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水中之魚
其實你是一個平凡的人。如果不是因為你的犧牲,我很可能永遠不會知道你的名字,更不會知道你的家庭、你的經歷、你的為人。說實話,你的犧牲也并不是特別的英勇悲壯。在每年的抗洪救災中,人民解放軍里,總有幾個官兵被洪水奪去生命,他們的死都令我肅然起敬,但唯獨你的死卻使我在敬仰之外,平添了如失良友的悲痛。我想如果能在你生前結識你,那該是一個多么大的快樂。但現在我只能常常地想起從照片上看到的你溫文爾雅的淳樸面貌,只能常常地回憶起從你的同事、戰友和親人們那里聽到過的你的一些甚至有些瑣細的小事。當人們試圖把你塑造成一個高不可攀的英雄時,我卻在想,其實你就是個平凡的人,在人民解放軍的行列里,你經歷過的痛苦,正是絕大多數同志經歷過或正在經歷著的痛苦;你做過的事,正是絕大多數官兵已經做過或正在做著的事,這也正是你使我們們感到親切的原因,這也正是你的犧牲讓我們感到悲痛的原因,因為我們心心相印,息息相連。你的犧牲讓我們看到了自己的命運——當人民的利益需要時我們應該像你一樣而且也必能像你一樣——這也正是這支軍隊存在的理由——而我們的生活,也就是你的生活的繼續。你的生命消逝在滔滔流水中,但你的精神卻永遠伴隨著我們。
1
1996年8月5日,你率領著裝甲兵指揮學院數十名官兵,乘大卡車赴河北贊皇縣境內的白草萍水庫執行抗洪搶險任務。由于連日暴雨,導致山洪暴發,縣境內幾座小型水庫決堤,道路多處被沖斷。你們的卡車掙扎到贊皇縣城時,再也無法前進。大雨時斷時續,城內一片汪洋。你與戰友渾身水濕,忍著饑餓和寒冷,站在車上待命。你們熬過了一個漫漫長夜。你患痢疾已經一周,妻子去東北探親未歸。昨天臨行,你曾經把兩個熟雞蛋裝進衣兜,但此時你把它們忘記了。黑暗中雨聲水聲喧嘩。你心急如焚,腸胃絞痛。8月6日凌晨,一個消息傳來:在縣城東10余公里處,槐河的河心島上,有九名虹環拔絲廠的工人,已被洪水圍困了一天一夜。地方政府派人乘木筏營效,但因水流湍急,沒能成功。據氣象預報,下午還將有特大暴雨,槐河上游的白草萍水庫有可能決口,情況萬分緊急。你主動請纓,挑選了26名識水性的官兵,組成突擊隊,拖著營救器材,趟著沒膝的濁水,冒著淅瀝的冷雨,來到虹環拔絲廠的對面。面前的槐河,此時已與寬闊河灘上的莊稼地連成了一片汪洋。高大的線桿被沖斷,倒臥在水中;即將成熟的玉米,高梁,只露著頂梢;河中激流處,濁浪滾滾,水面上漂游著被連根拔出的樹木和淹死的牲畜。河心島上,虹環拔絲廠的廠房只露著灰色的房頂。九個工人站在大房頂上,身體顯得很小。岸這邊,你和戰友們,聽到了他們的呼救聲。你克制著焦急的心情,與院軍務處劉處長和教練團劉參謀長沿河勘察了地形、水情,決定先涉水斜插到河心島上游那兩個隱約可見的淺灘上,然后再帶繩泅渡到河心島,架起繩橋,讓受困群眾扶繩脫險。你命令修理連指導員李明生第一個下水。這小伙子水性好,身強力壯。你打開一瓶白酒,讓李明生喝了幾口,又用酒搓紅了他的身體。你盯著他的眼睛,反復叮囑:“小心,小心!”李明生涉水沖上第一個險灘。稍事休息,又沖向第二險灘,但水深流急,浸水后的繩子沉重無比,他退了回來。你讓劉參謀長帶12名突擊隊員沖向第一險灘,支援李明生。李明生又向第二險灘沖去,前進30米,又退回,專業軍士張永紅接過李明生身上的繩子下了水。他前進了40米,被激流沖倒,灘上的同志們用繩子把他拖回來。戰士阮波接過繩子下水,無功而返。
你心急如焚,脫衣下水,沖向第一險灘,與戰友們匯合。你掛上繩子,沖向第二險灘。水勢湍急,你的腿感覺到像籃球那么大的卵石在水下滾動。你和戰友們終于站在了第二險灘上,面對著注浪翻滾的主河道。在河的下游200米處,虹環援絲廠的廠房像脆弱的玩具一樣。一縷從烏云中透出來的血紅陽光照耀著河道。也照耀著那些站在岌岌可危的房頂上的九名工人蒼白的臉。他們已停止了喊叫,靜靜地向這邊張望著。你觀察了幾分鐘水勢,跟身邊的劉參謀長商量,要親自帶繩子酒渡主河道。戰友們急了,都爭著搶繩子。你火了,指指正在那兒期首盼望的群眾說:“別爭了,論水性你們誰也沒我好,我曾經是你們的游泳教員!”你仔細地檢查了綁在自已身上的救生繩,又檢查了粗大的橋繩。你是那樣的仔細,然后你要下水了。你回頭望望身后的戰友,用平常的目光。你對身邊的劉參謀長說:“我現在感覺到肚子真有點餓了。”劉參謀長看著你的灰白面孔和烏紫的嘴唇,剛想勸你不要下水,你已經把姐大的繩子掛在肩上,撲進了激流。你在水中走了幾步,便開始游泳。你感到徹骨的寒冷。沉重的繩子拖曳著你,使你無法施展游泳技術。在端急冰涼的濁水中,你感到人的力量是那么微弱。你是從渾江里游出來的孩子,渾江穿越你的故鄉遼寧桓仁縣城,注入鴨綠江,然后匯入波濤萬里的渤海。現在你游在槐河里,槐河注入子牙河,同樣匯入波濤萬里的渤海。你已在河北大地上工作了十七年,你把這里當做自己的第二故鄉,你愛這里的父老鄉親,就像愛你家鄉的父老鄉親一樣。你奮力地揮動雙臂,克服著水的沖力,克服著繩索的壓力,高高的浪頭打濕了你的頭顱,腥冷的濁水灌進你的嘴巴和鼻腔,你真的感覺到了人的力量在大自然面前是那么微弱,但前有待救的父老,后有親愛的戰友,你的身上,又充溢著力量。你斜著身體,沖擊最洶涌的中流,水面上的漂浮物,像疾速的箭矢一樣。你躲著它們,看著它們奔騰而下。虹環拔絲廠遙遙在望。廠房頂上的人們都站了起來,為你擔心,為你歡呼。一個小伙子,手持一根長長的竹竿,伸向你,想助你一臂之力,你也對著那竹竿伸出了手。但就在你的手即將抓住那竹竿時,一股暗流把你沖走。伸到面前的竹竿一閃而過。這時你如果回頭往后游,不遠處就是一片露出水面的亂石灘。你沒有回頭,繼續往前游,憑你的水性和意志你可以游到對岸。你奮力地揮動雙臂,但你突感到身體不由自主地旋轉起來,有一股力量把你往下拽。你知道自己陷人了漩渦。隨即你感到頭顱一陣巨痛,一棵倒在水中的大樹撞了你。你沉人了水底,像魚兒游歸了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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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個喜歡水的孩子,你五歲時便跟著村里的大孩子在渾江里學游泳,十幾歲時便練就了一身好水性。你的父親是漢族人,母親是滿族人,你是漢滿民族的兒子。你像我軍的大多數官兵一樣,有過貧困艱苦的童年。你是這個多子女家庭的第二個孩子。多少年之后,你的那些看著你長大的老鄉親們說:老張家的二小子,從小就善良,心靈手巧,不知道他跟誰學會了吹拉彈唱,也不知他跟誰學會了寫字畫畫。初中畢業后,你到公社翻砂廠當了翻砂工。兩年后你帶了一個名叫劉永華的徒弟,她是下鄉知青,高中畢業,吃國庫糧。在當時的情況下,她的條件比你優越得多。十年后她成了你的妻子。你家兄妹六人,只住著三間土壞房,家貧如洗,但墻上卻掛滿了你寫的字,你畫的畫。有一天劉永華攔住你,要你為她畫幅畫,你滿臉通紅跑掉了。幾天后,你把精心繪制的兩幅畫送給了她。一幅是鴛鴦戲水,一幅是海上帆船。兩幅畫都與水有關。你犧牲后,我們在你家的墻壁上看到了你畫的波浪圖。畫幅雖小,但波浪似乎溢出了畫面。你留下一個兒子名叫洪瀾。你真是一個愛水的人。你有柔情似水的一面,也有激情澎湃的一面。劉永華送你一對枕套,上邊繡著你畫的駕鴦戲水和海上帆船。這是幾十年前的戀愛方式,也許這種方式還在繼續。1973年你應征人伍,你的背包里,珍藏著這對枕套。你當了坦克兵,一個愛水的、貌似柔弱的青年從此與鋼鐵結緣。檔案里保留著你成為優秀坦克駕駛員的記錄。你擔任過連隊團支部的委員、革命軍人委員會委員。1976年10月9日,你加人中國共產黨。11月你參加軍事演習,駕駛著鐵馬,在冰天雪地的東北原野上馳騁。演習結束后你受到連嘉獎。
1977年,你被提拔為排長。1979年,你被選送進裝甲兵學院政治干部培訓隊學習。畢業后,因德才表現突出,被留校任教。1981年1月,你與劉永華結婚,同年11月,你的兒子出生。
從此之后的八年里,你與妻子兩地分居。這種牛郎織女的日子,我軍的大多數基層干部都曾經歷過,說起來就是家家都有本相似的難念的經。反映軍旅生涯的小說、話劇、電影,都瞄著這個“勾淚”的點。你的這段生活,似乎也并沒超過文藝作品里描繪的艱難。但比較而言也算艱難了。家里人口多,房子少,沒有劉永華的住處,再加上她在縣城工作,所以只能帶著孩子借房住。在前四年里,娘兒倆搬了三次家。你每次探家都要尋找他們。最后,廠里在倉庫里辟出一角,安頓這戶軍屬。工資微薄,生活艱辛。劉永華帶著孩子在一家小店的后屋借住時,每到晚上,四歲的兒子就說:媽,不要開燈,省點電費。
1983年12月,學院教研室主任接到你家親戚拍來的電報:妻、子煤氣中毒,速歸。張主任以你的名義寄到你家200元錢,并安排你回家探望。你在沈陽下車后,搭上到桓仁的長途公共汽車。沿途山路崎嶇,冰雪皚皚。過八盤山嶺時,汽車翻下路溝。你從汽車里鉆出來后,就開始搶救同車旅客。我們已經無法知道這件事的細節,我也并不認為這是你的了不起的英雄壯舉,每一個解放軍指戰員、每一個正直、善良的公民都會也應該像你這樣做。但這件事很讓我感慨,那時的你,真是有點背運啊。你回到家時,已是深夜,妻子見你渾身泥土,問你怎么回事,你說車在八盤嶺上翻了,我下去救人。真危險啊。車往溝里滾那一剎那,我還以為見不到你們娘倆兒呢,沒想到,我活著,你們也活著。
熬過了八年艱苦歲月,妻子隨軍了。但不久后她就得了脊髓炎。你帶著妻子尋醫問病,并自學中醫,為她針灸、熬藥、按摩。你動手做了一個藥柜,買不到的藥就利用節假日上山去采,在你的精心治療和照料下,妻子的病得到了控制。為了補貼家用,妻子找了一份臨時工作:負責清理幾間教室的衛生。為了不讓妻子受累,你經常在夜間替妻子去掃地、擦桌子。那時你已是教練團的參謀長,當學員們發現后要幫助你清掃時,你婉言謝絕了。
你是一個孝子。你為母親買桃的故事已經流傳很廣。你挑出三堆桃子,一堆軟的,讓母親先吃;一堆不太軟的,讓母親稍后吃;一堆硬的,讓母親最后吃。心細如發啊,游子情深。連賣桃的老漢都被感動了:小伙子,這桃不要錢了,送你母親吃。但你還是如數交了錢。你薪水不高,妻子生病,孩子上學,但你從不會忘記給母親寄錢,你8月6日犧牲,8月3日還給母親寄去5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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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個愛心廣大的人。擔任學員隊隊長時,你把學員當成自己的親兄弟。每年假期結束前,總有部分學員提前歸隊,而這時食堂很難準時開飯,你家就成了臨時食堂。你特意買了一口大鍋,與妻子一起,為學員們烙大餅,煮玉米碴子粥,燉豬肉粉條子,東北家常飯,一片兄弟情。
因為妻子的病你學了中醫。為熟悉藥性你親嘗湯藥,為扎準穴位在自己身上下針。你是個肯鉆研有悟性的人,在院里院外你的醫術很快就有了小名氣。你不但來者不拒,還主動送藥上門,義務服務,不取分文。教導員郭憲云在訓練中左膝拉傷,你他開方買藥,親自煎好,端到床前,看著他喝下去。戰士小茹患有疑難病,跑了幾家醫院也沒治好,精神上壓力很大。你一方面勸他解除思想負擔,一方面查閱醫書,對癥處方,買不到的藥就自己上山采集,采集回來精心炮制,親自煎熬。連隊外出演習時,你也帶上藥罐,當夜深人靜,士兵們進入夢境,你守著爐火,煎好藥湯,送到小茹的床頭。兩個月之后,小茹的病好了。這個一度萎靡不振的戰士,又生龍活虎地出現在訓練場上。你犧牲前不久,還給戰友的岳母送去三付藥。老太太聽到你的死訊后,捧著那付還沒吃的藥,老淚縱橫。
你工資不高,家累沉重,但當戰士們家里遇到困難時,你總是慷慨地解囊相助。戰士王遠建母患重病,父遭車禍,家境困難。你一家節衣縮食,省出350元錢,悄悄地寄給小王家。小王感謝你,你說,這是傳統,我家有難時,也收到過戰友寄去的錢。穿上軍裝,大家就是親兄弟。
你視人民如父母,對人民群眾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愛。你擔任教練團參謀長時,每年都要帶隊去演習場執行教學保障任務。為了不損壞老百姓的莊稼,你親自勘測行車路線,經常站在莊稼地邊指揮車輛。在完成任務的間隙里,你帶領官兵為駐地群眾挑水、掃地、修理農機具。你還帶領戰士們幫演習場附近一個患氣管炎的獨身老人種地。你精心為老人診病,步行十幾里去為他買藥。老人家沒拉電燈,你為他裝上電燈。演習場周圍的老鄉都知道部隊里有一個心地善良的張參謀長。一個曾得到過你很多幫助的老羊倌,每年到了演習季節,都要來看你,為你送來自己腌制的地瓜咸菜。你指揮著鐵馬隆隆突進時是那樣的英武果斷,你與老羊倌在樹下聊天時是那樣的柔順和婉。老羊倌把你編進了他的歌。你進入了民歌,進入了老百姓的心靈。教練團的官兵們都聽過老羊倌的歌唱:張參謀長真是善哪——給俺看病賠上錢——幫俺干活干得歡哪——真是一個好長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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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后擔任過學員隊隊長、教練團參謀長和學院軍務處副處長,對如何使用手中的權力,你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
你當學員隊長時,一位學員的親屬來學院看望兒子,把一個裝著錢的信封悄悄地放在你的桌子上。你把錢存入銀行,將存折還給學員。
你擔任教練團參謀長時,一位老領導打電話來,希望能把他的超期服役的外甥轉成志愿兵。你調查了這個戰士的情況,感到他不夠格。這個戰士提著禮物到你家求情,你退還禮物,告訴他:要想進步,最好的辦法是努力工作;要送禮,最好的禮品是工作成績。
團參謀長掌管著數目不小的經費,你從來沒亂批過一分錢,更沒給自己報過一張票據。有一次,一位干部進城幫你妻子買藥,開回來一張發票。那干部想,參謀長經常為同志們看病送藥,這張票據就報銷了吧。你要回發票,當面撕毀。
你從來不用公家的車辦私事,連老母親來隊,也是自己搭班車進城接回來。你的妻子在集上買了一百多斤蘋果,打電話回來,車管助理要派車去接,你嚴肅制止。妻子只好借了一輛手推車把蘋果推回來。
……
你為自己制定了“三不”原則:權錢交易的事一件不辦,公家的便宜一點不沾,特殊照顧一點不要。我相信你身體力行了“三不”,否則,你的戰友們不會流那么多懷念你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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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學習的模范。你當學員時是最刻苦的學員。熄燈號吹過后,你曾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讀過書。你畢業時9門功課8門優良,否則也不會留校任教。你不是政工干部,但對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有很高的自覺性。你犧牲后,人們發現你那套《鄧小平文選》上畫滿了圈圈杠杠,許多地方做了批注。你能熟練地背誦《鄧選》中的重要段落。你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參加了中央黨校領導干部班的函授理論學習,12門功課考試成績6門優秀,6門良好。一天晚上,按課程計劃上社會主義市場理論輔導課,你冒大雨前往。當任課教授走進教室時,發現前來聽課的只有你一人。教授給你一個人講了兩小時的課。
你用做合格的跨世紀軍事指揮員的標準要求自己,長期堅持鉆研軍事科學。1983年底,學院要開設計算機專業課,院里決定由你負責計算機專修室的改建工作。你入伍時只有初中文化程度,數學與英語底子很薄,更沒跟計算機打過交道。但你知難而進,用螞蟻啃骨頭的精神,在一年多的時間里,掌握了計算機原理、計算機專業英語和BASIC語言,并能熟練地操作,排除一般故障,編制一般程序,成為學院里第一批“計算機通”。你與戰友合作、設計編制了“戰術考核評分軟件”、“后勤彈藥物資統計軟件”、“干部年終考核評分軟件”。1985年,學院籌備開計算機課,你用兩個月的時間,編寫了《計算機實驗教程》和《計算機操作指南》兩本教材,為學院的計算機課程建設做出了開拓性的貢獻。
你的勤奮是有目共睹的。與你一起出差的同志看到過你車上船上讀書的剪影;教練團的戰士們看到過你披著皮大衣在坦克車下的壕溝里背英語單詞的形象。我翻閱過你在重慶通信學院微機班學習結業時的紀念冊,那上邊,你的同學寫著:“幾年后,當我聽到你成為解放軍內計算機硬件維修專家的消息時,我一點也不感到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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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從渾江游出來的孩子,十二歲時你曾在渾江里救起過一個八歲的女孩。但現在你沉在槐河的水底,像一條魚。第二險灘上的戰友們緊急地往后拽著曾經套在你肩上的救生繩,但他們手里沒了重量。繩子早已脫落了。戰友們熱淚滾滾,齊聲呼喚著你。他們要撲進激流去尋找你,但被眼含熱淚的劉處長和劉參謀長止住了。兵分兩路,一部分戰友繼續營救群眾,一部分沿河尋找你。縣里的領導聞訊趕來了。周圍的百姓聞訊趕來了。淅瀝的雨止住了,太陽從云縫里鉆出來,槐河上一片輝煌。戰友們的哭喊聲與百姓的哭喊聲合在一起,震動著茫茫的水世界。但是你已經聽不到這些了。你從水里游來,又從水里游去。你是一條魚,游進了比大海還要寬廣的人心。
你的老母親、你的妻子、你的兒子從東北趕來了。她們昏過去了。她們醒來了。她們哭干了眼淚。她們挺直了腰板。老母親說:“兒啊,你做的對。”妻子把一萬元撫恤金捐給了災區人民。兒子報名參軍。當兒子穿著軍裝走進光榮的行列時,你的母親和你兒子的母親注視著他瘦長的背影,想起了二十一年前你走入軍人精神文明之花行列的情景。
你姓張名金垠,1954年生,1996年卒,享年42歲。
(此文刊于1997年2月20日《解放軍報》第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