底的貝類動物,沉陷,卻如夢初醒。相比影片里的男主角“杰克”,“級草”簡直弱出一百個等級,長相雖然也算帥,但不像杰克那樣帥得純真無瑕。“級草”過高過瘦,腮幫子上還綴著幾粒青春痘。成績當然是獨占鰲頭,但這也并非必要。杰克才不是什么名校高材生,杰克妥妥的窮人,連一張船票都買不起,可人家的愛情,那才叫驚天地泣鬼神。

      從影院出來,桑文佳用積攢的零花錢在麥當勞里叫了一份巨無霸漢堡包,一杯可樂。高糖高能的食物刺激了多巴胺分泌,她不再感到沮喪。下午,她去到一家有著兩個樓層的新華書店,在很多排“文藝類”書架中找了一個角落,席地而坐,整整半天,把剛上新的一本《挪威的森林》囫圇吞棗讀完。傍晚,放學時分,她按時回家,心情愉悅。就這樣,她治愈了自己,只是撒了一個謊,請了一天病假。

      未承想,時隔五天,她真的病了,這就不適合再以生病為由請假了,于是,她對老師說,媽媽病了,又對母親說,老師聽錯了。好吧,老師和母親都相信了她,少女再一次成功騙過成年人。她愈發相信自己的智商了,這一門“魔術”游戲,她可以玩得游刃有余。也或許,母親和老師并不是沒看出來她在撒謊,只是因為她的學習成績從來都是好的,一個優等生,撒一些無傷大雅的謊,又有什么要緊呢?

      可是,那也不能算欺騙吧?那只是一種自我療愈,或者叫“高貴的謊言”。上大學后,桑文佳重新認識了“撒謊”這件事,記得是在《現代哲學與社會思潮》選修課上,老師說過這么一段話:有時,真理會造成傷害,毀滅人際關系,導致暴力和動蕩。有時,欺騙不僅不是惡習,還是一種社會德性。現實中,社會和諧遠比真實更受推崇,適當的謊言可以看作是文明社會的黏合劑,若沒有這種不透明性將我們和我們的思想分開,基本的社交生活都無法繼續下去……

      這就是哲學家的明智,桑文佳以四年的系統學習但并不深刻的認知來判斷,欺騙或謊言有它存在的合理性。可她依然喜歡“撒謊”這種原始的說法,那是母親對她的想象力和自愈行為的第一次命名。撒謊和魔術一樣,可以讓人獲得快感,這是她真切的感受。

      桑文佳正襟危坐,身軀卡在北窗正中,十分鐘過去了,沒人注意到她。天色越來越亮,黛灰色大樓正變成灰白色,無數格子里的燈火也在漸次熄滅。她收回上斜的視線,一剎那,兩個尖角閃進眼簾,暗綠菱形花紋。她一激靈,抓住窗框的手差點松脫,定睛才發現,是自己的腳尖,它們以懸浮的影像突然進入,像恐怖片里閃跳出現的近景。爬上窗臺前,她特意給自己赤裸的雙腳套上了這雙羊毛襪,網上買的,據說澳大利亞進口,保暖性很好。她給自己穿好襪子,然后,登上椅子,抓住窗框,跨出一條腿,再是第二條腿。好了,她坐在窗臺上了,羊毛襪御寒效果極佳,懸蕩在外面的雙腳一點都不冷……她突然感到深深的羞愧,怎么可以想得這么周到?為什么要給自己穿一雙羊毛襪?死都不怕,還怕冷嗎?

      她急急抬起視線,重新仰起頭顱,看向對面的27號樓。腳底下有人聲傳來,遙遠而恍惚,是母親送小孩上學的聲音,喊著“快快,要遲到了”,伴隨著“啪嗒、啪嗒”的碎步聲。她還聽見兩個遛狗的老人一如既往的晨間招呼:斑貝,帥啊——老頭的煙嗓里含著經久的痰氣。另一位回應:哈雷好!早飯吃過哇?是個老太太,寧波口音。她認識那兩條狗,黑白色的是斑貝,哈雷是黃色的。她不懂狗的品種,但每次有早課的上班日,出小區的路上,她都能見到它們,以及它們的主人。她也知道哈雷和斑貝誰是老頭家的,誰是老太太家的。幸虧在五樓,還能聽見地面上的聲音,要是在27號樓1703室,那就真的與世隔絕了,17層,太高了,她想。

      桑文佳和唐世杰已經在尚錦花苑的這套兩居室住了一年零三個月。剛搬來時,她趴在客廳的北窗口朝對面仰望過一次,斜上方那個陽臺,鑲嵌在眾多整齊排列的方格中,空洞而觸目。太容易找到了,她快快關上北窗,仿佛害怕對面的空陽臺突然射出兩道明察秋毫的目光,對著北窗內的她銳利注視,直到看破她身上的楚楚衣冠,把她看得赤身裸體,無所遮掩。那以后,桑文佳很少趴在北窗口朝外眺望,好在這扇窗除了采光和通風,沒有別的用處。

      住進來的第一個周末,唐世杰說:佳佳,晚飯我們外面吃吧?慶祝我換新工作、漲薪,也慶祝我們的喬遷之喜。

      好啊!桑文佳說:想吃什么?

      唐世杰抬起四方下巴,眨了眨眼睛:什么都想吃,你定。

      這種事,唐世杰不會拿主意,桑文佳卻擅長:小區門口有一家“聽水人家”,名字不錯,去試試?

      “聽水人家”不大,但裝修考究,專做淮揚私房菜。兩人找了個靠窗座位,菜也是桑文佳點的,唐世杰愛吃的松鼠鱖魚和大煮干絲,還有她喜歡的醉活蝦。第一道菜上桌,唐世杰舉起啤酒杯:來,祝賀我們!他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啤酒,而后夾起一筷煮干絲,鼓動著腮幫子咀嚼起來。連吃好幾口,直到第二道菜上桌,大約終是不再覺得餓,才放下筷子,開始剝醉蝦,剝了也不吃,攢了五六個蝦仁,一并夾給她。桑文佳笑說:你不是不喜歡給別人夾菜嗎?

      我給你夾菜了?哈,沒感覺到。唐世杰抬著方下巴,眨巴著眼睛說。

      桑文佳拎起一只蝦須,嘴巴湊上去,作示范狀:醉蝦要這么吃,先連殼放進嘴里,嘬那個味道……

      唐世杰看著她,方下巴上綴著些許青色的胡茬,像落了零星灰塵的白瓷磚:佳佳,我們結婚四年了吧?要是我告訴你,我有一個秘密,一直瞞著你,你會不會生氣?

      桑文佳一怔,抬頭。唐世杰垂下眼皮,似要逃避她的眼睛。她不說話,只伸手又從餐盤里拎起一只蝦,活蝦還未完全醉死,背脊一拱,一個彈跳,跳回餐盤。她伸出兩根手指捉住逃走的蝦,噘著嘴,專注對付它。蝦終于不再動彈,她一下扔進嘴里,發出響亮的咂嘴聲,直到吐出蝦殼,咽下蝦仁,才大嘆道:真鮮啊!而后看向唐世杰:什么秘密?影響我們的生活嗎?如果不影響,不說也罷。

      輪到唐世杰怔住,桑文佳發出兩聲干燥的“哈哈”:你要是想說,那就說來聽聽。

      她終是不敵好奇,同時感覺心頭被一根細針刺中,悄然一痛,不劇烈,但清晰。

      唐世杰清了清嗓子,還未開口,大方臉先紅了:是這樣的,我們結婚前,我買過一套房子,不大。

      桑文佳的心臟懸到了嗓子眼:你有房子?

      你知道的,在認識你之前,我有過女朋友。

      “我知道,你告訴過我,其實沒必要。”桑文佳這么說,心里也是這么想的,前女友這種事,有必要告訴現配偶嗎?她也有前男友,她就從未在唐世杰面前提過。

      可是,還有一件事,我沒告訴你,唐世杰說,有些遲疑:其實,我和她,領過證。

      桑文佳的思維突然卡殼,她不太理解這話的意思,便沉默著,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那套房子,屬于婚后財產,分手時我沒爭取,不過房子不大,在郊區,沒花多少錢。我們沒在一起生活過,也沒辦過婚禮,房子沒來得及裝修就解約了……

      桑文佳一時發愣,她無從判斷這段話的重點,唐世杰似乎更看重自己犯下的房產過錯,曾經的婚史只是副產品。可畢竟,他說出來了,誠實得令她絕望。可是他對她隱瞞了四年,算撒謊嗎?她從未想到,這么誠實的人也會撒謊?適才心臟里一點小小的刺痛正在放大,悶悶的鈍痛從胸腔傳來。

      唐世杰解釋:我不是故意要騙你,就是覺得,都過去了,不重要了,當時買房是奔著過日子去的,沒想到她就是為了落戶上海。算了,買個教訓,那時候年輕,不成熟,唉,不成熟。唐世杰說了兩遍“不成熟”,沒得到回應,閉了嘴,垂著眼皮看桌上的菜。

      桑文佳不知道要表達憤怒、傷心,還是不以為然,只垂著眼皮,一次次捉起盤子里的蝦,一次次扔進嘴巴,夸張地咂嘴,吐出蝦殼,咽下蝦肉。足足十分鐘,吃掉大半盤蝦,才抬起頭,像是終于結束了一場吃蝦比賽,喘了一口大氣:其實,有些秘密,可以保守一輩子的,你說都過去了,不重要了,又為什么要告訴我呢?你不告訴我,我永遠都不會知道的。

      唐世杰咧開嘴,做出笑的樣子,方臉變成梯形臉: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告訴你,就覺得,不告訴你吧,心不安。

      難為你了,結婚四年,害你不安了四年。桑文佳這么說的時候,臉上有笑意:好了,現在你告訴我了,可以安心了,吃吧,松鼠鱖魚涼了不好吃。

      桑文佳的語氣和表情都是平靜的,這可能給唐世杰造成錯覺,似乎,波瀾不驚的海面之下,一場更大的風浪正在醞釀。松鼠鱖魚,唐世杰只吃了一口,再沒動筷子。桑文佳卻很有耐心地吃掉了剩下的半盤醉蝦,直到吐出最后一個蝦殼,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嘴:吃飽了嗎?吃飽了回家。

      睡前,兩人躺在床上,桑文佳刷手機,唐世杰也刷手機,沒人提議做點夫妻間的必要工作。半小時后,唐世杰開始打哈欠,她聽見枕頭左邊傳來含混的話聲:佳佳,那我睡了哦,你真沒生氣吧?

      有什么好生氣的,睡吧。桑文佳答得輕描淡寫,視線始終沒從手機屏幕上移開。

      唐世杰大約終是放下心來,只兩三分鐘,鼾聲響起。

      桑文佳確定唐世杰睡熟才下床,出臥室,生醉蝦吃多了,胃里有股涼意,她要去餐廳倒熱水喝。經過客廳,不由自主地走向北窗,夜已深,對面的27號樓里亮著零星燈火,她打開窗戶,想看一眼斜上方那一格漆黑的陽臺,剛探頭到窗外,就覺冷風從頭顱與耳朵間“嗖嗖”刮過,一股巨大的吸力拽著她直往窗外探伸,仿佛要把她吸入幽深的夜空。她迅速縮回腦袋,關上了窗。

      有些秘密,一輩子不說出來,算不算欺騙?與唐世杰結婚并非出于愛情,這不算秘密。認識唐世杰那年,桑文佳32歲,市面上已經很難找到適配男性。碼農橫空出世,各方面條件不錯,雖然比她小一歲,但不討厭。見了三次面,一次喝咖啡,一次吃飯,一次看電影,都是桑文佳提議,他挑起疏淡的眉毛,白方臉上帶著稚氣的歡快表情:“好呀,你說了算。”是個好說話的主,可以搭伴過日子,愛不愛的,小年輕才在乎。桑文佳有種閱盡千帆的自暴自棄,相比26歲時的自己,現在的她,就是一個百分百的現實主義者。

      桑文佳從頭至尾沒有提過讓唐世杰為她買房,也不要求辦一場終生難忘的“婚禮”。她很“特別”,特別得不合乎人們對備婚女性的普遍認知。然而,唐世杰對她的“特別”似乎并不好奇,他的注意力全不在油鹽醬醋鍋碗瓢盆中,連求婚都簡單到只一句話:佳佳,咱倆挺合得來,要不我們結婚吧?

      好呀,那就結婚吧,她回答。就這么定了,半年不到,閃婚,接下去,便是履行婚姻契約。大約,這就是他們的“情投意合”吧?灑脫的一對。不過,也許唐世杰只是在逃避責任,桑文佳的母親說:要結婚?買房了嗎?你不要求他買房,他當然樂得不買,也太便宜他了吧?

      桑文佳不想與母親爭論,她習慣于“不說”,或者,撒一個謊。她說姆媽你急什么?唐世杰有房子的,在閔行,離他上班的地方太遠,現在正在出租中,每個月租金的一半就夠我們租房子住……

      這不是真的,桑文佳又一次用撒謊解決了問題。母親大概也是了解女兒的脾性,從小就獨立,不依賴,也不服從,再追究,大概什么都不會對你說了。謊言讓母親得到安撫,讓桑文佳得到安靜,蘇格拉底是對的,“高貴的謊言”可謂良藥。不過,母親還是提了一句:那,婚禮也不辦嗎?佳佳,結婚是大事,你要想清楚。

      結婚當然是大事,桑文佳想得很清楚,但結婚也是自己的事,她不想用某種儀式去昭告天下,別人又有什么資格來決定自己的結婚方式呢?她對唐世杰說:婚禮很可怕的,兩個人站在臺上任人擺布,傻不傻啊!有錢辦婚禮,不如去旅行。

      唐世杰再一次表示贊同:太棒了!我也是這么想的,去哪里旅行?我們研究一下……

      他們去了一趟西藏,整整兩個星期,深度體驗了一把高原缺氧環境,回上海時,飛機一落地,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地問彼此:你有沒有覺得暈?

      醉氧了吧?桑文佳說。與此同時,唐世杰伸出長手臂,攬住桑文佳的肩膀,前所未有地說了一句老實而又土氣的情話:從此以后,我們要在一起生活了,我們相濡以沫,白頭偕老吧。

      “忠貞的誓言是荒謬的許諾,但卻是婚姻的核心。”桑文佳腦中掠過“卡蓬神父”的話,忘了是在哪本書上讀到的,也不清楚這個叫卡蓬的神父究竟是何方神圣,但這句話用在此時此刻,她覺得再合適不過。

      經濟艙過道里站滿了準備下飛機的乘客,兩人卻坐在位子上不動,沒人注意到,唐世杰突然朝桑文佳湊過腦袋,飛快地在她的嘴唇上啄了一下。她眼前一黑,睜開眼睛,白方臉已經退開,架在鼻梁上的眼鏡有些歪,鏡片上蹭了一縷她臉上的象牙色粉底。她伸手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心里滾過一陣久違了的濃濃的甜蜜。

      那種從心里流淌而過的甜蜜,那種把整顆心都浸潤得經久歡愉的感覺,很久以前有過。但是很遺憾,她人生中的第一場戀愛,也是唯一一場戀愛,始于20歲,終于26歲。直到遇見唐世杰,這就不是戀愛了,而是過日子,是與戀愛完全不同的、務實的生活。

      兩個人的生活開啟了,沒有近憂,甚至也沒有遠慮。碼農全身心投入他的程序與數據,從未主動提及買房規劃。唐世杰不提,桑文佳更不想提,甚至,她為他在購房問題上的遲鈍而覺慶幸。當然,她不是要給未來可能的分道揚鑣留后手,她只是不想和盤托出屬于自己的曾經與過往。與一個男人結婚,不是要給自己找一個事事需要報備的監管者。倘若真的要買房,那就要辦貸款,使用公積金,程序其煩無比,秘密也將暴露。她也不是刻意要隱瞞真相,她只是不愿意解釋,亦是想要維護某種自尊,那種也許只有她自己才介懷的體面。可是,不說就等于撒謊嗎?隱瞞真相就是欺騙嗎?有些秘密,只在說出來后才構成傷害,秘密還是秘密的時候,它是無害的。

      沒想到,看起來對買房遲鈍無感的唐世杰居然為前女友,哦不,前妻,居然為前妻買過房……桑文佳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當初領證時她怎么就沒注意到唐世杰結過婚?對,他倆把各自的戶口本、身份證等各種證件一股腦兒地交給了婚姻登記處柜臺里的工作人員,然后,他們去拍照,二十分鐘后,兩本蓋過章的結婚證就到了他們手里。“喏,這是你的”,唐世杰把一本紅色證件交給她,又揮了揮自己手里的另一本:“這是我的。”她就沒想過,他遞到柜臺里去的一堆材料中,會不會有一份里面隱藏著某個驚天秘密。

      唐世杰被名存實亡的第一個妻子騙走了一套房子,房子不大,且是郊區房,價值不算太大。問題是,他被騙走了初婚的資格。他從不與桑文佳提及買房規劃,是出于對女人的不信任?他心有余悸?他害怕第二次被女人欺騙?

      桑文佳有些心虛,雖然她把初婚的資格留給了唐世杰,但她也有所謂的秘密沒告訴他,作為對等交換,她是不是也該向他公布一些什么?可是,倘若她永遠不把自己的秘密說出來,他就會對她愧疚一輩子吧?留著這種愧疚感,或許不是壞事,就像哲學老師說的,“適當的謊言可以看作是文明社會的黏合劑”,桑文佳想。

      可她還是感覺到胸腔里隱隱的鈍痛,像是那種表面沒有破潰的內傷。只不過,她沒有足夠的底氣宣布傷情,有時候,一件往事,一開始錯過了公布時機,日后再公布,就失去了正當性,就帶上了道德瑕疵,人們會認為,在滯后公布前的那段日子里,你就是在“欺騙”。

      桑文佳持續了四年的平和心態與喜樂生活在唐世杰公布秘密的這一天戛然而止,令她不能釋懷的不是唐世杰初婚的資格,更不是那套被一個陌生女人奪走的房子,而是,在她并不知情的四年里,能不能看作他在對她撒謊?這么想的時候,她再一次感覺到了胸腔里沉悶的鈍痛。

      桑文佳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喝下去,胃里有了些許暖意。回臥室,上床,被窩被掀動,唐世杰翻身,白皙的方臉轉向她,橘色臺燈光下,閉著的眼皮底下籠罩著兩排睫毛,微卷的頭發耷拉在腦門上,像動畫片《快樂小方臉》里那只要萌哭觀眾的小獅子“拉瑞”。

      桑文佳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唐世杰的方下巴,胡茬子有點扎手,是個男人,卻又是一個幼稚的、簡單的、守不住心里的秘密的男人。桑文佳早就發現,她和身邊這個男人在一起生活了四年,已經不只是不討厭他了,似乎,她正在越來越喜歡他,比四年前喜歡得多。事情正在向不可控的方向發展,桑文佳仰躺著,男人輕微的鼾聲從耳畔傳來,她已經習慣睡覺時有這節奏均勻的白噪音伴隨,可她還沒習慣再一次全身心去愛一個人,同時準備好接受某種傷害。

      誠實不一定是道德的,唐世杰倘若能懂得撒謊的妙處,大概就不會說出他的秘密了吧?這么想著,桑文佳漸漸睡過去,睡得很不坦然,一夜亂夢四起。

      第二天早上,桑文佳照例提前起床做好了早餐,三明治、牛奶、削皮切片的蘋果,一如既往地健康。吃早餐時,唐世杰摸出一張銀行卡:交給你了。

      什么?桑文佳明知故問。

      新公司的工資卡,你保管吧,總之,我把自己全交給你了,唐世杰抬著方臉看她。愧疚感正在起作用,他在彌補,或者叫自我救贖,桑文佳想。于是接過卡,笑笑:要不然,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

      唐世杰方臉一緊:啊?什么?

      桑文佳喝了一口牛奶,對唐世杰做了一個鬼臉:在和你結婚前,我生過一個孩子。

      唐世杰“噗嗤”一聲笑出來:不帶這么開玩笑的,好了好了,別生氣了,真的,在我們老家,領證不算結婚的,要請過喜酒,辦過婚禮才算。

      桑文佳也笑:說了沒生氣,你怎么就不信呢?

      唐世杰站起來,張開手臂摟了摟桑文佳的肩膀:上班啦,掙奶粉錢去。

      他們沒有孩子,但唐世杰總說上班是去掙奶粉錢,他在IT行業工作多年,那些單身或非單身碼農習慣于這么自嘲。結婚四年,桑文佳的肚子毫無動靜,他們沒有刻意避孕,也沒人提議是不是去醫院檢查一下。碼農一以貫之地對生存與繁衍之類的動物性需求缺乏愿景與規劃,桑文佳不積極,也不是出于謹慎,她的確已過最佳生育年齡,但也并不是不可以生,她只是心有余悸。對,心有余悸的人應該是她,不是他。

      唐世杰上班去了,碰上門之前說:想吃羅勒醬意面,晚上做好不好?語氣竟是甜膩的,方臉上還堆著笑,一副討好又討嫌的樣子。

      桑文佳白了他一眼:今晚我有第二課堂,自己點外賣。

      唐世杰把她的白眼當成了媚眼,笑著出了門。桑文佳松了松緊繃的臉皮,忽然有些氣餒。她不想原諒他,可是想了一夜,也沒有想出如何不原諒,便一如以往,決定用一個謊言進行一次自我療愈。可是,生過孩子?鬼才信,況且那也不能算謊言。

      這一次撒謊,她沒有獲得快感,魔術并未產生功效,她失敗了。

      桑文佳以昂頭仰望的姿勢坐在窗臺上,27號樓與15號樓之間橫亙著一條窄窄的天空。天色完全亮了,卻沒有太陽,而是泛著暗白,要下雨的樣子。桑文佳每天早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手機看天氣預報,今天早晨她不需要醒來,她一夜沒睡,六點半手機鬧鐘一響,她習慣性地劃開天氣預報。有雨又何妨?天晴又能怎樣?她決定冒一次險,或者說,撒一個謊,她需要療愈自己,于是從餐桌邊搬起一把椅子,走向北窗口。

      一陣叢林風聲和群鳥鳴叫聲從身后傳來,客廳里的茶幾上,鬧鐘正第二次響起。桑文佳的手機鬧鐘每天響兩遍,第一遍是六點半的預告鈴,響過之后還可以迷糊半小時,第二遍才是真正的起床鈴。此刻是七點,起床鈴響起的時候,她已經在窗臺上坐了二十多分鐘。群鳥在客廳里持續撲騰叫喚,可她不敢回頭,也不敢動彈一下身軀,就這么僵坐著。三十秒后,群鳥飛回手機,鬧鐘戛然而止,一個孩子的聲音從腳底下傳來:媽媽,你看啊……

      她放低視線,循著童音找去。一個男孩,圓臉整個兒朝天,眼睛瞪得很大,還伸出手臂指著頭頂上方:媽媽,你看啊——

      男孩身邊的女人抬起頭,背包從米色風衣的肩膀上突然滑下,隨即捂住嘴,發出一聲驚叫。女人的驚叫吸引了兩三個腳步急促的路人,他們停下,仰起腦袋。

      終于被發現了,桑文佳重新抬起頭,把視線調至斜上角,抓著窗框的手陡增了幾分握力。她不愿意與樓下的圍觀者對視,她怕他們看出她眼睛里的秘密。她沒想死,她只是覺得難受,必須親臨一場危險,才能掩蓋住心頭另一種臨危的恐懼。她甚至希望被發現、被注視、被勸導、被安撫、被拯救……樓下那些人,她不認識,但她大抵認同,他們是她的鄰居。不認識才好,不認識,她才敢坐在窗臺上,不怕自己狼狽的樣子被人們圍觀,不怕被指指點點,陌生的鄰居可以這么說:有個女人,要跳樓,15號,五樓……樓棟號和房號自然是要暴露的,但她不是業主,她只是租了15號樓502室這套房子,她沒有想過這樣做會不會給房東帶來后患,她來不及想那么多。

      十四米以下的便道上傳來腳步聲,有人正從遠處跑來,有人驚詫發問:誰啊?為什么?有人回答:不曉得啊……人聲寥落,并不嘈雜,聽起來很清晰。她昂著頭顱,扯了扯嘴角,笑了。

      昨晚唐世杰離家出走,在桑文佳睡著后的半夜。變故卻是發生在一個月前,距離結婚五年缺四個月的那天晚上,唐世杰說:離婚吧。

      那一日,他從廈門出差回來,傍晚五點落地的飛機,到家應該是七點前。可是直到午夜十一點半,桑文佳才聽見電子門鎖的“嘀嘀”聲,拉桿箱落地,換鞋,拖鞋擦著地板的腳步聲,并不急切的節奏,但也不是小心翼翼怕驚擾夢中人的意思,而是,漫不經心,或者,刻意拖延。她半靠在床上刷手機,“消消樂”游戲正進行到789關。

      心緒不安的時候,桑文佳就玩“消消樂”,因為沒有思考的動力,也沒有行動的方案。七點半的時候,她發過微信給他,沒有回復。九點半,又發了一條,回復來了:半路被老趙攔截,夜宵,你先睡。

      又是老趙,這個經常出現在唐世杰口頭傳頌中的中年男人,桑文佳從未見過,但她知道這個代號,他是唐世杰的同事,還是他的陪伴者和見證者,更是他萬事的借口。好吧,他去赴老趙的約了,夜宵,無口厚非,可是心跳卻不自控地加速,她感覺到莫名的不安。

      大約半年前,唐世杰參加了一次公司總部的培訓,在杭州,之后,工作突然變得忙碌起來,平均一個半月出差一趟,分別去過深圳、青島、廈門,還有數不清多少次的通宵加班。沒有理由認為這些并無確鑿證據的培訓、出差、加班是謊言,即便是謊言,又能說明什么呢?多半與她一樣,懶于解釋,或者不想被嘮叨,隨意扯個謊而已,她想。

      唐世杰進家門后沒有徑直來臥室,桑文佳也沒下床出臥室迎接,“消消樂”第789關正進行到關鍵時刻,她雙手不停滑動手機屏幕,耳朵豎著。他去了洗手間,“嘩嘩”的水聲傳來,而后是牙刷摩擦牙齒的聲音,夾雜著兩記咳嗽,很輕。死了,789關未通過,桑文佳按滅手機,朝漸漸靠近臥室的腳步聲輕喊:回來了?

      唐世杰頂著一頭凌亂的卷發進臥室,垂著眼皮,并不看她:是。

      桑文佳盯著他:老趙都快離不開你了。

      唐世杰依然垂著眼皮:不是老趙。

      桑文佳“哈”了一聲:你不會告訴我是和哪個女人約會去了吧?

      唐世杰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眼皮,方臉正對著她:是的,是女人,你要是不能接受,那,我們離婚吧。

      桑文佳心里一陣翻騰,停頓了許久,竭力平靜地說:總得告訴我原因吧?

      唐世杰鉆進被窩,仰天平躺,沉默。被子邊沿壓著下巴,這讓他的方臉變成了扁臉。桑文佳也躺下,并排的兩個枕頭上,兩顆隔著三十厘米空檔的腦袋,四只眼睛齊齊看著天花板,沒有人挑起話頭。

      等了十分鐘,桑文佳終于忍不住,壓低嗓音,輕聲問:什么樣的女人?說說?我不生氣。

      唐世杰張開嘴,朝天花板翕動了幾下,像一條垂死的魚,正努力頂出水面呼吸空氣。張了三次嘴,像是終于緩過氣兒來,才開了口。這一開口,竟絮絮叨叨,連續不斷,足足說了半個小時。似乎,他就等著她這么一問,他才可以拔掉堵在喉嚨口的塞子,淤積在肚子里的秘密才得以泥沙俱下、一瀉千里。

      半年前,杭州培訓,他認識了她,蘇州分部的技術總監,女性程序員很少有做得這樣出色的。

      兩周后,她來上海出差,打電話給他,他們喝咖啡,聊天。

      第三次,他出差青島,工作就一天,結束后,與特地前往青島的她會合。膠州半島的大蝦很新鮮,活海蟹的肉是甜的……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餐后,兩人相互表白了,婚內出軌正式開啟。

      第四次,他去蘇州找她,沒有預先約定,突然來了激情,想給她一個驚喜。蘇州不遠,他下班后趕去,到達已是夜里九點半。他給她發信息,她喜極而泣,可是半夜從家里跑出去不合適,因為公公婆婆會懷疑。她有家室,他知道,丈夫在外地工作,一個月回家一次,但他不知道她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什么樣的困難能阻擋一對熱戀中人不顧一切雙向奔赴呢?她住一樓,她的房間通院子,公婆的房間在北邊,當中隔著客廳,老年人睡得早……四十分鐘后,他站在了她的院外,深夜,隔著柵欄,遠遠地彼此相望,浪漫極了。

      他持續往下說:第五次,就是這次,廈門,鼓浪嶼很美,像一座四季常綠的花園……她默默地聽,盡力不打斷他,同時腦補著一些場景之外的旁白式解說,偶爾問一句:她長什么樣?

      圓臉,黑黑的,像個男孩,一說話,露出兩顆兔牙,他說,臉上浮起迷霧般的笑。她幾乎也要笑了,嘴角都咧開了,忽然覺得這不是她該有的表情。為什么?她心里怎會沒有太大波瀾?好像她就是一個局外人,發生在這個浪漫的出軌故事里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她扭頭看他,躺在左側的男人望天睜眼,眼鏡不在臉上,眼圈有些發黑,下巴上冒出一層青色的胡茬,膚色發黃發暗,雜亂油膩的卷發胡亂枕在腦后,有一叢耷拉在額頭上,像一只受難的、困頓的獅子。

      桑文佳腦中突然跳出柏拉圖的話,“智者說話,是因為他們有話要說,愚者說話,是因為他們想說”。不記得是從哪位老師的課堂里聽來的,或者出自某一本“泛哲學”讀本。這句話正適合當下的唐世杰,一個十足的愚者,荷爾蒙爆棚,智商極低,卻急于傾訴。他肯定很糾結、很痛苦吧?這些私密話,他沒人可說,可他太想與人分享了,他描繪那些幽會的場景時,竟用上了很多并非屬于他的語言體系的抒情詞匯,他還變得擅長表現細節,鮮甜的滋味、夜色中的柵欄、花園般的鼓浪嶼,以及她的兔牙……可是,他大概忘了,躺在他身邊聽他講故事的人,是他的妻子。

      奇怪的是,那些美好的描述竟也幾乎讓桑文佳忘了,故事里的男主角是正在背叛她的丈夫。她不甚相信,素來不拘小節的理工男竟能這么細膩,于是彎起身看他。他睜著眼睛直視上方,仿佛看不見正俯視他的女人。她湊上去,靠近他,頓時發現,他盯著天花板的眼睛里正發出閃亮的、細碎的光芒。她忽然明白,這個男人完全迷失了,他躺在妻子身邊,心卻沉浸在另一個女人愛的潮水里不能自拔。很是莫名地,她竟生出了些許同情,對這個因為感情問題而陷入掙扎的人。她忍不住伸出手,撩了一下他耷拉在額角上的一簇卷發。手掌一經觸摸到他的肌膚,心臟一陣劇痛,像是一把錘子狠狠砸在她的胸口,那種沉悶的、生硬的疼痛。

      她努力屏住喉嚨口呼之欲出的尖叫,靜坐了好一會兒,才重新躺下。她必須忍住,已經表過態,不生氣。“發怒是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她拿康德的話來規勸自己,她隨便從腦庫里抽出一句先哲的名言,就能得到行動的理論依據。是的,她要沉住氣,聽他說下去。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想聽,聽他說出那些秘密,那些也許是茍且的、猥瑣的,然而也是浪漫的、激情四溢的偷情故事。

      他可真是個誠實的人,她問什么,他就答什么,一五一十,全都告訴她。可是有些事,他不說,她永遠不會知道,為什么他就不肯撒謊呢?桑文佳想起他從杭州培訓回來的那天,她半夜醒來,發現他不在床上,臥室門關著。她下床,出臥室,客廳的北窗開著,高而壯大的身影正朝北站立,微聳的肩膀上頂著一顆蓬亂的腦袋,竟沒有脖子,一眼看去,有些佝僂。她嚇一跳:怎么了?

      他轉身:沒什么,一個程序問題,有點棘手。說著閉上窗戶,回了臥室。

      他經常在電腦前坐到半夜,她不反對,工作是重要的,況且還掙著三四萬的月薪。不過她會在睡前進書房,給他送一杯牛奶,說一句:不要太晚,早點休息,我去睡了哦?而后掃一眼他亮著的屏幕。多半是滿屏看不懂的符號,有時候是五彩繽紛的游戲界面。他玩游戲,抑或工作,一切皆在她的視野里,她只需掃一眼,心里是篤定的。不過她也發現了,似乎,她并不十分渴望他的陪伴。也許自己就是一個低欲望的女人吧?有點親密恐懼癥,懼怕那種促膝交談的關系與場面,沒有閨蜜,和父母也疏離。唐世杰是唯一可以肌膚相親的人,然而,與他敞開心扉無話不談,她從未做到過。偶爾自我懷疑,她又總會拿先哲的話來鼓勵自己,“要么是孤獨,要么就是庸俗”,這是叔本華說的。她當然不認為自己是庸俗之輩,也或者,她只是不夠愛他?她想。

      可是,即便加班,即便失眠,他也從不會半夜三更站在窗前吹風思考,況且是客廳里的北窗。桑文佳輕易不敢打開這扇窗,因為,北窗面對的是27號樓……難道是,她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暴露了蛛絲馬跡,他猜到了她的秘密?他也需要用撒謊的方式自我療愈?或者,報復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現在想來,她才有些明白,杭州回來,是他情感天平失衡的開始。

      桑文佳再次感覺到心臟里沉重的疼痛,喘不過氣來的壓迫。她咬緊牙關,平息了好一會兒,才說出這天晚上的最后一句話:那么,她也打算離婚嗎?

      等了很久,她聽見三個字:不知道。接著,再沒有聲音。

      好吧,那我也告訴你一件事,桑文佳在心里說:我也有一個秘密,一段你不知道的故事,想聽嗎……

      桑文佳沒有說出口,她聽見左側的枕頭上傳來輕微的鼾聲。男人卸掉捆綁了半年之久的包袱,輕松地睡著了。

      下雨了,天氣預報果然準確。陰澀的天空有細小的雨粒飄落下來,空氣中懸浮著大團輕盈綿軟的雨霧。桑文佳依舊坐在窗臺上,雙手抓著窗框。五分鐘前,一對母子發現了她,樓下迅速聚集起十多名觀眾。此刻,他們一律仰著腦袋,大多數人沉默著,或竊竊私語,也有人想充當調解員,一位中年婦女,聲音拔得很高,像街頭演講:進去吧,不要想不開,要想想你的爸爸媽媽,想想你的小孩,進去吧……

      勸導者的辭藻充滿感情,卻毫無說服力。桑文佳鼻子里發出一聲“嗤”的冷笑,不動聲色地保持著仰望的姿勢,27號樓1703陽臺空洞而又一覽無余地展現在她視野里。雨不大,涼意卻穿透襪子滲到腳上,雙腳漸漸潮濕,越來越冷。桑文佳在等,她腦中反復播放著這樣的場景:唐世杰回家了,背著他的雙肩包從小區大門進來,踏上那條最寬的主干道,二十米,拐彎,經過兩棵9歲的枇杷樹,圍觀的人群進入他的視線,他順著人們仰望的方向抬起頭,他看見她了,坐在窗臺上的女人,他的妻子。他開始驚恐,他喊叫起來,仰著脖子,扯著嗓子:進去,佳佳你進去,有話我們好好說……他怕極了,帶著哭腔的嗓音完全嘶啞,他用喊叫的方式向她承諾:不離婚,我們不離婚,行不行?你進去,進去吧……她感覺鼻子發酸,眼淚正在涌出。

      可他不在人群里,昨夜出逃的男人,此刻也許還在夢中,某家賓館,大床房,一夜“勞作”令他滿足且勞累。他睡得很沉醉,卷發壓在腦后,一條伸開的長手臂上枕著另一顆頭顱,短發,皮膚黑黑的,像男孩,一開口,露出兩粒兔牙……大概還需要堅持半小時,半小時后,唐世杰應該會回家,昨夜他來不及關閉的電腦上還留著寫到一半的程序代碼,他還得上班,他們公司有規定,上班必須穿正裝,所以,她料定他會回來。

      昨天晚上,他在電腦上工作,她在臥室里刷手機。夜深了,她迷糊過去,醒來發現他不在家,拖鞋丟在鞋架邊,“李寧”運動鞋不見了。他出門了,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許和他的蘇州突襲一樣,那個黑黑的、長著兔牙的短發女人突然來了激情,她給他發信息:我來了!他立即起身,電腦都來不及關,換鞋、下電梯,一頭沖進夜色……想象讓桑文佳心碎,她驚異地發現,她居然會再一次為男人心碎。她開始懷疑,她的愛與不愛,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她也一直在對自己撒謊?

      早晨來臨,碎掉的心還沒來得及愈合,桑文佳就想到,唐世杰還得上班,昨晚他出門匆忙,一身居家薄絨衛衣,沒換過衣服,今早他一定會回家,她算好了,決定賭一把……

      一個月前,提過“離婚”后的第二天早上,桑文佳先起床,唐世杰緊隨其后。兩人輪流洗漱,沒有撞車,一如既往地默契,卻始終沉默。洗漱完,她沒去做早餐,而是在陽臺上鋪開瑜伽墊。唐世杰也沒問她吃什么,顧自穿戴整齊,跨出家門前說了三個字,“上班了”,像是自言自語。

      她坐在瑜伽墊上,雙腿盤起,閉著眼睛,打坐的姿勢,沒說“再見”,也沒有問他晚飯是否回家吃。當然,他也不可能說“想吃羅勒醬意面”這樣的話了,大概覺得已經失去提任何要求的資格,或者本就不想回家,吃飯是回家最重要的“作業”,他只想賴“作業”。

      桑文佳做完一套“哈達瑜伽”,又逼迫自己喝下半杯牛奶,吃下一片面包,才找出一套格子呢連衣裙,套上黑色薄大衣,帶著點刻意的隆重,搭地鐵上班去了。上午有兩節課,下午也是。她請假,說要去醫院看病。教研主任銳利的目光掃視著她:這個月的考核,你跌了很多,差不多墊底了,不會有什么困難吧?

      她搖頭:最近總頭痛,前幾天去檢查了一下,醫生說,可能是腦垂體瘤,要拍個核磁共振。說這話時,她故作輕松地發出兩聲“呵呵”。教研主任皺著眉頭,不甚相信的表情,嘴上卻說:臉色的確不太好,快去吧,核磁共振結果出來告訴我。

      腦垂體瘤大多良性,拿來說謊不會有后果,桑文佳早就想好了。臉色不好是真的,唐世杰出軌,昨晚還提了“離婚”,即便只是一個意向。她沒有心思開組會,更沒有心思在組會上對自己的考核成績作出客觀分析并表達力求進步的姿態。她不介意自己的月度考核成績跌到墊底,她以北大哲學系畢業的身份下凡到這所高職院校,本是降維打擊,可她從不愿意表現得過于突出,也很少愿意在同事面前承認她來自北大。讓她驕傲而又自卑的北大,在于她,只是僥幸,她一直這么認為。

      當年那個電線桿子般又瘦又高長著一張清白臉的級草對她說:你就是桑文佳?聽說你要考復旦新聞系?那你要努把力,我可是要考清華的。他手里拎著一個白色信封,語氣滿是炫耀與挑釁。當天夜里她就決定,考任何一所大學,也不考復旦新聞系。第二天,她撒了個謊,請了一天病假,看了一場《泰坦尼克號》,十七歲女孩成功治愈了自己。

      一年后高考,她超常發揮,成績出來,自己都不相信,竟比預測分數多了二十分。填志愿的時候,她抱著自嘲的心態,寫下了北京大學哲學系,即便考不上,也權當向級草發起一次暗箱挑戰。那是她一個人的決定,戰書并未呈交到對方手里,級草不知道。

      令她大跌眼鏡的是,級草高考失利,北京郵電大學并不差,但與他理想中清華的距離難以逾越。命運真會安排人,它眷顧一些人,嘲弄一些人,然后,又把他們安置在同一片天空下,讓他們再一次相遇。

      兩所大學相距8.2公里,不遠,他去找她,主動表白。她不拒絕,但也不輕易接納,也許只是因為高二那年,在教室外面的走廊里,他譏誚的表情,以及拎著白色信封遞給她的樣子讓她耿耿于懷。她是一個“記仇”的人,她輸了第一局,現在,她若拒絕,那就贏回一局,扯平了。但她舍不得拒絕,失敗的初戀總是讓人無法釋懷并且意猶未盡,她吸取了教訓,哪怕想要接受,也不輕易誠實表達。

      級草離杰克的樣子愈發接近了,一場高考把他打入了比“清華”或“北大”低至少一個等級的階層。落魄者“杰克”終于可以把丘比特的箭射向她了,《泰坦尼克號》熱映已過兩年,話題度依然高,對愛情的想象力,她還保持著那份稚嫩的鮮度。

      然而,桑文佳在北大的學業卻乏善可陳。她應付得勉為其難,甚而有種不堪重負的頹喪,不斷掛科,不斷補考,畢業論文差點沒過,高材生云集的地方,她只落得下等的水平。勉強混得本科畢業,求職也不太順利,北大哲學系高貴的履歷并未使她廣受歡迎,企業與公司高攀不起她,大學,她又高攀不起人家,于是回到上海,進一所高職院校,低就了,但也沒有太大失落感,她深知自己幾斤幾兩。

      那一年,級草也回到上海,復習英語,考雅思,向美國的大學投遞申請,準備出國留學。他再不會用譏誚的表情和炫耀的語氣對她說:你要進高職做老師?我可是準備出國留學的……他并不介意她在北大的窘迫狀態,高考失利讓他喪失了驕傲的資格。

      有一天,他約上她,去看他的房子。他家是上海本地人,輪到拆遷,得了三套房,父母把這一套寫在了他的名下,準備以后給他結婚用。裝修完畢還未入住的空屋子散發著嶄新的油漆味兒,他說:佳佳,只要你愿意,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

      她笑盈盈地看著他,心想,他到底是不是杰克呢?杰克對露絲,完全應該有著“赤貧者”毫無物質枷鎖和經濟羈絆的全心全意。這么想著,她克制著內心的喜悅,煞有介事地說:如果一個姑娘想嫁富翁,那就不是愛情,財產是最無足輕重的東西,只有經得起別離的痛苦才是真正的愛情。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

      他搖頭,一臉蒙。她笑起來:托爾斯泰,不知道吧?所以,不要拿房子來考驗我好不好?

      托爾斯泰?你一個學哲學的,什么時候喜歡用文學家的名言了?那好啊,我也告訴你一句話,“我坦坦蕩蕩地愛你,既不復雜也不驕傲。”——聶魯達。

      說完,咧開嘴角笑,兩顆小小的米窩蕩漾而出,冷峻清白的臉龐突然變得爛漫起來。她心頭一顫,眼睛里有熱流,哽咽從喉頭涌出。像是站在懸崖上眺望了千年的女神,終于望見愛人回歸的身影,于是不再猶豫,勇敢地靠近他,而后,一頭撞進他并不寬壯的胸懷,囁喏道:愛你,張馳。

      她從未對他這么表達,用真實的語言,訴說真實的內心,沒有撒謊,第一次。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4年第2期)

      薛舒,小說家。著有小說集《成人記》、長篇小說《殘鎮》,長篇非虛構《遠去的人》等近二十部著作。作品曾獲人民文學獎、《中國作家》獎、《上海文學》獎、《北京文學》優秀作品獎、《長江文藝》雙年獎等,多次入選收獲文學榜、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年度排行榜、城市文學排行榜等。部分小說被譯為英文、法文、德文、波蘭文、葡萄牙文發表或出版。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上海市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