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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2024年第1期 | 鮑爾吉·原野:萬物凝視(節選)
      來源:《十月》2024年第1期 | 鮑爾吉·原野  2024年01月30日08:35

      鮑爾吉·原野,蒙古族,獲得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第五屆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第十六屆百花獎、第二屆蒲松齡短篇小說獎,2021年1月中國好書等文學獎項,與歌手騰格爾、畫家朝戈并稱中國文藝界的“草原三劍客”。電影《烈火英雄》原創作者,多篇散文作品被選入大中小學語文課本以及語文試卷。

      蝴蝶給波斯菊寫信:

      親愛的波斯菊,你知道嗎?主人阿拉木斯的兩只小山羊戀愛了。阿拉木斯有200多只羊,都是綿羊。每天清早,阿拉木斯趕著這些綿羊去扎格斯臺河西邊的草場吃草,天黑了才回來。它們咩咩叫著往家跑,像一片翻滾的白石頭。

      這兩只小山羊是阿拉木斯的女兒葛根花從新疆買來的寵物。它倆跟綿羊不合群,也不去扎格斯臺河邊的草場吃草。山羊吃菜葉子,吃主人丟掉的蘋果核,站在房頂向遠方瞭望。

      阿拉木斯拿它倆沒辦法。訓斥它們,打它們,把繩子拴在它們脖子上拽,它倆就是不服從。用小小的犄角頂阿拉木斯。它們可憐的犄角比人的小拇指還小。但它們勇敢,就是不屈服。

      這兩只小山羊,一只叫蓮花,一只叫珊瑚。天知道它們怎么會有這么好聽的名字。我是蝴蝶,每天像穿梭夢境一樣飛來飛去,至今還沒有名字。而你呢,波斯菊?你長得比阿拉木斯家的窗臺還高。你有比韭菜葉子還寬的花瓣,有雞蛋黃那么大的花蕊。但仍然沒有名字,這太不公平了吧?

      我接著說兩只山羊的事。它倆來到阿拉木斯家一年多了。黑山羊蓮花的皮毛像水獺一樣光亮。它警覺,用粉色的鼻子聞一聞破筐,聞一聞雞食槽子,看有沒有壞人下毒。白山羊珊瑚是公山羊,它性情溫和,經常站著回憶往事。睫毛垂下來像兩把木梳。

      它倆小時候打架,繞著牛車來回追。長大變得有些靦腆,好像在戀愛。你問我懂不懂戀愛?我當然懂。在動物和昆蟲里面,我最懂得戀愛。蝴蝶為什么不直直地往前飛?這樣飛沒品味。我們往東飛兩下,往西飛兩下,主打縹緲,表示我們正在戀愛,有好多心事無法決斷。只可惜,至今還沒有哪只蝴蝶愛上我。

      有一天,一只綠肚子的大胡蜂領一群小胡蜂追求我。大胡蜂六只黃爪像穿了靴子一樣。肚子上的黑道不是七道就是八道,我沒仔細看。它說,如果我愛上其中一只胡蜂,一輩子吃蜂蜜管夠。我扭過頭,告訴它們,我從來沒考慮過胡蜂。它們說話聲音太大,震耳朵,把別人當成了聾子。我們蝴蝶說話從來靜悄悄的。我們不靠聲音大取悅對方,而是用手勢和眼神傳遞情感。我對胡蜂說,你去跟蒼蠅戀愛吧。它才配得上你的嗡嗡嗡。

      我還要說山羊的事。早上,黑山羊蓮花在阿拉木斯在院子種的胭粉豆花瓣上蹭蹭臉,表示洗過臉了。白山羊珊瑚模仿它,也和胭粉豆花貼臉。然后,黑山羊領著白山羊來到房后的小河邊。蓮花用牙咬斷一枝白色的野百合花,放在白山羊面前。白山羊用牙咬斷一朵紅色的野草莓花放在黑山羊面前。它們互相贈送訂婚禮物。當時我在它們身后的天空跟蹤,可能我翅膀扇動的風太大,蓮花發現了我。它向珊瑚使了一個眼色,后退一步,氣勢洶洶地用犄角頂我。當然它的犄角頂到了空氣上。我有些羞愧,偷窺別人戀愛不是一件體面的事。我假裝往高處飛,飛到花楸樹頂上,躲在白花后面,讓花瓣擋著我,繼續觀看它們戀愛。

      兩只山羊來到河邊。珊瑚的蹄子踩到一點點水就不敢動了。山羊不喜歡水。但是它們發現這是一個照鏡子的好地方。蓮花走過來,對著水面向左轉轉頭,往右轉轉頭,欣賞自己的儀態。一個山羊,如果不戀愛不會這樣自作多情。動物到河邊,從來都是喝水。喝完水急匆匆走了,不在河邊停留。它們可好,拿河水當鏡子照。照一會兒,抬起頭互相看看,低頭繼續照鏡子。然后呢,它們伸出脖子,把頭放在對方后背上,像擁抱。

      還有呢,白山羊珊瑚往前跑,跑到醋栗灌木邊上吃紅醋栗。黑山羊蓮花也跑過去吃醋栗。它們的嘴唇被醋栗染得比口紅還鮮艷。傍晚時分,它倆跳上羊圈邊的土墻,朝西瞭望。啟明星升起來了,天黑了一多半,阿拉木斯趕著羊群回到家。它倆高興地在墻上跑,好像這是它們的羊群。

      蓮花和珊瑚還有好多故事,我講給你聽。它倆在一個盆子里喝水,就是阿拉木斯放在窗戶下接雨水的搪瓷盆。它倆一起追趕草叢里的青蛙,一直把青蛙攆到河里。它倆研究村里垃圾堆的一塊碎玻璃碴,以為那是寶石。它倆偷看母雞下蛋,被公雞攆跑了。

      我把它們戀愛的秘密告訴了啄木鳥。啄木鳥好古板,說這不算戀愛。它說兩個小山羊不過是一對好朋友。啄木鳥的話讓我很生氣,我好不容易發現了戀愛的動物。為了盯梢它們,我花費了多少氣力。啄木鳥真無情。難怪它每天孤零零地敲樹干,它不管怎么敲,也不會有另一只啄木鳥愛上它。

      我想來想去,覺得你是最懂浪漫的花,于是給你寫信。親愛的波斯菊,你說兩只小山羊是在戀愛嗎?我真希望它倆戀愛,如果它倆僅僅是好朋友,不是情侶,讓我非常傷心。呵呵,偌大的萬度蘇草原,竟然找不到戀愛的動物,多無趣。牛不戀愛,馬不戀愛,刺五加灌木不戀愛,唐松草不戀愛。連天上的云彩都不戀愛,讓人窒息。如果這里沒有戀愛者,我選擇離開。去有愛情的地方。愛你的蝴蝶。

      波斯菊的復信:

      親愛的蝴蝶,謝謝你給我寫信。你知道我為什么在風中搖晃嗎?我在等待有人給我寫信。今天終于等來了你的來信。我讀了兩遍,讀到兩只小山羊把下頜放到對方背上那一段,我幾乎要落淚。我相信這就是戀愛。你千萬不能離開萬度蘇草原,繼續給我寫信。

      親愛的蝴蝶,我也喜歡戀愛,雖然我不懂戀愛是怎么回事。我先讓自己的花朵鮮艷起來,然后在風中搖擺,像跳水兵舞。我小口喝花瓣上的露水,假裝這是醇香的美酒。烏鴉說談戀愛要在月夜竊竊私語。所以在夜里我用葉子蹭墻壁的磚頭,發出沙沙的聲音。讓人們知道我也在戀愛。你知道,戀愛很累。我在風中舞蹈,不知不覺會睡著了。

      可是,如果有毛蟲爬到我的花蕊上,我不顧及戀愛所需要的矜持,憤怒搖擺,把毛蟲抖到地下。天氣轉涼,我看到燕子往南飛,沒有一只掉頭往北飛。我知道寒冷的冬天要來了,沒有戀愛的必要了。不再搖擺,也不用蹭葉子發出竊竊私語。

      親愛的蝴蝶,我覺得你如果不是蝴蝶,一定是一朵花。我的意思是說,你是一朵會飛的花,你的翅膀像花瓣。雖然你聞上去沒什么香味,但不影響你在我眼中是一朵花。要知道,花是世上最美麗的稱謂。我從來不會說牛是一朵花,馬是一朵花。但你配得上一朵花。

      親愛的蝴蝶,我還要向你請教一些問題。你為什么飛得那么慢?是顯示優雅,還是顯示你有很多心事?那些平庸的鳥,我在說麻雀,飛起來像一個賊。突然沖到房頂,再突然沖到野山楂樹枝上。讓它們慢點飛,它們恐怕會掉下來。你是怎么做到慢飛的呢?希望你在回信中告訴我。還有,你的翅膀那么大,像用手拽著床單飛翔。落在花上,你的翅膀不像鳥兒那樣收攏,而是立在背上。這是為了方便人用手捉住你嗎?你說你靜悄悄地說話。我想了想,你確實是這樣。我從來沒聽到過你發出喧嘩。你被野薔薇刺痛也不會叫喊嗎?或者,你的喊聲像蜘蛛網的絲一樣細,我們聽不到。

      蝴蝶君,你看上去手很小,能抓住要吃的東西嗎?我對你有好多疑問,但我們今天在討論戀愛的話題,就不說其他了。

      親愛的蝴蝶,剛才你說一只大胡蜂領一群小胡蜂來追求你。我太吃驚了,它們是打群架嗎?大胡蜂為什么領著那么多小胡蜂追求你?這個胡蜂如果喜歡你,應該先到河邊洗洗手,再洗洗臉,去吃醋栗,把嘴唇染得紅一些。飛到你面前說甜言蜜語。對了,它應該給你帶禮物,帶一只螞蟻蛋,一片花瓣也可以。它不懂戀愛禮儀,所以你拒絕它是對的。我也不喜歡胡蜂的嗡嗡聲,像電視機找不到節目。挑剔地說,胡蜂的嗡嗡算不上語言。它只說出一個詞——嗡,然后呢,還是嗡。連續不斷地嗡之后它想說什么?沒了,只有嗡。這是它戀愛失敗的原因。但我不會提醒它,讓它自己醒悟。

      牧民道貴龍家種了很多花,有木槿花、萬壽菊、馬鞭草、二月堇,都很漂亮。你偏偏給我寫信,證明我最美麗,也證明你有高尚的審美趣味。有人說波斯菊是山野的草花,色彩太鮮艷。他們完全不懂審美。我如果像米粒一樣開放,你能指望別人彎著腰觀賞你嗎?不踩死你就不錯了。有人抱怨我們個頭太高,他們哪里懂得,長得高才能在風中顯示腰肢。都說湖里的睡蓮好看,莫奈畫過它。但睡蓮沒有腰,像一個紫盤子漂在水上。我看不出睡蓮哪里好看。花的美麗一半在花瓣,另一半在腰肢,這是萬古不易的警句。昨天,有一只甲蟲爬到窗臺上質問我為什么叫波斯菊?它說波斯早不存在了,現在叫伊朗。甲蟲太可笑了,努魯兒虎山的名字也很古老,你能因為它古老就改變它的名字嗎?況且我還有其他名字。我又叫格桑花,還叫掃帚梅。掃帚梅有點土,我一般不用。平時喜歡叫波斯菊。至于波斯改成了伊朗,我根本不關心。

      親愛的蝴蝶,我希望你也有好多名字,就像有好幾個化身。盼望繼續看到你的來信。即使不說戀愛的事,說別的事情也很開心。愛你的波斯菊。

      野蜜蜂給月牙的信:

      親愛的月牙,有人給你寫信嗎?是不是他們覺得你所在的位置太高,信投不過去就不給你寫呢?我不管,我一定要給你寫信,請你幫我辦一件事。所以當你讀這封信的時候,請不要轉開臉,我就在你翹起來的尖下頜的正下方,我是野蜜蜂。

      你聽說了吧?我丟了一件東西,那是我的法寶。我們野蜜蜂的工作范圍漫山遍野,常常迷失方向,離不開定位器。我的定位器是一個死去的螞蟻王的頭,頭上有兩只短觸須,為我定位。我本來把它夾在胳肢窩。你知道我們蜜蜂有兩對膜質翅,前翅大,后翅小。飛翔時我用左側的后翅夾住定位器,累了換到右后翅。可是,這只螞蟻王的頭不見了,我迷失了方向。

      我們野蜜蜂說的方向和人說的東西南北不一樣,他們說得太簡陋。我們說的方向是指我與太陽之間的夾角。螞蟻頭丟了,我覺得所有的方向都是南。南南南南南,這給我帶來精神困擾。我不斷轉身,用我的臉朝向北方,但北方也成了南。我再轉過身,前面還是南。我趴在地上祈禱,覺得我面對的大地也是南。天哪,你體會到我的痛苦了吧。月牙請你告訴我,這只螞蟻頭落在了哪里?你用你那尖尖的月牙的下頜指哪個方向,我就知道了它在哪里,好嗎?這件事對你來說不費什么事,你站得那么高,一定看得很遠,很清晰。而且月光這么亮,世上所有的東西,你都能盡收眼底。別說螞蟻王的頭,就是螞蟻走過的腳印,你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第二個問題,這封信,你多長時間才能收到?在你收到我的信之前,我去做什么?南南南南南,我幾乎什么也做不了。親愛的月牙,也許我還有一個選擇,就是飛到月牙上,躺在你那個上翹的下頜睡覺,睡醒了到你背面睡覺。你們那里不會到處都是南吧?

      在我這里仰望月亮,你很光滑,有點像死魚的肚子。你每夜白白地播灑月光,不浪費嗎?你不能找點別的事做?我跟你說一個恐怕讓你沮喪的消息,有時候我們頭頂陰云密布,看不到你,你白白地出現在夜空。那些云彩出于嫉妒,擋住了你的光芒。我們以為你那天晚上沒出來,以為你在家里睡覺或者去河里洗澡。所以你出門的時候要看外面有沒有云彩。如果有云彩,你待在家里好了。這些云彩在夜空中飄舞,感覺自己就是月亮。我最了解這些云彩,它們最虛榮。不管你在做什么,它們纏纏綿綿地飛過來,飛過去。自己都不知道往哪兒飛。它們不整潔,我說的是所有的云彩邊緣都不整齊,它們應該像馬車一樣方正,像一個四方形的屋頂一樣飛過來。但它們沒有這個實力。實話跟你說,云彩里邊什么都沒有,只有水蒸氣,有的云帶著沼澤地蒸發的難聞的霧氣。它們是一幫烏合之眾,徒有其表。親愛的月牙,你看見我了嗎?我站在蒙古椴樹下邊,它的葉子革質,反射月光。開白花,干花能泡茶。樹杈上站著一只黑琴雞,紅冠子,屁股有三根向上挑起的白羽毛。我肚子黃綠色,有五條黑道。你看,我舉起了左手,然后是右手,你看到了嗎?如果看到了,你就晃一晃你的下頜。

      親愛的月牙,寫到這里我不知道怎么往下寫了,因為有一片云彩遮住了你的光亮。我是說,你讀到我這封信的時候,云彩故意擋住你,不讓你看到我的身影,不讓我找回定位器,就是那個螞蟻頭,繼續南南南。那該怎么辦呢?我應該變得很大,像老虎那么大。如果是那樣,我就飛不起來了。所以還是保持現在的體重好。

      親愛的月牙,如果你幫我找回定位器,我會把我收藏的寶物都送給你——一對屎殼郎頭上黑色的探須,你拿它當筷子夾菜。我還有一片銀蓮花白色的花瓣,原來準備用它做結婚的吊床,我還不知道跟誰結婚,所以送給你。第三個好東西是蜻蜓的一只眼睛,我發誓它的眼睛不是我挖下來的,是從一只死蜻蜓頭上滾下來的,落在我身旁。這只蜻蜓眼綠色帶熒光,像一個寶石。我舉起蜻蜓的這只眼睛向外瞭望,看它是不是像望遠鏡一樣讓我看得更遠。對不起,什么也看不到。作為工藝品,這只眼還是蠻好的。你對這些禮物滿意嗎?你想要哪些東西在信中告訴我,我去尋找。你如果喜歡這些禮物,就請快一點告訴我螞蟻頭在哪里?我去找到它。愛你的野蜜蜂。

      月牙給野蜜蜂回信:

      親愛的野蜜蜂,你的信我收到了。你這么信任我,讓我感動。我作為月亮不忍心欺騙你,不能為了讓你滿意,就隨便用月牙的下頜向東指一指,向西指一指,好像在幫你,實際是騙你。你的定位器落在了哪里?我這個位置看不到,你如果相信我,我對你說實話,我連你所在的那座山都看不清楚,它連灰塵都算不上。因為我們相距實在太遠了。你所在那個星球可能叫地球,它在我眼里像一粒沙子。你見過沙子嗎?它很小,像螞蟻眼睛那么小。我怎么能分得清地球上哪里是高山,哪里是大河?更看不到你的左手和右手呢。

      親愛的野蜜蜂,你不要著急,我來告訴你怎樣獲得定位。所有的昆蟲都通過個體與星辰之間的夾角來確定自己的位置。你胳肢窩夾的螞蟻王腦袋已經落后了。我說一下新方法:你去尋找一棵韃靼山茱萸樹,它的葉子是卵形,開青灰色的花。找到它,你用后腦勺在這棵樹上蹭。要知道這種樹有磁性,經過摩擦,磁性導入你的身體,然后你就獲得了定位能力,可以飛遍天涯海角,清晰你前進的方向是南是北是東還是西,以及東南,西南,西北,東北等等。我知道,沒有定位就沒法飛行,而且頭顱撞到樹木上是很痛的。

      你說你要飛到月亮上,這不算是一個好主意。先不說你要經過多少年,或多少萬年,也許多少億年才能飛到月亮上。月亮上的氣溫不適合于你呀,白天月球表面溫度是127℃,夜晚是-184℃,你覺得你能適應嗎?我想你夠嗆。所以對你來說,月亮也就是看看而已,不一定到上面來探查究竟。當然,你如果能飛到月亮上,我說的是“如果”,你會看到無與倫比的美麗景象。那時候,你看到的并非是小小的山脈河流,而是浩瀚的宇宙。你聽過宇宙這個詞嗎?世界上所有形容廣闊的詞匯加到一起也沒有宇宙廣闊。所以人們說宇宙浩瀚。浩瀚是什么樣子?我說來給你聽。宇宙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想一下,人們所說的“從東邊到西邊,從南邊到北邊”說的都是開始。有開始就有結束。但宇宙并沒有方位,沒法用空間的坐標來衡量它,也沒有時間的概念計量它。眼睛在這里看到了什么?看到無盡的藍色波浪。波浪里旋轉無數金色的小星星,你現在置身一顆星星上。盡管你沒體察到它的旋轉與運行。星星們在運行,但并非向上,也并非向下,并非向前,也并非向后運行,它按著自己的軌跡運行。你所感受到的飛行來自周圍參照物的移動,這里沒有參照物,時間空間在這里都結束了。宇宙無比浩大,無始無終。藍色波浪之下,白色的光暈像潮水般涌動。不時,深藍的潮汐融化了白色光暈。眼前這些耀眼的金星與其說在旋轉,不如說在翻涌。它們由一個漩渦翻出,如花朵一般,俄而變成更大的漩渦。如果可以比擬的話,眼前的浩瀚如同地球上的沙丘,只是這些沙丘的沙子全都飛了起來,化成藍色,在天空飛舞。而你所在的地球,親愛的野蜜蜂,不過是這些沙粒中的一粒。而你是地球上無數種生物的一種,盡管你肚子上有五條黑道。如果把你放在宇宙上,誰能看見它是一道、兩道還是三道呢?你會問,宇宙里有野蜜蜂嗎?我不確定有還是沒有,但我能感到這里有我們想不到的各種生物。而且,宇宙里生物不一定會動,不一定有翅膀或者爪牙。生物可能是一種思想,藏身一片羽毛里。也可能是一個能量塊,存在一粒沙中。宇宙的一切物體都在運動,沒有開始,沒有結束。每一種物體都精妙地運行在自己的軌道上。

      親愛的野蜜蜂,你聽懂了嗎?我希望你盡快找到韃靼山茱萸樹,把后腦勺靠在樹上蹭,這樣你就恢復了定位的能力。愛你的月牙。

      土撥鼠給閃電寫信:

      親愛的閃電,自從你去年在天空閃了一次,我再也沒有看到你,很想念你。我差不多用一年的時間想念你,反正沒其他事情好做。

      你去年來到萬度蘇草原是在六月份,風鈴草開放鐘形的淡紫色花。羌木倫的河水漲到岸上,把枯死的接骨木沖到草甸子上。然后你來了,在夜間。你是不是像貓頭鷹一樣只在夜間出來活動?你出來的時候太有排場了,廣闊的夜空變成你的舞臺,咔——你出現,隨即消失,前后只有一秒鐘。當時我臉嚇白了,四只爪子連帶邊上繡線菊的葉子一起發抖。你好像是一棵刺楸樹的根須——長在天上的大刺楸樹——突然暴露。你這樣做是為了什么呢?狐貍說你是上帝的胡須。

      我請你在天空停留的時間長一些,讓我們看清你。我記得你從夜空最靠北的仙女座沖下來,沖到芒列巴特山消失了。你在山邊的河谷埋了什么東西嗎?實不相瞞,我到那個地方去過了。我跑過羽狀葉子的花荵叢,掛著霧松蘿的冷杉林和一人多高,有閃亮革質葉子的杜鵑花叢尋找你的痕跡,或許找到燒焦的東西。但什么都沒有,大地上的青草沒有變紅或變白。你為什么要把樹根似金箭射向大地呢?假如大地當時有妖怪,你射中它們了嗎?

      我判斷夜空長著無邊無際的白檀樹的森林,誰也看不清它們的枝葉。你也是一棵白檀樹,而我們這里是一面湖。你被其他樹推進了水里,被我們看到了,這樣說對嗎?我想知道你掉進水里那一瞬看清我們了嗎?

      在萬度蘇草原的森林里,有開黃花的毛茛草,有灰褐色樹皮的水曲柳,還有藍莓、黃百合、小葉杜鵑、刺五加和伏地生長的偃松。鳥類有黃脊、白脊、吃蜘蛛的戴菊鶯,還有長著彎曲的喙的杓鷸鳥。你咔一下照亮大地,它們都現形了,跑也無處跑。你甚至照亮藏在小溪里紅鰭魚身上白色的鱗片。你很性急,對嗎?你照亮了我們后,穿上黑羊毛大衣去了錫林郭勒。

      親愛的閃電,我只是一只土撥鼠,想象力有限,我能描述的就是這些。下面我要對你說一件可怕的事情。

      從去年夏天開始,萬度蘇村來了外地人。他們在草原上騎馬,殺羊,喝酒,唱歌。晚上應該睡覺的時候,他們繼續喝酒,唱歌。最可怕的是他們發現了我們。那天早上,太陽從博格達山頂升上來,像一個黃金的巨大車輪,但放射紅光。從東邊流過來的羌木倫河被太陽光染紅了。我們土撥鼠認為這是一個好日子,把藏在洞穴里面的橡實搬出來,站在草地吃。你知道我們站著吃飯,就像馬站著睡覺。我們面向東方,用前爪捧著橡實咀嚼,樣子像朝拜。

      看啊,一個外地人指著我們喊:快看土撥鼠在祈禱,快去抓它們。這個人瘋狂地喊叫,招來了其他外地人。他們很胖,身穿沖鋒衣,頭戴軟檐遮陽帽,朝我們跑過來。我們藏進洞里。他們蹲著把抄網扣在洞口,找到了洞的另外的出口,點燃蒿草,用帽子往洞里扇。大團濃煙灌進洞里,我們沒法呼吸,只好向外逃,落進了他們的抄網。我以為他們把我們帶回家當寵物。不!我要悲憤地再說一遍,不!這幫人當著土撥鼠的面,用刀把一只土撥鼠的肛門劃成十字,手伸進去,把內臟掏出來扔掉,扔在草地上,沾滿塵土。然后,他用手一抖,這只死去的土撥鼠被甩成一個皮筒子,毛在里面,血肉在外面。他們用刀把這只土撥鼠皮上黃色的脂肪刮下來,放進瓶子里。他們說這是治燒傷最好的油。我實在寫不下去了……

      這太可怕了,閃電。他們殺死了十多個土撥鼠,刮掉了它們身上的脂肪,裝進瓶子里。你可能問,被殺害的土撥鼠包括我嗎?我僥幸逃掉了,藏在山頂的毛榛灌木里看到他們的暴行。關于這件事我不再說了。動物界有一首歌在傳唱——“可憐的土撥鼠,你死于自己的脂肪”。我死也不承認我的脂肪能治療燒傷,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燒傷。

      萬度蘇草原原來有二百多只土撥鼠,現在只剩十幾只。剩下的土撥鼠東躲西藏,想擺脫外地人的捕殺。我們盼望冬季早點到來,外地人離開這里。時間過得太慢了,每天還有旅游者來到萬度蘇草原,我不知道怎么辦。

      萬度蘇村的牧民從來沒這樣對待過我們。每當我們用前爪捧起食物,他們就說“霍日嗨,霍日嗨”,好可愛啊。土撥鼠像嬰兒一樣吃東西。可是,外地人怎么忍心去殺害雙手捧著食物的土撥鼠呢?

      我們對牛說這件事,牛甚至不認真傾聽,照樣吃草,好像我們的傾訴不值得一聽。我們跟燕子說這件事,燕子說快飛走吧,去埃及,去北加里曼丹。可是我們的家在這里,而且沒有翅膀,怎么才能到達埃及?我們的房子耗費了我們一生的精力。每只土撥鼠的家都有三個臥室,兩個儲藏室,一個客廳和一個衛生間。是的,我們從來不在外邊大小便,糞便的氣味會招來天敵。

      我們現在改掉了用前爪捧著食物的習慣,因為我們根本不敢吃東西,也不敢回家,藏在二尺高的衛茅草叢里等待天黑。那些外地人在草地上喝酒,歌唱。如此殘暴的旅游者,殺死土撥鼠,怎么還能唱歌呢?

      親愛的閃電,我給你寫信并不是說他們唱歌的事。我想讓你做一件事——直接劈死他們!以前我以為閃電是藝術品,像驢皮影一樣。綿羊納木罕對我說,真正的閃電可以劈死人,劈死樹,劈開石頭。我問它,閃電的邊緣是刀劍嗎?納木罕說閃電比刀劍還鋒利。既然這樣,快去劈吧!

      我等待黑夜的到來,盼望你出現在黑黑的天幕上。等這些旅游者點起篝火,唱歌跳舞的時候咔一下劈死他們。你如果從寶日罕山的方向貼地皮把閃電劈過來,能一下劈死三個壞蛋,還能省一些電。快來吧,閃電!萬度蘇草原的土撥鼠只剩下12只了,我是其中的一只。

      至于怎么感謝你,我現在腦子亂,還沒想出什么主意。我們送給你漿果,送給你橡實,我們在羌木倫河谷撿到的金沙也可以送給你。這些事都好商量。你到我們洞穴來,喜歡什么拿走就拿走什么。最重要的是快來劈死那些壞蛋。你今晚能來嗎?愛你的土撥鼠。

      ……

      (全文見《十月》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