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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24年第1期 | 孔亞雷:停云(節(jié)選)
      來源:《十月》2024年第1期 | 孔亞雷  2024年01月26日08:42

      孔亞雷,寫作、翻譯,著有長篇小說《不失者》《李美真》,短篇小說集《火山旅館》,文學評論集《極樂生活指南》等,譯有保羅·奧斯特長篇小說《幻影書》,杰夫·戴爾《然而,很美:爵士樂之書》,詹姆斯·索特長篇小說《光年》等。有作品被譯為英、荷、意等國文字。曾獲西湖中國新銳小說獎,魯迅文學獎翻譯獎提名獎,單向街書店文學獎。他住在莫干山下的一個小村莊。

      難道不是所有生者都與你是親戚,

      難道命運之神不是親自接近你為你效力?

      ——〔德〕荷爾德林,《詩人之勇氣》

      -1

      我等了他很久。當然,那里的很久也許跟外面有所不同。他跟我說過很多外面的事。但你也知道,時間跟別的東西不太一樣。時間是無法形容的。不像一棵樹,一塊石頭,甚至一朵云,時間沒有高低,沒有大小,沒有形狀也沒有顏色。時間就像……時間。大部分時間你都感覺不到時間,不是嗎?但那才是對的。那是好事。那說明你平安無事。如果你感覺到了時間,那往往說明有什么地方出了問題。感覺越強烈,問題越嚴重。

      那正是我當時的感覺。

      我感覺時間過得既快又慢。一方面,我覺得時光飛逝,仿佛他離開已有數(shù)載,但實際上(根據(jù)這里的日歷)才三個月。另一方面,我又因他隨時會出現(xiàn)而度日如年。此外,更迫切的是,對我來說,時間現(xiàn)在不僅是一種抽象的感覺,還是一種具體可見,甚至觸手可及的事實:我的肚子正一天天變得越來越大。

      夜深人靜,我常將手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我想象腹中的她,或者他,此刻會是什么模樣。像個肉做的果核?不知為什么,有時我覺得我懷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時間本身。

      時間正在我體內(nèi)生長。

      時間正在我體內(nèi)膨脹。

      不過,這種幻覺也許并非毫無來由。也許,那就是為什么,據(jù)村中一直以來的傳說,如果離開這里,只有兩種人能在外面的世界存活:身懷六甲的孕婦,或滿月前的嬰兒。難道說時間的秘密就隱藏在胎兒身上?或者說——且不管那秘密到底是什么——胎兒(及幼嬰)就像某種帶有神秘力量的砝碼,可以平衡兩個世界間的差異?因此其他人,那些沒有砝碼的人,一旦到了外面就會失衡,身體會無法適應(yīng),很快便會衰竭而死。就像離開水的魚。

      但那還不是最可怕的。

      比肉體不適應(yīng)更可怕的,是靈魂的不適應(yīng)。就像老人們說的,即使你能挺過身體的煎熬,你也會因驚恐而死。因為外面是個極其可怕的、噩夢般的世界。欺騙。背叛。陷害。虛情假意。自相殘殺。奴役與酷刑。戰(zhàn)火與硝煙。饑餓與瘟疫……從小我們就縮在父母懷里,像聽鬼故事一樣聽老輩人講述外面世界的各種悲慘景象。不聽話就把你送到外面去!那是幼時我們最常聽到也是最有效的恐嚇。

      但漸漸恐懼變成了誘惑。

      也許正是因為這里的恐懼太少了。少到令人珍惜,甚至渴望。我知道一個男孩喜歡用燭火燒自己的手臂。有個女孩熱衷用小刀割自己的大腿。還有個女孩將滾水灌進自己的喉嚨。原因很簡單:因為那樣很痛。我們需要用它來澆滅體內(nèi)的火焰。有時別人——通常是姐姐或母親——會在我們眼中看到那火焰閃爍的余光。比如,有次大姐突然莫名其妙地盯著我說,忍一忍,很快就會過去的。我經(jīng)常想起這句話,就像那是什么座右銘,雖然我并不太確定她的意思。她說得很快過去,到底是指這段時間,還是這輩子?

      或許兩者是一回事。因為在這里,一切都是安排好的。無論是一段時間還是一輩子。無論是愛情還是婚姻。無論是生還是死。是的,你沒聽錯,這里連死都是安排好的。為了控制村中的人口數(shù)量,不管健康狀況如何,一到七十,老人就會在家人的環(huán)繞陪伴下,服用一劑毒草汁安然逝去。而幾乎與此同時,也會有一個嬰兒呱呱落地——生與死如此相互匹配緊密相連,以至于仿佛根本不存在生死。生命在這里連續(xù)不斷,循環(huán)往返,周而復(fù)始。就像一個完美無缺的圓。

      事實上,這里唯一不完美的地方,就是它太完美。

      我想給這完美打開一個缺口?;蛘哒f,我想成為一個缺口。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的機會來了。

      他說他是個漁夫。他說他姓黃。他身上有股雨的味道。當他抱緊我的時候,我感覺就像被裹在一小朵灰色的云里。并不是說他有多胖,或有多高大魁梧。相反,他是個身材瘦小精干的男人。雖然才過了幾個月,但說實話——不知為什么——我已經(jīng)幾乎忘了他的長相。不,我并非不喜歡他。只是我已經(jīng)很難分清那種喜歡,那種愛,那種恍若置身云中的飄浮和暈眩感,究竟是因為他這個人,還是因為他來自的那個世界。或許不管他長什么樣,我都會愛上他。因為外表根本無足輕重,唯一重要的是:他來自另一個世界。我想去的那個世界。我將要去的那個世界——通過他。

      所以問題不在于我是否喜歡他,而在于他能否看得上我。不過,對此我相當自信。

      他出現(xiàn)的消息迅速傳遍了全村。大家已經(jīng)忘了上次有外人闖進來是什么時候。(五十年前?一百年前?)首先,他是怎么進來的?這里的入口不僅極為隱蔽,而且每過幾年就會變化移動,因此經(jīng)常連我們自己也搞不清具體位置。桃花林?溪水?山縫?村長立即派人去查看入口,并吩咐將其用枯木加以遮掩。隨后他便熱情安排那年輕漁夫的酒飯住處。當然,他將住在我家——為什么?因為村長就是我父親。

      事情比我想象的還簡單。眼神是更偉大的語言。他就睡在我隔壁,也就是大姐出嫁前的房間。這里沒有誰家會設(shè)客房,因為不可能有客人。我必須抓緊時間。他隨時可能離開。我必須確保自己能懷上。怎么確保?你也許會問。這是我們的秘訣。這兒有一種草藥,夏天結(jié)的紅色小果曬干磨粉后能促使懷孕,而其枝葉用來煮成濃汁則可以防止懷孕。也正是靠這個,我們才能保證生死循環(huán)的暢通無阻。

      不,我并不是第一次。事實上,你甚至可以說我經(jīng)驗豐富。怎么說呢?貞節(jié)在這里并不被看重。因為貞節(jié)會導(dǎo)致壓抑,壓抑會導(dǎo)致嫉妒,而嫉妒……嫉妒會打開通向地獄的大門。對我們這種與世隔絕的狀況尤其如此。那就是為什么我們幾乎不知嫉妒為何物,因為根本無可嫉妒:這里沒有貧富貴賤,沒有競爭,沒有什么需要奪取,一切都是公有,都平均分配、成果分享——包括妻子和戀人。

      其實在他出現(xiàn)之前,我就仔細考慮過出逃。正如我前面說過,即使真能找到出口(同時也是入口),也只有身懷六甲或幼小嬰兒才能在外面存活。而且那也只是在理論上。幼嬰顯然不可能獨自存活。身懷六甲倒是可以。我不是沒想過讓自己“違法”懷孕(那很簡單),然后獨自逃出去。但這樣做有兩個問題:一是我很難想象如果沒人在外面接應(yīng)會發(fā)生什么事,正如我從小被教導(dǎo)的,在外面那個世界,即使我的肉體能適應(yīng),我的靈魂呢?二是出口。就我所知,至少這幾年,沒有人知道出口在哪兒。再說,即使知道也無濟于事:它不僅飄忽不定,且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會立即被封死。

      而他的出現(xiàn)讓這兩個問題都不再是問題。

      但我突然意識到還有一個問題。我必須讓他在這里待得盡可能久一點。最短也要等我確定懷上后三個月。否則我體內(nèi)的“時間砝碼”就無法發(fā)揮作用,他把我救出去也是白搭:我會帶著體內(nèi)尚未成形的種子死在外面。而且他一旦離開,出口很快就會被封閉。所以如果他不得不提前離開,如果我不得不等上一兩個月甚至更久,那么他很可能就再也找不到入口。更可怕的是,如果我出不去,那么即使把孩子生下來,她也會被強行灌下毒草汁。因為,前面說過,村中的人口數(shù)量必須嚴加控制,任何沒有“份額”的嬰兒都將不得不消失。

      完美是殘酷的。

      這殘酷正向我逼近。因為我沒能順利解決上面這個問題。雖然我想方設(shè)法,費盡口舌(更確切地說是費盡暗示,我不可能直說),但父親還是決定在九天后將他送離這里。顯然,父親這樣做的理由無可辯駁:他在這兒待得越久,我們的處境就越危險,我們被外面世界發(fā)現(xiàn)的可能性就越大,后果就越不堪設(shè)想。而他在這幾天里對外面世界的各種描述——漢朝?魏晉?戰(zhàn)亂?政權(quán)更迭此起彼伏?——更進一步加深了大家的恐懼。

      那么,也許有人會問,既然如此,你為什么偏偏想出去?的確,我剛才甚至用了“救”這個字,就好像里面比外面那個世界更恐怖,更令人害怕。是的,我也想問自己,為什么?因為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從各方面看,實際情況都正好相反:這里安寧,平和,無憂無慮,完美無缺——幾乎。所以只能說那是一種直覺?;蛘哒f一種欲望。不,沒有什么欲望能持續(xù)燃燒那么久。那更像某種使命。不過使命這個詞又太崇高,我恐怕配不上。我寧愿稱之為某種任務(wù)。雖然作為任務(wù)也還是莫名其妙:我既不知道是誰交給了我這個任務(wù),也不知道這個任務(wù)究竟目的何在。我只知道一點:我必須完成這個任務(wù),不顧一切,不計代價,不擇手段。

      但眼看著這個任務(wù)就要失敗。距他離開已有整整一百天。在我腹中不斷膨脹的時間已越來越難以掩飾。就在他離開前的那第九夜,他說既然不得不走,為了我們的孩子,他會在沿途一路標記,并回城立即稟告太守,帶人前來救我。(是的,他也不自覺地用了“救”這個字。)那會毀了這里,我說。怎么會呢,他安慰我說,最多也就是收點田稅而已,這里如此偏僻,外人幾乎不會進來,而里面人也不敢出去。他會跟太守談好,讓他來做這里真正的村長,然后一旦待滿三個月,他就帶我離開這里,去外面找個地方安居樂業(yè),生兒育女。你不是說這里的人口每隔幾年就會變化嗎?若果真如此,他說,不用多久,這里就會恢復(fù)原狀,一切照舊。照舊與世隔絕,照舊自耕自足,照舊完美無缺。難道不是嗎?

      難道不是嗎?我不得不承認他講得有道理??上А@然——不知何故,他的計劃沒有成功。也許他一直在騙我,也許他早有妻室,也許他根本就沒去找什么太守。也許還有別的也許。但所有也許都毫無意義。所有也許都通向同一個結(jié)論,那就是我不可能再指望他。

      我只剩下最后一條路。我常常找機會去查看那個據(jù)說外面是大片桃花林的山縫出口。雖然早已被黃泥封死,但只要一個青壯男人,只要花上幾個月色皎潔的夜晚,一切就將迎刃而解。我早已想好這個男人會是誰——就是我最可能嫁的那個人。于是,有天我把他領(lǐng)到僻靜處,告訴他這是他的孩子,如果他想讓孩子活下去,就得幫我打開這個通道。一開始他猶豫不決??墒牵f,我們是要成婚的。我告訴他,如果孩子死了,我們即使成婚也會痛苦一輩子。再說,我提醒他,沒有我,你照樣可以成婚。事實上,我們倆都知道,對于成婚,他有許多選擇,所以除了答應(yīng)我,他別無選擇。

      我首先看到的是一片白色。一片無邊無際的白。就像走進了一本沒有字的書。

      難道桃花變成了梨花?

      然后我才感覺到一陣寒意——我穿著單薄的春裝。我原本還擔心太熱。畢竟已是七月,不是嗎?

      答案顯然是不。

      因為那既不是桃花,也不是梨花。

      那是雪。

      0

      陶淵明是小說家嗎?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首先應(yīng)該來看看“小說”這個詞的來源。漢語中“小說”一詞最早見于《莊子·外物》: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于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顧名思義,這里的“小說”即“微小之說”,“瑣屑之言”,莊子認為,由此很難抵達真理大道——就像拿細小的釣竿,在用來灌溉的溝渠之間,除了泥鰍之類,不可能釣到什么大魚。孔子對此持類似看法?!墩撜Z》中對小說的評價是“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而班固更是在《漢書》中宣稱“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由此可見,雖然小說這一體裁的特征——以虛構(gòu)為核心,由個人化瑣碎細節(jié)構(gòu)成——從古至今并未發(fā)生實質(zhì)性的變化,但其地位卻有天壤之別。也就是說,跟當今不同,在上古時代的中國,“小說”是一種極其不被看重,“君子不為”的低級文類,而這也直接導(dǎo)致了中國上古小說從形式到內(nèi)容,乃至于到概念上的虛弱——就像很難說樹苗是真正的樹,盡管你也不能說它不是樹。

      但這種狀況在魏晉之際突然有所改變。其重要原因之一,是由于時局動蕩,以儒家為代表的“真理大道”的價值觀開始坍塌——儒家所關(guān)注的現(xiàn)實世界也隨之變得不再那么重要。正如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所說:“從漢末到六朝為篡奪時代,四海騷然,人多抱厭世主義;加以佛道二教盛行一時,皆講超脫現(xiàn)世,晉人先受其影響,于是有一派人去修仙,想飛升,所以喜服藥;有一派人欲永游醉鄉(xiāng),不問世事,所以好飲酒?!保ā遏斞溉返?卷,310~311頁)很顯然,跟服藥和飲酒類似,小說——無論寫還是讀——同樣是前往另一個世界的終南妙徑。

      或許這也解釋了為什么這一時期小說創(chuàng)作不僅日趨繁榮,而且題材多以奇聞逸事、談神論鬼等志怪故事為主。這點光看當時那些書名就一目了然(大多已經(jīng)亡佚)。比如《神異記》《靈鬼志》《玄中記》,比如《陸氏異林》《孔氏志怪》,等等。而其中公認最著名并留存至今的有四部,即張華的《博物志》、干寶的《搜神記》、王嘉的《拾遺記》,以及陶淵明的《搜神后記》。不過,對于最后一部是否確實為陶所著,歷來存有爭議。如果是,則開頭那個疑問就已不解自答:陶淵明當然是小說家,再確切一點,我們或許更應(yīng)該這么說:他當然也是小說家,因為他更廣為人知的頭銜,是詩人。

      事實上,除了李白杜甫,陶淵明可能是知名度最高的幾位中國古代詩人之一?!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是婦孺皆知的千古名句。但多少有點奇怪的是,即便如此,他最出名的作品卻不是詩,而是一篇散文作品。當然,那就是《桃花源記》。這個故事如此有名,以至于已經(jīng)化為一句成語:“世外桃源?!焙敛豢鋸埖卣f,陶淵明筆下那個神秘的世外桃源,幾乎可被視為中國人在世俗宗教意義上的“天堂”——但如果說西方文化里的天堂給人一種無邊無際兼無所事事的感覺,相比之下桃花源不僅規(guī)模要小得多,其居住者過的也是日常勞作的農(nóng)耕生活。而且,更重要的是,不同于西方的死后上天堂,這個中國式的天堂是在“世外”——世界之外,而非世界之后。

      用現(xiàn)在流行的科幻術(shù)語說,世界之外,就是“平行宇宙”,就是“穿越”或“時間旅行”。從實際效果層面說,飲酒和服藥(從黃酒到威士忌,從五石散到LSD),以及閱讀(尤其是閱讀虛構(gòu)了另一個平行世界的小說),難道不正是最古老而便捷的“穿越時空”?那就是幻想類故事往往在亂世大行其道的原因:大眾對“超脫現(xiàn)世”的需求。但為什么是“桃花源”?“桃花源”何以成為中國人心靈深處如此深邃而不可磨滅的天堂象征?《桃花源記》這一文本所散發(fā)的神秘能量究竟源自何處?這才是我們接下來真正想要探究的。

      最直接的來源,當然就是陶淵明本人。

      陶淵明的一生充滿疑點。除了之前提過的他是否為《搜神后記》的作者,從出身家庭到出仕經(jīng)歷,甚至他的字號,在學界幾乎都有爭議。為簡潔起見,我們在這里只取最通用、公認度最高的,即他公元365年(東晉興寧三年)生于江洲尋陽紫桑(今江西九江附近),逝于公元427年(宋元嘉四年),享年62歲。他字元亮,入宋后更名陶潛。家族譜系主要包括:其曾祖父陶侃作為東晉開國功臣,官至大司馬,受封長沙郡公,其祖父陶茂曾任武昌太守,其父陶某曾任安城太守(在他八歲時去世);而在母系這邊,其母孟氏則為當時的大名士孟嘉之女。

      即使上述信息或許并非絕對無誤,但至少有兩點可以說毫無疑問。一是陶淵明的人生橫跨晉宋兩朝,因此不難想象他所處時代環(huán)境的跌宕混亂。二是他的家族在仕途上的表現(xiàn)一代不如一代,呈直線下降趨勢,以至于到了他父親這里,我們甚至無法在史籍里找到具體的名字(盡管有種不太被認可的說法是其父名為陶逸——近乎諷刺地與“逃逸”諧音)。綜合這兩點,我們便能給陶淵明一個明確的身份定位:一名亂世中的沒落貴族。

      這一身份對他最終成為偉大作家至關(guān)重要。如果不是出生官宦之家,他就不可能有機會從小飽讀詩書,為今后寫作打下堅實基礎(chǔ)。又因為身處亂世,家道中落,使其文學儲備沒有發(fā)揮正常情況下較為低級但卻實用的世俗功效,即成為政府官員,而是正好相反,通過三番兩次的“辭官”,通過放棄仕途與權(quán)力,回歸田園生活,他似乎在不經(jīng)意間——幾乎像是碰巧——讓這種儲備完美實現(xiàn)了其本來的終極目的:藝術(shù)。

      陶淵明也許是世界文學中最早的自傳性作家之一。他在29歲“高齡”才顯然不太情愿地初次出仕,“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此后他又做過幾次官,但都遵循“少日自解歸”的模式,而其中最有名的也是最后一次,是他在41歲時擔任了不到三個月的彭澤縣令,其產(chǎn)物是一篇偉大的辭賦:《歸去來兮辭》(關(guān)于它稍后我們還會詳細談到)。事實上,只要稍加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從辭官、飲酒到農(nóng)耕、貧窮,他最好的作品都與其人生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這種相關(guān)性到了如此程度,以至于作品與作者的生活方式已經(jīng)融為一體、不可分割,就像另一位著名的隱士詩人拉金,或者更著名的惠特曼。

      但這種自傳性同樣遭到了質(zhì)疑。有一種論點認為——以田曉菲的《塵幾錄——陶淵明與手抄本文化研究》(中華書局,2007年8月第一版)為代表——陶淵明那種迷人的隱士風范其實是后人(主要是以大詩人蘇軾為首的宋代文學集團)通過手抄本文化對其加以“塑造”的結(jié)果。在我看來,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即使這種說法是正確的(我并不這樣認為),它也基本上毫無意義。因為,極端一點說,就算陶淵明是被虛構(gòu)出來的,那又怎么樣?那又有什么區(qū)別?什么都不會改變。陶淵明仍然是陶淵明。他的藝術(shù)——不管是其作品還是生活——早已超越了所謂的真實。打個不太恰當?shù)谋确剑合胂胭Z寶玉好了。難道他不是比大部分真實的歷史人物更真實、更動人、更栩栩如生?甚至包括虛構(gòu)了他的曹雪芹。

      將陶淵明與賈寶玉聯(lián)系在一起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荒謬。事實上,他們倆享有一個重要的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是在女人堆里長大的。自然,前者沒有后者那么夸張,但正如近期出版的一部關(guān)于陶的專著——劉奕的《誠與真》(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2月第一版)——所(正確)指出的:陶淵明幼年喪父,因此在個性及精神上主要受其母孟氏引導(dǎo),而這對他后來的寫作和人生產(chǎn)生了本質(zhì)性的深遠影響。(的確,率性而為,迷戀日常生活,對權(quán)力的摒棄和缺乏興趣,這些構(gòu)成陶淵明風格的基本元素,都帶有某種女性化特征。)不過,和絕大部分學者一樣,劉奕同樣也忽視了陶淵明生命中的另一位重要女性。而在我看來,正是這位神秘的女性,這個近千年來始終被遮掩的秘密,才是解開陶淵明之謎的關(guān)鍵所在。

      一個千年秘密?要是你對此嗤之以鼻,認為這純粹是故弄玄虛,我也絲毫不感到吃驚。因為很大程度上這確實難以置信:考慮到陶學研究的深度與廣度,怎么可能還有什么關(guān)鍵點不曾被揭示,被反復(fù)探討,或至少是被觸及?唯一的解釋是它實在不像個秘密,而這是保存秘密的最佳方式——正如偵探小說中經(jīng)常提到的,藏起一樣?xùn)|西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它放在最顯眼的地方。而就陶淵明而言,這個地方就是《歸去來兮辭》。

      在通常版本里,這首著名的辭賦都是與正文前的短序并置呈現(xiàn)。其序全文如下: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缾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shù)。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求之靡途。會有四方之事,諸侯以惠愛為德,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為小邑。于時風波未靜,心憚遠役,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zhì)性自然,非矯勵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猶望一稔,當斂裳宵逝。尋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順心,命篇曰《歸去來兮》。乙巳歲十一月也。

      這里出現(xiàn)了一個人名——程氏妹。程氏妹是誰?官方的說法是陶淵明同父異母的妹妹,因嫁給程姓男子而被稱為程氏妹。長期以來,學界都幾乎毫無爭議地認為,這篇序文里提及的“為妹奔喪”,不過是陶淵明用來辭官的借口和托詞,而其更實質(zhì)的原因,是他所宣稱的“不為五斗米折腰”——這句話不僅見于《晉書》《南史》《宋書》等各大史書,還進入了民間口語,成為一句常用的反權(quán)力標語(雖然對于“五斗米”也有各種說法,但那不是本文的重點)。這種對“程氏妹之死”的視而不見,一方面是因為《歸去來兮辭》在文風上所散發(fā)的如釋重負般的欣然(盡管不無傷感),另一方面,在我看來更重要的原因,是來自對程氏妹身份問題上認識的偏差。

      糾正這一偏差需要求助于陶淵明另一篇相對不那么有名的散文:《祭程氏妹文》。《歸去來兮辭》的創(chuàng)作時間幾乎與程氏妹去世重合,而這篇祭文寫于作者為程氏妹服喪滿十八個月之際,奇怪的是,時間似乎不但沒有沖淡,反倒加深了喪親的悲傷:與《歸》的輕逸相比,《祭》的沉郁之深不僅有違于情感的時間規(guī)律,甚至也超過了兄妹之情的正常尺度?!罢l無兄弟,人亦同生。嗟我與爾,特百常情。慈妣早世,時尚孺嬰。我年二六,爾才九齡。爰從靡識,撫髫相成。”這段話透露了幾個信息:1.他們是同父異母;2.程氏妹母親——即陶淵明父親之妾——離世時他12歲,其妹9歲(也就是說,兩人相差三歲);3.他們青梅竹馬,情深義重。事實上,我們只要稍加留意就會發(fā)覺,這種情感之強烈,之凄楚——從開頭的“梁塵委積,庭草荒蕪。寥寥空室,哀哀遺孤”到“白雪掩晨,長風悲節(jié)。感惟崩號,與言泣血”,再到結(jié)尾處的“死如有知,相見蒿里”——與其說是兄妹,不如說更像夫妻。

      但不知為什么,似乎沒人意識到這點。也許是我孤陋寡聞。我只在“百度知道”里搜到一篇署名“鄧萍834146990”的短文提出了類似的懷疑(https://zhidao.baidu.com/question/418545460.html),但她(或他)得出的結(jié)論卻站不住腳——她認為程氏妹是陶家的童養(yǎng)媳,也就是說,他們根本不是兄妹,而是夫妻。但若果真如此,那為什么程氏妹會“喪于武昌”?武昌并非陶淵明的居家所在。而假如兩人并非同父異母,為什么祭文中要特意提及“慈妣”?文中還提到“藐藐孤女”,但所有史料都表明,陶淵明有五個兒子,并無女兒。所以很顯然,他們不可能是現(xiàn)實意義上的夫妻關(guān)系,即使我們不得不承認,陶淵明的文字似乎透露出了某些蛛絲馬跡。什么蛛絲馬跡?你或許會問。我們不妨先再來看一看他的另一首詩歌名作,《停云》。

      《停云》開頭同樣有幾句短序:停云,思親友也。罇湛新醪,園列初榮,愿言不從,嘆息彌襟。隨后是詩歌正文:

      靄靄停云,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

      停云靄靄,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陸成江。有酒有酒,閑飲東窗。愿言懷人,舟車靡從。

      東園之樹,枝條載榮。競用新好,以怡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豈無他人,念子實多。愿言不獲,抱恨如何!

      《停云》寫于陶淵明40歲,即在他任彭澤縣令,不久解職并作《歸去來兮》的前一年(也就是程氏妹去世的前一年)。對這首詩的解讀大多集中于當時各地戰(zhàn)亂的政治背景上(“八表同昏,平路伊阻”),卻忽視了其“思親友”的主題。請注意,是“親友”而非“朋友”。且這里的“親友”顯然并非泛指,而是特有所指,因為“豈無他人,念子實多”。這個“子”是誰?他思念的這位親友是誰?鑒于那篇當時尚處于未來的祭文,我們無法想象還有別的更合適的人選——除了程氏妹。不,其實還有一個人。一個比程氏妹更神秘,面貌更晦暗不清的女人,那就是程氏妹的母親,陶淵明的庶母。她在陶淵明不到3歲時進入陶家,在他12歲時離世(所以她、生母孟氏和程氏妹,構(gòu)成了一個三角形的女人堆)。這個沒有名字的女人,這個他父親的女人,這個對他而言既是母親又非母親的女人,這個陪伴他度過童年和少年時期的女人,在陶淵明的生命中究竟占據(jù)了一個怎樣的位置?不過,如果說我在暗示什么,那么我也缺乏證據(jù)(我正在找)。我所擁有的——到目前為止——只是一個學者的直覺。這并沒有聽上去那么可笑,如果你知道牛頓最重要的科學發(fā)現(xiàn)都是先有結(jié)論再去證明,而不是我們以為的反過來。的確,正如有人已經(jīng)指出的,科學(包括學術(shù))研究同樣需要靈感(如果不是更需要的話),它們與藝術(shù)創(chuàng)造之間的距離,也許比表面上看起來要近得多——就像時空旅行理論中蠕蟲穿過蘋果造成的時間蟲洞。

      讓我們回到《歸去來兮辭》。寫下這篇辭賦的41歲,對于陶淵明是一次重大轉(zhuǎn)折。他的人生由此一分為二。他再也沒當過官。他第一次開始真正下地種田,“躬耕自資”。他日漸貧窮,輕度酗酒,同時佳作連連。而結(jié)合之前對程氏妹身份的推測,我們就很難再認為“為妹奔喪”對于這一轉(zhuǎn)折只是個敷衍的托詞。事實上,我們甚至應(yīng)當說,它聽上去越像是個借口,就越不可能是個借口。那么《歸去來兮辭》中那近乎神秘的快意又作何解釋呢?無法解釋。就像我們同樣也無法解釋《祭程氏妹文》中的悲慟。他們之間到底發(fā)生過什么——如果史學實在無法完成這個任務(wù),也許我們只能將其交給小說。因為,就像諾瓦利斯所說,小說就是被歷史遺漏的東西。

      當然,這是對小說的一種另類定義。我們在開頭就說過,小說更醒目的特征是它的虛構(gòu),也正是因為虛構(gòu),使其在中國上古時期備受輕視。是什么讓小說的地位突然改變了呢?同樣是虛構(gòu)。一種升級的虛構(gòu),一種特殊的虛構(gòu),一種——再次借用時間蟲洞的比喻——可以繞過世界表面,直抵現(xiàn)實本質(zhì)的虛構(gòu)。通過這種獨特而奇異的虛構(gòu),小說最終展現(xiàn)出自己無可匹敵的魔力:它可以比現(xiàn)實更現(xiàn)實,比歷史更真實,比真實更真實。

      既然提到小說,我們就不免再次想到文初那個疑問:除了詩人,陶淵明是否還是個小說家?答案是肯定的。因為《桃花源記》就是一篇真正的小說,即使我們否認他是《搜神后記》一書的作者。如此看來,從《停云》(詩歌,40歲)到《歸去來兮辭》(辭賦,41歲)再到《祭程氏妹文》(祭文,43歲),最后到《桃花源記》(小說,54歲),這里既有時間上的推進,情感上的推進,也有文體上——從非虛構(gòu)到虛構(gòu)——的推進。不僅如此,我們還感覺仿佛有條若隱若現(xiàn)的秘密線索,將它們連接在一起。而那條線索,那個秘密,就是程氏妹。

      作為陶淵明晚年最重要的作品,《桃花源記》完美符合薩義德所說的“晚期風格”。這種風格,薩義德在《論晚期風格——反本質(zhì)的音樂與文學》(三聯(lián)書店,2009年6月第一版)一書中指出,最典型的特征是怪異,具有強烈的總結(jié)性和寓言感,猶如某種密碼。(比如亨利·詹姆斯的《叢林猛獸》和海明威的遺作《伊甸園》,前者的密碼是同性戀,后者是厭女癥。)也許那就是為什么與其他幾篇相比,《桃花源記》看上去似乎跟程氏妹毫無關(guān)系。因為它是一種密碼。因為它與作者最隱秘最痛切最不為所知的人生秘密有關(guān)。于是,幾乎在無意之中,陶淵明由此將小說這一原本不被看重的文體驟然拉升到一個新的高度。從這個意義上,《桃花源記》甚至可被視為中國第一篇真正的小說[用魯迅的話說,“可以看作唐人傳奇文的祖師”(《且介亭雜文二集·六朝小說和唐代傳奇文有怎樣的區(qū)別?》,《魯迅全集》第6卷,第323頁)]。難道這就是“桃花源”如此深入人心的原因?難道這就是《桃花源記》神秘能量的來源?因為小說之所以能借由虛構(gòu)抵達現(xiàn)實的核心,就在于它能將最個人的秘密轉(zhuǎn)化為每個人的秘密。

      很多時候,我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那樣一個秘密。

      這同樣適用于對《桃花源記》最主流的闡釋——正如逯欽立在《關(guān)于陶淵明》一文中總結(jié)的:“東晉之末,農(nóng)民革命處于低潮,廣大農(nóng)民意識不到自己的力量,只有在逃亡道上求生存,在幻想之中求慰藉,因而這個地區(qū)有可能產(chǎn)生桃花源一類的烏托邦?!保ā短諟Y明集》附錄一,第256頁,黑體為筆者所加)他隨后援引列寧的話:“一個國家的自由愈少,公開的階級斗爭愈弱,群眾的文化程度越低,政治上的烏托邦通常也愈容易產(chǎn)生,而且保持的時間也愈久。”(《兩種烏托邦》,《列寧全集》第十八卷第349頁)

      有最主流的,也有最私人的。以我本人為例,就在寫下這句話的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為什么會對“桃花源”如此感興趣?或者,更確切地說,我為什么對逃離“桃花源”如此感興趣?或者,甚至,更直接一點說,我為什么要逃離我的“桃花源”?

      ……

      (全文見《十月》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