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將出馬
結(jié)束了金川之行,我們的下一個目的地是小金。“功課”早做過了,金川到小金,可以走的路不下三條,至為近捷者,非金撫路莫屬。“金”是四川金川縣,實際上是金川縣的勒烏鎮(zhèn),“撫”是小金縣的撫邊鄉(xiāng)。走完八十八公里的金撫路,往前四十四公里,就是夾金山下小金城。
讀書、行走是兩條腿,一條腿是不是跛,另一條腿最為清楚。出金川縣城,汽車開上了碎石路。不時遇到施工隊伍,有人在平整路面,有人在挖掘路基,有人在砌筑堡坎,還有人在鋪設(shè)防護網(wǎng),汽車也不得不放慢速度,成了“牛車”。
慢歸慢,車到底在走,走走停停四十多分鐘后,出現(xiàn)了一個“前方施工”的牌子,道路徹底中斷。我們不得不承認,之前所做的“功課”,還是不夠啊。
守在施工現(xiàn)場的一堆人中,程娥是最打眼的一個,倒不是因為她頭上的紅色安全帽在一堆白色的、黃色的安全帽中很顯眼,而是山區(qū)公路建設(shè)工地上的“她”力量,本身就是異數(shù)。
我上前打聽路況,回答的偏偏是她。問完答過,她和我同時冒出一句話來:“雅安老鄉(xiāng)?!”
話一出口,我開始嫌棄起自己沒有眼力見兒。雅安雨量充沛,空氣濕潤,所謂“雅女”,膚白貌美,細皮嫩肉。眼前的她,手是小麥色,臉是“高原紅”。
她卻說“是嘞”,說“我家就住在蒙頂山山門背后的城邊上”。
是地道的雅安話,是雅安腔。
真資格的老鄉(xiāng)無疑了,有故事的老鄉(xiāng)。通車一時無望,我也不著急了,且聽風吟,且聽她講。
賺錢安身,成事安心
省道451線金川至撫邊段的改建工程,是我負責的第二個公路項目。
第一個項目,是2021年7月28日動工的九(寨)黃(龍)機場專用道路整治工程。這是我在阿壩交投的開山之作,勝則一炮打響,敗則臭名遠揚。那天已是半夜,領(lǐng)導又打來電話。摁下接聽鍵,我一個字沒說。鉆進話筒的是機器的轟鳴聲和鼎沸的人聲。你不就想聽這個嗎?
提前了不止十天,工程就全面完工。領(lǐng)導又打來電話,真是言簡意賅:“恭喜你,正式加入我們!”
你沒聽錯。那之前,我還在試用期內(nèi),剛剛組建的阿壩州公路交通(集團)有限公司,領(lǐng)導班子也還在搭建之中。
公司任命我為首任物資設(shè)備部部長。我的成就感,卻不來自這個職位,而是來自大路朝天,來自車來車往。以前我在房地產(chǎn)企業(yè)上班,擔的責任比這里重,領(lǐng)的工資比這里多,卻從未因一個項目建成而這么開心過。
賺錢安身,成事安心。不為打開自己的格局,我也不會半路出家干這個。
回到金撫路上來。
前前后后,這條路修了三次,2015年才通車。過去修路標準不高,加上滑坡、塌方、泥石流,常年修修補補。我們這個標段,勒烏境內(nèi)有四十五公里,撫邊境內(nèi)有十二公里。領(lǐng)導把項目經(jīng)理的擔子壓給我,很是出人意料。
“人”是別人,他們大概覺得這該是糙老爺們的活,而我是“女流之輩”。在我,這個安排卻是求之不得——我爺爺是個老紅軍,當年長征,翻過夾金山。向著夾金山修路,是向紅軍致敬,向爺爺靠攏。再者說,上了戰(zhàn)場都是戰(zhàn)士,上了考場都是考生,哪有男女之分。
2022年10月16日,我滿四十歲。正是那天,我?guī)е夹g(shù)負責人和司機,頭一回踏上金撫路。路的大部分在山上,山那邊是撫邊,山這邊是勒烏。山高,坡陡,彎急,路面凹凸不平,不等上頂,人已被車子抖散了架。見我吐得不行,司機吐槽說:“你這是有多倒霉,才被發(fā)配到這荒山野嶺?”
壞情緒像蠢蠢欲動的滑坡山體,治理得當能按甲休兵,聽之任之將覆水難收。
我是這么看,也是這么說的:“金撫路沿線山清水秀,鳥語花香,算得上是金川的后花園。一邊逛花園,一邊就把正事干了,這不是發(fā)配,是抬舉!”
開工前的準備工作千頭萬緒。頭兩個月山上沒有信號、沒有電、沒有補給,餓了渴了,只能啃冰冷的饅頭,喝山泉水。正式一點的午飯、晚飯,在下山以后的三四點,二合一。時日一長,胃不干了,把我扭進醫(yī)院。醫(yī)生“表揚”人,那是真有一套:“兩個月‘修’出胃炎,真是人才!”
這天正開會,讀高二的大女兒打來電話,張口就是“哇”的一聲。這個階段的娃娃學習任務重,神經(jīng)緊繃起來,愛鉆死胡同。也想馬上趕過去,可是我只要一走,工地上就是群龍無首。只有想辦法搬救兵了,正在休假的孩子舅舅從新都連夜趕回去,當了“代家長”。
你沒問我那些天有什么感受。要是問,我會說,你就腦補一下吧——假如那是你的娃!
一年等于三個月
施工隊伍進場是2022年12月。
停工時間,也是12月。
勒烏鎮(zhèn)西里寨村陰陽橋,一個涵管還沒埋好,十多個牧民把我圍住。多年以前,施工隊的棄土毀壞了部分牧場,他們找我,是要清算“舊賬”。
撫遠鄉(xiāng)那邊,牧場圍欄的拆除也是一開工就遇到阻攔:“今天拆了哪天建?這中間牛羊丟了、受傷了、跑遠了,算誰的?”
我擺完事實講道理,奔了這頭跑那頭。你看我皮糙肉厚,那段時間磨來磨去,“貢獻”不小。
施工進入正軌,不出三個月,我們的產(chǎn)值就達到一千五百萬元,全線首屈一指。可惜好景不長,進入汛期,滑坡、泥石流接二連三。
6月的一個晚上,西里寨溝口攤上大事了。我們修擋墻,為的是阻擋泥石流。第二天關(guān)模后就要開始澆注,就是這節(jié)骨眼上,天降大雨,水借山勢,四條沖溝里同時躥出泥石流,溝口上百米基礎(chǔ)工程,眨眼間蕩然無存。
協(xié)助鄉(xiāng)上、村上干部勸離村民,研究安排第二天清淤搶修,忙完這些,已是凌晨兩點。
陣陣寒意,貼在皮膚表面,游離于身體周遭。回到住處,我收到一條來自閨蜜的信息,這條信息像一柄閃著寒光的利劍,從眼底捅到心底:“婚姻和事業(yè),是不是也該有個先后順序?”
是警報,也是忠告。
冤有頭,債有主。兩個月沒回一次家,我不能說自己沒有一點責任。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危險、隱秘的氣息,自己也并非毫無察覺。
魚和熊掌,兼而得之固然好,如果必須做出選擇,愛和被愛的雙向奔赴,才是最優(yōu)選。我常常給在部隊服役的弟弟做動員:當兵絕不能臨陣脫逃,不能貪生怕死。爸媽有我,你放一百個心吧!
戰(zhàn)士們可以為保家衛(wèi)國出生入死,一個筑路人,又怎么能因為兒女情長半途而廢?想到這里,心灰意冷的我,重新振作起來。
五十七公里長的戰(zhàn)線上,最大挑戰(zhàn)來自海拔四千六百米的萬里城梁子,來自靠近梁子的兩端。
頭一回上頂那天,下午四點,下起冰雹。冰雹來得兇猛,暴雨的密度,子彈的速度。幸好皮卡車離得不遠,我們躲進車中,只見擋風玻璃前方,遠處昏天黑地,近處銀蛇狂舞,花生米大的冰彈子落在引擎蓋上,高高低低彈跳起來,像缺氧的魚群躍出水面;只聽得車頂和引擎蓋上噼里啪啦的,鞭炮炸響那種,大珠小珠落玉盤那種。
第二天又去,還是四點鐘的樣子。冰雹從天而降,不到二十分鐘,堆了兩厘米厚。
第三天沒下冰雹,卻是大雨傾盆。
老天爺是上了鬧鐘吧,成了癮吧。每天那個時間,總要往下扔東西,至于是冰雹還是雨,沒個準頭。
下午四點后沒法施工。要是以為我會為這個埋怨老天爺存心作梗,你就錯了。這一天中有大半天,身上力氣有地方使,感謝我還來不及——你是不知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二百四十天,老天爺連一個小時都不舍得給!
1月至5月,10月至12月,要么大雪封山,要么凍土擋道。雪有多大,舉個例子你就知道了。當?shù)厝硕贾廊攵螅囘^不了萬里城梁子。外地游客人生地不熟,一看導航上有捷徑可走,一腳油門就上了山。來時好好的,回時卻回不去了。勒烏派出所的朋友告訴我,去年春節(jié)里的一次救援,他們在積雪一米深的埡口上,連續(xù)奮戰(zhàn)了九個小時。
凍土同樣不是善茬。若是不等解凍就開挖回填,待到天氣回暖,路基下沉,路面破裂,像豆腐渣。
可以施工的四個月,每天四點后只能虛度時光,這樣一來,萬里城梁子埡口那一段,一年等于三個月。
那一段有多長你知道嗎?整整三十公里!合同工期是兩年,實際便于施工的時間可能只有半年。所以我對女兒說:“別怨媽媽不陪你們,學校里考試有時間限制,媽媽也在考試,也在被時間追趕。”
嘗過黃連的孩子不怕苦
去年六月,我成了單親媽媽。
虧欠沒法彌補,但是可以“綰疙瘩”,可以做減法。所以,我決心揚掉握不住的沙,我只有一個要求:女兒跟著我——兩個都跟著我。
女兒跟著我,而我跟著工地。電話像一根臍帶,母親和女兒,靠它連在一起。我同姐妹倆聊天的時候比以前多了,和老師的溝通,也比往常頻繁。
暑假里,我們約好了,小女兒過來看我。從雅安到金川,沒有直通車。
我本該去接她的,實在分身乏術(shù)。沒辦法,全程三百多公里,她是拼車過來的。
盼星星盼月亮,盼來了女兒,我卻難得有時間照看。那晚開會回來,快十點了。“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開門前,我是這么猜的。不料進屋之后,眼前是這樣一幕:我頭晚換下的衣服,女兒正在晾曬。
聽到聲音,女兒回頭。四目相對的一刻,我哭了,她笑了。
這就是成長吧。嘗過黃連的孩子,不怕苦。
說到成長,我得說說項目部的小伙伴。
項目部二三十號人,除我之外,都是大老爺們。說是“大老爺們”,其實一水兒的“80后”“90后”,有一個還是“00后”。
我?guī)е@群“娃娃兵”,和三四百號工人一起,要在兩年之中,完成兩個多億的產(chǎn)值,讓一條公路脫胎換骨。
當初對他們,我也是外鄉(xiāng)人過河——心里沒底。大到環(huán)境衛(wèi)生,小到理發(fā)、修指甲,他們中的一些人,也要我來監(jiān)督。當中有兩個家伙,得空就戳手機,飯碗遞過來都舍不得換。還有脾氣火暴的,給我提意見,話比板尺還直。
元旦的前兩天,突然接到通知,第二天一早要交一套方案。方案內(nèi)容涉及實驗室、混凝土攪拌站建設(shè),涉及材料供給、后勤保障,沒一個通宵拿不下來。我把耳朵都洗干凈了,聽他們唉聲嘆氣,喊冤訴苦。哪想到,直到天亮收工,我聽見的都是:
“要得!”
“馬上!”
“OK!”
“搞定!”
時間向后,認知向前。我的心放下來了,這群年輕人有個性不假,有擔當也是真的。
實驗室的曾主任剛滿二十三歲。那天現(xiàn)場抽檢,發(fā)現(xiàn)一批材料以次充好,他立馬要求整改。包工頭軟磨硬纏,求他行個方便。他話不多說,一劍封喉:“我來修路,是往安穩(wěn)處修的,不是往監(jiān)獄里修的。”
三十二歲的敬“總工”長著火眼金睛,大腦里像安著“芯片”。前期協(xié)作的一支隊伍壘砌臨河下?lián)鯐r,忽略了五十厘米的護欄基座。只不過多看了一眼,敬“總工”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
元旦前那個晚上,最辛苦的是資料部陳部長。事情過了沒幾天,正趕上整理工程資料,他的岳母,進了ICU。給妻子轉(zhuǎn)去一筆錢,騰出手來,他又拿起報表。我要他馬上回家一趟,他反過來安慰我說:“人在ICU,去了也看不到。”直到資料完成,他才匆匆忙忙往家里趕。
一個好漢三個幫。山頂沒有信號沒有電,公司領(lǐng)導出面,問題迎刃而解。
流沙邊坡處置,設(shè)計方提供的方案,施工中沒法應用。都說實踐出真知,這一關(guān)闖過去,高海拔地區(qū)流沙邊坡治理,也就闖出了一條新路。
我決心拼上一把,干一個專利出來,這是打他們這兒來的底氣。這陣子斷道施工作業(yè),就是在進行現(xiàn)場試驗。如果沒有小伙伴們,我也不敢考慮申請專利。
陰陽橋被圍,我曾耿耿于懷,怪以前的施工隊埋了地雷,怪包圍我的牧民張冠李戴。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郁積在心里的氣,淡了,散了。
茍爾光村的陳大娘年過八十,她的大兒子因病早逝。老二老三,年過半百,還是光棍漢。陳大娘從山上搬到山下,糊口的七分地,是她一鋤頭一鋤頭開墾出來的。泥石流毀了她的地,我調(diào)來機具,幫她恢復。
在此之前,也是勒烏鎮(zhèn),六七畝地毀于洪水,也是我安排人和設(shè)備填筑地基,運去耕植土。想不到吧,那些地的主人中的兩個,曾經(jīng)“包圍”過我。
離開盒子,發(fā)出光,是火柴頭的涅槃。懂得這個道理,懂得往前走、向前看,不畏浮云遮望眼,是一個人的成長。
開工到現(xiàn)在,我們的工程進度,一直跑在計劃前頭。明年年底,按時通車,我有這個信心。
到時候,我要帶兩個女兒來這條路走上一回。我要告訴她們,媽媽考得不差,你們也該加油!
(作者:陳 果,系成都文學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