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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十月》2024年第1期 | 王蒙:薔薇薔薇處處開(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十月》2024年第1期 | 王蒙  2024年01月26日09:01

      王蒙,1934年10月出生于北京,1948年成為中國共產黨地下黨員,1949年參加青年團工作。1953年開始文學寫作;1956年,小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引起了全國以及世界的注意。1963年,被下放到新疆,曾任文學雜志的編輯;1965年,任新疆伊犁巴彥岱鎮紅旗人民公社二大隊副大隊長。1987年獲意大利蒙德羅文學獎與日本創價學會和平與文化獎,2003年獲俄羅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榮譽博士學位,2009年獲澳門大學榮譽博士學位,2017年獲日本櫻美林大學博士學位。2020年出版《王蒙文集》(新版)50卷,作品曾在二十多個國家和地區翻譯出版,已獲得包括“茅盾文學獎”在內的多個國內文學獎項。出訪過六十多個國家和地區。曾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共第十二、十三屆中央委員、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部長、第八、九、十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常務委員會委員。現為中央文史研究館資深館員。2019年9月17日,被授予“人民藝術家”國家榮譽稱號。

      薔薇薔薇處處開

      王蒙

      引子 2023·5·7

      柳綠花紅,草長鶯飛,是市民們拿著手機相機,拍照盛開薔薇花的時節。或說,今年的北京奧森公園、奧森北園圍墻外側,薔薇花開的規模似乎趕不上去年同期。可能是由于沒有施肥,可能是由于沒有剪枝,可能是由于此前的新冠三載,可能是由于有人躺平怠惰。

      但也有人說,這樣的感想是由于性急,過兩天,肯定照樣是“薔薇薔薇處處開,青春青春處處在,擋不住的春風吹進胸懷,薔薇薔薇處處來”。

      果然二十天后,花景證明了后置的樂觀說,更正確。也證明了網上耳邊口頭,隔長不短地會出現一些性急、無根據的唱衰詞句,不足為奇,不足為意,不必。

      想當年1982,新年,在廣西南寧賓館,WM第一次聽到改革開放后松了綁、WM童年就很熟悉的一首老流行歌曲:敵偽時期著名流行歌曲作曲家陳歌辛創作、上海明星龔秋霞原唱的曲子,歌名是《薔薇薔薇處處開》。是的,北京奧森公園與奧森北園,外墻爬滿了薔薇,一大片一大片,邐邐環繞了幾公里,夠得上真正的“處處開”了。WM從8歲唱這首歌,到2008,74歲進行北京奧運會了,才看到這樣的春光處處在的鮮活。

      1916年出生、2004年辭世的上海崇明島人龔秋霞,還唱紅過《秋水伊人》:“望穿秋水,望不見伊人的倩影……往日的溫情,只留得眼前的凄清”。流行歌容易上口入耳,流行歌也有時極速成地成為陳詞濫調,倒胃口。熱的時候越熱,衰的時候越是一病不起,無力回天。

      改革開放后20世紀80年代,盒帶時期、內地爆紅的香港歌后鄧麗君,越唱越紅了“薔薇”一曲。如今,2023,到了“二手玫瑰”與“搖滾教母”突然大紅大紫的現代后現代時光,到了刀郎的《羅剎海市》翻江倒海、轉眼寂寥之時,“薔薇”云云,逐漸或已然被淡出遺忘了。

      人生火火復寥寥,火盡寥清春未凋,唱罷伊人秋水戀,薔薇憶憶更妖嬈。

      1981,廣西電影廠里有一對編創工作人員夫婦,熱情地接待了WM和同行的作家雄雄君。三個月后,聽說那對接待了WM的賢伉儷,因(男方的緣)故離異。

      唉,與電影、與藝術、與流行歌曲太親近了,近赤近黑、則赤則黑地好懸啊。

      文學呢?文學刮起了春風,處處花花草草樹樹鳥鳥、乒乒乓乓、嘎嘎咕咕,文學會不會也帶來業內人士行旅踉蹌與掉在坑兒里的幸運與尷尬呢?

      2023年5月初,從公園回到家。WM圍著桃形湖泊走完4500步,回到N號樓,進入P單元,登上電梯,后面趕過來一位送快遞的先生,少見的是,他不是快遞小哥,而是一位幾近爐火純青的中年大哥或老哥哥。WM按亮了33層電梯號燈,快遞大哥沒有理會WM意欲幫他按樓層號的提問,自己按亮了10層,對WM親和地略略一笑。他的笑容使WM想起了在巴黎與德黑蘭逗留的經驗,那里的人很注意自己的表情:孔夫子的話,表情應該稱作“容色”,可不叫顏值。快遞先生的容色,引起了WM的注意,快遞先生應該是教授博導VIP高尚級人物。到10層了,層號燈熄滅,出電梯前,先生忽然對WM說:“您老是個老干部吧……一看,就像老干部。”

      WM不知道說什么好,雖然自以為別人也以為WM機敏于應對、社牛。WM干笑一聲。快遞哥走了。WM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老”是無疑的,“干部”是確實的,同時……

      薔薇薔薇處處開,

      青春青春熱心懷,

      美麗的期待仍然飄紅,

      一一的經歷難忘滿懷!

      一、童年的朋友 1950·1985,6月

      “我是你童年時期的朋友,WM先生,你記得我嗎?”

      “我,我……這個……”

      那是2023的30多年以前,1985:標志年號的阿拉伯數字,變化的速度如風如電。1985,我們出訪到的那里,是西歐一個繁華城市,一個燈光之城,一個忙著享受、消費、商務和冷戰較勁的一線前沿。所以那里毒品的需要量與各式消費活動,花樣翻新、出奇制勝,令人亢奮的空間應該很大,花式很多,同時黑夜似乎比白晝更有耀眼的璀璨。路燈、高層建筑燈火、房燈,尤其是花花綠綠的店鋪廣告燈,亮得叫人丟魂兒忘時,有學問的人稱之為城市燈光污染,本屬于月和星的夜晚被燈光殘酷地強暴凌遲。還有那么多燈光體現著性感線條與色澤,廣告窗里的鮮明活體促銷品,夜晚變得饕餮、淋漓、貪婪、盡性,也不無一種健康強壯。當年我們也有過口號:現代其文明,野蠻其體魄。

      吞噬了黑夜,加速了心跳,夜生活締造著歡樂消費,引動了疑惑與慌亂,再一步就是清流與沉思的反感,也不會沒有滿足、愉悅、興奮、麻木、遲鈍與疲勞。

      眼花繚亂,鼻子的嗅覺更加難得要領。這是汽車擁塞的城市,這是香水、美酒與汽車尾氣混沌融合升華、墮落泛濫、饒有趣味的城市;這還是個人人匆忙趕路的城市,少量行人與多量汽車上的人都在競走。如果不是趕足球比賽,就應該是趕一場演唱。是的,德國統一前,西德歌星尼娜,曾在這里唱《99個氣球》:

      我們花完所有的錢,買了一袋氣球,

      在破曉時分,放飛了它們。

      中國聽眾的習慣,聽到歌詞,首先想搞清放飛的含義。但尼娜歌唱的錄音盒帶里,只聽得見歡呼的激奮聲浪。人們需要吶喊歡呼眩暈,勝于歌唱,尤其勝于歌詞邏輯。

      新鮮與異動,難以入眠,習慣上,這種地方應該有英國軍情五處、六處,意大利西西里黑手黨教父,吉姆·瓊斯的人民圣殿教,也有CIA與KGB、以色列摩薩德……的交易與惡斗。不能不警惕,也不能不勇于面對與善于轉身回避。

      在這個城市,理論上老相識即自小相識的何哥哥女士她,被雇用作為翻譯與全陪向導,接待與協助中國作家訪問團。她向WM提出了驚人的一問。

      她的住家里氣氛其實閑暇從容,有不同的味道與生活氣息,WM知道自己的父輩與何哥的上一輩人的交往,他來到何哥哥家,有新鮮感,更有變異系數感。

      WM和這個外籍且有一半中國血統的女士之間確實有一點緣分。

      她的眼睛大,嘴也大,她的嘴角兩端向臉后彎曲,令人想起飛禽,有那么點希臘羅馬歐羅巴的意思。她的言語與行止有一種力度。她的微笑有點天真,有點像中國農民而不是歐洲淑女。她的聲音略顯嘶啞。她的頭發完全是東方的黑色。她的大眼睛時時正面看著WM,又隨時自行一笑。嗯呢,那時候,與艱苦卓絕而又自成一格的新一代中國作家有某種個人或者家族緣分的洋人,已經相當罕見了。

      ……她邀請WM到她的家與她金發碧眼的兒子一起小坐,吃她所認定的所謂中餐,她找了一位華人女性幫她炒菜。反正你走到地球的哪個犄角都有中國與華人。說著話,她拿起吉他,撥響了幾聲,用D語哼哼了一句歌曲。WM一下聽出來了,它的旋律WM小學時候吹口琴吹過的:曲子應該是德國巴赫作,WM用不到一秒鐘就辨別出來它的來歷。歌詞?應該是中國人配的,弘一法師?林琴南?反正不是人們更熟悉的譯配了大量俄蘇歌曲歌詞的薛范老師。

      老漁翁,駕扁舟,

      過小橋,到平洲。

      一蓑笠,一輕鉤。

      ……秋水碧,白云浮。

      斜月淡,柳絲柔。

      快樂悠悠!

      是歐洲的何哥哥通過中國的WM召回了1940年代的中國時光,時間可憶,時間可以回首,幾乎近乎不朽。

      WM不自覺地跟隨著哼出了聲音,何哥哥睜大了眼睛緊緊看著WM,WM有點不好意思。她說:“中文的詞兒,比原文更美好,我們小時候是不是一起唱過呢?”

      WM再次一怔。

      WM說:“聽父親說過,你們是1950年離開中國的,那時候我15歲。你應該很小。你會唱歌了嗎?你……對我們家,對我這個人能夠產生印象和記憶了嗎?”

      兩秒鐘后!WM想起了她的名字,WM叫了一聲:“何哥哥!何哥哥!”

      她仍然興致勃勃,不回答WM認定她年紀小、不會記住W某人的疑惑,她說:“一個是你的聲音從小就非常好聽,一個是你的頭發長得濃密……不知道這是我的記憶還是聽我父母說的。有什么辦法呢?”

      WM的感覺是她有一點興奮。WM也不懂她說的“有什么辦法”,它可能是需要加問號的疑問句,疑問所在與含意,也可能是她不愿意與老相識如此陌生與遙遠。她要說的到底是什么呢?

      WM有點不安,WM怕她會過來摸一摸自己的頭發。WM想起了1954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為紀念契訶夫逝世五十周年,上演話劇《萬尼亞舅舅》,導演是蘇聯專家列斯里,男主角“舅舅”由金山飾演,第二男主角醫生由吳雪扮演。路曦扮演的第二女主角索尼婭有一段臺詞:“我不美,我不美……如果一個女孩子長得丑,人們就會安慰她說,她的眼睛或者耳朵長得美……”1954時的W某人已經被契訶夫的劇本閱讀搞得神魂顛倒,欲死欲仙。包括路曦,包括導演孫維世,包括列斯里,包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與涅米羅維奇·丹欽科……他都五體投地。

      尤其是契訶夫與妻子奧爾迦·契訶娃,令WM很想為屠格涅夫長篇小說與契訶夫戲劇大哭一場。

      WM那時魔魔障障地下了決心要寫作,要寫話劇,拼掉小命也要寫一出話劇,要請孫維世導演。

      后來,50年代的事兒,一切都過去了,過去得比40年代日占區龔秋霞唱的“薔薇”與“伊人”還快。而20世紀80年代,有些過去了的煙云又見驚鴻一瞥,恍然再現。

      然后無意中,不小心中,一切隨風逝去。

      那么WM不能不說,“哥哥”以不十分地道但又無懈可擊的中文說話,也有一種“好聽”的感覺。WM還想到了法國馬塞爾·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與德國托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那里邊的主要人物,似乎是從出生就有絕佳的觀察與記憶能力,而比能力更重要的是記憶與不忘的愿望。直到數十年后,有一位樸實無華令人唏噓的再無新作問世的同行,指責WM不應該寫他3歲時的最初記憶,可憐的過氣作家認為5、6歲前的兒童,只應該是萬事掉色(shǎi),全面遺忘。

      可能的,19世紀,作家的記憶力比現在好。18世紀的人類記憶應該更好。至于后來,電腦的發展使人腦日益喪失了記憶自信,就是說,不興過早記憶,人要能忘能記,最佳人生與養生之道。如果好了傷疤一點不忘掉疼痛,你此生能不活活痛死嗎?

      而WM在《悶與狂》里寫了一點最早的3歲前后的童年記憶,受到一位別開生面、熱了電視劇與國內外圖書市場的作家傾情夸獎,而另一位長期寂寥的小哥則憤然不允許WM記性太早。

      也可能,晚年了,快結束一切了,他或者她,老人們可能有機會突然涌出了一切的一切,記憶、印象、舊夢、聞說、訛傳,倒也令人感動。

      何哥哥笑了。說:“太小?我從前是太小的嗎?是兩歲嗎?兩歲的事兒我不可以記住的嗎?那就是。我應該什么都忘記了?兩歲以前的一切,都等于零嗎?會不會是見到兩歲以前已經相識的朋友,把忘記了的一切零,又都想起來了呢?”

      她又說:“倒是后來,我在這個廢墟國家上學、離婚、失業,中國、歐洲、童年,我什么都忘了。”

      她又說:“我是自由的,也是孤獨的。我知道我不想做什么、不喜歡做什么,我可以不去做我不想做的任何一切;我的困難是不知道我究竟想做什么,我需要做什么。我已經33歲了,大學畢業以后我主要是靠失業救濟金活著。我知道我還什么都沒有做,不知道我可能有什么真正的做的可能。

      “我每天都會擁有一些等于零的記憶、麻煩、與課題,”何哥哥接著說,“想起零,畢竟不是沒有想,不是0在想0,而我的N在想,N+0或者0+N,哪怕N×0或者0×N,都不絕對等于0×0吧?我的童年時代的朋友!”

      概括、綜合、哲學。她在歐洲,受了笛卡爾還是赫拉克利特的影響?自由與孤獨是孿生的一對,思想從0到0、從0到N、從N到0……說得挺好。

      ……WM按:何哥哥的母親出身于天津望族,何母上過英國教會辦的外語學校,票過京戲與昆曲演出,她參選過校花。而何的父親是歐洲人,是連續五代著名漢學家的第六代后裔。

      在這個陌生的城市,WM與何哥哥一起吃了一次晚飯,逛過一次集市,坐過農業集市上的旋轉秋千。那次WM沒有吃完自己盤子里的石斑烤魚,何哥哥竟然把剩下的魚幫WM吃完了。她坐完秋千面無人色,WM至少可以斷定她不會滑冰,也不會跳水,她的耳朵近處的前庭器官的功能缺乏訓練,她屬于暈眩癥候人。至于吃WM吃剩下的食品?是由于對于愛護節約食品操守的嚴守呢,還是由于對于童年有過交集的WM的親昵呢?

      謝謝,對不起,請歸零。包括緣分。WM面對的世界是嚴峻的。WM不會輕浮、輕率、輕飄。

      二、開始提到端端與翩翩 1981·1985

      第三天,同行劇作家端端小心翼翼地告訴WM,“我覺得何哥哥愛上你了……”

      WM說:“不可能,我不是翩翩。”翩翩也是與WM同行的寫作人,他吃過許多苦,他寫了些夸張其詞但也像是真實的苦水小說,還聯系到馬克思《資本論》與列寧的《國家與革命》,一面訴苦一面痛批與資本布爾喬亞常常沆瀣一氣的知識分子的劣根性。據說翩翩的小說受到大眾歡迎,尤其是,他得到了數百封女性讀者的感情豐富的來信。他高個子,長臉,尖下巴頦,目光流動,說話幽默又大膽,瀟灑風流,得機會就賣弄“性”心愿,從性饑渴到性爆滿。他多血花哨,流露出饕餮的赤裸欲望,同時傻氣十足,滿心相信周圍的男男女女都會心疼自己。他無咎無傷,坦然自憐給力、質樸誠懇如實磊落。都說他有女人緣。他吹噓,自己的下巴酷似法國男星阿蘭·德隆,而自己穿的外衣內褲都是該年國際流行色。他自稱新時期以來,壓抑了性欲1/4個世紀的他,已經有了30多位女友。“我愛女人”,參加一個文學討論,或者一個所謂筆會,參加一個統戰部或者文聯召開的春節團拜會,最多堅持20分鐘,他一定要公開聲明他對女性的愛欲。比他年長的朋友勸翩翩要文雅一點,不要涉嫌邪念與兒童不宜。翩翩改口說自己渴求的是“紅粉知己”,多多益善。

      他屬于補償狂,除了女友,他喜歡出差時積攢“打的”等的發票,為報銷,嘿。

      有一次他來京,WM請他到“孔乙己”餐廳吃了頓飯,菜里有大閘蟹。他吃完,誠懇地說:“WM,這里的飯是不能吃的,沒有基圍蝦,沒有清蒸石斑魚,沒有燒乳豬,沒有龍蝦……下次我要請你吃飯,我要讓你知道我們這些改革開放的既得利益者應該吃什么……”

      WM笑了,笑得有點無奈。翩翩土鱉,一改開,便認定港式餐館才是世界最先進的。他當然不知道法式、意大利式、墨西哥式、俄式哪怕是日式韓式餐飲。

      翩翩向WM透露過自己的核心秘訣:“實話告訴你,我的作品至少一半是受了好萊塢故事片的啟發……”

      沒有發生任何事情,當然。WM不是翩翩。W把他的作品D語譯本簽名送給了“哥哥”。她給了W一本原文《小王子》,這究竟是不是寫那個愛上一朵玫瑰花的來自另外星球的“小王子”?到后來也沒有弄清楚。另外一位外國朋友,則送給WM一個盒帶,錄的是尼娜的《99個氣球》。

      將氣球放飛的意愿歌詞,倒也別致,挺痛快。許多年過去了。

      WM想起了他寫過的兩句詩,后來的任職階段,WM只能更多地把創作的意愿轉移到寫詩上。

      你的聲音使我低下頭來,

      “就這樣等待著須發變白……”

      其實如今已經90歲了,中式年齡算法是更人生化人性化更儒者愛人地邏輯化的,出生下來不算1歲卻算0歲,不對頭。90了,WM頭發好像仍然太不夠白,白白地不白,永不全白。

      薔薇薔薇啊處處開,

      聽歌的人兒頭發白。

      WM的頭發沒有全白,

      頭發的故事白白——白。

      三、詩與歌洶涌澎澎湃 1985,6·12月

      一直到如今,WM的心里、腦里、耳里、口里、有意、無意里、白天與黑夜里,都響動著眾多與長久的歌與它們的詞曲。

      WM的體悟:一個活得有滋有味的人,你自己就是一個合唱隊、一個交響樂團、一眼詩歌與夢的涌泉,你是一群鳥雀、一澗青蛙與魚、一組高仿真立體聲音響錄音,索性你就是一張具有自動錄制、補充、更新與播放功能的巨大唱盤、磁盤、音響。生活就是歌,就是交響樂,就是歐普拉洋歌劇,是白天黑夜永不停息的鑼鼓、過門、生旦凈末丑大戲,生活永遠在你耳邊演唱與演奏。

      我們在打雷,我們在下雨,我們在演出,我們在播種,我們在加油,我們哭了,我們笑了,我們叫了,我們不叫了,歌曲在心里燃燒流淌橫掃;我們怒了,我們被怒了,被笑了,被記住與忘記了;偉大的洗禮,大好的河山,邊疆、人民、農村、田野、草原、艷陽下麥收、旗幟飄揚,歡呼嘹亮,前景輝煌卻又新奇震蕩。

      我們摸著石頭過河,我們邊施工邊設計,不設計照樣打勝仗喲,打更勝更大的仗。我們永遠吹響前進的沖鋒號,即使在敵人的刑場上我們仍然堅毅如鋼。我們變換著各種姿勢、戰法、器具、號子、深呼吸,向幸福的彼岸游去,游得天藍藍、云白白,浪闊闊、水深深,岸遠遠、風習習,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民亦勞止,迄可永遠、小康、健康、富康、安康、福康。福壽康寧,花開八面。

      我們唱,或者是你們唱,他們唱,她們唱《小河淌水》:《牧羊調》,即《月亮出來亮汪汪》,類別屬于“渡山歌”:

      “……月亮出來照半坡,望見月亮想起哥。一陣清風吹上坡,吹上坡。哥啊哥啊哥啊,你可聽見,阿妹叫阿哥?”(WM哭了。)

      “一隊隊綿羊,并排排走,誰和我相好,手拉手!”(WM融化了。)

      《陜北牧歌》,也一樣開闊。

      八面來風,四季歡喜,芬芳在在,思慮端端,天高航域闊,浪起白魚多。豁然有新意,同心更快活。

      后來是:

      ……美麗藍色多瑙河旁,香甜的鮮花吐芳,撫慰我心中的陰影與創傷。

      不毛的灌木叢中,花兒依然開放,夜鶯歌喉婉轉,多瑙河旁,美麗藍色多瑙河旁。

      怎么回事?經過你的邀請,約翰·斯特勞斯也來了,全世界都在邀請中國作家,首先是德國,其次是蘇聯、日本、法國、英國、西班牙與美利堅合眾國。這次他們出來離華爾茲圓舞曲圣地奧地利很近,維也納,正是大家出訪的下一個目的地。約·斯特勞斯創作的、本來名為《美麗藍色多瑙河舞曲》的曲調,比原來的合唱曲詞,詩人哥涅爾特的詩作,更加陽光燦爛、和風爽爽、水聲潺潺、碧波蕩蕩、白云悠悠,如仙如醉如夢,多瑙多姿多感。我們會生活在這樣的圓舞曲里。我們天天跳舞,生活之舞,事業之舞,交流之舞,快樂之舞,中國與奧地利、藝術與交響樂隊之舞、社會主義與中國特色,改革開放與穩定和平的中華之舞。娛樂升平、步步高、旱天雷、彩云追月、小拜年、花好月圓。每年新年下午,央視熱烈地轉播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出的新年音樂會,應該不是偶然的。

      是的,在西歐一個重要的大城市訪問之后,中國作家團到了多瑙河加特勞恩河畔的維也納與林茨。

      純潔多情、感覺良好,因為一首愛情長詩而響天動地、名揚五洲的中年女作家鳴鳴應該地該城市主人邀請,用被塞到手里的指揮棒指揮了林茨餐館樂隊,演奏《美麗藍色多瑙河》。中國的作家詩人與大、中學生,永遠為多瑙河而向往。其中有歐洲跨國名河的魅力,也有倉頡造漢字時的賦能:“多”特別是“瑙”字,似乎包含了惱人的惱與高尚的瑪瑙,它注定了美麗無雙。

      在《小河淌水》《一隊隊綿羊并排排走》《藍色多瑙河》《老漁翁》……歌曲中,WM想起了的是中國新疆,6年前即1979的冬天,與妻買到了煤油,那時那里的煤油燈喚起幽情;WM與妻存貯了一窖白菜蘿卜,WM與妻卸下了一大馬車煤塊,WM與妻彈好了棉花,他們在新疆伊犁地區迎來了又一個寒冷中溫暖實在的冬天。他在邊疆生活了16年。生活,你本來有多么踏實的美好,你又追求了多少美麗的夢幻。

      在新疆時候,那時那里是天山樅樹輪舞曲、高山湖泊圓舞曲、馬車鈴鐺迪斯科、嚴寒即來蘇幕遮冰舞曲、自有辦法童舞曲……

      此時在電腦鍵盤上敲擊著的是1985年的出訪,離開邊疆剛剛6年、離開唱“薔薇”的“處處開”時光39年。那么小說稿寫到這一些記憶的2023年呢,是那次即此次歐洲行以后的第38年。

      人生,是多么有趣啊。你是個小孩子,你是個大男人,你古稀耄耋鮐背;大人與小孩都是你,悖興與中彩都是你。一樣、兩樣、多樣,你有很自己的樣兒,什么樣兒都是同一個你。小時候你是個病歪歪,于是你鍛煉出胸大肌、肱三頭肌、背闊肌、三角肌、肱二頭肌、腹直肌,還有腹外斜肌、腹內斜肌、腹橫肌……你可以低聲下氣,你也曾勢如破竹;你曾經憑高望遠,你不妨鼠目低眉、委曲求全,調整、鞏固、充實、提高、信心、耐心、心靜自然涼。你略有趾高氣揚,你終于柔可繞指。你經歷一切,你熱愛生活,包括幸福與艱難悲愴。沒有經歷過艱難與悲愴的幸福,是膚淺的與貧乏的。你能夠消化與克服負面的挑戰,你永遠展望未來,相信未來,期盼未來又隨便未來,漢語“隨緣”,絕了!

      薔薇薔薇處處開,

      明亮的舞蹈跳起來!

      不怎么會跳又要什么緊,

      伸腿一蹬,咱就蓬猜猜!

      ……

      (全文見《十月》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