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日可追》
《來日可追》
作者:張廣天
出版社:四川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3年11月
ISBN:9787541167799
第一章 亨利路上的薇拉阿姨
一
每到星期四下午,他總要來襄陽公園的梧桐大道下坐一會兒。那些高大的梧桐樹下有兩排木條制的長椅,因為樹高,葉子濃密,偏西的太陽照不透,樹影斑駁,顯得很暗。其實,他非常不喜歡這種不明朗的光色,只是他想坐在那里好好吃一個蘋果。蘋果是偷來的,在公園門口報刊亭邊上的水果攤上偷來的,不經意地掠過,擦著籮筐站不穩的樣子,順手就滑進衣袖。每個星期四他都偷一個,每次都沒有失手。他從瑞金路的畢祿中學出來,要回永嘉路的家,這里就成了中站。星期四下午是音樂課,學唱一些外國民歌,他與教唱的合唱指揮關系不錯,指揮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他早退。其實,早退有什么好呢?別人都不走,唯獨他走,一個人孤零零地在街上飄。為了證明早退有些好處,他便偷一個蘋果來安慰自己。這是九月剛開學不久的日子,蘋果初熟而新鮮,果味聞起來比吃起來香。他喜歡這香味,與秋天將要逝去的花葉的氣味交織在一起。這是植物將死又圓滿的味道,算不上口舌的享受,更多是一種氣氛的渲染。
他慢慢吃一只蘋果,沉浸在情緒漫射到野外的舒暢中。在城市里久居的人盼望著野外,而在野外耕作的農人其實是憎惡土地的。農人好比花鳥魚蟲,是野外真實的一部分;野外對于城里人,是風景,是裕足的空間,是承載遐思的意象。啊,這處幽暗而不太明朗的境地,對他來說真的不算什么稱心的遐思境地,他更喜歡復興公園,那里明麗而嬌艷,有滿園的玫瑰和月季;如果僅僅是為了坐著吃蘋果,他或者下星期就準備換地方了,可是這天,他遇見一個人,令他稀奇。
這是一個老婦人,滿頭白發,長著外國人的面貌,卻穿著上海人的衣衫,剛入秋,她就將綢緞面子的棉襖緊緊裹在身上。她眼睛布滿血絲,神情惱怒,對她身邊的年輕女子不斷抱怨。她說的是外國話,語速很快,很難辨析是哪國語言。他伸長耳朵聽,似乎聽見воскрсенье,eдете幾個詞,這個他多少知道一點,這是俄語,因為他們學校有俄語班,坐在他一旁的女生就是俄語班的。他曾經因為俄語字母書寫漂亮而向那個女生學了一點。眼下這個老婦人對一個上海女子說著俄語,那女子盡管話不多,但回答時也能很流利地說俄語。這是一番什么景象?這顯然不是什么游客,看起來是久居在上海的人,也不像是俄語出版社的編輯,更不像是外語學院的教師。她們看起來是一家人,長輩和晚輩。她們說話間的神氣,與上海人家的婆媳或者母女沒有什么兩樣。他想,他似乎聽到她們在抱怨物價、居住條件、退休金之類的。其實他聽不懂語詞,卻熟悉那樣的語境。
這對他來說是一件新鮮事。一個俄國老太太住在上海,有一個上海女兒。不,這會兒他確信這個女子不是她的女兒,因為女子的容貌一點都沒有外國人的特征,是典型的上海女人,丹鳳眼,厚厚的小嘴唇,與他鄰居阿姨長得有幾分像。他想,如果老太太又是抱怨,又是數落,恐怕更像是兒媳婦。
這時候有個四五歲的小男孩跑過去,一個踉蹌摔倒在地,母親追上來扶起男孩。外國老太太忽然用上海話斥責母親,說:“儂勿看看牢小人,跌壞面孔乃么尷尬了!”
老太太與女子坐在他對面的長椅上,隔著一條寬闊的大道,那么遠,聲音卻很大,他明明聽清這是上海話,而且是地道的老式上海話,原先法租界的人才會說的那種腔調。這至少說明,老太太在上海生活幾十年了,怕是舊社會就過來了。
這是多么稀奇的一件事!第二天一早,他就將這事去與鄰座的女孩說,那女孩哂笑他,說這有什么稀奇的,上海曾經有許多白俄,都住在新樂路和皋蘭路一帶,離學校并不遠。
新樂路就在襄陽公園后面,難道那個老婦人就是住在新樂路上的白俄?
他又去找翟雋逸,告訴他老婦人的事。翟雋逸也是俄語班的,與他相處極好。雋逸并不知道白俄的事,也好奇,于是相約一起去看一看。
二
下一個星期四下午,他們雙雙逃離音樂課,一起到襄陽公園的梧桐大道下,擇定原先那個座位坐下。然而,對面的長椅上是空的,那個俄國老婦人并沒有來。他們從一點鐘一直等到三點鐘,依然不見她來。于是,他們往公園里四處去尋覓,期望老婦人會在別處出現。可是,他們走了三圈,連月桂樹和冬青樹后面的窄道都去看過了,還是沒有尋到。他們走累了,便到公園北門附近的一片草地上躺下。這座公園并不大,南面正門對著淮海路,稍稍偏向襄陽路,北門開在新樂路上。他們躺下后,面朝西邊的斜陽,正逆光對著墻外那穹窿狀的藍色圓頂,他們覺得稀奇,猜測那圓頂下的建筑物是教堂,可是又生疑,衡山路和西藏路那邊的教堂并不是這樣格式的。這時候,從墻邊樹叢里鉆出一個男孩,年紀與他們相仿。男孩朝他們走來,一屁股就躺在他們邊上,問他們借火柴要燃一支香煙。他們還沒有學會抽煙,自然沒有火柴借給男孩。男孩起身走了,去別處尋火柴,一會兒燃上煙又回來了,依然躺在他們邊上,還緊靠著翟雋逸貼過來。
“不吃煙嗎?”男孩問。
“不會。”雋逸回他。
“看你們真是戇徒,連香煙都不會吃。買票進來的吧?我是從墻根那里進來的。看,那邊,磚墻邊上有欄桿,有一根彎了,頭側一下,身子就過來了。”男孩指給他們看那處彎曲的欄桿。
他起身走過去試試,果然進出無礙。
他回來問男孩:“你是哪個中學的?”
“我不讀書。”男孩道,“一天到夜白相。”
“你家長不管你?”他又追問。
“這么大了,還要家長管?”男孩朝向雋逸,說,“去,出去幫我買個包子來,再弄一瓶橘子水。”
雋逸遲疑,看不懂這是什么賬。
“去呀!還指望我把你錢嗎?”男孩逼迫雋逸,又轉頭對他說,“你別動,就躺在這里。他要是去了不回轉,我就打你。”
雋逸于是起身,從那處彎曲的欄桿鉆出去。
待雋逸走遠,男孩問:“你們到這里來做什么?逃學嗎?”
他想男孩怎么一眼就看出他們是逃學呢?或者他果然有幾分厲害的。
“我們過來尋一個人。”他說。他本想騙男孩的,不知怎就說了真話。
“尋啥人?”男孩問。
“一個老阿婆。一個外國人,會說上海話。”
“尋啥老太婆,不尋小妹妹?老太婆哪里吸引你們了?連老太婆你們都戲?”
他一時語塞,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他是一個羞澀的學生,常常被美貌吸引,卻還沒有勇氣跟女孩子約會。可是,這個男孩竟然劈頭說出這么粗魯的話,叫他害怕,他甚至想尋一個地洞鉆進去,將自己藏起來。那時,他還不懂,人的悲憫是連在一起的,人的惡毒也是連在一起的。人中間大凡有惡念生出來,那惡念不僅僅是那個生出來的人的,也往往其實在任何人的心底。
“你問對人了。你尋的那個老太婆叫薇拉,我跟她牢熟,但從來沒有講過話。”男孩深深吸了一口煙,舒適地將腦袋仰墜在草地上,“她是個妖精,老妖精!她就住在后門正對的那排房子里,在弄堂拐角第二棟房子的亭子間里。我常常進她屋里,趁她不在的時候。她出去不關門的,我不用撬鎖就進去了。我用過她的抽水馬桶。馬桶間里放著交關舊畫報,我在畫報里翻到一張她年紀輕時候的照片。她穿著舞衣,半透明的那種,薄紗的,裙邊翹起來高高的,下面是三角褲,好像包不牢屁股的樣子。后來,我在五斗櫥里尋到那件舞衣,我拿回去玩了。我聞聞上面的味道,團起來夾在大腿中間,這就像跟一個舞娘睡在一起一樣。不過,這樣東西不好出手,當然我也不愿意賣掉的。五斗櫥里還有一只銀表和一只銀香煙盒子。銀表我賣把淮國舊了,銀煙盒我留下了。我可以給你看看。”
男孩果然掏出銀煙盒,打開給他看。這是一只很大的煙盒,有兩張撲克牌那么大,波浪形的花紋,里面印著很小的一個女神的頭像,因為年歲久了,有點模糊;還有兩個俄語字母Я和P,另外還鑄有數字84。他看不懂這些標識,但他似乎瞥見一些老東西的神氣,他相信煙盒是真的舊貨。
舞衣和煙盒再度燃起他浪漫的遐想,似乎惡念是代價。難道粗俗是直達美好事物的捷徑嗎?他極為討厭男孩,可是不覺更討厭自己。自己對美好是無能的,連美好的蹤跡都與己無緣,然而自己的無緣并不因為自己的無邪。男孩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賊!而他就沒有偷竊過嗎?蘋果不是偷來的嗎?偷蘋果和偷舞衣不在一處犯罪嗎?他為什么要偷蘋果呢?這時候他忽然想起,第一個偷蘋果的是一個女人。一切罪錯都是從偷蘋果開始的!這是多么不好的一個隱喻啊!
雋逸回來了,拿了一個紙袋子,里面裝著十二個發面的小包子,又買了三瓶汽水,兩瓶裝在褲兜里,一瓶裝在衣兜里。
“你真是一個聰明人!”男孩起身去奪過紙袋子,“你買了六兩狗不理。我其實要一個大肉包子就夠了。你這是請客吃飯,這樣你就體面多了。否則你們今天就被我詐了。”
男孩說的大肉包子,是淮揚口味的水晶包,雋逸買來的是公園南門對面那家狗不理鋪子的小包子,兩個一兩,十二個就是六兩。現在這架勢就是三個人分著吃,一人二兩各加一瓶汽水。
男孩吃得快,狼吞虎咽地,一會兒四個就吃完了。他邊咽著邊說:“我不會多吃你們的份的,這是規矩。你們懂道理,請我吃點心,看得起我。不要以為我是窮人,做我這行營生的,路子寬著呢!我們是過路人,我向你們討吃,你們以禮相待,這就夠義氣。我也不能白吃白喝,小家敗氣,這只銀煙盒就送把你們了,當是點心錢。你們看起來是好人家的小囡,將來無所謂有沒有我這個朋友,但一時交情也是交情。”
說罷,男孩真的就將銀煙盒扔過去給了他。
“敢問兄弟稱呼?”雋逸不知前話,云里霧里的,只恭敬地問。
“叫我阿四好了。我是楊樹浦那邊的,具體地址不好告訴你們。這位兄弟懂的。”男孩指著他對雋逸說,“一歇他會講把你聽的。”
阿四說話帶著蘇北口音,所有“給”字都說成“把”。
“想跟我玩,就到襄陽公園來。沒有定期的,碰到就碰到了,碰不到就算了。不曉得哪天我就進宮了。”男孩起身,拍拍灰,朝那處彎曲的欄桿走去。
進宮是黑話,意思是下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