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文學照亮的煙火人間 ——2023年國內非虛構文學閱讀觀察
隨著展現快遞小哥、保潔員個體境遇,鹽鎮女性、車間女工群體命運等非虛構類文學作品進入大眾視野并引發關注,“破圈”成為2023年非虛構文學創作的關鍵詞。越來越多的各行各業的勞動者嘗試書寫自我和他人的故事,文學正與周遭世界發生更為深刻的關聯;非虛構文學創作主題和題材正突破既定文學寫作的范式,口述史、田野調查、書信格式等穿插其中,表現形式多樣;文學與其他學科聯系愈發緊密,“跨界”特征明顯。總而言之,這些作品更深入、廣泛地介入當下社會和日常生活,拓展著文學創作的豐富維度和空間,展現著多元的時代風貌。
素人寫作:是自我的治愈,也是觀察社會的入口
“素人寫作”指非文學專業背景的普通人,書寫自己或其他人的人生故事。他們的職業、成長經歷各不相同,卻最終都不約而同地拿起筆,記錄下日常的點滴和甘苦。面對紛繁復雜的社會,素人作者無意于全面分析和思考社會,更多的是講述不易被看見的個體故事。這些文字折射社會百態,流露真情實感,凸顯了文學的“在場性”,也讓讀者有更強的代入感。素人作者通過寫作獲得慰藉,也獲得精神上的成長和感悟。
胡安焉的《我在北京送快遞》近一年頻繁登上各大文學榜單。在這本書中,胡安焉以冷靜、客觀又不乏自嘲的口吻向讀者展現自己輾轉北京、上海等地,從事快遞員、夜班揀貨工人等工作的生活,以及那些不無心酸的時刻。“把自己看作一個時薪30元的送貨機器,一旦達不到額定產出值就惱羞成怒、氣急敗壞。”在生活的磨難中,他逐漸悟出懷著怨恨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最終確立人生目標,“做自己喜歡和擅長的事情,比如寫作”。通過寫作,他“全面和深入地檢視”自己,不再是被動的逃避生活,而是更主動地完善自己。
與《我在北京送快遞》的自述視角不同,《我的母親做保潔》由前媒體人張小滿創作,講述了來自陜西農村的母親如何通過當保潔員的經歷“笨拙”地學會與深圳這座巨型城市相處。透過母親的眼睛,作者得以看到深圳這座城市里老年保潔員們的生存寫照:“硬撐”“硬熬”。另外,作者借由重新和母親一同生活的契機,在了解母親的過去、記錄母親當下的同時,也追尋過去的自己。該書并非單純的“保潔員”視角下的深圳敘事,還飽含母女間重新走向彼此的親情共振,以及作為“深圳新一代”的年輕人對父輩和故鄉的回望,多重情感交疊,引發讀者深深的共鳴。
繼《秋園》《浮木》《我本芬芳》之后,楊本芬將目光聚焦三位老年女性的婚姻和人生,為讀者奉上《豆子芝麻茶》。撿破爛的秦老太,想逃離家暴最終失敗的冬蓮,得到愛情又過早失去的湘君……楊本芬用平實的文字將她們的命運娓娓道來,那些生活的無奈與沉默,以及交織的溫馨與慰藉時刻,構成了生命最堅韌的質地。作品后半部分重溫了與母親和哥哥的往事,以及失去親人的至痛。這些回憶雖然都是“豆子芝麻”般的小事,卻折射出中國普通百姓的真實生活,以及所有故事背后小人物的厚重生命底色。
和其他幾部相比,范雨素的《久別重逢》是最像“小說”的非虛構作品。因一篇《我是范雨素》,北漂育兒嫂范雨素開始為大家所熟知。這部書以范雨素的成長經歷為基礎,離家出走、來北京做家政、被家暴離婚、獨自撫養女兒……這些真實的北漂經歷又雜糅了大桑樹爺爺的靈魂、鬼神堡、盜墓等虛構情節,想象力蓬勃,虛實相映。她將做育兒嫂時被刁難的時刻、帶孩子的心酸,以及從小對文學的熱愛等心路歷程真誠地袒露在世人面前。在書的附錄,她借用蘇軾的一句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這是范雨素的寫照,也是千千萬萬個皮村打工者漂泊生涯的寫照。
個體即歷史
以微觀視角講述大時代浪潮下普通個體的日常,無疑是近年來歷史研究者、寫作者和讀者關注的主題——一葉知秋、見微知著。那些曾湮沒在歷史的塵煙中被忽視、遺忘的前塵往事,通過口述、書信等多種形式立體真實地再現于世人面前,大時代背景之下個體被裹挾而行的渺小和堅強因此而折射,所提及的歷史也被再次擦亮并浮現。
《素錦的香港往事》是基于身處滬港兩地的素錦、素美兩姐妹于1956—1976二十年間共482封往來通信創作而成。家庭與生計是兩條相互纏繞的敘事主線,素錦初到港時面臨的巨大經濟壓力,不斷上漲的物價、房價,臺風、干旱等災害的侵襲,女性找工作之難,都訴諸在書信中;留在上海的妹妹一家則面對著幾乎每一個中國家庭都會面對的境況:孩子處于叛逆期的家庭矛盾、親戚間相互接濟時的經濟和面子問題……信中所寫的柴米油鹽,經過作家重新編排后,呈現于讀者面前。香港和上海兩地的歷史風云變化,比如內地知青上山下鄉、李嘉誠的和記黃埔、香港炒樓等,雖然都只隱藏在書信文字的背后,卻依然能讓人感受時代刻下的深深印記。
《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和《天地揚塵》都是家族口述史,將家族命運與百年來的重大事件緊密融合在一起,作品富于細節又不乏整體性。《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由楊苡口述、余斌撰寫,相比于家族傳奇與個人成就,楊苡更看重她的“日子”。書中細數她與家人的親情、求學的美好時光、并不如意的婚姻生活等等,曉暢明快的文字將楊苡天真率性的形象展現得淋漓盡致。多少驚心的變故雖已淡去,但回溯起來依舊令人唏噓。個人生活與激蕩的時代風云相比,原不值一提,但回首再看,又是別樣的歷史溫度。
《天地揚塵》的內容跨越百年,呈現了家族先輩從東瀛到安徽貴池、當涂,再一路在三湘大地上顛沛流離,最終到達湘西沅陵,其間起落沉浮,最終在湘西終老的故事。書中涉及的雪峰山、懸棺、放蠱、趕尸、賽龍舟種種情節展現出湘西古老山城神秘、奇異的風土人情,增添了家族的傳奇性。逃難、求學、成家立業……主人公的成長史和命運與時代緊緊相連。
龔靜染的《邊城新紀》講述了馬邊1950年至今七十余年的歷史,反映小涼山地區“一步跨千年”的成就。全書以人物記敘為主,用一個個人物故事“穿針引線”,呈現歷史和現實的豐富性。像文中提及的潘德榮老人、喻學翰夫婦、船運夫李廷傳等等一直住在馬邊城,他們的職業、家庭背景雖不相同,但都為邊城的發展奉獻自己的青春,見證了滄桑巨變。與其他作品相比,《邊城新紀》更加側重展現川蜀歷史地理文化,每個人物的故事讓歷史變得更加豐滿立體,有血有肉。
社會群像:沉默的大多數
四川鹽鎮女性、工廠車間女工、二本學生……越來越多展現社會不同群體的作品進入大眾的視野,有些甚至“出圈”引發熱議。這些作品聚焦最被忽略的底層的大多數,從人文角度出發,深刻關切他們困窘的生存處境,以及鮮為人知的心酸時刻,以描摹社會群像的方式將等這些群體真實鮮活地呈現在大眾面前。人們借此機會得以管窺廣闊中國的真實面貌,與那些掙扎在底層求生的人們共情。值得一提的是,書中的主角并非面目模糊、被高度概括化的社會群體,而是由一個個具象且個性鮮明的個體組成。他們就像是一面鏡子,同時也照見我們自己。
“這里是鹽鎮,女人在給生活止血,男人在撒鹽”。前媒體人易小荷筆下鹽鎮女性的生存狀況令人觸目驚心。她在鹽鎮整整生活一年,采訪近100位當地居民,最終通過12位女性在階級、城鄉、偏見中掙扎求生的故事,展現一個不曾被了解的真實的中國。陳婆婆、王大孃、鐘傳英……她們年齡不同,卻都有著相似的“被放咸”的人生。她們是每一個沒有走出小鎮的中國女性的縮影。
《無塵車間》是作家塞壬于2020年至2021年間潛入東莞工廠,前后耗時80余天,深入一線寫出的作品。她在電子廠、模具廠、首飾廠里與工人一起生活,記錄下普通工人的艱辛與掙扎。這部作品的個人色彩偏濃郁,全篇夾敘夾議,作者將自己身處冷酷、高壓的環境,面對“高位者”的霸凌和欺壓只能獨自忍受的真實感受表達出來,與尚且有退路的作者相比,書中稚嫩的“小師傅”等女工的命運更能引發讀者的共情和共鳴。
黃燈的《去家訪——我的二本學生2》是繼《我的二本學生》之后的新作,記錄了她在2017年至2022年走訪自己學生原生家庭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也讓中國最普遍的高校學生群體更直接地展示在公眾面前。黃燈說,“直到寫完家訪部分,我對二本學生的敘述,才算有了一個相對完整的表達”。相較于《我的二本學生》關注學生在校的表現和個人成長,《去家訪》則更注重普通的學生個體如何在各自的家庭背景和環境下,一步步成為今天的自己,家鄉的人和事又如何塑造一個學生的人格。溫暖的筆觸、充滿人文關懷的觀察與思考、細膩的文字和深入扎實的采訪,該書是黃燈作為教育者對教育思考和觀察的樣本。
“跨界性”特征明顯
學者陳劍暉曾談到,在狹義上,非虛構寫作具備“介入”“在場”“真實”“質疑”的品格、審美性和形式感。非虛構側重于個人敘事和“主觀真實”,非虛構創作者不應局限于一己所看到的“事實”,并由此作出狹隘的價值判斷,而應允許適度的虛構和藝術想象,進行想象性重構。筆者所觀察到的這一類作品主要以散文、小說、社會調查等體裁為主,涉及社會學、歷史學、人類學等不同學科,題材各不相同,但細究其內核,依然是紀實性的、非虛構的,具備“文學地呈現真實”的特征,值得特別拿來探討。
《西藏媽媽》是作家徐劍第二十二次進藏,歷時五十多天,深入七個地市實地采訪,創作而成的作品,展現了一百多位福利院的“媽媽”對孤兒的博大母愛。少數民族背景、孤兒題材,這是此前很少被關注的視角,卻被作者敏銳的捕捉到了。作者在大量搜集資料,走訪、調查的基礎上,對福利院“媽媽”照顧當地孤兒的具體情節和對話展開合理、適度的虛構,生動鮮活地展現“媽媽”們放棄優渥的工作、都市生活,放棄婚姻,將自己的愛澆注到這些可愛的孩子身上的大慈大愛。文學創作唯有付諸真情,才能打動人心。
李停的《在小山和小山之間》講述了“60后”媽媽獨自來到日本,與“90后”待產女兒再一次共同生活的故事,并用雙重視角寫出了母女兩代的生育歷程和心境轉折。母女間總是隔著無數的小山,兩個人都在等待合適的時機翻越。作者的文字真誠無矯飾,通過一個個綿密的細節,緩緩講述母女從隔閡到最終相互理解的過程,女兒最終也像當年的母親一樣,主動選擇走出婚姻。《在小山和小山之間》整體寫實,真實展現為何母親的“小山”如此沉重,女兒的“小山”細膩又敏感。全書后半部分有不少虛構情節,如在計劃生育被強制墮胎的背景下夭折的弟弟“川川”、母親與父親離婚,女兒的婚姻亮起紅燈等,都是為了戲劇性和張力而設置的情節,卻合于情理。
呂曉宇的創作則繼續向虛構邁進一大步,其新作《水下之人》將口述、訪談、新聞報道、獨白、時事評論、詩歌等多重語體結構并置,講述“我”無意中發現中國青年L的手記,以此為線索試圖勾勒出L的一生的故事。全書以“末日世界大戰”為背景,一方面通過手記展現青年L青春浪蕩的校園生涯,另一方面則想象幾十年后L的同學們的樣貌,中間穿插作者對世界局勢的洞察,將自我成長、對人類社會未來的想象、作者的學識融匯在文本中。仔細閱讀后便會發現,L即作者本人,與一群有趣又可愛的同學聊天、讀書的純真時光無疑是作者在牛津求學的真實寫照。作者一直在世界各地漫游的經歷讓這本書具有國際化視野。通過只言片語,水下之人從來沒有浮上過水面。L是一個神秘的象征,他既是歷史的記錄者,也被記錄著,宏觀而浩渺的歷史被隱藏在個人命運的背后。
《不要怕》是詩人劉年的非虛構散文集,書中沒有明確的主線,而是分成五輯,展現作者旅行經歷、以及從旅行中得到的感悟;對故鄉、親情、愛情的理解;置身于山水中對時間、生命的感悟;對詩歌的熱愛和對理想的追求。在作者真實有力又詩意的筆觸下,道盡普通人與命運抗爭的辛酸、無奈、掙扎、溫暖。
最后想提到的一部作品是《縣中的孩子》,這部書曾在2023年中引發一波熱議。作者林小英致力于探索“縣域教育”,這是關乎中國大多數孩子的成長卻從未被足夠重視的問題。與黃燈筆下的“二本學生群體”類似,縣中的孩子也是不被關注的、沉默的大多數。據作者在富士康的調研,這里的工人基本都是縣中的孩子。與《去家訪——我的二本學生2》中有血有肉的二本學生群像不同,《縣中的孩子》更多的是通過分析數據、實地調研對縣域學生、縣域教師、政校關系、城鄉關系等等進行理性分析梳理,最終得出結論。雖然這部書同樣展現了客觀與真實,通過調查介入現場,但行文更多是科學、嚴謹的論述,而非審美性的、文學性的描繪,文章主體以數據和分析為主,而非著墨于活生生的人物,故而該書很難稱之為非虛構作品,而是社科類著作。
因筆者的筆力眼力所限,以上提及的作品無法概括非虛構文學創作的全貌。不論如何,充滿生機的2024年已大踏步到來,我們仍可期待有更多的生活素材被挖掘,也有更多人間的冷暖、被遮蔽的角落被文學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