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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莫言:一夜風(fēng)流
      來源:解放軍報 | 莫言  2024年01月31日09:15

      1991年7月11日晚7時,南京市六合縣新集鄉(xiāng)孔灣滁河大堤決口,5米多高的洪峰,咆哮著撲出堤外。一個小時后,十幾個村莊和數(shù)萬畝良田,變成了一片汪洋。

      大堤決口半小時后,在距離孔灣80公里的曉橋鐵路圩上,南京工程兵工程學(xué)院練習(xí)營舟橋連的全體官兵從搬泥運土的隊伍中撤下來。官兵們渾身泥水,疲憊不堪,起碼有20多個人身上有流血的傷口。此刻本應(yīng)該是紅霞滿天的黃昏,但烏云遮住了瑰麗,狂雨隨風(fēng)飛舞,像一條條鞭子,抽打著列成隊伍的舟橋連。在臨時拉過來的電燈下,連長王自成看到被雨水沖洗著的數(shù)十個面孔:臉色都蒼白,嘴唇都烏青。他們已連續(xù)奮戰(zhàn)了17個小時,一口飯沒吃,一滴水沒喝。一陣涼風(fēng)從背后襲來,他感到雙腿顫抖,腸胃絞痛。面對著大雨中的連隊,他心里涌起了一種類似悲壯的情緒。當(dāng)年誓師參加老山自衛(wèi)還擊戰(zhàn)時,他的心中也曾涌動過這種情緒。作為一個軍人,他感到自己是幸運的,雖然他知道戰(zhàn)爭要流血洪水要吃人。他在燈光和急雨中宣布了連隊飛兵孔灣救災(zāi)民的命令。他看到疲乏至極的連隊又昂揚起來,一雙雙眼睛里放射出興奮的光芒。一個小時后,舟橋連的車隊停在了孔灣汪洋的邊緣。借著車燈的強烈光芒,他看到前方的滔滔洪水延伸到無邊的黑暗中去。狹窄的瀝青馬路,宛若一條僵死的水蛇,從洪水中探出來。代理副連長孫玉善指揮著戰(zhàn)士們從車上往下抬沖鋒舟和橡皮艇。王自成和隨車前來的院訓(xùn)練部王副部長站在水邊,吃力地觀察著前方的情況。

      夜慕深沉,天上沒有星斗。時疏時密的雨箭射擊著暗夜中的物體,發(fā)出一片紛亂的聲響。他搞不清洪水到底有多寬廣。車燈的光芒在似乎很短的距離內(nèi)便渙散了,光芒之外,是格外的漆黑。有幾聲凄涼的狗叫從黑暗中傳出來。他感到皮膚緊張,雞皮疙瘩暴出。他驀然想到傳說中的地獄。在紛紛擾擾的雨聲里,在拖長了調(diào)門的犬吠聲里,他聽到了一種萬馬奔騰般的低沉轟鳴。他馬上猜到了這是滁河洪水自決口處奔涌而出的咆哮。入夏以來,持續(xù)不斷的暴雨浸透了江淮大地,暴漲的長江使淼河水無法下泄,它積蓄著,它憤怒著,終于撕開了大堤,在短短數(shù)小時內(nèi),便把缺口擴大了幾十米。洪水已爬到他的腳下,他知道情況危急:那些蹲在樹杈上,站在房頂上的人,隨時都可能被洪水吞沒。他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回頭看到戰(zhàn)士們已把沖鋒舟和橡皮艇從車上抬下來。幾只昏黃的手電筒光柱搖晃著,照在那些笨拙地移動著的腿上。所有的解放鞋里都灌滿了水,發(fā)出一片咕咕唧唧的聲響。幾個戰(zhàn)士正在給橡皮舟充氣:充好氣的幾只浮在水面上。很短的時間內(nèi),洪水漲上來,淹沒了一半汽車輪胎。他點了十幾個人,作為第一批沖進黑暗救人的突擊隊。舟小人多,都爭著要第一批進去,這使他感到欣慰。他讓汽車后退100米,沒上舟的戰(zhàn)士跟王副部長在水邊準(zhǔn)備接應(yīng)災(zāi)民。戰(zhàn)士們已把沖鋒舟推到深水處,他趟著水過去。黑暗中伸出幾只大手,把他拉到舟上,隨即舟尾的馬達便轟鳴起來。一個戰(zhàn)士在舟首撳著手電,照著渾黃的水面。他手把著船舷,想招呼由代理副連長率領(lǐng)的那艘沖鋒舟出發(fā),回頭就看到那條舟已經(jīng)突突地跟上來。

      他想起在秦淮河里訓(xùn)練時的情景:沖鋒舟貼著水面滑翔,舟尾激起的雪白浪花嘩啦啦地響著翻到兩邊去,很神氣很瀟灑。可現(xiàn)在,沖鋒舟只能緩緩行進,即便你心急如火。水面上漂浮著爛稻草、破家具、淹死的牲畜,水下隱藏著斷墻、樹樁、電線桿,隨時都可能弄得人亡舟翻。他大睜著雙眼,不時地提醒操舟手注意。駕駛這艘沖鋒舟的是一個黑臉瞠的高個子戰(zhàn)士,姓徐,名梅群,湖北省人。馬達忽疾忽徐的轟鳴聲使他感到了操舟手的存在。他的命令通過操舟手的大手傳達給沖鋒舟。在沉沉的暗夜里,他感到這艘沖鋒舟像一條機警的大魚。他探著脖子,努力往前看著,在手電的光芒下,洪水呈現(xiàn)出溫暖的金黃色,使他想起了故鄉(xiāng)湘潭,那里有一個軍人的妻子抱著一個嬰兒站在一片金黃的稻田邊。一絲憂傷的味道爬上心頭,他揮手驅(qū)趕著這不合時宜的情調(diào)。迎面漂來一個大物,沖鋒舟繞過去,那大物是半個麥草垛。草垛上盤踞著十幾條黑色的蛇,電光射去,黑蛇昂著頭,吐著紫紅的叉舌。他感到脊梁發(fā)涼,頭皮乍乍的。他從小就怕蛇。他知道怕也沒有用,即便水里全是蛇,該跳下去還是要跳下去。

      沖鋒舟行駛了一會,前方傳來呼救之聲。這一段水面比較寬闊,他令沖鋒舟加速沖上去。他看到在一輛大轎車的頂上擠著幾十個人,水已幾乎淹到車頂。問后,知道困在車上的人是市公安局前來搶險的防暴隊員,還有南京市委一位副書記。他們的車被洪水淹沒了。沖鋒舟靠上去,他率領(lǐng)戰(zhàn)士們跳下水去救人,市委副書記要他們先去救老百姓。他看看凍得哆哆嗦嗦的副書記和那些落水雞般的防暴隊員,說,你們也是老百姓。

      他和代理副連長的沖鋒舟往返了兩次,把防暴隊員們救到安全地帶,然后率舟深入村莊。村莊通過一簇簇可憐的樹梢和些尚未被淹沒的屋頂表現(xiàn)出來。水下布滿障礙,沖鋒舟小心翼翼地前進。一道高壓電線刮了他的脖子,幸虧沒電。他的舟在樹梢和房頂間穿行著,不時驚動起喪失了家園的鵝鴨。沖鋒舟馬達無法啟動時,他和戰(zhàn)士們便用手扯著樹梢?guī)又矍斑M。在拉動樹梢時,他看到枝條上伏著蛤蟆和青蛙,好像枝條上綴著的肥碩果實。老鼠也在樹枝上掛著,還有蛇、黃鼠狼,平時誓不兩立的天敵,竟然和平共處在一起。一座樓房黑黑地立在前方的水中。他吼了一聲,就聽到樓頂上一片哭叫聲。他聽到人們哭著喊:

      解放軍來了!救命恩人來了!

      他讓舟往前靠,一從茂密的樹枝擋在面前。用手撥了一下樹權(quán),成群的蚊蜢猛地?fù)涞搅怂哪樕稀K械接袩o數(shù)只尖嘴扎進了自己的皮膚。他喊道:

      老鄉(xiāng)們,不要著急!他隨即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張嘴喊叫時幾十只蚊蜢撲進了喉嚨。他吐出毒蟲,嘴里一股子異味。沖鋒舟停在樓邊。他和戰(zhàn)士們跳下水,從樓頂上往下背人。舟橋連的戰(zhàn)士、干部水性都好。舟滿了。他命令一個戰(zhàn)士留在房頂安定民心,便率舟返回。

      幾個來回后,基本熟悉了村里的情形。舟上的戰(zhàn)士換了幾撥,他依然坐在他的位置上。

      沖鋒舟上增添了兩根長竹竿,一可用來探水道,二可用來清障礙。救援工作越來越順利。半夜時分,他已救出了滿滿七舟人。他的舟和代理副連長的舟一直保持著緊密的聯(lián)系。他看到代理副連長率人從一家房頂上救了7人登舟后,那座房屋就坍塌了,殘磚碎瓦激起了波浪,發(fā)出了沉悶的聲響。他記住了這個驚心動魄的情景。

      半夜時分,他的舟又在另一個村莊搜索。這時所有的手電都耗盡了能量,他們的眼睛也逐漸適應(yīng)了黑暗。天上有幾點星光露出來,顯得那么親切那么神秘。他仰面望了一下珍貴的星斗,心里充滿了感激之情。幾縷冰冷的風(fēng)吹動著殘存于水面的葦葉,發(fā)出沙啦沙啦的聲響。水面呈現(xiàn)朦朧的灰白光澤,腥冷的氣息澎湃上升。他們大聲地喊道:

      有人沒有——我們是解放軍——救你們來了——

      每喊一遍,他的胸中就有一股灼熱的感覺在膨脹。他知道使他胸中灼熱的是自豪和榮譽。任何一個男子漢,都希望能成為一個拯救者,一天可以,一夜也可以。充當(dāng)一天,一天英雄;充當(dāng)一夜,一夜風(fēng)流。現(xiàn)在我就是拯救者,他想,當(dāng)然他知道自己只能是作為這個綠色群體中的一分子而被人記住。明天,即便那些由他親手抱到?jīng)_鋒舟的人也不會認(rèn)識他,但這也足夠了。

      鄉(xiāng)親們,我們是解放軍,救你們來了。在呼喊的間隙里,他的耳邊遙遠地回響著老山前線的槍炮聲。那時我的槍嗜血,今夜我卻是救人者。這看起來對立的兩個方面竟奇妙地被一身綠軍服給統(tǒng)一起來了。這種比較很費腦筋,他揮手轟走叮在臉上的毒蟲時也揮走了那些不合時宜的聯(lián)想。今夜風(fēng)流,多救一個災(zāi)民就多一分風(fēng)流。當(dāng)然看到那些哭哭啼啼、赤身裸體的災(zāi)民時,他的心也很難過。但是沒有恨,恨洪水是沒有用的。

      隨即發(fā)生的事情令他終生難忘。

      他的舟停在一棟二層小樓旁。他躍上樓頂看到了一個中年的男人。男人說自己是個養(yǎng)蜂專業(yè)戶,希望解放軍能在救他后把那兩箱蜜蜂搬到舟上運走。中年男人坐在樓頂上,一手按著一箱蜂。王自成撳亮電筒,暗紅的光芒照著養(yǎng)蜂人模模糊糊的臉。他答應(yīng)了養(yǎng)蜂人的要求。戰(zhàn)士們把蜂箱抬到舟上,把養(yǎng)蜂人扶到舟上。這時他聽到被淹的二層樓里傳出微弱的呻吟聲。他厲聲問養(yǎng)蜂人:樓里還有人嗎?

      養(yǎng)蜂人支支吾吾地說:沒有……沒有……

      他率幾個戰(zhàn)士鉆進樓,看到一張浸泡在水中的木床上,躺著一個癱瘓的中年女人。

      戰(zhàn)士們把女人抬上沖鋒舟。

      這是誰?!他問。

      養(yǎng)蜂人說:我的老婆。

      他憤怒地罵了一句,然后在蜂箱上踢了一腳。

      戰(zhàn)士們憤怒了,紛紛斥責(zé)那男人,有的提議把蜂箱扔到水里去。

      他制止了戰(zhàn)士們。

      養(yǎng)蜂人和他的癱瘓妻子與蜂箱的事沉甸甸地壓著他的心。養(yǎng)蜂人嗚嗚地哭起來,他忽然覺得養(yǎng)蜂人很可憐。

      他低聲說:好好照顧你妻子吧,我們會為你保密的。

      黎明時分,雨完全停了,幽藍的天幕上,綴滿異常繁密的星斗。所有的星星都在顫抖,仿佛有氣流吹動它們。濕漉漉的衣服緊貼在身上,涼風(fēng)吹來,寒徹肌膚。他的牙齒噠噠打戰(zhàn)。他注視著舟上那些辛苦勞動著的戰(zhàn)士們,心中又感動又難過。他認(rèn)為連長在連隊里扮演的是一個老大哥的角色。他感到要戲謔地高呼一聲“弟兄們”,充滿濃厚的人情味。他想等到下一次列隊點名時再喊,應(yīng)該喊一聲:弟兄們,辛苦了!

      當(dāng)他的舟又一次靠“岸”時,人群中一位半裸著身子的年輕女人哭叫著撲上來。她正準(zhǔn)備用雙膝跪地這種令人心驚肉跳的古老方式向他祈求時,他和戰(zhàn)士們架住了她。

      大嫂,不要這樣,有什么事,慢慢說。

      解放軍,救救我的孩子吧!救救我吃奶的孩子吧……

      女人說她從家中匆忙跑出時,把孩子交給了身邊一個人,可是,那個人沒出來,孩子自然也沒出來。

      他簡短地說:開船。

      沖鋒舟在熟悉的路線上開足馬力疾馳,馬達的清脆轟鳴震耳欲聾。他嗅到了水中放出來的種種味道,腥的,臭的,一條銀灰色的大魚躍出水面,跌落在舟上。戰(zhàn)士們呼叫起來。他把那條魚扔到水里去。他無法知道這條魚將來的命運。他帶著舟搜尋著一棟棟的房屋、一叢叢的樹梢。他們一遍遍地呼喚著。他感到喉嚨疼痛。

      終于,在水澤對面的河堤上,他找到了那個嬰兒。

      太陽初升時,他雙手捧著嬰兒,還給那位年輕的母親。他看到她的嘴唇哆嗦著,好像要說什么。接過孩子后,她急不可耐地拉出乳房,把乳頭塞到孩子的嘴里。

      他轉(zhuǎn)過臉去,看到一輪鮮紅的太陽正從水澤的邊緣緩緩升起。久別重逢的太陽使他感到一種巨大的欣喜。那血一樣的顏色令他目眩,他感到極度疲倦,頭重腳輕,恨不得倒下便睡,哪怕身下是泥還是水。

      (此文刊于1991年11月19日《解放軍報》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