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4年第1期|李輝:一步有多遠
1
飯局散場后,港城的喧囂早已遁去,只剩下不聲不響的燈火了。溫秀青酒店門口孤零零站了一會,最后還是選擇步行回家,拖拖拉拉無家可歸似的。往日里的這個點兒,她的心早已飛回家去,心里眼里全是徐智盛了。他們小兩口的單位都在臨港開發區,聚堆碰頭卻只有晚上,具體說是半個晚上。中午工作餐,晚飯單位應酬,程序結束基本十點左右了。因此回到家里后,兩口子首先要忘乎所以地甜膩一番,這個晚上再難分離。
他們的家在開發區南端,是志遠集團公司的家屬區,溫秀青屬于公司高管,住小別墅園區,獨門獨院,秋夜里看去格外幽靜。溫秀青進一步退三步,推開自家院門時還是發現客廳的窗子白刺刺亮著,心不由沉了一下,磨磨蹭蹭地走進門去,對沙發里的徐智盛笑道,不是讓你先睡嗎,怎么還等著。
眼下她還不能知道,徐智盛心里也存了事。擱在往常,溫秀青會撒嬌撒癡地朝徐智盛撲去,而徐智盛早已雄鷹展翅般快步迎過來了。眼跟前呢,徐智盛坐那里一動沒動,僅僅是扭過臉去笑笑:我不瞌睡,躺床上不舒服。單單是兩口子的笑臉,也是虛假的做作的,稍一留心就看出來了,但他們各自想著自己的事,沒有感覺到什么異常。
溫秀青又進洗手間磨蹭掉半個鐘點,走進臥室時發現徐智盛還倚躺在床頭上,她躲躲閃閃地躺進被窩,心虛地說,時候不早了,咱們關燈睡吧?徐智盛點點頭,好,我也有點累了。溫秀青摁滅電燈,兩個人便靜在那里不動了。溫秀青暗暗松口氣,督促自己快點兒睡,不想咋也睡不著。她便動用老法子,默默地數數,從一數到一百,從一百數到一千,一口氣數了七千多個,不管用。還老想翻身。她清楚不能翻身的,不然很容易把丈夫弄醒。越是明白不能翻身,身子越是想翻。好在身邊人始終沒動作,一直在乖乖地睡自己的。溫秀青哪里知道,徐智盛好長時間也沒有睡,也在琢磨著白天的事,不過他的心事輕些,漸漸也就放松開來,但也是半睡半醒狀態。
凌晨兩點多鐘時,溫秀青身心疲憊到了極點,心里翻來覆去叨念著那句話:那一巴掌太孟浪了,太孟浪了,如果錯了那可咋辦呀,不由嘆了一口長氣。這聲嘆息清晰地進入徐智盛的耳朵,他激靈清醒過來,推了推妻子的脊背說,秀青,你一直沒睡?出什么事了吧?溫秀青假裝睡意朦朧地道,睡得好好的,有什么事,快睡吧,盹死我了。徐智盛把妻子的身子扳過來:不對,我記起來了,一進門你就不對,方才的氣嘆得那么重,一定出什么事了!溫秀青腦子里昏昏沉沉,一時無言以對。徐智盛坐起來,一把摁亮電燈:出啥事了秀青?快點告訴我,到底出啥事了?
溫秀青萬箭穿心地道,智盛,我把曹志遠打了。
徐智盛沒有聽懂似的道,什么,你把曹志遠打了?
溫秀青說,我打了他一個耳光。
徐智盛啞啞地張大了嘴巴,嘴唇哆嗦起來,上上下下地把妻子盯視了一遍,抖抖索索地道,秀青,發生了……什么事?
溫秀青的眼睛濕了:他、他、他動我。
徐智盛怒了,一下怒成了火球。他三把兩把穿好衣服,跳下床去,來來回回地走。他媽的,原來姓曹的是這么個玩意兒!咱們千挑萬選,以為找到理想處所了,結果是跳進了狼窩,遇到了人皮狼!
溫秀青知道不能睡了,也無法躺著了,便也起身穿上衣服,坐床沿上六神無主地看著丈夫:智盛,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所以暫時不想說破。咱們要冷靜一點,事情或許不跟咱們想象的那樣,他動我那一下,可能是找我說事情,見我睡得那樣沉,只好動手拍打我……
徐智盛扳住妻子的膀子:告訴我,他是怎么動你的?
溫秀青的臉紅了:他撫摸了一下,胸口這里,不過不能確定,真的不能確定。我睡得很沉很沉,只知道醒轉后那一剎那的事情,很可能他拍打的是膀頭,指尖觸到了胸部,也很可能根本就沒有觸到胸部,是我的錯覺或下意識,我的腦子還混沌著,還沒有去看那只手是誰的,巴掌就扇出去了,發現是曹志遠時,我當即就有點后悔了,他不可能做出這種事啊!
后悔了?秀青你在說什么!徐智盛高聲道,誤會是不存在的,姓曹的這是標準的調戲,標準的猥褻,你應該把他扇死才對!
溫秀青抽抽搭搭哭起來了,智盛,曹志遠那么好的一個人,差不多把我們當成家里人,不能這么隨便對待他的。
我要撕巴了他,撕巴零碎了喂狗!徐智盛呼哧呼哧地喘息著,唾沫四濺地大罵著,還不能解氣,又抓起床頭柜上的蓋杯死命摔到地上:我今天就過去找姓曹的,什么也不聽什么也不問,先把他那只臟爪子剁掉再說!
2
徐智盛像一把火,溫秀青怎么也撲不滅了。直到早上七點多鐘,院門外響起汽車喇叭聲,接溫秀青上班的小車到了,兩口子這才勉強住口。溫秀青平平心懇求說,智盛,聽我一句話,等幾天好嗎?等我把事情搞清楚,那時你就是把他罵死,把他打死,我也站在你這一邊,好嗎?徐智盛甕聲道,你上班去吧,再上幾天看看。我知道分寸的,不會上來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動手。你離他遠點,事情不對馬上回家,等我去收拾他!
汽車喇叭又鳴叫起來了,溫秀青的嘴角浮出幾絲苦笑。這個司機接送她上班兩年多了,過來時頂多摁兩聲喇叭,而后便心平氣和地等那里。今兒他一連摁了十幾聲,沒過幾分鐘,又扯天連地地嘶鳴起來了。其實不僅僅是司機,公司上上下下,凡那一耳光過后她見過的人,言談做派都起了變化。她是總裁助理,又是辦公室主任,上班時身邊不斷人的,基本上這個走了那個來。昨兒人來人往情況依舊,不同的是,他們談完事情就走,似乎多呆一秒鐘,就有可能沾染上什么。體己話兒沒了,殷勤動作沒了,凡是跟工作無關的,一切的一切都沒了。有的甚至高昂起了頭顱,露出了幸災樂禍的面目,有的明明是匯報,卻像作指示的樣子。溫秀青還有些不明白,職工們的消息,是曹志遠有意無意地透露出去的呢,還是他們從老總那里觀察到的?
曹志遠自然也變化了。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這個志遠經濟文化發展集團公司的總裁,在外人眼里是沉靜的偉岸的,他能不說的話,一個字不多說;能用眼神表達的,絕對不會動用嘴巴;很難看到他的笑,即便是十分開心十二分快活,至多嘴角扯動幾下完事了。但在體己人眼里,也就是公司大大小小的干部圈兒里,卻知道老總的肅穆冷漠主要是對外的,對內他言談風趣幽默,待人寬厚隨和,熱心熱腸。遇到困難,只要求到他跟前,能夠辦到的他沒二話,不能辦的也是盡心盡力。只溫秀青這里,曹總就給他們兩口子經辦過無數事情。曹總的辦公室,她進去后想坐就坐,想站就站,工作談完,想走就抬腳,不想走就留一會。那一記耳光,沒有在曹總臉上留下痕跡,投下的是無形的陰影。臨近中午時,溫秀青抓起幾份文件去找曹總閱示,老板桌那里的曹總抬起了臉,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溫秀青心里慌得不行,胸膛里千萬只鼓在擂動,心里道對不起曹總,太對不起了,如果您是冤枉的,請婉轉表示一下好嗎,那樣我會立馬道歉的。她把文件放到老板跟前,低垂著眼睛等候。曹總還是那樣看著她,一字一字道,你有事嗎,我很忙。溫秀青嘴唇動了幾下,輕聲道,上面那份是急件,請您盡快批閱簽字。曹總似不曾聽到,眼睛收回到他手頭的文件上去了。溫秀青的眼睛濕了,肚子里的話越說越快,曹總您是委屈吧,那就請發泄出來吧,給我個理論的機會。曹總再沒說話,只管埋頭批閱文件。溫秀青默默地站了幾分鐘,只好默默地離開了。至傍晚時分,去總裁辦整整十二次,無論是簽字,還是匯報事情,曹總總是一言不發,瞇縫著眼睛看她一會,隨之便打發她離開,雷打不動是那七個字:你有事嗎,我很忙。晚上的飯局依舊她來安排,依舊負責主桌,該喝喝,該說說,曹總那邊也是該喝喝,該說說,只是在集體敬酒的時候,一堆杯子簇擁到曹總跟前,曹總一一碰去,挨到她的杯子時,他只是掃一下便漫過去了,有時掃也不掃,僅僅是停頓一下,比眨眼的工夫都短。這晚集體敬酒十幾次,溫秀青都是笑吟吟地舉過去,笑吟吟地收回來。心里自然是五味雜陳,但那笑卻是真的,起碼是真心實意的。曹總若含冤抱屈,那么這么樣懲罰她還太輕太輕了,即便罵一頓攆出去,她也甘愿領受的。
志遠集團的辦公場地在開發區東側,占地三百余畝,一圈高高的院墻,辦公樓矗立中央,十八層。樓后是停車場,樓前是花園。西院墻外是志遠建材公司,地盤兩千三百畝,東院墻外是志遠建筑公司,一千一百畝。再往東還有一家,是去年的新項目,志遠文化發展公司,一千畝。集團的其它六家公司一家在崇羅山,三家在縣城,兩家在市里。右前方東西六公里,南北三公里,那一片依山傍海的樓群,既是志遠集團的開發項目,也是集團大本營的住宅區。攤子簡直是浩浩蕩蕩,山長水遠,千頭萬緒。溫秀青這個大總管,睜開眼睛就是事情,閉上眼睛還是事情,天明天黑不得閑。上班時常常小車還沒有停穩,就有人等在車門口了。走進大廳不幾步,就有三三兩兩的人跟隨上來了。她的辦公室在九樓,電梯很快就到,就這一會兒的工夫,她每天都要處理三五樁事情。進了辦公室事兒就更稠了,辦公桌前基本排著小隊,沒有急事離開的話,真真連起身站站的工夫也沒有。
這一天,就跟空中亮著大太陽,天地突然暗下來一樣,也跟大樓里的人集體出行了失蹤了躲起來了,溫秀青從七點半坐進辦公室,一直坐到十一點半,房門一次也沒響過。她沒有覺得很難受,只是覺得空,屋子本來夠寬敞,眼下寬敞成了宇宙,無邊無岸,也無聲無息。她幾次想去找曹志遠,沒有起身念頭就打消了。曹志遠當然希望去找他,他如此快捷地給她施壓,唯一的目的自然就是她去找他。但這個腿她邁不動。昨天還有點猶疑的,道歉的心理略微占著上風,今兒不開口占上風了。曹總咋能這樣呢,不管占理不占理,只要忤逆不順,就必須強硬地摁下對方的頭顱。下班時間快到了,她應該去總部辦公室看看了,這是必須的功課。她癡癡地站了一會,又癡癡地坐下了。午飯時間到了,她不餓,反倒覺得飽飽的,她一直待到傍晚下班。她估計,今晚的飯局怕是不用她安排了,果然,廊道上響起雜沓的腳板聲,不一會兒,辦公室的幾輛小車就相跟著出了大院。淚水終于涌出眼睛,她對著窗子喃喃道,曹總得罪到家了,飯碗自然也保不住了。這一天,除了親朋們約她吃飯、請她幫忙處理事兒的十幾個電話,她這是第一次說話。
3
溫秀青大老遠就看到自家小樓燈火燦然,不僅客廳的燈亮著,臥室里書房里的燈也亮著。溫秀青心里咯噔一跳。徐智盛生性節儉。而今他已是中韓工業園副主任,年薪幾十萬,妻子的薪水更為可觀,而且他的父母開起了商店,她的父母辦起了畫院,可謂財源滾滾而來。徐智盛卻始終保持著老習慣,剩飯剩菜,一粒一塊也不想丟,刷洗碗筷什么的,不想讓水流多漏一滴,燈火之事更不用說了,即便是要馬上回轉,他也要隨手把燈關掉。今兒一下開著那么多燈,是否說明他心煩意亂,已無心顧及那些事?
客廳里只有一個人,卻不是丈夫徐智盛,是她的姨家表兄秦光寶。這位表兄比她大二十幾歲,五十歲掛零了,溫秀青尊若父輩。秦光寶原先是泥瓦工,跟著建筑隊這里那里地蓋樓,就瞅上了給工地送沙子石子的買賣,請表妹給聯絡聯絡。溫秀青便給幾個地方打了招呼,秦光寶就干將起來了,才一年多光景,他就擁有了三輛卡車,一輛小轎車,實打實的小富豪了。這位表兄半下午時給過電話的,說是給文化大廈工地供料的車隊出了點問題,甲方嫌沙子含土量超標,要壓價百分之二十,請求表妹盡快幫忙疏通。文化大廈正是志遠建筑公司的項目,往日里丟個話過去就結了,可眼下她不能夠辦理,又不能明說,只好暫且應承下來,意思是過幾天再說。
溫秀青強裝笑顏道,大表哥過來了,智盛呢?
秦光寶早已迎候上來了,妹子回來了,俺還打譜等到你散席哩。妹夫躲在睡屋打電話,真是的,你們結婚兩年多了,妹夫還是把俺當外人!
臥室里,徐智盛坐在沙發里發怔。溫秀青帶嚴房門,剛要開口問事,徐智盛已經站起來了:秀青,摸到實情了吧?狗雜種今兒是什么態度?
溫秀青搖搖頭,輕描淡寫地編排道,跟昨天差不多,曹志遠還是高高在上地那么端著,對那事只字不提。你呢智盛,去找過曹志遠沒有?徐智盛坐回沙發里,瞪眼道,我去找過,也沒掏摸到什么。他媽的,不是你一再囑咐,我一進去就出手了,先揍他個滿臉開花再說!
其實徐智盛的話也是虛實參半,也是隱瞞掉了重要的東西。早上妻子上班走后,他又在家里呆了兩個小時,思緒由狂怒漸漸向理智靠攏。曹志遠今天必須去找,這個決不能含糊。他動了自己的妻子呢,平日里妻子跟人握握手他都不舒服,何況是撫摸,撫摸的還是乳房!實際情況說不定比這個要嚴重得多,當時妻子睡著了,他撫摸了多長時間,還撫摸哪兒了,妻子根本不知道!如此奇恥大辱,他要不有所表示,在曹志遠眼里成什么了!
難辦的是這事還不能確定。他現在明白妻子的話在理了,如果曹志遠心目中的妻子是小妹妹小女兒,那么他這一去,無疑會使曹志遠冤上加冤,他們的關系也就危險起來了。因為他這一去,不管說什么做什么,除非賠禮道歉,都屬于興師問罪性的,曹志遠一定會耿耿于懷。徐智盛思來想去,摳索不出萬全之策,反倒越想越擔心,越想越不知所以。對他們來說,曹志遠是大恩人,換做別的事情,割肉放血他也會高高興興的。
三年前,他倆的婚姻關系已經確定,那時的徐智盛已是大場集團的秘書,這對他這個普通家庭的孩子來說,是一步登天了。溫秀青這個研究生還在東碰西撞,找不到落腳地方。事業編公務員,年年考年年黃。企業方面,則順利得有點離譜,只要想進基本就能進得去。離開一個地方,她就去找徐智盛掉眼淚,把氣兒撒到丈夫身上去:你們男人咋都這樣呢!你沒臉沒皮地追我,是不是也跟他們一樣,貪圖的也主要是我的外皮兒?徐智盛只能暗暗苦笑。在那個老古董樣老岳父的言傳身教下,秀青清純得幾乎離譜,只要單位的老板稍微有點緋聞,眼神對秀青稍稍那個一點,秀青便會揚長而去。徐智盛覺得可愛又可嘆,內心深處更加寶貝這個妻子了。
應聘到志遠集團時,兩口子已是經驗豐富。職位是總裁助理,年薪十六萬,五天后面試,曹總裁當場拍板錄用。溫秀青相當平靜,電話給徐智盛,徐智盛也是相當平靜。然后就開始了調查研究工作,網上搜索,實地暗訪,圈子里摸底,結果兩口子激動起來了。曹志遠不是一般人,子公司八個,資產上百億。最要緊的是,他私生活沒有任何污點,做大老板二十幾年了,沒有丁點緋聞。溫秀青便進了志遠公司,試用期一過,又讓她兼任了總辦主任,年薪提高了十萬元。任命妻子為總辦主任時,曹志遠向徐智盛提出,小夫妻不能兩地分居,這對他們不公平,他老曹也臉上無光,提出把他調到不遠處的中韓工業園去。徐智盛連忙感謝,但并沒有很往心里去。中韓工業園不容易進的,再說他在大場集團那里,已經跟主要領導建立起關系,換一個地方從頭做起,前程無疑要耽擱幾年了。曹志遠繼續道,依你目前的資歷,重要崗位不可能,我看這樣,先過去干個副主任吧。徐智盛的氣息一下粗重了,但還是沒有很往心里去,曹志遠給他兩口子辦過十幾樁事情了,只要他發了話,你就只管等好消息就行了,但在這樁事情上,徐智盛還是認為不可能,一萬個不可能。不料三個月不到,縣里突然找他談話,說中韓工業園是縣里的龍頭企業,必須加強領導班子建設,不斷輸入新鮮血液,所以要破格提拔幾個德才兼備的年輕人過去,第一批選擇了他。
徐智盛就是徐智盛,兩小時后他想出了辦法:半年前曹志遠安排進工業園一個臨時工,臨時工姓趙,因為是不大識字的農民,又四十五六歲了,只能從臨時工做起。上個月,工業園進軍房地產項目敲定,接著便組建起拆遷辦,徐智盛兼任主任,順手把老趙攏了過去,意思是讓他弄點零花錢,當然主要是送曹總一個人情。現在這步棋派上用場了,正是去見曹志遠的好由頭兒!給老趙辦事,等于給姓曹的辦事,姓曹的沒有理由胡思亂想的。
徐智盛熟門熟路見到了曹志遠。他一進門就感覺出了異味,曹志遠遠了,高了,也不是很高很遠,僅僅是感覺上的。往日里他來見曹志遠,曹志遠先是點頭笑笑,隨即便起身往沙發那里走去,場面上的套路基本免了。今兒徐智盛推門進去,曹志遠仍端端正正坐那里,腰板挺得溜直,不笑也不惱地道,啊呀,徐主任呀。望著他那張油光光的臉,妻子扇過一個耳光的圓盤大臉,徐智盛直想再扇過去一個。他沒有接話,直接談起了來意:老總哥,你有事就忙,不太忙就坐坐,我只有幾句話。是這樣的,咱們那個老趙不是進了拆遷辦么,我想在正式拆遷時讓他立一功,編制的進程就快了。曹志遠似聽似不聽的樣子,端起杯子一口一口地喝茶。徐智盛的話完了,停頓一會曹志遠才開口,卻絕口不提老趙的事,一下扯到了別的事情上,閑嘮似的道,怎么樣,你那拆遷辦聽說挺忙,都忙上天去了。老劉咋能這樣搞呢,年輕人要壓重擔不錯,可也要考慮身體呀,你要感覺吃不消,就把那個爛攤子推出去吧。
徐智盛脊梁溝里刮起了冷風。曹志遠嘴里的老劉,就是他們的主任宮一太。這個宮一太主任,手底下人見了他大氣不敢出,活像老鼠見了貓。在徐智盛這里卻是另一番光景,一進去就當成兄弟了,隔三差五去兄弟辦公室站站坐坐,有時候什么話也沒有,這里那里地看幾眼就離去了。昨天上午臨下班時,宮一太又溜達進去了,先說了幾句別的什么,然后認真地對他道,智盛,你實在太勞累了,這些天我越想越心疼,不行就把那個拆遷主任丟出去吧。徐智盛一下懵了,幾秒鐘后才接上腔:沒事沒事,我年輕,身強力壯,一點也沒覺得累,謝謝主任的關心。心里邊卻早已敲起了鼓。這拆遷辦主任雖是臨時的,但傻子也知道意味著什么,尋常應該一把手兼任的。宮一太這看似隨意的一說,當然不會是空穴來風,發生了什么事呢,是出現了強硬的競爭對手,還是哪地方惹惱了這個土皇帝?
徐智盛尋思了一下午,又尋思了大半個晚上,直到發現妻子出事才放下。現在曹志遠一提,就像在他的頭上敲了一棒子:是不是姓曹的給姓宮的下了話,兩塊事其實是一塊事,是那一耳光扇出的波浪?
4
秦光寶按響門鈴時,臥室里還黑乎乎的,加之兩天來兩口子的神經有點脆弱,便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徐智盛先跑下樓去,抓起對講機詢問。溫秀青相跟著跑過來,徐智盛按了下院門開關,回頭苦笑說,你那表兄,秦光寶!溫秀青揉搓著胸口說,哎呀,嚇死我了!大表哥真是的,昨晚說得好好的,緩幾天緩幾天,咋又跑過來了,還這么早。
昨兒傍晚,兩口子在臥室說了一會話,便一起出來接待秦光寶。秦光寶的事,徐智盛方才聽他談過了,他一聽就是曹志遠的事,也是那一耳光的波瀾。徐智盛的心海就起了波瀾:上午在曹志遠那里,曹志遠有沒有瞅出來,他是為妻子的事情而去的呢?有沒有往那方面猜疑呢?曹志遠說起拆遷辦的話題后,他的心便捧在了手里,更加小心謹慎了,妻子的名字不提,志遠集團的事兒不提,凡跟他們沾邊的事全繞開了。只說老趙,一切都圍繞老趙轉。他說等到拆遷時,他想讓老趙受點傷,然后操作個一等功二等功。如果不忍心讓他吃苦,就半夜三更時,讓老趙勞累過度,昏倒在拆遷現場。徐智盛現編現賣,一口氣提供出三套方案,再也編排不出好東西了,便及時地告辭離開。他把見到曹志遠后的細枝末節浮現到眼前,過完一遍再過一遍。始終沒有過濾出自己的蛛絲馬跡,他的心卻依然懸著,分明越懸越高了。
兩口子在臥室里對談一會,亦真亦假地把當天的情況報給對方,一肚皮亂草地去客廳見秦光寶。秦光寶又要從頭說起,說是從前送去的沙子,好多是海邊上的二合沙,來不及時還要往里邊摻些別的什么,工地上從沒說過二話。這一回質量比哪一回都好,他們倒橫挑鼻子豎挑眼了!兩口子哪有心情談這個,徐智盛打斷說,大哥,行了,我們有數了,先緩幾天吧,頂多三五天,過后讓他們把損失再補回去。秦光寶吃了定心丸,一點也沒多想,千恩萬謝地離去了。徐智盛沉吟道,秀青,你知不知道,大表哥這是受了你的牽連?溫秀青立馬委屈起來了:你說哪里去了,我是怕幫倒忙,才不敢現在過問的!徐智盛道,工地給大表哥出難題,是曹志遠發的話。溫秀青愣怔道,你是聽誰說的?徐智盛說,我猜想的,推斷的。溫秀青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即便我那一耳光打錯了,也是他先我后,頂多算是誤會,理論清楚了也就過去了。退一步講,就是理論不清楚,那一耳光的后果無法原諒,那也應該沖我來,怎么會對我的親人下手?徐智盛青著臉說,這就是曹志遠,自己人,他會全力扶持保護,一旦認定是對頭,他就要不擇手段了。溫秀青說,他這么著就把我當成對頭啦?說著時,便記起了今天公司里的遭遇,就不由自主地點起了頭,是了是了,你肯定猜斷對了。這也太狹隘太卑鄙了吧!事兒發生后,我始終覺得對不起他,動不動就想到道歉,現在看沒那必要了!我明天就找他,問問他理兒到底占在哪里!徐智盛搖搖頭,秀青,不能沖動,這當口千萬要冷靜。細想一想,他那么大個老總,橫空吃了一記耳光,打耳光的人又是自己的下屬,給誰也受不了的,一時氣憤不過,做出過分的事情可以理解。秀青,通過這件事我們還應該看到事情的另一面,曹志遠也可能是冤枉的,所以才氣成這個樣子,你說是不是?溫秀青說,那他應該給我個解釋啊!為什么嘴上不說,只管肚子里出陰招?
兩口子討論到深夜,也沒拉呱出個子丑寅卯。
徐智盛拉開房門,正要打個招呼,秦光寶已經急赤白臉地開了口:妹夫,妹子怎么把曹總得罪的?嗯,怎么得罪的?
徐智盛就知道事兒傳揚出去了,大哥不急,有話屋里慢慢說。
秦光寶說,俺咋能不急,俺的買賣就指著妹子,妹子的權柄就指著曹總,你說大哥俺咋能不急!走進客廳,他又把嘴巴朝向了溫秀青:妹子你咋回事,你咋能跟曹總鬧別扭呢,不知道曹總是咱的天啊,比天還天哩!
溫秀青一下毛了。他曹志遠怎么能這樣,怎么能把事情傳到社會上去呢!她氣得渾身亂抖,臉一青一白,我這就去找他,去家里找他,看看他到底是個什么人!徐智盛連忙過去把她按坐下來,秀青,你這是干啥,怎么這么沉不住氣,聽大哥把話說明白,再去找他理論也不遲嘛!
秦光寶說,他昨晚打這里離開后,越咂摸越覺得不對頭。這之前求表妹辦事,表妹總是滿口答應,立馬掏出手機聯絡,這一次咋問也不問,出口就是緩幾天呢?他就想組織個飯局,進一步打探一下,或許會得到點消息。只是時間太晚,有點用處的都有地兒了,結果弄了一桌下九流。他看看這一桌人的言談做派,不指望什么了,只是在說到志遠集團的時候,順便往表妹身上引幾句,不想竟引出了塌天消息。那個總部的保安說,溫助理的地位怕是危險了,她跟曹總頂嘴,曹總把她倒掛起來了,要是掇弄不好,卷鋪蓋走人那是早晚的事了。秦光寶險些昏暈過去,立馬跑過來見表妹。
溫秀青不知咋說了。實話實說萬不能的,況且她也是云里霧里,不知道實情是什么,只得吱吱唔唔地搪塞:哥,沒什么大事,就是些工作上的言差語錯,你別擔心,過幾天就過去了。
秦光寶說,言差在哪里?語錯在啥地方?
徐智盛接過了話頭,大哥,是這么回事,他們公司招了個人,曹總點頭了,秀青沒有看上,提出了自己的意見,曹總就不大樂意了。
秦光寶忽地站了起來,妹子,你咋能跟當頭的頂抗哇?人家就算招進去個賊,招進去個土匪,把公司偷光了搶光了,跟你什么相干哪!
溫秀青沒好氣地道,哥你別再說了,放心回家去吧。過幾天曹總消了那點氣,工地那邊就不會難為你了,放寬心就是。
秦光寶說,那俺不打攪你們了。妹子,以后一定要注意,咱那飯碗冒金流銀,可那是人家給的,端在人家手里啊。
打發走這位表兄,兩口子好長時間沒說話。溫秀青坐在那里發呆,徐智盛走來走去,一口一口地吐氣,結末站在妻子跟前道,秀青,要不我今天再過去一趟,婉轉地告訴曹志遠,人以和為貴,應該忘記過去……
不行!溫秀青斷然道,你再怎么婉轉,也屬于道歉,道歉就是默認了他的行為,不管是撫摸還是撫拍,我那一記耳光都打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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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溫秀青上班的小車七點二十分才到,離上班時間只有十分鐘了,一到門口就叫喚起來。溫秀青抓起提包往外走去,徐智盛攔住了她,有些著急地道,秀青,你這樣不行,帶著情緒過去,很容易沖動,很容易把事情辦砸的。你想啊,曹志遠如此陰險,如果再觸犯他一次,誰知道他會干出什么事情?答應我秀青,一出事就給我打電話,咱們商量好了再走下一步。記住,一定要忍耐,千萬不要獨自行事,千萬千萬!
溫秀青上班一走,徐智盛的臉就陰下來了。事情明擺眼前,那一耳光把姓曹的打瘋了。無論他是揩油吃豆腐,還是心里無妖無鬼,他都要為自己的腮頰找回尊嚴。尊嚴找不回來,他是不會罷休的。應該盡快設法,盡快把他胸中的火焰澆滅,一定要盡快!徐智盛撕扯著頭發想辦法,一直撕扯到上班,頭發散落了一地,腦子撕痛了撕木了,什么法子也沒想出來。
憂心忡忡地驅車上班,一入工業園辦公大院,保安就跑過來示意他停車。他搖下點窗玻璃,問什么事。保安說宮主任打下來電話,請他馬上去主任辦公室。徐智盛腦袋里轟的一聲,一時不知東西南北了。主要領導之間傳話,慣常應該辦公室主任負責的。在他們倆之間,這一道隔斷也免掉了,宮主任直接打給他,甚至去他這個第五副主任屋里談。現在,宮主任竟然讓一保安,一個站崗放哨的職工向他傳話!他當然立馬想到了曹志遠,難道狗雜種難受得睡不著覺了,陰招一個連一個地往外使,直到心滿意足?
徐智盛竭力抑制住情緒,把臉面收拾得正常化,樂呵呵地推開宮一太主任的辦公室,宮主任,我來了,什么指示請下達吧。
宮主任穩如泰山地坐在辦公桌那邊,朝徐智盛點點頭,端起杯子吮了一口茶,又吮了一口,開口道,昨天你去哪里了?
徐智盛說,家里出了點急事……
宮主任不讓他說下去:我們這里火上了屋,到處找你找不到。
徐智盛脫口道,那你們怎么不打個電話啊?
宮主任驚異道,哎,上班時間,你辦公室門鎖著,大院里外不見你的影,不想請假咳嗽一聲也行啊,你倒有理了?
徐智盛心里空了一下,對不起主任,家里的事急,我忘記請假了,實在對不起。心里則道,你姓宮的拿這點事說事,也太露骨太小兒科了吧,難道以為我就這么翻了船,再也翻不過來了?嘴里繼續道,主任,什么事您吩咐吧,我這就去辦理,爭取彌補上昨天的過錯。
宮主任敲打著桌子說,我們已經處理完了,不用麻煩你了。小徐呀,我們知道你忙,我們都看在眼里。前天我也跟你說過,兩副擔子兩個大攤子,什么人也吃不消的,當時我還猶豫再三,是不是給你卸下一副,現在決定了,拆遷辦那副擔子撂給別人吧,周一例會就下文宣布。
徐智盛說,謝謝主任,謝謝主任,不過主任……
宮主任仿佛沒有聽見,顧自說自己的,小徐主任呀,咱們是集體單位,一切都要按原則行事呀。以為自己能耐大,時時處處都指靠著這點老本,一旦發現那點老本沒有什么,那時候怕就晚了。
徐智盛連連點頭稱是,姓宮的意思明明白白,他的意思是一座靠山不行,得有兩座甚至三座五座,更深意思是他沒有把他這個主任當靠山,私交一點沒有,居然就平起平坐起來了,太不識數太沒腦子了。想清楚這點徐智盛更坐不住了,開始考慮怎么去見曹志遠,眼下這才是大事,必須盡快去見,馬上去見。失去曹志遠這座靠山,無疑會步履維艱,甚而不如一般干部。他下樓跟辦公室說句他要去各公司轉轉,便發動車子直奔志遠總部。吃一塹長一智,這道坎兒過去后,他要迅速跟上層建交,建立親密無間的私交。
路上徐智盛就打定主意,這次必須跟姓曹的挑明。這就像身上的膿瘡,捂著蓋著任其發展,膿瘡只會越鼓越大,結果可能要傷及性命。只有咬咬牙把它挑破了,擠出濃水,刮干凈爛肉,禍根才能夠徹底清除。
因此總裁室里兩個人一見面,徐智盛不管曹志遠讓不讓座,不管他陰陽怪氣的話風和眉眼兒,寒暄兩句就一徑去沙發里坐了,不躲不閃地直視著曹志遠。曹志遠看出他有話要說,還是不尋常的嚴重話,稍稍愣怔了一下,面相正經了許多,默默地走過去斜對著徐智盛坐下。
徐智盛體己地道,曹總,秀青跟我說了。
曹志遠點點頭,說了好,應該說,人多力量大,一個人走進火坑,另一個人可以拉一把。她早就該跟你說了,看上去怪聰明,還是差把火。
徐智盛說,曹總,走到一起去的,等于一個家庭,家不和外人欺,最后吃虧的還是自己人。我沒說錯吧曹總?
曹志遠的臉上泛起亮光,他高興地拍一下巴掌,小徐主任,我一下相中了兩個人,弄不好只看對了一個。日久見人心,日久見人心啊。
徐智盛也放松開來了,曹總,那么這事就算過去了吧?
曹志遠眨巴起了眼睛,什么過去了?
徐智盛說,那個小巴掌啊,真是的曹總,非得逼著我說出來。
曹志遠哦了一聲,不說話了,臉慢慢改變著顏色。
徐智盛說,曹總,那點兒事,你就那么在意?不該那么在意吧?
曹志遠正色道,小徐,你這是什么話?一記耳光啪地甩在臉上,你不在意嗎?除了生身父母,你挨過別人的耳光嗎?要不我甩一個你試試?
徐智盛吭吭哧哧地道,曹總,要能消氣,就扇我一個吧。
曹志遠的臉色又漸漸平和起來,小徐,你想一想,這個手我伸得出去嗎?除非我夢游,或者是醉得不省人事,稀里糊涂地做出了對不起你的事,那樣清醒后我會趕緊向你解釋的,趕緊向你賠不是的。
徐智盛囁嚅道,曹總,我一聽說那事,第一時間就趕過來了……
曹志遠說,你的意思是來道歉了?
徐智盛道,曹總……
曹志遠說,對了,是小溫讓你過來的?
徐智盛又吭哧起來,曹總,別跟她一般見識,別……
曹志遠的臉拉長了,直了直身子道,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回吧,我還有事。耳光不是你甩的,跟你有什么關系?一點關系也沒有嘛。
6
徐智盛想跳起來,一口唾沫吐曹志遠臉上去,把所有臟字兒都罵過去,罵他個狗血淋頭。結果是沒有跳,也沒有罵,倒像個做錯事的小學生,老師怎么也不肯原諒一樣,低頭耷腦地告辭離開了。一出屋門他就想哭,想扯開嗓門,撕心裂肺地一哭。他以為這么樣婉婉轉轉道一個歉,事情前勾后抹不再計較,已經是最大的犧牲了。不想姓曹的根本不買賬,還那般露骨那般無恥地暗示,他的動機他兩口子沒資格過問,他們要做的是道歉。
他把滾雷樣的哭聲壓制在胸膛里,咸咧咧的淚水倒流進肚子里。他最大限度地踩著油門,想快些跑回家去,放聲大哭一場。車子跑進別墅區,他望見自家的院門口或站或蹲地聚集了七八個人,很快就看清楚了,七八個人都是他們的親戚本家,其中就有那個大表哥秦光寶。他一下就猜到了他們的來意,他們是來尋求幫助的,打探消息的。他頓感頭皮發麻,涼氣颼颼,難道曹志遠擠兌了秦光寶不算,還要把所有親戚本家一網打盡?
他停下車子,七八個人立時圍攏上來,秦光寶壓低嗓門說,主任妹夫,毀了,曹總不歇臺了,快點開門,咱們進屋細嘮。
徐智盛皺起了眉頭,他想攆他們走,不要再過來煩他,但又怕秀青聽說了不樂意。秀青其實也煩他們,尤其這個秦光寶,以為自己會說嘴,把他們兩口子團弄住了,他們才有求必應,不遺余力地幫他。他哪知道秀青就是這么個人,心腸比面條還軟三分,甭說是沾親帶故,即便八竿子撲打不著,即便認識沒幾分鐘,笑臉一遞,軟話一出,眼睛一濕,便全力以赴地照辦去了。徐智盛平了平心,說自己是回家取文件的,拿上文件馬上要走,硬著頭皮站那里問了幾句,說了幾句,草草打發他們離開了。
回到家里反倒哭不出來了,他像大病初愈,也像剛剛跋涉了千里萬里,病懨懨地走到沙發里坐下。他低估了曹志遠的能量,輕看了他的陰毒。他分明撞進了一張大網,一張細密結實的無形大網,除了向張網的主人求救,似乎已經無路可逃。宮一太主任不是一般人,卻對曹志遠惟命是從,指揮棒一指,跟他徐智盛好成弟兄,再一指,立馬把他當成了下三濫。曹志遠顯見沒有收網,不想一棍子打死,僅僅是幾個小動作。親戚本家那里也留有余地,沒有去動直系親屬,尤其是雙方的父母。兩天里他打過三次電話,父親母親在忙著進貨出貨,岳父岳母在忙著畫畫賣畫,都是歡天喜地的。要知道,父母親的建材商店,客戶正是志遠集團;岳父那個畫家的聲名,更是曹志遠一手打造。再蹉跎一天兩天,恐怕就不是這個局面了。
不能再等了,堅決不能再等了。徐智盛起身走了幾個來回,打通了妻子的電話:秀青,找個清凈地方說幾句話。溫秀青說,身邊沒人,你說吧。徐智盛說,你那里有沒新情況?溫秀青說,沒有,你見過曹志遠了?徐智盛只管問,曹志遠的眉眼有沒有變化?溫秀青說,還那樣,回家再說吧,你們說了什么吧?徐智盛說,一兩句說不清,如果不太忙,午飯回家吃吧。
溫秀青十一點多就趕回來了,還沒坐下徐智盛就問出了聲:秀青,曹志遠今兒什么態度?溫秀青說,還那樣高高在上地端著,那事到底怎么回事,一點揣摩不到。溫秀青不想告訴丈夫,昨天的事她就沒有說實話。今兒其實有兩個新情況,一是她發現自己的工作讓總辦副主任接管了,二是在走廊里跟曹志遠走碰了頭,她公事公辦地喊了聲曹總,曹志遠就像沒聽見,也像沒看見她一樣,就那么不緊不慢地走過去了。還有就是接了親戚本家十幾個電話,出了各種各樣的麻煩,請她過問疏通處理。
溫秀青問丈夫去談了些什么。徐智盛把妻子扶坐到沙發里,他搬了把椅子坐妻子對面,秀青,咱們冤枉了曹志遠,他是無辜的。
真的?溫秀青眼睛一下亮了,接著又難受起來,智盛,你說這該咋弄,那一個耳光,要折磨我一輩子了!
徐智盛正要繼續往下說,不料妻子突然頓住了:不對吧,他怎么不跟我說,跟我說更簡便些的。再說今天我碰到他了,根據時間,是你們談過之后,怎么沒有一點說出真相的樣子?智盛,真的是他親口對你說的?
徐智盛說,是我猜斷的,不過肯定是事實,保證錯不了。
溫秀青搖起了頭,不對,你猜斷錯了,肯定錯了。
徐智盛說,秀青,你不相信我的眼睛?
溫秀青說,智盛,這哪是相信不相信的事?
默了一下,徐智盛苦澀地道,這樣吧秀青,你把那一耳光的前前后后細說一遍,我幫著你捋一捋,說不定就能捋出實質性的東西。徐智盛的心已經沉進了苦海。從出事到現在,他從沒有請妻子敘述過細節。那種細節,他想一想就難受得要命,胸膛堵死了一般,恨不能從腦子里一把挖掉。
溫秀青說,那天晚上的客戶非常重要,一來二去她喝高了酒,喝多了茶水和咖啡,回家后基本沒睡。第二天上班就犯困,就跟辦公室說沒有大事不要去找她,她要瞇一會。打完電話就歪在沙發上睡過去了。迷迷糊糊的,她感覺有東西在肩膀下側活動,她不由睜了睜眼睛,一下就看到一只大手捂壓在那里,她登時羞惱不堪,忽地掄出了巴掌。巴掌落下時她才看清是曹志遠,曹志遠還定在那里,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但很快便鎮定下來,瞇起眼睛那么笑了一下,不慌不忙地離開了辦公室。溫秀青愣住了,啞啞地呆在那里,曹志遠怎么可能是這種人呢,太突兀太難以置信了。更糟糕的是,耳光是不是打錯了,曹總是在拍打她叫醒她,這樣她必須盡快向他道歉,曹總怎么處置她都行。轉而又想,如果曹總是在叫醒她,那就應該是呼喚,或者一邊呼喚一邊推動,為什么嘴巴閉得緊緊的,單單用手呢。當然,這些個情況也可能是錯的,因為她只看到感知到一秒鐘內的事情,甚至一秒鐘也不到,所以這人到底是猥褻還是清白無辜,僅靠這一點很難決斷。她便掉進了苦海漩渦里,一口一口吞咽著苦水,怎么也掙扎不出來了。
溫秀青話音未落,徐智盛就笑起來,一下就笑出了聲,秀青,你笑死我了,真笑死我了!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臉也變了形,淚水淌出眼睛,看上去不像笑了,也不像哭,但又分明是笑,分明像哭。他亦笑亦哭地道,行了,這回行了,心落肚子里了。溫秀青迷離惝恍地道,你從哪里看出來的?徐智盛說,我去方便下,回來跟你說,哎呀,我笑壞腸子了!
徐智盛一進洗手間就捶起了胸膛,一拳接一拳地擂著,眼睛滾圓,牙關緊咬,一拳比一拳重。胸膛捶痛了捶木了,里面的五臟六腑碎裂開來,針扎一樣地痛。他擰開水龍頭,側歪起臉,讓冰涼的水柱澆灌,他早已哭起來,是壓抑不住的嗚咽,混合在了水流聲中,大股的淚水也讓水流淹沒。
幾分鐘后他走進客廳,笑瞇瞇的,這回的笑基本像樣了。他沒有去坐那把椅子,而是挨妻子坐下,伸手攬住妻子的肩膀,開心地道,秀青,難道你就一點也沒意識到?真相就在那個過程里,還比較明顯,你一點也沒意識到?
溫秀青嗔怪道,快說嘛,悶死我了!
徐智盛說,第一,休息時,你辦公室門沒鎖吧?
溫秀青說,上班時間我從不鎖門。
徐智盛說,那么,曹志遠動作著時,就不怕突然有人進來?
溫秀青微微點頭,第二呢?
徐智盛說,第二,如果他本意是圖謀不軌,進門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把門反鎖上,而且還要關上保險,他這樣做了嗎?
溫秀青說,沒有……
徐智盛說,第三,你進志遠集團兩年多了,如果他想那個你,等個一月倆月說得過去,三五個月就不太正常了,他居然一口氣等了兩年多,八百多天,八百多天哪,非分之想的可能性應該為零吧?還有……
7
溫秀青明確表示自己錯了,太對不起曹總,必須馬上道歉,下午一上班就去見他。徐智盛還不能放心,不敢讓她單獨呆著,那樣她的思想又會活動,不知會轉繞出什么事。他親自掌勺炒菜,手不閑,嘴巴更忙乎。他讓妻子一旁好好學習學習,仔細看看老公的廚藝。他說他要多炒幾個菜,夫妻倆好好吃一頓,這兩天可遭老罪了。飯后上床小憩,他把妻子攏在懷里,這里那里地親昵著。做飯時他就想好了,飯后要跟妻子那個一把,以便把妻子的興奮推向高潮,徹底忘掉那塊事,高高興興地上班去。遺憾的是身子不爭氣,他怎么樣激勵自己、啟發自己、督促自己、強迫自己,身子也強壯不起來,反倒越弄越軟越弄越蔫巴,最后好像無影無蹤了。
溫秀青離開家門,徐智盛的面目便換了一個人,一會云一會霧,一會風一會雨。妻子去志遠總部,會出現什么情況呢?她會不會中途變卦,不去見曹志遠了?道歉之后,曹志遠會是什么態度?他會順順當當地接受嗎?徐智盛的心高懸在那里,走一陣坐一陣,一眼一眼地看時間。他叮囑過妻子,完事后無論情況如何,一定要馬上給他個電話。
下午三點多鐘時,手機終于響起來了,徐智盛一把抓起來摁通了接聽鍵,秀青,情況怎樣,沒什么意外吧?電話里的聲音竟然不是溫秀青:徐主任哪,你怎么滿腦子夫人呀,這也有點太那個了吧,哈哈。原來是他們的辦公室主任。徐智盛趕忙改換口氣道,我讓秀青去辦點私事,正等她回音呢。大總管,什么指示?園辦主任說,是這樣的,這不是大家都看你太繁忙嗎,怕累壞了你的身體,主要領導剛剛開會研究決定,拆遷辦那攤事就不勞累你了,文已經下發,請你過來看一下,順便辦理一下交接手續。
徐智盛懵了,站那里咻咻直喘。堂堂園區機關,都養了些什么人!兩三天前,這個辦公室主任哪里敢用這種口氣跟他說話,那是小心了再小心,尊敬了再尊敬的。當然最可恨的是宮一太主任,如此接二連三地發威,是急于向曹志遠表功獻禮,還是由于曹志遠緊鑼密鼓地催促?等著吧,等到他跟曹志遠的關系重新鐵起來后,他要撂幾個生地瓜給他啃。
他生了一會悶氣,心思又回到溫秀青那邊去。
溫秀青進了辦公室,想脫下外套就去見曹志遠。其實徐智盛的擔憂純屬多余,溫秀青已經認定冤枉了曹志遠,嚴重傷害了這位老總。她就是這么個人,事情一旦認定,便從此打住,再也不會費心去想了。外套剛剛掛上衣架,桌上的電話響起來,她不由皺了皺眉頭。她以為又是親友們打來的。從昨天到今天,除了親友們求助的腳步,求助的電話,她沒有接待過任何人。她抓起話筒,一聽是總辦公室的,請她馬上去小會議室開會。她喜出望外,無疑曹總開始后悔了,即便耳光怎樣不對,也是事出有因的,應該解釋一下才對,不該高高端在那里一味地逼她開口,把她懸置起來冷那里不算,還株連了那么多親友,截止到今天上午,已經有二十多個了。
小會議室在三樓,溫秀青乘電梯下去,屋子里已經有了十幾個人,分坐在橢圓大桌的兩邊,都是總裁秘書和辦公室人員,曹總居然也早到了,坐在主位上笑瞇瞇地望著她們。溫秀青不知開什么會,好在不管什么會,她的位置都在總裁旁邊,她便一徑過去坐下。她想問下曹總,順便也傳遞個知錯的信號,為過會的正式道歉做個鋪墊。可曹總始終目視前方,溫秀青心里連連苦笑,這個人的心算是讓她傷透了,過后她要好好彌補彌補,更加賣力地工作,私下里要把他當成老爹老哥哥,好好地疼疼他。
人到齊了,溫秀青這才知道是辦公室會議,因為曹總發話說,人到齊了吧?她正想回答,副主任站了起來:到齊了曹總,咱們開始吧?曹總說開始。副主任正要開始,曹總脖子突然扭動起來,手伸向后頸處抓撓,很不舒服的樣子。兩邊二十幾位女士幾乎同時問候了過去,怎么啦曹總?曹總抓撓著說,不知道,好像抽筋了,又好像不是,外皮癢癢里邊難受。你們誰懂按摩?麻煩替我收拾收拾。五六位女士同時報名,我懂我懂,便起身往那里走去。副主任早就站那里了,第一個走到曹總身后,雙手握住曹總的脖子,一松一弛地動作。其她女士站旁邊看,一位女士看不下去了,嗔聲道,主任你這是懂按摩嗎,怕是見也沒見過哩,讓我來。副主任的手還沒挪開,發話女士的手已經伸過去了,一手抓摸著曹總后脖頸,一手這里那里地推按著,嘴里道,曹總,咋樣,舒服點了吧?曹總連連點頭,舒服點了舒服點了。另一位女士提意見了:舒服個啥呀,曹總鼓勵你都聽不出來,我來吧,我學過呢!這位女士又上了陣,兩手一齊動作,一推一揉,一推一揉,偏著腦袋問曹總,曹總,專業吧?曹總說,專業專業,其實你們各有千秋,舒服重心不同罷了。這時二十幾位女士一律站起來了,陸續圍攏到曹總旁邊,都有些躍躍欲試的樣子。很快又一位女士擠了過去,開心地道,你這是學過嗎,誰的師傅呀,讓開吧,瞧瞧什么是真正學過的。便爭先恐后地開始了,一個一個輪番上陣,曹總的臉笑成了一朵花,一邊輕輕地哼哼著,一邊開著玩笑。
溫秀青起初覺得好玩,坐那里歪著身子看,慢慢看出不是事,身子便端正回來了。平日里曹志遠也跟辦公室女士們開玩笑,做些小動作,但絕對是適可而止的。現在都十幾分鐘過去了,他仍在鼓勵她們做下去,他這是干嗎呀,怎么玩起眾星捧月的把戲來了。又十幾分鐘過去,溫秀青突然醒悟了,唔,這的確是個把戲,是針對她的,玩給她一個人看的。她便實在坐不住了,想拂袖而去,使勁忍了一下,起身走到窗邊去,背對著他們直僵僵站那里。溫秀青萬沒想到,她剛剛站下最多兩秒鐘,背后的曹志遠居然宣布散會。
8
智盛,你還沒聽出什么意思?他的意思是,我曹志遠不缺女人,只要點個頭,就會有成群結隊的女人圍上來。我跟你要好,那是瞧得起你,你應該受寵若驚才對!智盛,這樣一個人,我們還能相信他那個動作的純潔性嗎?
徐智盛點頭道,你這一提示,我明白個大概了,曹志遠的人品確實存在問題。那么這個歉就暫時不能道了,分析得不對也不能道了,先放一放吧。秀青,我今晚有飯局,不是掛記著這事就不回來了。
徐智盛一出院門就打通了秦光寶的電話,約他去大富豪吃飯。他的心里早已開了鍋,萬語千言吱哇亂叫著往外冒。事情明擺眼前,宮一太主任拿掉他拆遷辦主任職務,不是快節奏地加大了火力,是曹志遠招呼的結果。曹志遠召集的那個會議,秀青敘述到半道上他就清楚了,姓曹的當然是在示威,只是姓曹的沒有想到,這反倒激起了秀青的怒火,使事情回到了原點!不是回到原點,是大踏步地后退了。秀青的怒火是如此熾烈,態度如此堅定,他當然不能生硬地往回扳,那樣不但于事無補,反倒要影響到他自己了。
大富豪酒家在開發區北端,是個普通飯店,徐智盛躲躲閃閃地走進去。不一會秦光寶也到了,疑惑道,就咱倆人?徐智盛點點頭,知道秀青不在他會拘束,沒心編瞎話解釋,只說秀青有點累,不過來了。
六個菜上齊,徐智盛插上房門,回身坐下,大哥,送沙子的事怎樣了?
秦光寶的臉一下成了苦瓜,主任妹夫,不用提了!工地一口咬定就是雜質太稠,必須壓價。我請也請了,送也送了,嘴唇快要呱噠碎了,不管用!
徐智盛說,哥,今晚請你過來,就是幫你解決這事的。秀青那邊的事情拖一天,你們那里就得賠一天,什么人發話也不好使的!
秦光寶急顛顛道,俺知道,曹總的關系全是拿大錢砸出來的,一捆一捆地砸,什么人砸不到家,縣長市長怕也要聽他支使呢!秀青咋回事呀,說個軟和話還不容易,咋拖拖拉拉到現在還不成哩?
徐智盛說,大哥,我有個辦法,不過在說之前你必須答應我,今晚咱倆的對談,你誰也不能透露,包括你家大嫂,我家你妹子。
秦光寶連連點頭,俺答應,俺啥也答應!什么辦法?
徐智盛道,大哥,實說給你,秀青跟曹總的疙瘩,不是因安排人的事,是因曹總拍打了一下秀青的頭發,秀青以為那是撫摸,是調戲她,她打了曹總一個耳光。曹總當然不樂意了,給咱咱也不樂意的,曹總就要求秀青賠不是。秀青卻要命不低頭,事情就僵在那里了。
秦光寶恍然大悟,噢,怪道工地上那般擠兌俺,原來事兒這般嚴重哇!秀青咋糊涂到這個地步呀?老總拍打拍打你的頭發,這說明人家喜歡你,高興還來不及呢!她咋到現在還不明白,還不趕緊去低頭認錯呢!
徐智盛道,所以你得過去勸她,讓她轉過這道彎子來。
秦光寶說,主任妹夫,你沒勸過她?
徐智盛道,大哥,我給你打個比方吧。比方你家大嫂讓人家那個了,大嫂打了人家一下,人家讓她賠不是,大嫂要命不干,你會勸說她嗎?
秦光寶的眼珠一下鼓出老高:俺勸說她?俺不把她打死……說到這里他意識到了失言,尷尬地轉嘴道,妹夫,你說的是他們那個了……
徐智盛的臉已經紅成了紅布,硬撐著說,你不用解釋,我知道你是聽錯了,把那個聽成那個了。大哥,意思你懂了吧,我不能深勸的,只有依靠你了。你妹子最注重親情,看不得親人們吃苦遭罪,只要你的話到家,把苦處難處不容易處說給她,她的心會很快軟下來的。
秦光寶使勁點點頭,俺心里有數了。俺多會去見妹子?
不能再拖了,今晚就去,不行明天接著勸。最好找幾個人一起去,找那些跟你妹子最親近的,不過妹子的父親母親不能找。你別多問,說了你也聽不懂。吃完飯你先召集人過去,我待一會就回。
徐智盛離開家門后,溫秀青仍坐在那里發癡。下午曹志遠的顯擺、示威,她越想越覺得可悲可恨。其實,這個人往昔的所作所為,已經充分顯示出了自私自利的心態。公司招收人馬就是個顯著例子。辦公室人員,必須是女性,必須年輕貌美,高學歷高素質。他說辦公室是公司的臉,臉面臟污不堪,誰還愿意跟你打交道呢。現在看原因還有一層,那就是他出來進去的看著舒服,時機自以為成熟時,隨時可以伸出他的臟手。而總部的其他人員,第一條是嘴巴頭厲害,能夠把死人搞活。曹志遠強調,我們的工作就是兩個字:請送,把人請到飯桌上,把票子送到人家衣兜里,再明白點就是散錢,散錢散錢散錢,只有把錢一沓一沓地散出去,我們才能大把大把地掙回來。曹志遠最露骨的地方,是整治競爭對手。這一塊屬于公司絕密,他親自把控,親自發號施令。但溫秀青隔不多久就要聽到幾耳朵,僅僅這隔山隔水的幾耳朵,也夠毛骨悚然的了。這一切,溫秀青并沒很往心里去。那些競爭對手,如不把他們壓制住,公司就要吃虧的。至于職工必須能說會道、年輕貌美,那更是為了公司的利益了。眼下明白不是那么回事了,起碼說明曹志遠不是正道不是好人。跟這種人打交道,必須小心了再小心,不然早晚要惹火燒身的。
溫秀青就想到了辭職。無論曹志遠冤枉不冤枉,她都不能干下去了。秦光寶他們摁響門鈴時,她辭職的決定已經牢固地定格在腦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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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光寶召集過來十五個人,有溫秀青的叔父伯父,侄子侄女,也有表兄表弟,表姐表妹。還有五六個人在路上,正心急火燎地往這里趕。溫秀青自以為知道他們來意的。這幾天他們動不動就打電話,動不動就跑到臉跟前,溫秀青真是有些煩了,有些怕了,恨不能硬硬心腸告訴他們,這些事她不想管了,以后不要再來折磨她。眼前的心境不這樣了,她沒有煩躁,更不曾生氣,有的只是憐憫,她一邊陪著他們說話,一邊心里酸酸地道,趕明兒我辭了職,一切都要靠你們自己了。想到無根無基的這些親人,一下失去了她的扶持照護,等于從天上掉到了地下,她的眼睛濕了。
秦光寶真想一坐下就開始勸說。自打知道秀青打了曹總耳光,又不肯低頭服軟,他就恨不能一步跨到秀青跟前,立馬開始敲打她那顆榆木腦袋。他自信很快就能把秀青說服。他嘴巴好使,世事看得透,心眼子稠密,秀青就也十分看重他,從沒白過他的文。無奈表妹夫扎實囑咐過,正式開談必須等他回家,千萬不能自作主張。這之前只說感謝話,使勁往好里夸她就行。秦光寶覺得表妹夫輕看他了,在他心目中,表妹夫不一定比他高明,要是一二十年前表妹如此發跡,他也會謀一個領導當當,怕是要比表妹夫提升得快。只是這事關系重大,不敢馬虎,人家畢竟是大領導,站的高望的遠,聽從吩咐不吃虧。秦光寶便按捺住性子,只給秀青說感謝話。
感謝話現成,不用過腦子,都是干巴巴的大實話,所以他說不幾句就動了感情。他說他從二十一歲起就干泥瓦匠,掙個零花錢,落個過年錢。后來進城給人家蓋樓,掙錢比村里時稠了,可花錢的日子也來到了。兩個孩子先后上高中、上大學,他風風雨雨一年到頭,還得借錢過年。大學上完,找工作又花掉幾大筆,孩子們干上工作以為可以喘口氣了,一筆大錢又戳到眼前,兒子的一套樓房,一下拖出八十幾萬的饑荒!他活像斷了脊梁骨,整天蔫頭耷腦的,不敢往那方面去想,一想就想撞墻。他沒想到祖墳里冒青煙,妹子干上了好差事,他們也跟著一步登天了。他自己干上了經理,閨女進了文旅局,兒子上了那么個破大學,也安插進了保安大隊,不多天就成了副科長。妹子是他們的大救星,是他們的救命恩人吶!
說完自己的,他又接著說坐在身邊的溫玉飛。溫玉飛是秀青的親叔,只比秀青大十歲。這位小叔是個殘疾人,十四歲那年七月,屋頂上碎了一頁瓦,滴滴答答地漏雨,溫玉飛爬上去換,腳下一滑滾下屋頂,嘭地跌到地上,把右腿摔斷了。送到鄉醫院,醫生看了看說,你這份錢我們不敢掙,送縣院去吧。縣院醫生說是粉碎性骨折,必須住院治療,治到第八天上,父親一分錢也籌措不到了,只好開上一些藥,把溫玉飛抬回家里,請村醫接著治。村醫罵罵咧咧地埋怨父親,一天四個吊瓶六個吊瓶地掛,掛到二十幾天上,溫玉飛不痛不癢了,也敢下地活動了,只是右腿從此成了一根直棍,蹲下時先要把右腿一撇,坐下時一撇還不中,還得試試探探地挪動一大會子。
秦光寶責怪溫玉飛道,小表叔,自打進門你就沒吭個聲,啥意思呀,自己的事兒還得人家替你說,不會說個謝謝,笑模樣總會扮一個吧,秀青哪輩子欠你的還是咋的?
溫玉飛笑笑說,自家孩子,說那些干嗎,心里知道就中了,就中了。
秦光寶道,你知道個啥?俺瞅你啥也不知道!沒有秀青,四十歲的人了,撇拉著一條腿,你能撈著去鋼廠里干會計?一月能掙到六千塊?能夠娶著個大閨女?還敢思謀留后養老?這些你知道嗎?知道嗎?
溫玉飛說,俺咋不知?俺差不多天天念叨哩!
秦光寶說,那就對了,天天念叨就對了。但凡有點兒人味的,秀青的大恩大德就不會忘記,還要記一輩子!他的臉又轉向秀青的堂侄溫國軍:表侄子,你心里該有數,沒有你小姑的拉扯,你現在怕是在監獄……
溫國軍嘻嘻笑著插話道,表叔你說得對,說得太對了。說著他端起氺碗遞過去,表叔的口一定干了,喝點水潤潤嗓子再說。
秦光寶故作生氣地道,咋,害羞了,怕丟丑了,不想讓表叔俺說下去了?你這孩子,這里沒一個外人,你的事全都心知肚明,表叔再拉呱幾句,借這事再感念感念你小姑,嫌你這個表叔說多了?
溫國軍說,表叔你說哪去了,在小姑這里我還怕出丑?沒有我小姑,我還撈著蹲監獄,我早被槍斃了,槍斃一百回了!老表叔,你們只曉得我混完初中后,地不想種,工不想打,跟一幫弟兄到處胡竄,沒錢了就去偷雞摸狗,派出所都抓煩了,一到現場就指著我們的鼻子罵,又是你們又是你們,下次要再是你們,我們就幾槍崩了拉倒!表叔你們還不知道,我小姑幫我找到好工作的前二年,我們已經入了黑幫了,干了些啥就不細說了,小姑找到我的那幾天,我們正在謀劃著搶銀行,說動作就動作了,你們說,那一步走出去,我還能活到今天嗎?早他媽死二百個死了!人沒有愿意死的,沒有愿意走邪路的,小姑把我送進城管大隊,我一下就改邪歸正了,沒多少天又提拔成了中隊長,管著三十多號人,隊里的人見面低頭哈腰,小商小販的大氣不敢喘,老表叔,這一切是誰帶來的,我能沒數?我做夢都在向小姑磕頭哩!
眾人連連點頭,說的不差,說的不差,等于救了一命咧!
秦光寶正要接著提說,秀青的表姐段小磊搶先開了口:兩年以前,三十五歲的我比四十五歲還老,現在人家都說我像二十五歲了。表妹救了表侄子一命,我這條命也是表妹給的哩,不光救了我,還救了我全家……
10
段小磊說了不多會,徐智盛回家來了,他樂呵呵招呼道,哎呀,家里好熱鬧啊!你們什么時候過來的?大家紛紛起身回應,騰地方讓座。徐智盛搬了把椅子挨秀青坐下,早有茶水捧到臉前,他接過來端著,笑瞇瞇地望著他們。只有秦光寶知道徐智盛回家的意思,正在琢磨怎么開場,段小磊未能盡興,還想接著說下去,秦光寶擔心她說起來沒頭,誤了大事,急忙打斷她:表妹你甭表白了,你的心景咱們小表妹知道,大伙的心景也全知道,恨不能放頭頂上供著,不要再聒表妹的耳朵眼了。表妹你說俺說得差不差?
溫秀青做笑說,這都是應該的,自家人需要幫襯,親人不伸手誰伸手?心里則酸酸地道,俺只能幫到這里了,沒法子繼續幫下去了。同時也感覺奇怪,他們應該是過來尋求幫助的,怎么一提不提呢?
秦光寶說,應該的事多了,咋沒見別人這么熱心熱腸、掏肝掏肺?說到這里他咳嗽了一聲,看了徐智盛一眼,擔心別人搶話,心一橫挑開了話題:小表妹,今兒俺聽了個事,當講不當講的,俺必須說給你。聽說曹總拍了你一下,你打了人家一耳子,要命不承認錯誤,有這事沒?
溫秀青的臉立時白了:大哥,這事有沒有的,你不要操心,操心也操不上,不要多問了。沒別的事就回去吧,我也想休息了。
徐智盛捏了捏妻子的胳膊,讓她冷靜,對秦光寶道,大哥,都是自家人,我們就不背你們了。秀青是出了這么檔子事,不過性質還不太確定,等確定曹志遠確實沒有調戲的意思,秀青會請他原諒的。
秦光寶發急道,還等啥等呀,橫豎就那么點子事,根本就算不上個事,明睜眼是咱的不是,錯兒全是咱的,麻溜兒承認才對咧!
溫國軍說,小姑,俺的親小姑唻,你上學上了十六年,咋還不如我這個初中生哩!都什么年代了,你還這么封建,就是放在老社會,頭兒拍拍下屬也是正常的!曹總夠大度的了,擱給我,當場開除沒二話!
段小磊說,妹子,你糊涂了咋的?曹總拍拍你的肩拍拍你的頭,那是看重你,信賴你,把你當成自己人了!領導進我辦公室時,每一次,妹子你聽好了,是每一次,每一次我都盼望他們走近我、走近我,別說是拍拍頭拍拍肩,就是拍拍我的胳膊,我都要興奮好幾天呢。不光我,我們單位所有的女人,只要得到這樣的獎賞,立時就上了天了!
溫玉飛說,俺們鋼廠也是,也是。廠長時常拍打女孩頭發,不是拍打,是摸弄,有時還真真假假地抱一堆貼臉,女孩都樂夠嗆……
溫秀青的臉不好看了:你們在這里說吧,我去睡了,不陪你們了。說著就要往起站,徐智盛使勁拉住她,秀青,這么多親人湊一起,不容易的,再坐一會嘛。隨后又把臉轉向大家:秀青的性情,你們還不是太了解,對時下流行的這些個事情,她始終看不慣,打心底下看不慣。
老實疙瘩溫玉飛倒率先搶過了話頭:侄女婿,你是主任,秀青不懂事,你咋不好好說說她?曹總看重,那是燒了高香哩!
溫國軍接話道,是燒了高香,純粹燒了高香吶!我們大隊,誰跟大隊長成了那種關系,就標準是二大隊了!不怕小姑打我,我們中隊也是那樣,我看中了哪一個,要是她知事明理,那她就?好吧,要地位是地位,要外快是外快,好多事情上她是一把手,我得聽她的。
秦光寶一眼一眼地看溫秀青,見她臉上的云彩越來越厚,嘴一張一張地想說話,不是徐智盛暗暗地拉拽著,又要站起來了,他就知道這個女人還沒開竅,便恨鐵不成鋼地道,小表妹,你到底咋的啦?咋油鹽不進呢?這些個心窩子話,只有家里人才會跟你說,外人恨不能加幾把火,讓曹總把你開除了哩!真開除了,這樣想啥是啥的官位你到哪里去找?
大表哥,這些眼面上的事,表妹不會不想到。說著段小磊把臉對向溫秀青,妹子,跟姐說說心里話,你是不是還抱著貞操這倆老字不放?
溫秀青忽地站起來,徐智盛的手抓在她胳膊上,緊接著又被拉扯下去了,她一下一下地把他的手掰扯開,對不起,我去睡了。起身就往臥室走去,半道上又停下來,頭也不回地道,我已決定離開那里了,明天就去遞辭呈。
大伙立時都瞪了眼,就像舒舒服服地洗著熱水澡,兜頭澆下了冰涼的水,又像面前突然躥出了幾只狼,斗又斗不過,跑又跑不脫,一時被巨大的恐怖攫住,不知上天還是入地了。只有溫玉飛撇拉著腿跟過去,哭咧咧道,閨女,叔跟你說過,鋼廠發話打算解雇俺了,叔回了老家,你小嬸肯定不會跟過去,孩子俺也撈不著,閨女哇,叔等于家破人亡了。
溫秀青站下了,哽哽地道,叔,對不起,實在對不起。說完頭一低進了臥室,房門輕輕地關上了。溫玉飛對著門扇道,孩子,你就這么把俺們丟下,一條道走到黑了?你咋這么犟這么拗這么不懂事哇!
11
徐智盛見到曹志遠時,天色還花花搭搭的,還懸著幾粒星星。
昨晚聽溫秀青說出辭職二字,腦子里轟地起一聲霹靂,他被炸懵了炸傻了炸昏了,他使勁擰著自己的大腿,心里邊拼命地命令自己,鎮靜鎮靜鎮靜,天無絕人之路,只要鎮靜下來,辦法總會有的。
秦光寶他們大禍臨頭地離去后,徐智盛平平心走進臥室。溫秀青沒睡,她當然不會睡的,倚躺在床頭上流眼淚。徐智盛將她攬在懷里,哽哽地道,秀青,你的親戚,我不能說別的,素質也有點太差勁了。你不高興我理解,但也不能拿辭職嚇唬他們,是不是?溫秀青道,辭職的事,跟他們無關,他們過來之前我就想好了。徐智盛點點頭,秀青,你的決定,我都會無條件支持。但這件事情,我以為還得再考慮一下。能不能再拖幾天,弄清楚曹志遠到底是個什么人再下決心?溫秀青搖搖頭:這個人心術不正,我已經看清楚了。徐智盛用力抱了抱她,秀青,我以為,只要確定他這次是冤枉的,其它方面都可以理解,對不對?但凡搞出一番事業的,有幾個人清清白白?嚴格說來,我們幫助了那么多親友,不也是依仗手里的權利嗎?你看這樣好不好,再拖兩天,一天也行,我替你搞搞清楚,不管結果如何,一兩天后立即辭職,行吧?溫秀青幽幽道,你搞不清楚的,我不想再拖了,一分一秒也不想拖了。徐智盛說,你說過的,咱們不能冤枉曹志遠,忘了?如果他是冤枉的,耳光的事咱還欠著他的,現在又炒了他的魷魚,不是冤上加冤了?咱們又白白錯過了一個好單位,這樣理想的單位,是不容易找到的。還有,你再看看這些親戚,尤其咱那個小叔,要真是妻離子散回了老家,不等于殺了他?
他沒費多少唾沫就說服了溫秀青。溫秀青答應再等兩天。他便把溫秀青摟在懷里,輕柔地拍打著她睡,眼前浮現的卻是曹志遠,時間緊迫,刻不容緩,他決定明兒一早就去見曹志遠,在家門口等他。曹志遠每天早起,在海邊公園跑步一小時,除了刮風下雨,基本雷打不動。選擇鍛煉時間談論那種事,徐智盛知道不是合適時機,但他已經顧不那么多了。
曹志遠的家在小區的東南方,是別墅小區里的小別墅區,占地正好八十八畝。一圈長城般的院墻,把大眾別墅隔離開,大門在正南方,門口保安把守,白天兩個,晚上四個。徐智盛四點鐘就出了門,一徑往曹府那邊走去,望見燈火通明的大門口時,他又往遠里岔去。秀青的事自然已是滿城風雨,他不能讓保安發現自己在等曹志遠:起這么早面見老總,自然是寢食不安請罪來了。他走進一片小松林里,透過縫隙注視著那里。一會兒后,他又想到不能只躲保安,小區里的任何人,都不能讓他們看出自己在干什么。他便走出小松林,伸展雙臂做起了擴胸動作,腳板前前后后不住地騰挪著,眼睛更不清閑,一邊注意著曹府大門,一邊掃視周邊行人。
曹志遠日常六點出門,一小時后回府,刷牙洗臉吃飯,七點二十去公司。這天早上竟提前半小時,五點半鐘就顛顛晃晃地出現了。這是個好兆頭,徐智盛一陣輕松,小跑著尾隨上去,心里邊已經禱告起來了:老天保佑,今兒一順百順,一舉拿掉致命的心病!直到出了別墅小區大門,沒有碰到一個外人,他的信心又增強了幾分,還舉舉手跟保安幽了一默:前頭那誰啊,是不是昨晚也吃撐了?保安回禮道,徐主任早!是我們老總,每天都這樣的。
東天邊剛剛泛白,公園里還游移著絲絲縷縷的夜色,前后只有他們幽靈似的兩個人。跟曹志遠對談的路數已經盤算過無數次了,因此入園不多會,徐智盛就加快了速度,很快跟對方跑齊,在略后一些位置放緩了腳步,打出了招呼:曹總好!曹志遠的頭一動未動,幾秒鐘后才發話:徐主任好。徐智盛肚子里罵了句什么,嘴里愈發恭敬了,曹總,打擾你鍛煉身體了,請原諒。曹志遠又是停頓了一下,才緩緩道,沒啥,沒啥嘛。徐智盛的雙手捏成了拳頭,又慢慢松開了,曹總,有件事情,我必須匯報一下,請曹總分心幾分鐘時間。曹志遠始終目視前方,跑出去十幾步才道,你是主任,我是草民百姓,只能洗耳恭聽呀。徐智盛道,曹總,秀青心里不好受,心心念念想向你道歉,就是開不了口。曹總,我想請你給她個機會,也就是說,給她支個小小的臺階。曹志遠道,徐主任,我沒明白你的意思。徐智盛道,我想請曹總暗示一下,也可以說是稍稍解釋一下,讓秀青明白,你是把她當小妹妹,當小女兒待的。曹志遠站下了,把臉慢慢轉向徐智盛:你是說,她打我耳光,讓我跟她解釋,這是個誤會?徐智盛做笑道,曹總,這原本就是個誤會嘛。曹志遠說,你進一步的意思是,我要不低三下四地做這個解釋,她就會永遠不依不饒了對吧?徐智盛的笑艱難起來,看曹總說的,我沒這個意思,秀青也沒這意思,我的意思是……曹志遠豎起一只手,不讓他說下去,小徐,你的意思我懂了,我沒想到你說出這種話,太傷人了吧。說完轉過身去,繼續小跑起來。徐智盛周身的血轟地沖到臉上,忽忽地燃燒起來,眼睛頓時燒成兩團火球,火苗子越躥越大,剎那間便燒成了兩汪淚水。他咬一咬牙,喘幾口氣,小跑著跟上去,曹總,我覺得,你應該大人不見小人怪,況且她是女人……
曹志遠再不說話,只管不緊不慢地跑步,時不時地跺一下腳,發一聲長嘯增強肺活量:嗚哈哈哈哈,嗚哈哈哈哈……
12
徐智盛暈頭轉向地離開濱海公園,走進自家院落時思緒只理清了一點:這幾天萬不可讓溫秀青去公司,不然局面就會徹底失控。因此回家后他便讓她請個病假,在家休息一下。溫秀青不遲疑地點了頭。去公司也沒事可干,等著曹志遠開口,目前看已無可能,反倒惹一肚子閑氣。
她沒想到待在家里也不清閑,秦光寶把他們那邊的親戚本家,幾乎全部發動過來了。他們把能說的話都說了,能舉的例子都舉了,看他們的意思,他們恨不能把溫秀青綁到曹志遠跟前去,抬到曹志遠跟前去,按下她的頭,摁彎她的腰,撐開她的嘴,拍打出她的話,向曹志遠賠禮認錯。
徐智盛自然比他們還要急,只是不能表現出來。他能夠做的僅僅是掌握住大方向,溫秀青實在聽不下去,就要開口攆人時,他及時插嘴圓場,把大家的對談拽入正確軌道。再就是瞅準時機,婉轉又婉轉地加幾把柴,添幾瓢油,使火焰保持愈燃愈旺狀態。雖然如此,但徐智盛對這些人已經不抱希望了,他只是抱著僥幸心理,任由他們隨意扯去,萬一呢,親人們的道理,親人們的處境,萬一突然打動她呢,那可就謝天謝地了。徐智盛的心里已經另有打算,形成了新的方案,他決定孤注一擲,請岳父岳母出場。
岳父岳母這兩枚棋子,徐智盛早就想到了,但他知道不能動用,也可以說不到危急關頭,沒有萬全之策不能動。所以他一再叮囑秦光寶,這事堅決不能讓岳父岳母知道,知道了要起反作用,要往壞的方面發展,而且無法收拾。這兩枚重磅棋子,挪動好了出奇制勝,反之就是兩顆炸彈,會把整個家庭炸個粉碎。他必須巧妙布置,親自出馬。
原因非常簡單,岳父溫玉立生性清高。高中畢業后,溫玉立不安心務農,又瞧不上打工做買賣,不知怎么瞄上了畫畫這個行當,立志要當一個畫家。岳母段紅霞也是高中畢業,因此她知道畫家是怎么回事,這個遠近聞名的美人尖子便動了情,托人做媒嫁給了前程遠大的小伙子。兩口子過了幾年,段紅霞覺得不是個事了,丈夫畫來畫去,多少年是個頭?就提出讓溫玉立外出打工,把畫畫轉為業余。溫玉立斷然拒絕,繼續浮皮潦草地侍弄田地,心無旁騖地專心繪事。又二三年下去,段紅霞又要老話重提時,他們迎來了第一次機遇。鎮里成立了文化站,調溫玉立這個文化人過去寫寫畫畫,試用期一到就轉成公家人。段紅霞歡天喜地送丈夫出門,溫玉立歡天喜地騎自行車去了。文化站果然是個理想所在,活計就是去各村墻上寫寫字,畫畫畫,逢年過節排幾個節目演演,有時幾天幾周沒有活計,差不多是個專業畫家了。溫玉立就分外賣力,分內的工作保質保量,努力使之出彩。站長十分滿意,見了他就笑,好話說不夠。站長如此滿意,六個月到了時,卻沒有給他轉成事業編。溫玉立肚子里敲起了小鼓,厚了厚面皮問出了口。站長苦咧咧地說,小溫,你別怪我說實話,六個多月里,你沒去頭頭腦腦家里走走?溫玉立一下就明白了,心里氣憤憤地道,說不定站長也嫌我沒有那個哩。出口的話就也冷冷的了:我以為把工作干好,就一切都成了。站長苦不堪言地道,小溫,公是公,私是私,你咋連這一點也搞不清楚?溫玉立的話愈發冷了,站長,是不是我不去走走站站,這編制就永遠沒戲了?站長嘆口氣說,對不起,這里是事業單位,試用期不過關,我也無能為力了。溫玉立轉身就回了自己辦公室,氣沖沖地打點行李,誰也不說誰也不看,大步流星地離去了。段紅霞弄清原委,指著丈夫的鼻子埋怨,死人啊真是個死人啊,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送出去一千兩千,換來的是金飯碗鐵飯碗呵!溫玉立說,事情辦成,我會感謝他們的,會感謝他們一輩子!事前就跑來送去,那是商人,成做買賣了,我的臉面要丟到月亮上去了!段紅霞唾沫水費了幾海碗,不起作用,只好唉聲嘆氣地隨他去了。溫玉立第二次機會,是女兒溫秀青高二那年的正月。那幾年,他們家的日子已經窮困得沒法子提。七畝田地,毛收入四千元左右,女兒的學費也不夠。段紅霞動不動就發脾氣,央求丈夫別再畫了,趕緊掙錢養家。溫玉立全當成了耳旁風,兩耳不聞窗外事,只管一張一張地畫。這年正月初六,溫玉立高中七班同學發起聚會,班里居然出了一個副縣長,已經干了半年多了。副縣長同學知道了溫玉立的情況,連連感慨道,人才啊人才啊,國家正是用人之際,怎么埋沒到現在呢,我這個縣長失職啊!這樣吧,我跟文化館長打個招呼,你去那里當專業畫家吧!溫玉立使勁點了兩下頭,心里邊熱浪翻滾,直想說聲謝謝,多說幾個謝謝,又覺得那樣太見外了,最終沒有說出口。段紅霞立馬出去借了五百塊錢,催促他快去同學縣長那里走一趟。溫玉立皺眉說,我們是同學關系呢,見外的話都不能說,去給他送禮,那不是打人家的臉?結果一天天過去,一月月過去,上班通知沒接到,縣長同學那里也再沒消息了。有其父就有其女,老岳父砸了自己的飯碗,溫秀青不但要砸自己的,還要砸丈夫的,砸所有親戚本家的!
徐智盛推斷,岳母段紅霞可能沒問題,應該會跟著她這個女婿的指揮棒轉的,問題是段紅霞壓根不會藏掖,告訴了她,就等于告訴了岳父溫玉立。那樣就天塌地陷了,輕則支持女兒辭職,立馬辭職,重者他會跑去找曹志遠算賬,把唾沫水吐曹志遠臉上去。徐智盛把腦子摳痛了摳木了,直到晚上九點多鐘,這才謀劃出了把他們弄過來的大體步驟。他躲進書房給稅務局朋友打了個電話,請他們去岳父的畫院征稅,往大里征往狠里征,使勁嚇唬嚇唬那夫妻倆,不過一定要掌握好方寸,因為岳父心臟不好。
他剛走出書房,就看到溫秀青抓著手機往臥室走,手機不停地響著。這幾天家里無小事,他想跟過去,遲疑一下又作罷了,誰知剛剛坐進沙發,正要跟客人們敷衍,臥室門開了,溫秀青向他招了招手,他忙起身走過去,一進門溫秀青就氣憤憤地道:曹志遠開始下狠手了!原來電話是岳母打來的。縣水利局訂了八十幅山水畫,各地站所各一幅,剩余的局里懸掛。岳父連續畫了四十五天,眼睛熬紅了,手腕抬不動了,請水利局過去拿畫,水利局說不要了,什么理由也沒有,只說不要了,不要了就是不要了。
徐智盛破口大罵,姓曹的是想找死了!心里邊卻一塊巨石落地。事情在妻子這里攤開來就好辦多了,他可以放手大膽地鋪排,許多事情,完全可以從幕后走到前臺,即便有些言差語錯,溫秀青也無法深怪他。他氣哼哼地抓過溫秀青的手機,拍打拍打胸口給岳母打電話:媽你好,事兒秀青跟我說了,沒事的。不過也有一點小狀況,幾句話說不清,這樣吧媽,我們也想念你們了,就明天過來吧,順便跟二老說說賣畫的事。爸爸情緒不穩定,不敢讓他開車了,我過去接你們,好的好的,媽再見。
溫秀青喘吁吁道,不干了,堅決不干了,我明天就過去辭職!
徐智盛攬住她的肩膀,秀青,消消氣,按照原計劃,再等一天。爸爸媽媽都牽連進來了,我們更不能沖動,更不能意氣用事了。
13
臨港開發區距離岳父的畫院三十幾公里,徐智盛趕到那里時太陽還沒出山,老兩口已經喝出一壺紅茶了。岳母段紅霞急巴巴地問,智盛,出了啥事,是不是水利局想吃回扣?徐智盛正要回答,岳父溫玉立已經開了口:你媽真是的,嘴快得飛機攆不上。我的畫擺那里,又不是沒市場,這家不要還有那家嘛。水利局真要尋思歪的,再不跟他們打交道就是了。徐智盛道,爸,媽,畫的事,的確出了一點小誤會,不過你們放心,我會很快處理好的,咱們走吧,去到我們那里再細聊。溫玉立道,智盛,到底咋回事,你先給爸爸透個底。徐智盛道,爸,雖是小誤會,但一句兩句說不清,去我們那里再說吧。溫玉立道,那你先告訴爸,跟外快回扣這些爛事沾弦不?徐智盛說,不沾弦,肯定不沾弦,跟玷污人格糟蹋藝術的事一點也不沾。
半個小時后,徐智盛又回到了自家院門口。他小心地扶岳父岳母下車,打開院門請他們進去。就這時候,兩輛小轎車停院門旁來了,一輛里鉆出了秦光寶和溫玉飛,另一輛鉆出了段小磊和溫國軍,熱火朝天地把老兩口圍住了。秦光寶說,小姨,小姨夫,好幾天沒見了,想壞我了!我們是來請表妹表妹夫吃飯的,真是巧大了,走吧走吧,飯店我早定好了。四個人不由分說,架起兩個老人就走。徐智盛發話了,大哥,你們跟媽一起去吧,我跟爸爸和秀青還有點別的事。幾個人便意猶未盡地陪段紅霞去了。
徐智盛陪岳父走進小樓,溫秀青忙著做飯,徐智盛請岳父坐沙發里,動手擺置茶具,爸,今兒嘗嘗我們這里的土茶吧,看看比你那些三千五千的差哪里去。溫玉立說,智盛,茶不忙喝,先給爸爸說說吧,到底出了啥事。徐智盛笑了,爸,請你老原諒,我們撒了謊。溫玉立說,這話怎么說?徐智盛笑道,畫的事,小事一樁,幾句話就說清了,主要是想哄你們過來玩幾天。是這樣的,有一個縣領導,繪畫的事一竅不通,這幾天跟水利局長吃飯,偶爾說起你老的畫,順嘴說了一句:老溫的畫我看也好不到哪里去嘛。水利局長就左右為難起來,你老的畫一時不敢收了。溫玉立放松開來了,唔,這樣啊,外行領導內行,這個痼疾什么時候才能夠根除。智盛,爸爸又要批評你了,爸爸正年富力強,處于創作高峰期,社會認可度越來越大,訂單一批接一批,還有協會的工作,也是千頭萬緒,爸爸哪有心思玩啊!
徐智盛立馬檢討,對不起爸爸,我們只考慮自己的,太自私了。
徐智盛孩子樣自責著,肚子里卻是另一番話:尊敬的老泰山呀,這道坎兒過不去,您老的大作怕是一幅也賣不出去了,縣美協主席的任期肯定也到頭了。對于您自己的大紅大紫,您就一點也沒覺得古怪嗎?溫秀青進入志遠集團后,首先想到的是改變父親的處境,想把他弄進縣文化館,她出錢發工資也成。父親的為人處世,秀青打小就非常敬重,動不動就自豪地顯擺一番,因此老父的問題一直是她的一塊心病。小兩口托了好多關系,文化館進不去,一是年齡太大,二是作品太次,進文化館不可能的。溫秀青就跟曹志遠說了。曹志遠打了幾個電話,接下來的事情就像做夢了,市文化單位給溫玉立開辦了一次畫展,市主要領導、文化界主要領導、文藝界主要領導全部出席,第二天,市里的大報小報,無一遺漏地登出了消息,一律頭版位置。第三天,稿子換成了理論文章,角度五花八門,主題則千篇一律:一位被埋沒多年的大畫家,終于得到伯樂的慧眼識珠,終于橫空出世了。縣領導不甘落后,馬上安排美協換屆,主席候選人只一名:溫玉立。走馬上任主席不久,縣里又依據特殊人才政策,評定他為終身政府津貼獲得者,年補貼十二萬元。與此同時,又撥付文化專款幫他成立了畫院,小樓三層,用于創作、畫展、會客等諸項事務。溫玉立一下忙上了天,基本一睜眼就撲到了畫案前,一站就是幾小時。就這訂單也遠遠完不成,公路系統的幾十幅還沒完,衛生系統的幾十幅訂單又來了,有時還一下接到兩三個系統的。溫玉立想推辭,可又不好意思,怕人家說他名氣大了,架子也大了。段紅霞則是多多益善,興高采烈地迎來送往,身上腰酸背疼,臉上眉開眼笑,嘴巴整天合不攏。
吃早飯時,徐智盛對溫秀青道,爸爸剛才批評我了,批評我不該擾亂他的工作,哄他們過來玩。溫秀青不滿地道,爸,你應該注意身體,錢夠花的了吧,別再那樣沒日沒夜地畫了!溫玉立道,你這孩子,怎么把爸爸的事業看成生意了?爸爸搞的是藝術創作,金錢只能證明它的藝術價值,但不是最終目的,你研究生是咋畢業的啊。徐智盛認真道,爸,秀青是疼你,沒有做生意的意思。爸,既然我們的錯已經犯下了,那就在這里玩個十天半月吧。溫玉立斷然道,不行,畫院里美協里,爸爸一堆事呢!徐智盛無可奈何地道,尊敬不如從命,那我們只好聽爸爸的了,吃完飯就送二老回去。
早飯吃過,徐智盛打電話問秦光寶他們吃好沒有。秦光寶說還在吃著,接著便有些急地說,主任妹夫,毀了,俺們沒有把持住,把表妹的事兒跟小姨說了,小姨急成熱鍋里的螞蟻,一個勁兒地怪表妹呢!徐智盛的心又放下了一些。他就預料到,那四個人驢肚子盛不住馬糞,會把事情告訴岳母的,省下自己的唾沫了。他又請秦光寶問一下岳母,岳父急著回去畫畫,岳母是否也跟著回去。秦光寶很快回過來,說小姨說不回去,秀青的事懸在那里,她回去等死啊。徐智盛就讓他們繼續吃飯,過會他過去接岳母。
送走岳父,徐智盛直接去飯店接著岳母,叮囑秦光寶他們,馬上打電話給所有親戚本家,今天不要去他家,請秦光寶遠遠躲在院外守候,一個人也不能放進去。說完上車,拉著岳母往家里跑去,其實是往遠離家門的方向跑去。不把岳母鋪墊妥當,他是不會往家門口開的。
今天一切都順心遂意,眼下也是這樣。車子剛剛跑動,岳母段紅霞的頭就伸到身邊來了:智盛,這么大的禍事,你們咋不告訴俺們啊?徐智盛說,媽,你說什么呀,怪嚇人的,他們讓你喝多了吧?段紅霞說,你別打岔,咱們家,沾親帶故的幾十家,都是曹老總拉扯起來的,人家親了秀青一下,像老人親孩子那樣的親,秀青就打了人家,還要命不認錯,人家不樂意了,眼撲撲要把咱們打回地獄去了,這些事他們都告給俺了!
徐智盛停住車子,回身看著岳母,沉吟道,媽,既然你老已經知道,我們想瞞也瞞不住了。他們的話是真的,這些天他們快急瘋了,趕大集樣過來勸秀青,下跪太不像話,不然他們早就給秀青跪下了。
段紅霞道,都啥時候了,還顧得上像話不像話,俺的話她要是也不聽,俺這當媽的就給她跪下,不點頭俺就跪她臉前不起來了!
徐智盛說,媽,你老下跪當然管用,肯定管用,不過不能那樣去做。你盡管是為了她,為了爸,為了四門親戚,但你是長輩啊。
段紅霞說,智盛,你別勸俺了,哪頭輕哪頭重,俺心里有數。快開車走吧,快點兒開。你們這些孩子,沒有爸媽把著還是不中哇!
回到家里,徐智盛悄悄對溫秀青道,秀青,大表哥他們真是胡鬧,把事情都給媽說了。一句話沒完,段紅霞站在臥室門口喊女兒了,秀青,你過來,媽跟你說個事,麻利點兒!徐智盛捏捏溫秀青的手:你別上火,也別惹媽上火,爸媽是向著孩子的,孩子出點事肉痛……
臥室門閉上,徐智盛悄悄走過去,耳朵貼在門縫上,凝神細聽。對談不幾句,只聽岳母大呼一聲,青兒哇,畫兒爛在家里,你爸他還怎么活哇,你還不如找把刀子捅死他算了,俺當媽的給你跪下了!
只聽咕咚一聲,段紅霞真的給女兒跪下了。
14
九點多鐘時,溫秀青上班去了,也可以說賠禮道歉去了。她臉也沒洗一把,就那么毛毛著頭,紅腫著眼睛,上班去了。徐智盛上前阻攔,說曹志遠是人是妖還沒搞清楚,再說兩天期限還未到,這班不能去上。岳母恨聲恨氣地攔住了他,他只好眼睜睜看妻子離家遠去了。
溫秀青走后不久,家里陸續聚滿了人,自然全是親戚本家們。消息是秦光寶透露出去的,他不是有意透露,是親戚本家們不斷地找他問情況,他就便告訴他們的。他們帶來了各種水果,帶來了各種熟食,帶來了白酒啤酒紅酒果酒。直系親屬們主動擔當起了招待工作,秦光寶瀟灑地起著瓶蓋,一杯一杯地倒;溫玉飛滿面紅光地撇拉著腿,一支一支地敬煙;溫國軍是晚輩,捧著酒杯滿屋子當當地碰;段小磊主管伺候段紅霞,也就是她的姑媽,她剝一瓣橘子,遞一塊干鹿肉,姑媽嘴上出現星星點點的余物時,趕緊拿紙巾輕柔地抹掉。這個上午最興奮的要數段紅霞了,她不僅是這里的女皇,還是這次家族危機的化解人,是救星的救星,所以感覺從未有過的好。她坐在主位上,杯子接連不斷地敬過來,笑臉接連不斷地遞過來,好話接連不斷地送過來,她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嘴巴越咧越大,眼窩濕了干,干了又濕。幾輪水酒過去,客廳里掀起了歡慶的高潮,年輕人唱起了歌,跳起了舞,年紀大些的猜拳行令,吆五喝六,暢笑聲一浪高過一浪。
起先徐智盛也呆在客廳里,接受著人們的敬祝。漸漸開始心煩意亂起來,笑模樣沒了,話也說不出口了。眼睛里的眾位親友也起了變化,先是感覺莫名其妙,身邊的岳母莫名其妙,走到跟前來的人莫名其妙,在那里歡聲笑語的人莫名其妙。慢慢又虛無縹緲起來,人們的臉由近及遠,由清晰到模糊,聲浪也是由近及遠,由清晰到模糊,終于遠到天邊去了,遠到什么什么也沒有了。他待不下去了,便起身往外走去,院門外汽車摩托車緊密相連,排成了一條有頭無尾的長蛇。他機械地沿著長蛇往外走去,心里邊更苦焦了,更孤寂了,更壓抑了。他胸膛里貓抓狗咬,鮮血淋漓,呼天搶地,只是哭不出聲,胸膛頂端被什么東西壓著堵著,堵壓得結結實實嚴絲合縫,什么也冒不出來躥不出來。他跌跌撞撞地走著,昏頭漲腦地走著,時不時地打個趔趄,這個人當時的光景,如一跤跌到地上去,怕是永遠也起不來了。
這個當口,溫秀青已經坐到曹志遠寬敞無比的辦公室里了。她是從家里一徑走過來的,沒有去自己的主任室、總裁助理室,一徑推開了總裁辦公室。曹志遠坐在老板桌那里,默默地看著她走進門,嘴巴一動沒動。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也不是不敢,是沒有力氣,她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抬了抬眼睛,張了曹志遠一下,就走向旁邊的沙發,木木地坐下去。她的嘴唇蠕動了幾下,又蠕動了幾下,終于輕聲吐出五個字:曹總,對不起。
曹志遠嘆了口氣。這聲輕嘆里五味俱全,有無奈,有怪罪,也有些微的疼憐。嘆息過后他瞇起眼睛,手指輕輕敲打著桌子,自語般道,我終于得到原諒了,終于得到原諒了,不容易啊,真是太不容易了。
溫秀青立起身,曹總,我工作去了。
曹志遠說,怎么,冷戰了這么多天,不想跟我多說幾句?
溫秀青說,曹總,您還有什么吩咐?
曹志遠走過來,直接站到溫秀青對面,小溫,正常情況下,我眼下又要動你了,雙手放在你的肩膀上,往下摁一摁,請你坐下。現在當然不會那么做了,不為別的,為的是避免再次招來什么。小溫,我想問一句,如果我現在那么做了,動了你的肩膀,順便也動了你別的什么,你會怎么樣呢?
溫秀青的頭垂得更低了,沒有說出什么。
曹志遠放聲大笑起來,是發自肺腑的,是站在高天上的,是傲視一切的那種大笑。與此同時他踱起了步,來去匆匆地走,笑聲接連不斷,震得屋子嗡嗡響。突然他停住了腳步,笑聲也戛然而止,直瞪瞪地對溫秀青道,小溫,我知道,你走出這步不容易,但既然走出去了,就不會再回去了。那么我還想再問一句,在動你的肩膀時,我的手不想挪開了,在那里不規矩起來,游動到別的什么地方去了,你是不是不樂意呢?
溫秀青的頭緩緩抬了起來,咧開嘴巴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曹志遠又仰天大笑起來,小溫啊小溫,你笑死我了,真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告訴你吧,你小溫就是一只小鳥,難得一見的小鳥,小鳥撞到網里,你還亂撲騰個啥嘛,哈哈哈……
溫秀青說,曹總,既然這樣,那我這只小鳥還就是要撲騰下去了。
溫秀青揮起巴掌,運起所有力氣,結結實實扇到那張臉上。
這一記耳光,跟上次那記區別很大。上次那記耳光不重,甚至是軟綿綿的,輕飄飄的。她沒有干過重體力活,手上原本沒有大力氣,巴掌又是在不太經意間甩出去的,沒有積蓄一下力量,好像還打偏了,重心落在下巴頦那里,聲音也就有些悶啞。第二天上班見到曹志遠,曹志遠臉上沒有什么,白里透紅的什么也見不到,證明那一巴掌確實軟弱無力。這一記耳光就不同了,這記耳光手上蓄積起所有力氣,那一張臉又仰在跟前,不遠不近,跟胳膊等長距離,所以是標準的穩準狠,聲音也特別響亮,簡直是響徹云霄,余音繚繞。打完后她也沒有馬上離去,反倒直直地瞪視著那張臉,那張被打懵了的大圓臉,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的大圓臉,還特別注意了一下大圓臉的左邊,巴掌落上去的地方,那地方已經鼓脹走型了,四根指印清晰而惹眼。
曹志遠還在目瞪口呆著,還沒有從意料之外的變故里走出來,溫秀青已經轉過身子,一步一步地走開了,是的,是一步一步的,不緊不慢的,就像完成了一項懸置太久的任務,心緒頓然放松開來,余下的事沒有想,還沒來得及去想,就那么一步一步地心舒氣暢地走開了。
【作者簡介:李輝,青島市黃島區人,中國作協會員,山東作協首批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高研班學員。以小說創作為主,發表、出版長篇小說三部,中篇小說八十余部,多部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選刊轉載,入選多種選本,榮獲山東省泰山文藝獎文學獎、公安部金盾文學獎、小說選刊、山東文學主辦的農村題材優秀短篇小說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