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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啄木鳥》2024年第1期|張軍:這里的大樹會唱歌(節選)
      來源:《啄木鳥》2024年第1期 | 張軍  2024年01月23日08:00

      小編說

      擁有獨立動物園、植物園和外教的藍孔雀國際幼兒園,即便在同類私立幼兒園中也算是頂流了??烧l也沒想到,如此“高大上”的“藍孔雀”竟然山窮水盡到連門衛的工資都支付不起。被欠薪的教職員工、預交了學費的家長,還有物業、法院、公安,“你方唱罷我登場”,每一方都有難言之隱,每一方也都在盡著最大的努力,為生存和尊嚴而戰。寒冬來臨,樹葉盡凋,絕境之中唯有良知,保存著希望的火種。這里的大樹會唱歌,歌聲召喚著下一個春天。

      這里的大樹會唱歌

      文/張軍

      歷史是過去的現實,現實是未來的歷史。

      ——題記

      老焦(一)

      “我姓焦裕祿的焦。”

      高老第一次見到藍孔雀國際雙語幼兒園的門房時,老焦如此自我介紹。閱人無數的老片警不動聲色,淺淺一笑便記住了此人。心內卻認為:都一把年紀的人了,還江湖氣這么濃。拉虎皮作大旗,姓焦就姓焦,還姓什么“焦裕祿的焦”!往后熟了,才知道,這人跟誰自我介紹時都是這一套,就揶揄道:“你不如傍一個名氣更大的,也不枉攀一回親?!?/p>

      然后,為他歷數歷史上的焦姓名人:從兩漢一直歷數到2012年奧運會蝶泳封后的焦劉洋。

      “這些人都沒焦書記好使?!崩辖挂灰粨u頭否掉。起初,高老并不明白他為啥說焦書記好使。

      老焦的姓氏別扭就別扭在自我介紹上。擱以前,他說:“免貴,我姓焦?!北2积R對方就突然嘎嘎大笑起來。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笑得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澳阈战梗俊崩辖裹c頭?!爱斦嫘战??”對方哎呀媽呀地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爱斦嫘铡泵投?,他醒過悶兒來:人家將那兩個字聽成了諧音。

      老焦為自己的倒霉姓氏很是煩惱,后來,終于摸索到了一句妙語——我姓焦裕祿的焦!如何?用人名定語將那兩個字拆開。再則,有政治名人作定語,那些無聊者想笑也笑不起來了。困擾他多年的問題就此解決。

      明白的那一刻,高老覺得這個老門房不簡單,腦瓜夠使。

      高老覺得老焦是個人物,老焦果真不凡。據說,改革開放肇始,他就在安徽老家那個偏遠的山區創辦了全省第一家鄉鎮企業,將經農民之手敲打出來的鐵皮煙囪賣到了全國各地。后來,又競標將他親手創辦的這個工廠承包下來。再后來,這些鄉鎮企業跟當年很多新生事物一樣,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關停并轉,命運大抵相同?,F在,年逾六旬的老焦匿跡于這座北方少有的水城,充當著一家私立雙語幼兒園的門房。

      老焦虛張聲勢的自我介紹倒是提醒了高老。第一次見面后,趕回派出所,就將藍孔雀所有雇工在工作系統里篩查了一遍。其中,重點關照了這個給人感覺“假大虛空”的“焦裕祿的焦”。別的甭說,如果在他的一畝三分地窩了一個逃犯,那可是重大失職。人越老,臉皮越薄,薄到丁點兒小事都承受不起。他可不想在自己職業生涯即將結束的時候留下一個黑點。結果發現,這個“焦裕祿的焦”還好,除了最近有過一次處以五日的行政拘留,政治歷史清白。

      老孟(一)

      春季開學第一天,出現在老師隊伍里的幾張洋面孔讓家長心里產生了那么一點兒優越感。除了幾名外教,藍孔雀值得說道的還有兩個園子。

      一個對著校門,鐵柵欄圍著的植物園;另一個位于校門右側,隔不寬的運河東堤路,門朝東的動物園。這兩個園子各有所屬,門房老焦兼管植物園,修理工老孟兼管動物園。

      動物園內,沿西側鐵柵欄為小動物們建有一溜兒棚舍。早上在校門口忙完,老孟進入園子。

      形銷骨立的德保見了飼養員,從柵欄上探頭張望,老孟拍了拍它扁平的腦門,很少有地方能將一種萌寵養成這般狼狽模樣。老孟管它叫德保,很多人就以為德保是這匹小矮馬的昵稱。其實,德保是它的產地,在廣西百色市德保縣。叫叫的,德保就成了它的名字。波爾山羊和德保同住馬廄,老波爾世故心眼子多,只顧撿食著地上一條白菜幫子,斜著身,瞪著一雙方瞳咀嚼,看都不看來人一眼。

      經過兔窩時,幾只灰兔和渾身臟了吧唧的白兔立起身來,前腿搭扶于胸前,三瓣嘴快速翕動,呈討喜的作揖狀。地面潮濕,一只白兔伏在自己盜出來的土洞里向外窺視。前些天,它剛剛產下四只粉嫩的兔崽。此時,這些小可愛依偎在母親身邊,眼睛半睜半閉,還沒完全張開。

      王子嘴皮貼著地皮正逮著一根草棍。一出氣,卻將它吹得更遠了些。它嘴巴貼著地皮搜索,那根草棍也許嫌它口臭,俟它嘴唇一動,忽地又跑遠了。見了飼養員,王子丟下追之不得的草棍,邁著健壯的腳步跨到柵欄前。王子——這才是老孟給這頭梅花鹿起的昵稱。它肌肉結實,長相俊逸,像個運動健將。王子呦呦鳴叫,堅硬的虬角不斷觸碰著鐵絲網格,銳利的角尖從鐵網縫隙探出。用老孟的話說,“這孩子有點兒‘人來瘋’?!币菦]有柵欄阻隔,它一準兒會像小狗一樣往人身上跳。

      見到王子,老孟就對這個鰥夫倍感歉疚。它來的時候本是快樂的一家,那頭整天跟在母鹿身后的小鹿才小狗子一般大小,是他大意葬送了這個幸福家庭。

      大概去年這個時候,先是母鹿出了狀況,老孟發現它不大吃食了。他知道,梅花鹿最喜歡嚼干花生秧子。城里不比鄉下,哪有這些東西?吃不到花生秧,有來自草原的紫花苜蓿或燕麥草也好??墒牵{孔雀最近一次為動物們買草料還是疫情以前的事情。主人的日子不好過,這些動物們的胃口就要多擔待。他們讓王子、德保、老波爾這些食草動物整天吃食堂下來的殘羹剩飯。這簡直就是一場毫無人性的虐待。開始,動物們集體拒食。饑餓不過,才挑挑揀揀吃上幾口。在人類看來,這里是動物園;在動物看來,這里是集中營。集中營里不允許有斗爭?,F在,這老幾位在此將自己修煉成了雜食動物。

      那次母鹿病倒,老孟猜想,怕是剩菜剩飯里的雞骨頭魚刺扎壞了它的食管或胃囊。母鹿后來食水不進,俯伏在地,日漸消瘦。最后,瘦成一把骨頭而死掉。

      八里橋市場每天往食堂送菜的菜販聞聽,追著老孟,硬塞給他一沓錢,想將那死鹿拉走,轉賣給市場肉鋪。老孟推說,這事自己不敢私自做主,得請示學校。進了學校,他在教學樓里轉一圈下來,就將那沓錢給菜販塞了回去。夜間,他找一輛板車將母鹿拉上運河大堤,埋在了一棵松樹下。母鹿死后不久,小鹿也死掉了。他又一次蹬車上堤,將小鹿埋在了它母親身邊。

      每天,老孟都要在這個園子里耽擱一些時間。入園后,他先在馬廄換上一雙白色的矮靿水鞋,將卡在山楂樹丫的那副橘紅色勞保手套摘下,戴好。然后從北向南依次進入馬廄、羊圈、鴨棚、兔窩、鹿舍、雞架……為小動物們鏟糞、墊窩、掃地、添食、換水……

      他干活兒的時候,整個園子寂靜無聲,只有一陣陣的風將他日漸稀疏、白了發根的頭發撩亂,露出頭頂芯一塊兒鮮紅的頭皮。干完活兒,去門房小木屋稍事休息,再來園子里“排雷”。將孩子們扔到欄圈沒拆包裝的食品撕開,抖給小動物,防止它們誤食包裝袋?,F在,大動物們吃的是去年秋天他從園林工人手里要來,欲當作垃圾打包運走的枯樹葉。

      母鹿和仔鹿死后,王子夜間經常用犄角將鐵皮圍擋觸得嘩嘩響,老焦在小木屋聽得真切,嘆息說:“它這是在想伴兒和孩子呢?!崩厦暇推饋?,從墻上摘下鑰匙,開了園子門走到鹿舍前。他就那么靜靜地看著王子。慘淡的路燈下,王子昂著頭,睜著蓄滿湖水一般水汪汪的大眼睛瞧著這個飼養員,呦呦低鳴幾聲就徹底安靜下來。有月亮的夜晚,他們無聲對視,那汪湖水會漫過堅固的眼眶,在它狹長的臉頰上犁開兩道亮晶晶濕漉漉的淚線。白天,這兩道淚線干涸,夜里又被洇濕。時長日久,它的瘦臉就鑲上了兩道斑白。

      禽類里唯一的單不楞兒是“棄兒”,它是老孟從園子門口撿來的。初見“棄兒”,他以為圈養的綠頭鴨跑了出來。細看,這家伙就是禽類里面的“四不像”——身子像鵝,嘴巴似鴨,尾巴如雁,爪子類鷹。估計是被人棄養的寵物。老孟將蜷伏在地瑟瑟發抖的“棄兒”撿進園中,和綠頭鴨、大鵝放養在一起。奇怪的是,他從來沒聽“棄兒”叫過,就懷疑它有殘疾。就像被父母遺棄的孩子,往往帶有殘疾或不可治愈的疾病。后來,小羊肖恩告訴他,“棄兒”叫無聲鴨,也叫非洲雁,還叫麝香鴨。老孟不信,天下還有不會出聲兒的動物?網上一查,無聲鴨的圖片和“棄兒”長相纖毫不差。就慨嘆,自己這般歲數倒從一個孩子嘴里長了見識。

      孔雀、雞、鴿子共同屈尊于一個帶有巨大罩子的欄圈。三只孔雀,兩公一母,母的是那只白孔雀。老孟發覺,天一冷它們猥瑣如雞。眼下暖日暄風,它們頻頻發騷。說不定啥時候兩只藍孔雀喵嗚一聲怪叫,就抖開了花翎。它們臭顯擺時,翅屏張開如扇,全身羽毛瑟瑟,發出雨打竹葉般的沙沙聲。欄圈內有一棵枯死的桃樹,樹上架著兩根橫桿。這里的勢力范圍一般這樣劃分:孔雀喜歡蹲踞在一人多高的橫桿上,寬大的尾巴低垂落地;幾只雄赳赳的公雞和幾只禿尾巴母雞整天在地上溜達;幾羽白鴿則站在枯樹巔,這里斷沒有高飛的可能,大多數時間它們縮著脖子瞇著眼睛打瞌睡,醒來時用嘴巴不停地搔翅。一般來說,雞不上桿,鴿不落地。只有孔雀不守規矩,想落地就落地,想上桿就上桿。它們一落地,就滿欄不寧。這幾只蠢物將這里搞成了一個小社會。

      老孟不喜歡孔雀的霸蠻,也見不得它們招搖過市。見它們屁股撅撅地要開屏,鏟一鏟子雞屎就揚過去。打得孔雀受了委屈的老貓一般喵嗚喵嗚尖厲地怪叫。他罵它們驢糞球外面光,罵它們就知道臭顯擺,罵它們是偽君子。“你不就是求關注嗎?給人看的都是你光鮮的一面,你咋沒掉屁股呢。瞧!瞧!我還冤枉你了不成?是不是滿屁股糊著屎嘎巴!”孔雀鮮亮羽毛上鬼魅的偽眼,更讓他覺得它們是魔鬼身邊的妖鳥。罵著罵著,又朝它們播一鏟子堅硬的雞屎,直到將它們囂張氣焰打壓下去才善罷甘休。

      這個動物園就這么大:一匹小矮馬、一只波爾山羊、兩只大鵝、四五只綠頭鴨、十幾只白兔灰兔、三只孔雀、七八只公雞母雞、幾羽鴿子,還有一頭健碩的梅花鹿,僅此而已。有孩子們,即使老孟這個動物飼養員工作不到位,小動物們也餓不著??傆袔讉€孩子上學前或放學后來園子投喂小動物,其中,最稀罕小動物的就是小羊肖恩了。這孩子本名叫小藝,自打看過《小羊肖恩》,就讓別人叫他小羊,或叫肖恩。若是有誰叫他小藝,他就哼地扭頭不應。肖恩每天早上由爺爺奶奶騎著一輛電動三輪車送來,到校先去喂小動物。說他先上了一課也對,因為馬廄柵欄上拴著一個木牌,上面寫著:動物課堂。

      老孟(二)

      園長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無冬論夏總愛穿裙子。絲裙、紗裙、棉裙、毛裙,百褶裙、一字裙,各式各樣的裙子打破季節界限,將她裝扮得高貴而優雅。她輕易不在學校露面。誰都知道,這個學校管事的是一位姓杜的副園長,大家都叫他杜副園。

      杜副園戴一副黑邊眼鏡,個頭不高,陽氣不足,說話一副娘娘腔。一雙眼睛小而圓,微凸的額頭永遠分布著幾個此起彼伏的紅疙瘩。年歲不大,卻過早拱了肩,永遠低頭走路,永遠擰著眉頭,永遠步履匆匆,整天沒點兒笑模樣。

      就是這個杜副園,在老孟去年剛來不久的時候遇上點兒麻煩事。事情緣起于學校食堂。

      每周一雷打不動,校方在門口公開欄貼出一周食譜。每天入校前,有家長喜歡向孩子預報早飯吃什么,午飯吃什么。孩子聽到有不愛吃的,就噘起小嘴巴,好似他們這一天不是為上學來的,而是為吃飯來的。因此,幼兒園的廚師長比帶班老師都重要。

      藍孔雀廚師長長得肩寬背厚,膀大腰圓,尤其有一副與眾不同的方腮,搭眼一看,整個一個《葫蘆娃》里的大娃。

      九個班,一百五十多個孩子,再加上幾十號教職員工,新來的葫蘆娃納悶:偌大學校,怎么就窮家薄業到一袋米一袋面的進貨呢?他還發現,菜販送的東西與他開的總對不上。過了幾次才知道,他開的進貨單被學校改了。這樣一來,貼出去的食譜就無法執行。每天吃什么,得勞他對著送來的菜現想。這活兒就累了。他去找杜副園。杜副園說,他也沒招兒。咋還沒招兒呢?我開啥,你進啥,多簡單一事!葫蘆娃一時鬧不明白。

      在學校吃了啥,孩子到家一學舌就露了餡?;锸迟M可是單交的,家長不干了,杜副園為此應接不暇,就將辦公室的門從里面一鎖,和家長玩起“躲貓貓”。他不知道那個門鎖是有問題的,趕上一個家長樓上樓下找不見人,將那門一拉,嚯!里面原來有人!家長找家長,找來很多家長,對他一番討伐。好容易將家長們打發走,杜副園連忙找來修理工。老孟用一把小螺絲刀從鎖芯捅下一個小零件就好了。杜副園接著“躲貓貓”。

      修完鎖,老孟覺得這事不對。待見了老焦,就問:“焦哥,老實說,咱這兒到底能不能按時開工資?”

      老焦一打愣,然后以他獨有的說話方式說道:“‘又要馬兒不吃草,又要馬兒走得好’這句話就是說給咱這兒所有員工的。”這個語焉不詳的回答讓老孟心里結了一個疙瘩。

      晚飯過后,老孟出去了一趟,從附近超市拎回一瓶紅星二鍋頭和兩樣涼拌小菜。開了瓶蓋,滿屋找不見一個酒杯,二人就綽起各自的不銹鋼餐碗倒了一碗底。

      老孟說:“走一個!莫使金樽空對月?!?/p>

      碗沿一碰,二人就喝了起來。喝喝的,老孟覺得嘴里寡淡。放下餐碗,進了里屋,貓腰從床下一個黑釉壇子里摸出兩個水淋淋的腌蛋。這壇子腌蛋是動物園的成果。相比之下,老焦管著的植物園,除了刮風下雨掉兩根枯樹枝,啥都不產。所以,老焦很眼氣老孟的動物園,盡管吃著了蛋也不領情,還跟老孟斗嘴,說要舉報他損公肥私。說是說,鬧是鬧,老焦恪守“天地之間,物各有主”,從來不往那壇子多瞧一眼。反而,他吃到的腌蛋比主人吃到的還多。

      腌蛋就酒,二人傾訴各自的過往和社會見聞。酒將老焦平素暗紅的一張臉澆得活色生香。老孟不動聲色往他碗里續酒,突然收住酒瓶,將那個話題騰地又拎上了桌面。

      “你說工資???”就見老焦將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摔,“奶奶個腿!去年一年他們才給我開了一個月的,他奶奶的!”說完,老焦神態迷離,趴桌上轉瞬就迷瞪了過去。

      這句話立竿見影,老孟中蠱一樣,嘴里嘟嘟囔囔起身,走過十多步才搖晃到里屋,騰地就躺在了床上。那個晚上,兩個心中有事的醉鬼一個里間一個外間,將門房小木屋糟蹋得一塌糊涂。

      ......

      (未完待續,更多精彩內容請關注《啄木鳥》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