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枝對晚風 ——《繁花》中的花與詩
1.《繁花》的第伍章是點題之筆。阿寶、蓓蒂喜歡集郵,阿寶喜歡植物、花卉兩大主題,蓓蒂喜歡美女公主和瑞士的蝴蝶票。有一回蓓蒂問阿寶,如果私人可以印郵票,他會印啥呢?阿寶想了想,說:“古代人講過,玉簪寒,丁香瘦,稚綠嬌紅,只要是花,就可以印郵票?!边@話從袁宏道的《瓶史》化來:“丁香瘦,玉簪寒,秋海棠嬌,然有酸態,鄭康成、崔秀才之侍兒也?!痹甑赖姆謩e心重,阿寶沒有。接下來阿寶和蓓蒂有一段對話:
阿寶說,舊書里講花,就是女人,比方“姚女”,是水仙花,“女史”,也是水仙花。“帝女”,菊花。“命婦”,重瓣海棠?!芭伞保咎m花?!凹九保耵⒒??!隘煶睢保禽娌??!暗褂啊?,鳳仙花,“望江南”,是決明花?!把﹫F圞”,繡球花。蓓蒂說,阿婆講“怕癢”,是紫薇花,“離娘草”,是玫瑰,其他聽不懂。阿寶說,“無雙艷”是啥,猜猜看。蓓蒂說,猜不出來。阿寶說,牡丹。蓓蒂說,我不歡喜,牡丹,等于紙頭花,染了粉紅顏色,紫顏色。阿寶說,上海好看的花,是啥呢。蓓蒂說,我歡喜梔子花。阿寶說,樹呢。蓓蒂說,法國梧桐對吧。
這一章還有關于月季、桃花、水八仙的一些討論,恰似花卉知識的一個展覽,預示了小說的女性主題。第五章第壹節結尾處,阿寶吟了兩句詩:“香色今何在,空枝對晚風?!陛淼僬f:“我不懂,我不開心。”這兩句詩化自豐子愷譯的《伊勢物語》:“櫻花香色今何在,剩有空枝向晚風?!边@個句子改得好,七言變五言,悲戚的意境擴展開來了。蓓蒂的名字亦有微意,“蓓”指花蕾,“蒂”是花托或果托,她的年齡太小,正是唱兒歌的年齡,沒有開花結果,就像金魚一樣神秘地游入那恐怖幽暗之中。她不懂得詩的確切意思,但隱隱感到了那種不祥。她的生命就像朝顏,太陽出來就結束了;或者像馬頭送她的迎春花,開不到夏天,遑論秋冬。蓓蒂戴著蝴蝶結,像莊周夢蝶的那只蝴蝶,翩翩然飛離了塵世。
2. 一般說來,知識越豐富,審美、思考的可能性就越豐富。阿寶的知識系統比較駁雜,喜歡桂花,第伍章第貳節寫他買桂花的事。作者偏愛阿寶,不肯過多交代他的知識和趣味,偶露鱗爪,還是很豐富的。比阿寶知識更豐富、更敏感的,小說中還有一個人——姝華。姝華是書中唯一有知識分子色彩的年輕人,她尚未出場,金宇澄就讓滬生在第叁章背誦了一節詩:
夢中的美景如曇花一現,
隨之于流水倏忽的消失。
萎殘的花瓣散落著余馨,
與腐土發出郁熱的氣息。
這節詩是姝華的表哥(原作者是當時的地下詩人陳建華)所作,彌漫著波德萊爾的氣息。也就是說,姝華身上一開始就彌漫著詩性氣質,相對于其他年輕人,更成熟、敏感、憂郁。第伍章第叁節寫滬生給小毛過生日,其中一個核心事件是姝華和小毛見面。小毛這個人物比姝華、阿寶等人更貼近市井,偏偏愛抄古詩詞,愛舊書,使得他和姝華有了訂交的可能。他給姝華帶來一本民國版的繁體字舊書——聞一多編《現代詩鈔》,翻開來就是穆旦的《詩八首》之四:
靜靜地,我們擁抱在
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而那未形成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
那窒息著我們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語,
它底幽靈籠罩,使我們游離,
游進混亂的愛底自由和美麗。
這首詩在小說中引了一遍,還不過癮,作者在跋語中又引了一遍,可見他對這首詩很看重。寫作《繁花》,就是在為“未生即死的言語”定型;閱讀《繁花》,便是在“混亂的愛底自由和美麗”中游弋。穆旦的詩,有著廣闊的解釋空間,和言語的世界有關,也和現實有關,和六十年代年輕人的悲欣有關,甚至是超越時代的。每一代人,都被“言語”窒息,又在黑暗中渴慕著“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一切歡樂與悲傷都會過去,似乎只有言語是永恒的。
接著穆旦的詩歌,是拉馬爾丁《和聲集》插圖中的詩句:“教堂立柱光線下,死后少女安詳,百合開放在棺柩旁?!笨吹竭@一句,姝華“立刻捧書于胸,意識到夸張,冷靜放回去”。寫到這里,作者篤悠悠地添上一句:“南昌路有爆米花聲音,轟一響?!蹦蔷湓妼︽A的震撼,應該比爆爆米花的那聲轟響大得多,但金宇澄拒絕心理描寫,也拒絕類比,在別人不肯放過的地方輕輕地放過了。這是他高明的地方。非要為姝華找一句花語,或許是“百合開放在棺柩旁”,而且是白色的百合。姝華是書中罕見的對時代和自身有覺知的女性,但是這種覺知是有限的;她覺知到的,是可怕的未成形的黑暗,是“言語”的幽靈,是看不見全貌的“混亂”。置身風暴之中,大多數人不認為那是風暴,就像大多數人置身愚蠢與殘忍之中而不自知。姝華只是覺知到了某種恐怖的東西,但是她無處可逃,也不知道怎么應對。像姝華這樣相對脆弱而敏感的生命,面對命運的作弄,常常選擇錯誤的方法與道路,比如她的婚姻與瘋癲,某種程度上是混亂的結果,也是她的方法和道路。
金宇澄很少談論姝華這個人物,卻給了她舞臺中心的位置。除了第伍章,第拾伍章也集中寫姝華。去吉林務農之前的1967年,滬生和姝華一起去中山公園看上海最老的一棵百年法國梧桐樹,姝華說古人看見喬松嘉木,“心脾困結,一時遣盡”,而她只是感到“濃陰惡雨”,感到那長達百年的荒涼。一周后,兩人坐公交車,邀阿寶等人去長風公園,姝華還是說:“我覺得荒涼。”“上海,一副灰撲撲的荒涼。”華師大的校園,比殯儀館還嚇人,“有僵尸,有棺材,有赤佬”,有犬吠,仿佛一座即將倒塌的厄榭府。美麗的黃浦江上,漂浮著死尸,汽艇在拖死尸。這一個時刻,大概是許多人心靈史上的至暗時刻,才會顯得如此荒涼而彌漫著腐爛氣息,但是其他人都不如姝華對此體會深刻。在寫給滬生的分手信中,姝華寫道:
滬生,我寫信來,是想表明,我們的見解并不相同,所謂陳言腐語,“花鳥之寓目,自信心中粗”,人已經相隔千里,燕銜不去,雁飛不到,愁滿天涯,像葉芝詩里所講,我已經“支離破碎,六神無主”,也是身口自足。我們不必再聯系了,年紀越長,越覺得孤獨,是正常的,獨立出生,獨立去死。人和人,無法相通,人間的佳惡情態,已經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涼的旅行。
姝華似乎是唯一體會到“人生是一次荒涼的旅行”的女性。同一章里的5室阿姨可以在肉體享受中尋找未知的希望,樊師傅在打磨精美絕倫的女性胴體中獲得快樂,姝華顯得如此特立獨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和快樂。滬生相對遲鈍,并不能真正理解姝華,二人的分手不可避免。
姝華于小說中最具詩性,命運也最悲慘。第貳拾叁章她再次出場,已近瘋癲,嘴里背誦的“波光如練,燭盡月沉”“滄浪亭畔,素有溺鬼”,出自《浮生六記》,“跌爛在平地的人!或沒入怒濤的人!”等句出自法國飛行家環龍碑文,還有朱湘“葬我在荷花池內”的詩句,或許與復興公園的荷花池有關。
3. 姝華住在南昌公寓,李李住在南昌路。“李李”一名,或許得自英文lily一詞,意為百合花。結合前文所引“百合開放在棺柩旁”的詩句,兩人似有互文關系。不過姝華脆弱,李李堅韌?!斗被ā分?,唯有姝華具有詩性,面對堅硬的現實,無所措其手足;李李面對的則是新興起的消費主義的大潮,游泳其中,左右逢源。然而李李是悲哀的,對世事的理解,與姝華相比不遑多讓。
《繁花》的結構,具有復調性。它讓我想起北島的那首《鄉音》:
我對著鏡子說中文
一個公園有自己的冬天
我放上音樂
冬天沒有蒼蠅
我悠閑地煮著咖啡
蒼蠅不懂得什么是祖國
我加了點兒糖
祖國是一種鄉音
我在電話線的另一端
聽見了我的恐懼
《鄉音》有兩個調式,奇數句寫現實界,偶數句寫詞語界,二者既割裂,又對照,然后在結尾處兩個調式融合在了一起?!斗被ā返钠鏀嫡拢源髮懙臄的孔謽酥菊鹿潱瑫r間上對應的是六十、七十年代;偶數章用一般的數字表示,時間上對應的是九十年代。奇數為陽,偶數為陰,二者化合出上海的歷史和現實。但是奇數章的“陽”,似乎更具陰性,它們對應的阿寶等人的少年、青年時代彌漫著淡淡的哀愁和純真,并不是積極進取的;偶數章的“陰”,反復描寫出游和飯局,欲望一點點地展開,形成一幅欲望的畫卷,彌漫著得意者的富足與無聊。簡而言之,奇數章如《紅樓夢》,屬于少年人的世界,偶數章如《金瓶梅》,屬于成年人的世界。閱讀偶數章,讓人深有同感的是無名氏的那句名言:“我們的時代,腐爛與死亡。”唯有李李帶給我們不一樣的期待和感受。
電視劇《繁花》中的李李,風華絕代,與A先生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愛。但是小說中的李李更豐滿而迷人,第十八章集中寫了她的故事,寫了和阿寶的一夜情,幾乎是偶數章中寫得最好的。尾聲部分,李李出家了。金宇澄寫道:
現實也許更簡潔,更是繁復。阿寶看不到李李的嘴唇,一籃血紅的玫瑰,開得正盛。
玫瑰是李李的花語,還是百合、康乃馨是李李的花語?不知道。
小說如何結尾,是個難題。《金瓶梅》《紅樓夢》都照搬了佛教的解釋框架,因為在那個時代,睿智、多情如曹雪芹也找不到更好的出路,遁入空門幾乎是唯一可以接受的方式。金宇澄也面臨這樣的難題。《繁花》越是到了快結束的時候,金宇澄越是驚慌,越不知道怎么收束。從二十八章開始,九十年代的欲望河流奪走了奇數章的音道,因為現實總是更野蠻、更嘈雜、更堅硬,更混亂而讓人看不清楚。
4. 《繁花》以滬生、陶陶開篇,以阿寶結尾,用阿寶、滬生、小毛三個人的交往串起整個故事。這三個男人的出身不同,軌跡各異,卻在特定的年代成為朋友。第伍章滬生給小毛做生日,有一段關于兄弟的議論:
小毛說,進門我就一嚇,現在想想,真可以結拜金蘭了。滬生說,啥。小毛說,蓓蒂喜歡香港彩色蠟燭,我喜歡古代樣子,點三炷香,大家換了庚帖,就是異姓弟兄姊妹。燒飯阿姨說,如果桃園三結義,小毛算啥人呢,劉備,還是關公關老爺。小毛說,我只曉得以前,工人加入幫會最多,結拜兄弟姊妹最多,同鄉同幫,最忠誠。
阿寶說,諸葛亮跟張溫,也算結拜弟兄。滬生說,隔輩結誼,董卓跟呂布,楊貴妃呢,是跟安祿山。姝華說,小毛誠心誠意,大家開這種玩笑,好意思吧。小毛說,不寫金蘭簿,現在也是義兄義弟,義姊義妹。滬生撲哧一聲笑。姝華說,哈克貝里·費恩,湯姆·索亞,真正的結拜弟兄。
三個男人的友情,不具有桃園結義的傳奇性,僅僅是混亂中真實的、世俗的、感人的一段情誼。金宇澄在一個訪談里說:“所謂市井,自身會形成的一種態度,是《繁花》強調的地方。無論政治怎么變幻,就好比無論海面上,風浪怎樣,市井是接近水底泥沙的部分,他們的波動和生態,跟海面是不同的?!薄斗被ā返氖芯畾猓谛∶捌渌煌呐陨砩媳憩F得最充分,代表人物是銀鳳和春香。
從根柢里來說,《繁花》是關于女人的小說。“繁花”二字,讓你想起什么?是《海上花列傳》的“花”,還是《上海灘》里的程程、《長恨歌》里的王琦瑤?都不是。它是關于蓓蒂的,關于姝華的,關于李李、汪小姐、玲子、小琴的,關于銀鳳和春香的;既有不褻不笑的軟玉溫香,也有未成熟的悠長的哀傷?!敖咏啄嗌车牟糠帧?,其實就是比較原始、素樸的“食色,性也”。與偶數章所寫的梅瑞、汪小姐、林太、蘇安等女性相比,銀鳳和春香更具一種動人的、原始的熱與力,與阿寶有交集的5室阿姨也是如此,——她們是禁錮年代里的市井之花,她們的故事比起雪芝、蘭蘭等人要更精彩。尤其是第貳拾叁章寫春香之死,令人淚目。第十二章借葛老師之口,再次引用了《伊勢物語》里的俳句。男人詩云:
此地河名染,渡河必染身。我今來此地,染作色情人。
簾中女子答道:
河水雖名染,染衣不染心。君心原已染,莫怪染河深。
葛老師的引文稍有差異。男人的詩意,是把自身色情歸因于當地的染河,女子則駁斥了他。一個人的清白心,被世俗污染殆盡,固然可以怨恨世道,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個人自動放棄了它?!斗被ā分械摹吧槿恕?,哪一個不是如此呢?讓人稍感安慰的,是阿寶、滬生、小毛還不同程度地保有著清白心。
5. 現在不少人大學一畢業就以為自己是知識分子了,就可以有所謂的知識分子立場了,或者完全看不上其他知識分子——知識分子這個概念被濫用、注水太多了,尤其含混不清。寫于二十一世紀第二個十年之初的《繁花》,拋棄掉那種似是而非的東西是可以理解的。《繁花》成功的地方,就是金宇澄調低了作者的位置和聲音,和小說中的人物一樣,常常“不響”,置身于邊緣,不評判,不說教,不贊美,不貶低,混混沌沌。對小說家來說,生活先于知識,高于知識。可是,金宇澄真的“不響”嗎?
印郵票,是要留下花木的身姿、神韻;寫小說,是要留下人的身姿、神韻,二者有相似性。金宇澄是花卉郵票印制者,一段故事,一個女性,好比一枚郵票?!斗被ā返男≌f和電視劇都運用了郵票元素,不是偶然的。歷史上的小說,比如《紅樓夢》《海上花列傳》,不也像一本群芳郵票簿嗎?《紅樓夢》“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一回,眾人各抽花簽,借花寫每個人的命運,是著名的片段?!逗I匣袀鳌烽_篇寫花也憐儂的夢境,先解釋花海二字:“看官須知道,‘花?!郑皇嵌抛摹V灰蜻@海本來沒有什么水,只有無數花朵,連枝帶葉,漂在海面上,又平勻,又綿軟,渾如繡茵錦簇一般,竟把海水都蓋住了。”是另一個有名的例子。《繁花》里的諸多女性,不管生活于哪個年代,自然也是錦簇紛紜的一片花海。只是金宇澄并沒有將《繁花》中的女性與花一一對應,而是籠統地來寫她們的命運?;ㄒ矐z儂說有些花漂浮在海面上,沒有根蒂,被海水沖擊著,只好隨波逐流,甚至被一些蚱蜢、蜣螂、蝦蟆、螻蟻之類的東西“狼藉蹂躪”,只有“夭如桃,秾如李,富貴如牡丹”者,方能為“砥柱中流,為群芳吐氣”,“至于菊之秀逸,梅之孤高,蘭之空山自芳,蓮之出水不染,那里禁得起一些委屈,早已沉淪汩沒于其間”。《繁花》對海上女性的描寫,乃是古典小說延長線上的一個新坐標。金宇澄并非真的“不響”,已通過引詩和敘事給出了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