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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2024年第1期 | 陳鵬:天上的老虎(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十月》2024年第1期 | 陳鵬  2024年02月08日08:01

      陳鵬,1975年生于昆明,國家二級足球運動員。昆明市作協主席。小說家,曾獲十月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出版有中篇小說選《絕殺》《去年冬天》《向死之先》,長篇小說《刀》,足球短篇小說集《誰不熱愛保羅·斯科爾斯》等。

      天上的老虎

      陳鵬

      我來過,戰斗過,信靠過

      ——題記

      A

      失業第121天,我想聯系蘇粒。我知道這時候聯系她不太合適。什么時候才算合適?還要等多久?一輩子?不。不等了。不能再等了。如果還忌憚歷史,當下的無足輕重只會離死亡更近一步。我果斷發了短信(注意是短信不是微信):正路過金馬碧雞坊。之后我下樓吃了一碗米線,回到家,她的短信來了(整整二十年后,她的信息,來了):吃個飯吧,明晚7點。沒說廢話的意思是讓我定地方,或者,是我們都知道的地方。我回過去:好的。她答:不見不散。

      二十年前的昆明野心勃勃,成為南亞東南亞窗口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至今沒有停歇。二十年來地鐵修通,高樓林立,無數異鄉人如過江之鯽涌進這個四季如春的城市,用“豕突狼奔”形容二十年間貪官污吏治下的昆明是準確的,但其內在節奏還是“慢”——從前的慢是真正的緩慢,是不慌不忙,眼下的慢則是追在“國際化”屁股后面的歇斯底里,想快快不了了,慢也慢不下來。具體到我和蘇粒,我遭此變故終于找到聯系她的契機,似乎分別二十年只是一次走神,是打了個盹,時間到了我自會拿起電話。這種遲緩,用老昆明人骨子里的“慢”已很難解釋。二十年前蘇粒短頭發運動衫白色阿迪達斯球鞋,手背合谷位置的刺青蝴蝶分外顯眼(為遮蓋一塊小小的胎記),像隨時會展翅飛走;乳房柔韌小腹部平坦身材不高,走路時輕微的外八更顯女人味兒;重要的是,我忘不掉的鮮嫩的古琦香水味。哦,小蘇粒。只有蘇粒才使用這款獨一無二的香水。當年我們每周五去金馬碧雞坊的“駝峰”吃飯,菜品不貴且精致,老板姓朱名維,做工程設計發家,攜女友開了三家連鎖咖啡館,沒賺什么錢,后來轉行以駝峰名滿全城。二十年前他們還沒結婚,不知二十年后結了還是離了。二十年間我換了三次工作,先從報社去某職業學校教書,一年半后離開,最終在某文化公司干滿十年下課,理由很簡單:裁員。我在名單上。我這個高管就在名單上。這天我從西市區乘地鐵趕往市中心,五一路出站步行一公里即到。沿途五花八門的店面生意慘淡,大約一半以上關門了,玻璃墻上貼滿轉讓信息和招租電話。我走向金馬坊,蘇粒必然會來此會合的。幾分鐘后我掉頭走向碧雞坊——兩座仿古建筑矗立在一千平方米的小廣場上,相距六十米,東金馬西碧雞。我知道北去一公里有正義坊,沿正義路下行至南屏街口是忠愛坊。兩坊像發簪似的插在昆明中軸線上,金馬碧雞二坊則如峭拔的兩翼。不過,四坊路線圖是L形的,不是十字形。它們構成昆明的心臟。一只碩大犀利的鉤子,深深楔入歷史之中。奇怪的是我剛才沿正義路走來沒太注意正義忠愛二坊,只惦記著幾百米外的兩個復古的冒牌貨(金馬碧雞坊)。我斜睨兩坊,似要找出某種根深蒂固的默契或執拗,赫然發現它們長得太像了,都是品字斗拱造型,都是花崗巖基座,高十二米,寬十八米,四柱三門,金光四射。我在兩坊間來回走,6月昆明尚未進入雨季,新鋪的青金色地磚嚴實平整像刷過一層新漆。我從碧雞坊轉身時一眼看見她了。整整二十年。光線灑下來,她像水晶打造的小提琴一樣閃閃發亮。

      B

      這個小說的重點也許是“金馬碧雞”。也許。

      西漢五鳳三年(公元前55年),漢宣帝遣諫議大夫王褒持節前往益州訪金馬、碧雞。時有方士言:云嶺之南益州,有金馬碧雞二神,可磽祭而至。碧雞毛羽清脆,迅疾如箭,光彩奪目;滇池有龍馬,龍馬交配所產駿馬日行五百里。王褒來到云南,不見金馬碧雞,只能建祠而祭。金馬碧雞從此成了滇中地區的祥瑞和象征。

      還有稍微復雜的:上古昆明是荒寒之地,一天,太陽升起,飛出一匹高大的駿馬,它跑過的地方生出金草,長出金樹,開滿金花,結滿金果;晩上月亮升起,飛出一只碧玉雕成的雄雞,翅膀一抖,空中落下玉石和珍珠,積成無邊的玉海。金馬和碧雞將昆明變成世上最美的地方,它們也成了一對好友,每天唱歌跳舞,自由自在。但好景不長,金馬辭別碧雞,想看看世上哪里比得上昆明。某日國王遭遇金馬,被它的俊美所懾,遂命宰相挑出三百精兵手持金鏈將其擒住。被帶入王宮的金馬不吃不喝,日夜悲鳴,三天后奄奄一息。宰相忙拿出一塊魚骨,念一陣咒,幻化出一團烈火,火里出現一座高山,山頂上站著一只碧玉雄雞,高聲道:“金馬啊金馬,你在哪里?金馬啊金馬,你為什么還不回家?”宰相獻計,說不如放了金馬,再誘出碧雞,一起捉住。國王從之,放了金馬,派出三個王子各帶一千御林軍緊緊尾隨。國王對兒子們道,獲金馬碧雞的,回來接我王位。三個王子中,國王最愛小王子,他私下把金籠頭交給他,又命宰相給他一塊魚骨頭,教他一套咒語。金馬閃電般跑回昆明,與碧雞團聚,腳下的金草金樹活了,孔雀馬鹿也來了,昆明恢復了昔日的美麗。

      故事還沒完。三個王子的兵馬將金馬碧雞擾得無影無蹤。大王子想,它們餓了一定會吃金草金果,遂將一千御林軍埋伏在壕子里。次日,金馬碧雞來了,剛要吃金草,碧雞忽見大王子的帽尖,高喊:“快跑!”兩個一起溜了。大王子不知它們來過,等啊等啊,最終變成一塊大石;二王子料定金馬碧雞口渴一定會到海邊喝水,一千御林軍便埋伏在海邊,也被碧雞識破,二王子等啊等啊,變成一塊大石;三王子取出宰相給的魚骨,念了咒語丟進火中。宰相現身,讓三王子穿上最破的衣裳,一千御林軍伏于路旁。金馬和碧雞來了,問他,“可憐的人,你從哪里來?肚子餓了吧?”三王子點頭,金馬踏地,踏出一塊金子,碧雞叫了兩聲,吐出一塊碧玉,讓他買衣穿買飯吃。三王子突然下令,埋伏好的御林軍將金鏈子、銀網向金馬碧雞拋去。碧雞眼尖,不等銀網落下就飛上天空。金馬被金鏈子金籠頭套住,撒蹄狂奔;士兵追行三百里后飛下一座高山,山形酷似金馬,將三王子和一千御林軍壓在下面。從此,昆明東邊出現一座高山,金馬山。碧雞見金馬死了,想飛上金馬山,但壕子里有大王子把守,飛不過去,海邊有二王子把守,也飛不過去。它在西邊盤旋七天七夜,化為一座高山,碧雞山。

      為紀念它們,昆明人建起兩座大坊,描龍畫鳳,端美莊嚴,是為金馬碧雞坊。每六十年中秋之暮,陽光、月光從東西兩側將二坊的影子投于中間,漸漸交疊,成就“金碧交輝”的奇景。

      C

      二十年了,蘇粒還那么年輕,白襯衫牛仔褲阿迪鞋幾無變化(色系、搭配還是從前的樣子,變的只是款式),唯一大的改變是頭發比二十年前長了,剛好垂耳。當年她一直是干凈利落的短發,像個男孩。她微笑著,大步走向我,臉上肩上頭發上毛茸茸的微光及二十年前的香水味迎風四散。她挽住我,似乎我仍然是她的老杜,她的新婚丈夫。我喉頭發緊,想好好看她又無法看著她。嘿。我說。嘿。她說。短暫的對視壓得我喘不上氣。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我們頭一次約會,頭一次接吻,頭一次心驚膽戰地做愛。你瘦了老杜;是,老了,我很老了,你一點沒變;哈哈,我是沒怎么變;走吧,我們走。古琦香水味如影隨形。二十年來我無數次尋找它,回憶它。現在,它回來了。她們回來了。我已經分辨不出是夢境還是現實,或者,過度的想象讓重逢更像是虛構的。駝峰也還是那個駝峰,朱漆大窗茶色玻璃門。我們站下來,認真打量彼此。她笑了,我也笑了。笑聲不高,把路過的兩男一女嚇得轉身逃竄。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這兩個老家伙,突然發出笑聲的男人女人,已經二十年不見。

      駝峰內部沒什么變化,還是朱紅色內飾,掛有書法條幅;桌布深綠,椅子也許從綠色換成黑色。我不太確定,但這就是你記憶中的餐館。我問服務員,老朱還是你們老板?她答,對。朱維?是的,沒錯。我感嘆說他快六十了。服務員反問我,你很久沒來了吧?我說,是啊太久了,差不多忘了。姑娘笑著將菜單遞給蘇粒。她點了我閉著眼睛也能猜到的四樣小菜:青豆米炒火腿、油淋干巴、干焙土豆絲、豆尖豆腐湯。姑娘離開后蘇粒微笑不語,似乎告訴我這二十年間她并非沒來過駝峰。只有我,只有我拒絕金馬碧雞坊,拒絕這家當年我們差不多每周都來的小餐廳,當時朱維偶爾露面,每次贈我們一瓶啤酒。我很難想象他六十歲的樣子,我連他長相都模糊了。你真的一次也沒來過?她說。我點頭。她輕聲嘆息,你真是倔啊,杜上,你太倔啦。我沒說話。不想破壞親密愉快的氛圍——二十年后近乎完美的開端。我們馬上五十了。我問她邁克呢?她說你會不會聊天哪老杜。好吧好吧。我訕笑。這時走進幾個客人,大聲說著地道昆明話,找桌子落座。還好,屬于我們的角落總是相對安靜。那時的蘇粒就很出挑,你很難不在人堆里一眼發現她——個子不高卻時髦優雅,帶有蜜香的古琦香水味非常獨特,一種清冽的超現實氣息,你幾乎二十米開外就能聞到。彼時我們倨傲輕狂,常從此地跋涉三公里前往拓東路駱駝酒吧參加周末派對,凌晨3點回天君巷9號大雜院二樓房間大床上做愛。那時候我們年近三十,一點不像居家過日子的小兩口。每天閑逛,喝酒,聚會,看不完的藝術電影,對各路新鮮玩場馬不停蹄。也不太在乎錢——你哪會在乎你沒有的東西呢?有一點是確定的,我必將和蘇粒結婚成家,不會有別的選項,反之亦然,我這個老杜早就是蘇粒砧板上的魚肉了。直到,那個叫邁克的美國佬突然出現。

      二十年了杜上,她道,你從沒想過來個電話?我沉默。她說她無數次想撥通我電話約我見面。她知道我從未離開昆明(直覺而已。可她的直覺向來百分百精準),自然,她也一定知道我知道她也是這個城市七百萬常住人口的一分子。但你很難說清二十年間為什么不聯絡。我們善于活在仇恨和謊言之中,似乎不這么活著就不算活著。尤其對我來說,嚴重的挫敗感揮之不去,決不愿意主動聯系她。可終究還是主動聯系了她。為什么?因為失業?還是別的什么?金馬碧雞的傳說?焦不離孟孟不離焦,金馬碧雞也如此。昆明人根深蒂固的憨傻多要命哪,否則,你見過哪個城市為兩種動物立坊的?你哪見過城市偶像是兩個,不是一個?總之冥冥中我們會重逢的,就像被金馬碧雞坊施了魔咒。第一道菜上來了,豆尖豆腐湯。我給她盛了半碗。姑娘離開時我問她,老朱今天來嗎?來的。幾點?這就不清楚了。好的,謝謝。蘇粒啜一口湯,放下白瓷小勺,說她每次到這兒來吃飯,每次走進來,都會想起天君巷9號大院。我沒吭聲。當年她是大院房東之一,祖上留下的三間房每月帶來兩千塊收入,所以我們壓力很小,所以她寧愿窩在二樓大屋里睡大覺也不出門工作。美國人邁克二十年前就出現在大院門外六十米處的南屏電影院弧形墻下,出現在歷史和現實交匯的陰影之中。那可是我們的新婚之夜啊。那天夜里我們潛回天君巷9號院的舉動純屬惡作劇,凌晨1點多準備打車返回酒店KTV和親友們會合(細節我留到后面再講)。出門不遠就發現他了,一個高大帥氣的老外,深褐色夾克藍色牛仔褲白球鞋,活脫脫好萊塢大片里冒出來的男主角。我們經過時他忽然靠近,操著蹩腳的普通話道,你們好。我答,你好。之后是英語,他說得很慢。我大概能聽懂,自然難不住科班出身的蘇粒,她在南京大學主修四年英語絕不是吹的,嫻熟流暢的對話讓她不像我的新娘,也不像我的愛人和朋友,更像一個掌握秘密又應付裕如的超級女特工,一面滔滔不絕一面輔以瀟灑的手勢,指向老外身后南屏電影院的橢圓形屋頂,又指向天君巷9號大院——我們同居兩年的蘇粒的地盤。總之現在回想起來她當晚的表現像一個謎,一個被上帝提前安排的無解之謎,從此,我們的歷史被徹底改寫。也許我就不該答應她從婚宴上偷偷溜回天君巷9號院,就不該那么早或那么晚從大床上爬起來——如果早幾分鐘,晚幾分鐘,歷史還會是現在的歷史?哪有如果。歷史是不可解的一系列陰差陽錯,是無法預測的數不清的因和果;我只是一個被拋下的局外人,或者,一個無法撼動其執念的前夫。是的,她當晚短短幾分鐘的表現堪稱史詩級別,遠比在大床上做愛的她性感百倍;誰又能料到,這個揮灑自如的美女還穿著婚禮上的敬酒禮服呢(一件漂亮的中式墨綠色旗袍)。我大致聽懂的內容多與南屏電影院、大雜院有關。幾個詞非常清晰,如鉆石般耀眼。Flying Tigers。飛虎。飛在天上的老虎。天空中的老虎。

      D

      我們的故事或蘇粒的故事和老許關系密切,那個孤老頭住四合院一層東側小廂房,極少露面,有人說他靠親友接濟維生,也有人說他是某廠退休工人,無兒無女,早年好過的女人死于“文革”。具體怎么死的沒人清楚,除非他自己說出來。他總是沉默,石頭一樣沉默,見人繞道走,每月兩百房租卻從不拖欠。他也許酗酒——從他屋里散出的酒味經常彌漫大院,懂行的老昆明會叫出酒的名字:玫瑰老鹵,昆明瀕臨失傳的名酒,玫瑰花釀造。難道,你們沒聞出酒味里面的玫瑰香?聞出來了,不絕如縷。我一度懷疑他在玫瑰老鹵酒廠干過,可另一位房東黃藥師搖頭說老許哪有那么好命,他要是懂整活就不會住這里了就不會這副樣子。黃藥師當然不叫黃藥師但我莫名聯想到金庸筆下著名的東邪。大雜院其余五間房是他的,每天感嘆院子就要拆了,終于要拆了,苦熬一百多年,遍布垃圾蜘蛛老鼠,早該廢了,莫再讓這些臭烘烘的老東西給昆明丟臉;暗地里他到處打聽補償標準,等著大撈一筆。他祖輩和蘇粒祖輩什么關系眾說紛紜,蘇粒自己說曾祖母是黃藥師老爹的主子,每月給他三塊大洋,黃藥師說不是主子是合作伙伴——當年蘇黃兩家一起干了南屏電影院和昆陸慈幼院,都是大人物不用厚此薄彼。但蘇粒說,干電影院慈幼院的叫趙書琴、謝懷禮,曾祖母只是趙書琴的貼身內侍兼總管,老黃家人和謝家更是八竿子打不著。9號大院是趙書琴的,后來贈給蘇粒曾祖,黃家解放初期告發斡旋使之充公,三轉兩繞成了大院看門人兼大房主。歷史向來吊詭。蘇粒的話得到老許佐證,我尤其記得那天,正是那天她讓左手合谷的一枚葡萄大小的暗紅色胎記化身艷麗的蝴蝶,全賴巷口老白的刺青手藝。老白說他能讓她手上長出一只尤物。它真長出來的時候我們驚呆了——翩翩欲飛,剪刀般的巨翅拖曳在糯白色的手背上。胎記從此作古,變成翅膀下面的楔形腰身。我和蘇粒激動地跑去金馬碧雞坊駝峰要了四個小炒喝光一瓶銅鍋白,上床前又吃了一碗安徽人的擔擔餃,去“洞”酒吧灌下一瓶啤酒才跨進四合院門。當時它正被列為拆遷對象,工程至少拖到年底。蘇粒的計劃是拿到補償款就買一套三居室,明年要一個寶寶,最好是女孩,她喜歡女孩,如果還剩點錢我們就去旅行,去歐洲去非洲去南美,否則英語白學了——當年蘇粒凡事跟著感覺走,很少提前計劃,這算是唯一例外,她也從未想過離開昆明或返回南京。我就喜歡她的隨遇而安(哪個男人不喜歡這樣的姑娘呢)。當夜,蘇粒手背火辣辣的,刺青蝴蝶似乎燒起來了,要把她焚毀然后飛走。就是那天夜里,我記得非常清楚,我們1點多上床卻遲遲無法入睡,老舊的土木房子太熱,墻壁也太薄,凡有響動總能聽得清清楚楚。樓下傳來老男人嘶啞的嗓門,一聽就知道喝大了——老許喝的一定是玫瑰老鹵,否則哪來如此濃烈的酒香?小刀子一樣扎進來。蘇粒拽起我直奔樓下,非要讓老許看她手腕上的蝴蝶。漂亮吧?老許歪三斜四站在小屋中央,探頭看她的右手。牛逼!老許蹺起大拇指。我好像見過,這只蝴蝶,我好像——蘇粒說我們接著喝?老許從床底下摸出一瓶玫瑰老鹵,說你們先坐,我去,我去弄點燒烤。我說不用不用,我去。我在巷口買了燒豆腐烤洋芋烤肉串,回來的時候蘇粒端坐在老許的小桌板前,老許的話匣子打開了——這應該是頭一次。肯定是頭一次。老許說他是豆腐廠1951年的老工人,1991年退休;沒在玫瑰老鹵酒廠干過,但是經常跑去甬道街酒坊喝老高家的玫瑰老鹵。后來,這款酒品質越來越差,漸漸沒人喝了。現在的,都喝不成。我藏的都是正宗玫瑰老鹵,1980年一氣買了四打,整整四十八瓶。慢慢喝唄,要不是你們,我才不拿出來。我哪個也不讓喝。給多少錢也不讓。他當年工傷內退,腰不行了。老許伸出五根手指。五百,他說,內退工資每個月五百。夠了,足夠了。一個人花不了幾個錢。他問我們是否曉得他在小廚房做飯做菜,我們自然曉得,那地方一樓租客都可以動手開火,只要時間錯開。當然,很多人,大多數房客都沒工夫自己動手,都在外面將就,唯有一兩個老許這樣的老家伙才天天跑菜場,似乎樂于找到其中的意義:生命在于庖廚,否則你讓他們怎么打發沒完沒了的時間?

      他使勁吃肉,夸贊蘇粒的蝴蝶漂亮。蝴蝶,嘿嘿,你們曉不曉得當年都說趙書琴是花蝴蝶。妖得很,美得很,周旋在軍界商界政界,能量大得嚇人。當年花蝴蝶趙書琴嫁給滇軍旅長張柏君,夫妻兩個,在昆明創辦大同交益社,說白了就是舞廳,是喝茶聊天打麻將的一等一的好地方,離南屏街一箭之遙。當時他們在昆明的地位相當于,相當于張曼玉郭富城(我們哈哈大笑)。你們莫笑,我講真的。可惜張柏君后來回昭通老家省親被殺,趙書琴忍辱負重帶著娃娃奔回昆明創辦南屏電影院和慈幼院,總之她一個奇女子的人生從此開始,總之當年趙書琴要是站在五華山頂跺跺腳龍省長也要抖三抖的。這些,你們總該聽說過吧(略有耳聞,趙書琴是當年昆明數一數二的大人物啊,一手打造南屏電影院,好萊塢幾大片場直接排片,和美國同步)。對嘍,牛逼啊南屏電影院。但我要講的不是趙書琴,也不想講我死在“文革”的女人——死都死了有哪樣好講?反正我再也沒娶,再也沒有女人。沒有就沒有嘛一個人快活自在,沒有比一個人的日子更好的日子了。算了跟你們小兩口不能宣揚這個,你們就當我喝多了滿嘴跑火車。反正這些我一概不講。我要講的是你老祖,小蘇粒啊,你老祖姓佟,單字一個云,都叫她小佟或者小金桶,對,小金桶,昆明話小金桶非常好聽。你老祖小金桶也是個大人物,也是只牛逼的花蝴蝶,艷而不妖媚而不俗,是死了丈夫的趙書琴路過曲靖帶回昆明的,一直跟著她,據說十一歲就跟著了,趙書琴把小金桶送進教會學校學英語,后來小金桶英語派上大用場。小金桶畢業沒幾年長成大姑娘,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凡事細致周到板板扎扎不讓趙書琴操半點心。當時你想,那么大家業,電影院交益社慈幼院,能活活累死二十匹馬十二頭牛,生生是你老祖小金桶扛過來的,最多再加上一個電影院干內務的伙計丁阮。那時候他老黃家最多拐彎抹角邊都挨不上的下人,嗯,下人的下人,差十萬八千里呢。丁阮和丁雨農是堂兄弟,哥哥丁雨農負責賣票看座掃場子,丁阮就負責收款扎帳寫稿子做小報總之一把好手。奇特的不是丁阮和你老祖小金桶慢慢看上眼走到一起,奇特的是開放包容對下人體貼照顧的趙書琴從一開始就反對他們在一起,那時候時興自由戀愛,再說她趙書琴不也是自由戀愛才和張柏君好上才有后面的偉業?人和事嘛,你咋個說得清?小金桶找趙書琴談過,說她非丁阮不嫁。趙書琴說你給我聽好了,哪個都行,不能是丁阮。為哪樣?不為哪樣。但是架不住小金桶三番五次找她,趙書琴攤牌說,我們懷疑,丁家兄弟可能為日本人做事。小金桶蒙了。間諜?他差不多天天和我在一起咋可能是日本間諜?趙書琴冷笑,說他是間諜他會告訴你啊?把你迷得七葷八素目的還是我,是我趙書琴不是你小金桶。為什么?明知故問,他曉得我和五華山的關系和飛虎隊的關系當然要通過你接近我。你老祖小金桶就是犟脾氣一根筋,話挑到明處還是不管不顧非要和丁阮好下去。她自己想出個辦法——她英語多牛啊,這回派上用場了,連續半個多月把丁阮撂一邊,見著飛虎隊軍醫邁克就像蜜蜂采花一樣撲上去,帶他到處亂轉,吃香喝辣。丁阮急得跳腳。一天下午場結束,他約小金桶小東門外消夜。小金桶說她有事。他問哪樣事?她說,有約了。丁阮說行,我送你樣東西,你等著,等我回來你再去找你的美國佬。故事講到此處老許賣個關子不講了,把塞牙縫里的烤牛肉摳出來。我為他斟滿酒杯,玫瑰老鹵真是香,喝到嗓子眼里更香,像一朵大紅玫瑰在嘴巴里迸裂。蘇粒仔細打量他,目光復雜,似乎不相信他說的話又渴望他說下去。你說書呢老許,蘇粒說,你電視劇看多啦,膽大包天敢這么編排我老祖。我沒編,至少沒亂編,這個大院我住一輩子了,從小見識過你老祖見識過趙書琴見識過邁克當然也見識過丁家兄弟,我許陶然不是吃素的,我是這個大院的活化石我告訴你,資格比他黃藥師還老。你爹媽當年從五七干校回來的時候我都在大院生根了。所以,小蘇粒,我跟你講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你最好認真聽著,莫懷疑,用不著懷疑,因為除了我沒哪個曉得,你也莫擔心我會講出去,我不會亂講,因為除了我也沒哪個曉得嘛。

      南屏電影院被譽為亞洲第一影院,趙書琴攜英語奇才小金桶前往好萊塢一個月就搞定派拉蒙、獅門、哥倫比亞等十大公司。那是1939年,趙書琴在電影院開業典禮上抵達人生巔峰。一張老照片展露了大內總管小金桶的分量:筆直站在老劉身后,即首排各界要人身后,緊貼趙書琴,又適當保持距離。我見過那張老邁克拍攝的黑白照片,如果不交代是昆明或你不知道是昆明,你會誤以為三排男女后面富麗堂皇的南屏電影院所在是大上海,是香港;一群西裝革履的紳士留三七開發型剛上過紅葉牌頭油,腳踩锃亮的老K牌皮鞋;他們圍住的,前排顯要位置落座的,除趙書琴外另有三四美婦,都是軍政商各界要員的夫人太太,他們眾星捧月般將趙書琴圍在中間,她神情嚴肅,眉宇間似有郁結之氣(抗戰全面爆發,我們不難理解她的心情)。不,她還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大美人,氣質也不是最出眾的,和龍云夫人打個平手吧。但你無法忽略她身后的蘇粒的曾祖,佟云,小金桶。這個身材嬌小的女子昂首挺胸,直面鏡頭的瓜子臉上綻出所有人特別是夫人姨太太們普遍缺乏的松弛自信。是啊,不怯場不拘束,一抹微笑顯露的樂觀昂揚正是她的女主人小心掩藏的,或者說,后者心情沉重已很難樂觀昂揚,又拘于省長夫人在側必然斂聲屏氣。我認為是底層苦出身塑造了小金桶,讓她在老劉的呵護下不斷蛻變,漸漸長成大人物身后的大人物,大美女身后的大美女,神似老許口中妖嬈的蝴蝶。我相信她深知南屏電影院之于趙書琴和昆明的意義,就像,她也很清楚丁阮之于她的意義。她矜持又自然的目光似在向觀者強調,她也是掌控全局的人,潛臺詞是,大人物能及之事,她做起來也不費力,更有甚者,正是她出眾的能力才將大人物推上前排位置的,才讓她領受萬千追捧哪怕身邊還有更顯赫的朋友。準確說,當年亞洲第一影院就是在她(不是趙書琴)操持下才風光無限的,除與好萊塢同步排片,最牛的還有它放在今天也足夠震撼的巨幕以及將無聲電影字幕投射到墻上的妙招——點子就是小金桶的,翻譯也幾乎是她手筆。她做這些工作駕輕就熟樂在其中,自然,得力助手正是丁阮。當年,電影院每月營業額直逼三百大洋,相當于現在的十四五萬。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