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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2024年第1期 | 江子:鶴向孤山(節選)
      來源:《十月》2024年第1期 | 江子  2024年02月19日07:32

      江子,本名曾清生,男,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有兩百多萬字發表于《人民文學》《十月》《北京文學》《天涯》《鐘山》等刊物。出版長篇散文《青花帝國》,散文集《回鄉記》《去林芝看桃花》《田園將蕪——后鄉村時代紀事》《蒼山如海——井岡山往事》《贛江以西》《在讖語中練習擊球》等,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提名、第三屆江西文學藝術獎、第二屆孫犁散文獎雙年獎等獎次。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協散文委員會委員,江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秘書長。

      鶴向孤山

      江 子

      1

      什么把他引到這里?是鶴嗎?有可能。南昌進賢的黃馬是進入鄱陽湖腹地的必經之路,鄱陽湖又是北上進入長江的重要隘口。占著這一地利,黃馬成了整座南昌城有名的富庶與繁華之地。多少官員、商賈、僧侶、書生在這里聚散,多少商鋪、酒肆、茶館、客棧、青樓在這里盤點,多少關乎廟堂和江湖的大事在這里留下線索。黃馬的介崗村卻是個鬧中取靜的地方,村子四野山明水秀,村子西面的云山和鐘山與南昌西山山脈連接,東面的撫河是鄱陽湖水系主要河流之一,經不遠處的三陽鄉入鄱陽湖。村子陰濕,草木豐茂,小魚蝦、昆蟲、蛤蚧和植物的根莖、種子等食物眾多,鶴選擇到這里棲息,再正常不過了。鶴舞翩躚、鶴鳴九皋也是常見景致。西邊山上有座峰,名鶴仙峰,村不遠有座老寺,名鶴林寺,可以是旁證。

      鶴乃祥瑞之物,是美與自由的象征。他是年輕書生,是喜歡華美意象的詩人,追隨鶴乃是本能。從南昌城跟著鶴一步步南行,最后停下腳步,與鶴一起成為這塊土地的子民,簡直就是童話里的故事。

      但他與介崗村的因緣遠不如童話美好。他到介崗村并非出于詩情,而是因為已無路可走。

      這些年他的確如喪家之犬,藏身過南昌市西南贛江西岸與滕王閣隔河相望的蓼洲,也到過距南昌四十里外的西山伏龍山中的洪崖小住。它們都比南昌市區偏僻、安全,他不需要時時如臨大敵,擔心禍從天降。可是這些地方還遠非理想的安居之所——蓼洲離市區太近,洪崖條件過于寒傖。他后來寫了一首詩《芋》描述在洪崖的生活:“洪崖老人煨榾柮,搜盡寒灰手加額。是誰敲破雪中門,愿舉蹲鴟以奉客。”這個自號洪崖老人的年輕人點燃折斷的木頭煨著芋頭,天氣寒冷,唯有撥盡寒灰才能讓火焰升騰到可以煨熟芋頭的溫度。寒風凜冽,屋子破舊,為防風卷起寒灰吹入雙眼,他不得不用手遮擋和揉拭眼睛。此刻如果誰來敲門造訪,就只能將就著吃點煨熟的芋頭了——這種生活跟乞丐比起來也好不了多少。

      他需要找到一個更好的去處,比蓼洲更遠離市區,比洪崖要更容易棲身,他想把自己藏起來,藏得誰也找不到他,就像這世界沒有他這個人一樣。

      他不知道這個地方在哪里。他雖然二十多歲,可是因為出身特殊,他對南昌城之外的地方所知甚少。不熟悉的地方,于他來說自然就沒有安全感。

      命運驅趕著他步步向南,終于走到了這距南昌城數十公里的人流絡繹不絕的黃馬,走到了黃馬轄區里寂靜的山水之地介崗村。

      沒有證據表明這是他精心挑選,或者慌不擇路后的歪打正著。黃馬屬于鬧市,南來北往的人多,而陌生人群之中最宜藏身。黃馬還是南昌、撫州和豐城三地交界之所,也應該是最不容易被關注的灰色地帶,官府疏于管控的夜雨江湖。

      在介崗住了下來,也就開始了他隱藏自身的第一步。

      他住進了鶴林寺,成了一名掛單僧人。不久他有了一個法號:傳綮——對于這個外來人,在遠離南昌的介崗做一名和尚,可能是他活下來的最好方式。

      2

      他是誰?經歷了什么,有著怎樣不堪的過往,才需要如此小心翼翼地折疊起自己?他是負案的逃犯、欠錢的潑皮、血本無歸的商賈,還是打抱不平的英雄、奮起抗爭的義軍首領?他藏身于草莽,隱匿于寺廟,是江湖恩怨,還是官府逼迫?他才二十出頭,眉宇間有遠超過年齡的憂愁,眼神里有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懼,是遇上什么過不去的坎兒了?

      也許只有自己知道,他攤上的事兒有多大。短短幾年間,他從天上到了地下,從人人尊崇的王孫貴族,變成了唯恐被人認出的喪家之犬。他的朱姓曾經是南昌城最為顯赫的姓氏,現在淪落到了要借法號來掩藏的地步——就像一只丹頂鶴借助假裝梳理羽毛,把招幌般的丹頂埋于翅下。

      他叫朱統,家在南昌東湖,為奉國將軍府。如果這些信息尚不能說明他的特別,好吧,那就再多說幾句:他的高祖父,是正德十四年(1519年)從南昌起兵十萬造反,最后被贛南巡撫王守仁擊敗被俘賜死的朱宸濠。他的九世祖是朱元璋的第十七子寧王朱權。幾年前在煤山吊死的崇禎帝朱由檢是小他兩輩的朱家子孫。開國皇帝朱元璋自然就是他的十世祖了。

      他是正宗的皇親國戚,名副其實的金枝玉葉,出生于天啟六年(1626年),有一個養尊處優的少年時光。他接受了良好的教育,過著相對優渥的物質生活。他學習儒家經典,繪畫、寫詩,樂于在紙上描繪人間幻象,推敲文字的節奏和韻律。他是享年俸二百石的奉國中尉。他的成長,用錦衣玉食肥馬輕裘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

      可他遠不是滿足于吃喝玩樂的闊少。他是渴望建功立業的熱血少年。大約十五歲那年,他參加府試,如愿以償考取了秀才,面前浮現出一條嶄新的道來。他在江西的宗室子弟中特別耀眼。他相信只要自己繼續努力,完全可以不依靠血統來實現讀書人修齊治平的理想,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來。

      正當信心百倍地準備下一輪考試時,他攤上事兒了。首先是陜北米脂農民李自成起兵,整個王朝烽煙四起,崇禎十六年(1643年),南昌城被李自成部張獻忠的農民軍包圍,民眾紛紛逃亡。過一年,紫禁城陷落,崇禎皇帝朱由檢上吊殉國,大明中央政府宣告解體。又一年(1645年),清軍入關,整個中國迅速失陷在勢如破竹的大清鐵騎之下,無數城市化成焦土。南昌城的境況則更為糟糕。順治五年(1648年),歸降清廷的江西提督金聲桓因不得封侯,又為江西巡撫排擠,一怒之下聯合部將王得仁舉江西反清。前來平叛的清軍包圍南昌達半年之久,城中糧盡,一擔谷子賣到六百兩銀子,最終到了人相食的地步。城破,二十萬南昌市民被殺,贛江上下浮尸蔽江,滕王閣附近的碼頭,尸體淤塞江岸,無法行船。南昌歷史上這一不亞于“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慘案,被稱作“南昌之屠”。

      天地崩塌,百姓命同草芥,前朝宗室子弟更是首當其沖。祖上搶下別人的江山,別人又從族人手中搶去,此乃因果報應,天道輪回,是誰也攔不住的事。張獻忠圍城,朱家子弟紛紛奔逃于荒山野外。清軍屠城,對明宗室特意做嚴酷規定:“若窮破降順或叛而復歸及被執獻者,無少長盡誅之”,稍有不慎就一個不留。在此嚴酷法令之下,明宗室永寧王一家九十余口被殺。明宗室麟伯王、藹伯王、義王被殺。瑞昌王朱統鏊、宜春王朱議衍被擒斬。城內的寧藩八支王府要么化為灰燼,要么成了他人之所。他的家,以祖父朱多炡爵位命名的將軍府也成了一片廢墟。他這個末世王孫從此過上了逃亡的生活。張獻忠圍城,他舉家逃到了南昌郊區蓼洲隱居。南昌之屠,僥幸逃出城外的他惶惶不可終日,茫茫不辨西東。正所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境遇一壞再壞,父親朱謀覲在顛沛流離中死去。他被迫扶柩去祖墳山——西山洪崖處理后事和守孝,靠焚燒木柴煨芋頭艱難度日。不久又接到了妻與子的死訊……

      君死,國亡,族散,父死,妻子俱死……厄運接二連三地撲來。它們是暴雨、颶風、雷霆和閃電,是箭鏃、刀斧、利劍和炮彈,是老虎、獅子、豹子和豺狼,攜帶著毀滅的力量,一再向他發動襲擊,對他實施凌遲般的懲罰。他一步步向城外走去。家人一個個死了,他僥幸沒死,就得好好活著。他是家族的遺物,他是祖國的幸存者。他好好活著,也就是他的家族他的國活著。

      他原本尊貴的姓氏,王孫身份,用了二十多年,被很多人認識的容貌特征都帶原罪,都是不祥的表征,都可能帶來滅頂之災。他多希望自己壓根不是什么王孫,如此就可以得到一點自由,更多一些活著的保證。他甚至希望自己是一棵樹、一株草、一只螞蟻或一只鼴鼠,跟這個世界兩不相欠。或者就做一只鶴,混跡于介崗的鶴群之中,滿足于在淺灘水田里漫步、覓食和戀愛,迷戀于自身的美麗倒影,展翅高飛掠過青山,舉頭向天歌唱。

      ……他走在了逃命的路上。經過這么多事,他已經能夠熟練地處理亂世中的信息,比如,他很清楚清軍在南昌周邊哪里陳兵,在哪里又制造了什么慘案,哪里相對駐軍薄弱一些。他繞著清軍走,從奉新到了黃馬山林深處的介崗村,怒目金剛或慈眉善目的菩薩面前,一盞青燈一件僧袍,收納了他所有的過往。一個“傳綮”的法號隱去了他血統的丹色。一個合十的動作,恰好折疊了他掌紋里的秘密。

      3

      寺廟暫時安頓好了肉身,卻并沒有帶給他內心的安寧。他有菩薩和經書安頓不了的苦,青燈驅散不了的黑暗,晨鐘暮鼓撫慰不了的萬丈狂瀾。雷電風暴、刀斧箭鏃、虎豹豺狼一直追著他,即便他入了佛門也不放過他。從煤山到南昌的與他有關的死亡,構成了具有強大吞噬力的深淵,讓他深陷其中,欲罷不能。死是容易的,活著卻是艱難。怎樣才能讓自己活下去,才能不被內心的悲涼與絕望淹沒?作為末代王孫和被迫把自己藏起來的人,他的空間其實非常有限,眼前世界已然逼仄——他不能如司馬遷寫《報任安書》、李清照寫《金石錄后序》那樣坦明身世與心機,文字于他是有害的,他試著重新拿起了畫筆。是的,只要一拿起畫筆,已成廢墟的將軍府里的一切就會歷歷在目。

      他的祖父朱多炡將軍是個畫家,歷史曾如此評價他:“山水得二米家法,花鳥及傳神均工。穎敏絕人,善詩歌,兼精繪畫,善于臨摹。”父親朱謀覲擅長山水花鳥,名噪江右。叔父朱謀垔也是一位畫家,著有《畫史會要》。畫畫乃是他們家的祖業。他只要把畫畫這件事干好,業已破碎的家族在他的腕下依然完整。

      他不斷在紙上描摹沈周、陳淳、徐渭等有著強烈藝術個性的畫家的筆意、構圖和情緒,通過墨色的濃淡與線條的緩急、畫面的虛實來構建山水與花鳥的精神,同時會經常走出寺廟,觀察介崗村的山川草木,飛禽走獸。介崗村成了他畫畫的天然課堂。村莊的山中梅蘭、水上蓮荷,頭上柳枝、路邊枯枝,天上飛鷹、樹上昏鴉,池中游魚、林間小鹿,是與他同在的磅礴而幽秘的生命體系,也是他的師友。它們的枯與榮、動與靜、疾馳與回望,都會讓他心領神會。

      鶴無疑是他最喜歡觀察的生命之一。在介崗村,它們或成群結隊,或形單影只。它們在淺灘水田間覓食、嬉戲,在山水之間踟躕、沉思,把喙埋于白色的翅下,仿佛不知痛苦和憂愁為何物。每次觀察它們,他內心的離亂之痛亡國之恨都會得到些許緩解。

      青燈之下,他在紙上學習古人,描摹自然。介崗的自然是恬靜的、遁世的、田園牧歌式的。他的本意可能也想畫出自然的本色,像祖父與父親那樣,創造出一個與世無爭的世界,結果卻相反,他筆下的一草一木一鳥一蟲,無不在本能而隱晦地言說著這個末代王孫的身世和心聲。

      在名為《西瓜》的畫圖中,兩個西瓜一坐一臥,占滿了大半張紙。它們虛實相生,相互獨立卻又互為彼此,看起來陰影重重,仿佛滿腹心事,體內并不是甜蜜的瓜瓤,而是命運的苦水。

      另一張紙上畫著幾朵正開花的芙蓉。那是怎樣的芙蓉呀。它們匍匐在畫紙的邊緣,仿佛被刻意遺棄的生命。有一場大風刮,紙上就都是它們驚惶的樣子,幾片葉子被風吹得劍拔弩張,不能自已。

      被稱作《蕉石》的畫上,幾片蕉葉完全枯萎,卻以凌厲之勢從天而降,在畫面的右下角,一塊有著三重銳角的石頭如蹲如臥,仿佛深山里準備捕獲獵物的猛獸。

      《梅花》中的一根梅枝在畫面的左上角,雖然開著花,可分明是帶著刺的,是鋒芒畢露的,仿佛倒立的戟。另一根梅枝從左上撲向右下,穿過了整個畫面,仿佛它不是香氣撲鼻的梅枝,而是復仇的長矛,伸張正義的閃電。它的梢處,盛開的花朵刀劍般探向右下角。

      《古松》里的樹干從左下角直愣愣地斜沖上天,仿佛在振臂高呼。繞著主干的松針,根根如鐵、如刺、如箭鏃……

      他把這些初始的畫作一并取名為《傳綮寫生冊》。所謂寫生,當然是以介崗的山水草木為法,將介崗的天地精氣吐納。

      4

      畫越來越多,而且越來越有辨識度。它們孤絕、瘦硬、險峻,充滿了畫壇少有的猙獰氣質。他畫在紙上的南瓜、梅花,放在任何畫作堆里都不會被混淆,都能讓人們清晰地找出來。它們慢慢地不再像他,已不滿足于待在介崗村的寺院里,聽晨鐘暮鼓,看云卷云舒,而是沿著主人的來路欣欣然躍入南昌城,乃至更遠地方的士人書房,畫家們的畫室。它們越來越顯豁,但他需要更深地隱藏自己。畫是一個系統工程,除了畫,還包括題識、題款與鈐印。如此豐富的步驟、程序,要呈現如此豐富的信息量,一不小心就可能暴露自己。

      他似乎對這些事早有考慮。他從不避諱在紙上寫詩、鈐印和題款。出生于書畫世家,從小受過系統訓練,他當然懂得遵從藝術規律,懂得讓一幅畫通過題識、鈐印和落款,獲得生命與性格。幾年的時間讓他琢磨出了萬無一失的隱身術,他早已成了擺迷魂陣的行家里手,題識、題款和鈐印都是他試行迷魂法術的重要手段。

      他題詩,寫下的句子貌似大白話,又無頭無尾,顛三倒四,云山霧罩。它們無門可入,無路可尋,讓人猜不透,摸不著。《西瓜》的題識:“無一無分別,無二無二號。吸盡西江來,他能為汝道。”“和盤拓出大西瓜,眼里無端已著沙。寄語士人休浪笑,撥開荒草事丘麻。”他畫玲瓏石,題識:“擊碎須彌腰,折卻楞伽尾。渾無斧鑿痕,不是驚神鬼。”誰有這么大的本事,能從這些佛家偈語俗家囈語般的文字中讀出亂世蒼茫之聲,發現一個如假包換的王孫?

      落款及鈐印更是五花八門。他最直白的落款,是“傳綮”,那是他的法號和存世的托身之名。許多畫作里,他落款為“個山”,應該是從他所在的“介崗”這一地名拆分得來,也有可能是鳥在地上的腳印。個和山,都是鳥踩在地上的三爪之形。他是把自己比作一只鳥嗎?他還把自己叫“雪個”,是暗指鳥在雪地上的行走痕跡,還是隱喻畫紙如雪,自己的作畫,不過是鳥在雪地上的踏雪之印?還有很多落款,比如“雪衲”“鈍漢”“枯佛巢”“凈土人”“蕓窗”“佛弟子”……都指向他出家弟子的身份。他知道,只要人們越來越多地認同他的和尚身份,他真實的身世就會隱藏得更深。

      他的落款也并非全無心跡,比如“刃庵”。在許多畫作里,他都蓋上此印。所謂“刃庵”,其實是表明他雖已出家,心里依然有著與佛界遠不相稱的刀斧之痕,他是利刃屠宰過后的幸存之人。當然,你也可以認為它不過是喜歡標新立異、兼有隱士和俠客之志的文人自取的雅號。誰能把這兩個字與幾年前已滅亡的朝代聯系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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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歷了生死,他對佛法自然有了別樣的體會。幾年之后,也就是清順治十三年(1656年),三十一歲的他成了鶴林寺的住持,南昌佛界聲名遠播的大和尚。四十七歲那年,因師父穎學弘敏圓寂,他離開介崗村,到奉新擔任師父穎學弘敏創建的耕香庵住持,成了曹洞宗三十世宗師,無數人追隨的頭陀。

      以《傳綮寫生冊》為起點,他在藝術的道路上一意孤行。與現實中的局促、謙卑、口訥不同,在藝術的王國里,他狂妄、任性,唯我獨尊。可憐的身世、國破家亡的悲慘遭遇,以及這些年東躲西藏隱姓埋名的屈辱感受,都轉化為一股磅礴的力量,鼓舞著他在藝術上揭竿而起,終于以獨一無二的美學特征,成了開宗立派的藝術巨匠。

      他畫山水和花鳥。他的山水圖往往寥落、蕭瑟,山寒水瘦,藤枯樹老。但殘山剩水并不一定意味著死,也可能是重生,一片蕭瑟中的茅屋并不意味著困頓,也可能是高潔與獨醒。日暮蒼山,藏隱者之心境;枯枝敗葉,表不屈之態度;天寒白屋,棲有光之靈魂。

      他的鳥,比如鷹、雁、烏鴉和鵪鶉,往往探頭斂翅,身體緊繃,仿佛陷入驚恐之中,又像是隨時準備搏斗的戰士。它們統一白眼向天,落拓不羈。它們充滿寒意的空洞的眼睛,意味著否定、拒絕,意味著舍我其誰,意味著不妥協、不合作,意味著自我放逐,不與世俗為伍。

      他當然也畫鶴、畫鹿。松鶴圖或松鹿圖等傳統的祝壽題材,在他筆下具有同樣凜然、峭拔的氣質。他的松樹往往劍拔弩張,如刀如戟。在松下,鶴單腳站立于危石之上,頸作回望狀,一副滿腹鄉愁、匪夷所思的表情。他的鹿,或回頭望遠,或仰頭向天,或蜷縮其身子,背脊成了奇怪的弧形,整個畫面因此形成了奇異的張力。畫中的它們,表情古怪,心懷叵測,令人不安。

      他的花,往往構圖險峻,如墨荷,細細長長的莖,上面卻有大團看似不堪重負的荷葉和燈盞一般的荷花,無所顧忌地從一點往四處散開,墨色飽滿仿佛哭過,只在頂上開出一團小小的花。

      他的石,往往空懸在畫面中間,或混沌未鑿,或玲瓏七竅,或棱角分明,但都突兀、險峻、陰郁,讓人懷疑是囚禁了雷聲。石上的幾根野草,一朵小花,算是沉重的生命的一點笑意。他的魚單個地游弋于紙上,孤獨,冷寂,無聲無息,仿佛孤苦無依的命運,卻又儼然一腔孤勇的義士,或者是得了大自在的智者。

      他還畫貓,畫虎,畫鴨,畫蝦,畫南瓜、木瓜,畫蕉葉、梅花,畫松石、牡丹……都不是傳統畫家筆下該有的靜謐、甜美、無為的氣質,而是陰郁、緊張、怪誕,有著讓人疑懼的力量。那當然是他的精神世界里的物象。是他的經歷,他的痛苦,他的認知創造了它們。或者說,它們就是他,他就是它們——那些白眼丑鳥、突兀山石、殘山剩水、孤獨的魚與折疊起身子的鹿,都是作為遺民的他自己。

      他的書法也越來越自成一體。在《傳綮寫生冊》里題款的隸書刀鋒一般的筆鋒最終完全不見,而是代之以枯寒儉省之書寫。它們不衫不履,無悲無喜,稚拙而又老邁,枯瘦而又豐腴,平淡而又絢爛,漫不經心卻自成法度,似隨手寫下卻有老衲坐禪之姿。最關鍵的是它們幾乎是無鋒的——幾乎所有的筆鋒都刻意舍棄,幾乎所有的心跡都已藏起,他寫下的每個字仿佛如他,有著長久的救亡圖存的隱忍之心。

      他的鈐印也有了不少變化,以前用的刃庵、傳綮、雪個已然不見,增加的印簽有“個相如吃”“口如扁擔”“人屋”“驢屋人屋”。那都來自于他的佛家話語體系,也是他的心志的反映。禪宗說:“不蒙你眼,你看什么;不捂你嘴,你說什么。”“口如扁擔”,就是閉起口來說。他本不善言辭,苦難身世加上入了佛門,他更成了無言之人,“口如扁擔”正是對他最好的寫照。世俗之人都蔑稱和尚為“驢”,他以驢自稱,實際上是一種自嘲。他最愛用的鈐印是“八大山人”。所謂山人,自然是他作為文人的謙稱,也是對他隱逸山野狀態的自我指認。而八大,來源于他取名一貫的伎倆,正如他的“個山”之名是對他的隱身之地“介崗”地名的拆解,八大,就是對他本名的拆解。他叫朱統,又因他耳朵大,得名耷,“朱”去“牛”為“八”,“耷”去“耳”自然就是“大”了。他如此費盡心機,不過是為了在他的畫作上隱晦地留下一點他的血統的信息。他的國已亡,而他的每一幅畫作,或許就是這朱姓的國的最后的國土。因他對這故國遭遇的復雜情感,他經常將“八大山人”寫成“哭之笑之”。

      他還在畫作落款之下畫上一個奇異的簽押。那簽押有如龜引頸舉足,也如鶴伸長了頸項,張開了翅膀。可事實上,那是數字“三十九”的組合。三十九,那是一個讓他的家族傷痛不已的數字:甲申年三月十九那天,崇禎帝朱由檢在煤山上吊自殺,經歷了二百七十六年、傳十六帝的王朝滅亡,他的歹命由此開始。

      簡明、空寂、靈動、隱忍、怪誕、險絕、悲憤、超脫……種種這些,并不足以概括他的藝術。一個破碎的王朝毀滅了他,卻同時也造就了他。他擁有了獨一無二的國——它來自世襲,也來自他的開創。那是與他的故國有著相同基因的紙上帝國,但又比故國還要堅韌、牢固和長久。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