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啄木鳥》2023年第12期|王韶山:范公堤的薪火
      來源:《啄木鳥》2023年第12期 | 王韶山  2024年01月18日07:48

      在我的家鄉黃海邊,有條亙古綿長的范公堤。

      范公堤將鄉土分成了兩大區域,大家習慣分別稱為堤東、堤西,堤東人、堤西人。

      堤東是沙土,有廣袤的灘涂濕地、森林植被,盛產玉米、黃豆、花生、棉花、蠶桑、銀杏、西瓜和柿子,且有一些小河,蜿蜒至海邊,河中蘆柴茂密、藻荇縱橫。

      堤西是黏土,稻花飄香,麥浪翻滾。那魚塘、蝦塘、蟹塘,以及長滿菱角、荷藕、荸薺的池塘,星羅棋布,仿佛一面面鏡子鑲嵌在綠野,熠熠閃光。

      “拾青閑步興從容,情景無涯憶范公。柳眼凝煙眠曉日,桃腮含雨笑春風。四圍碧水空濛里,十里青蕪杳靄中……”這是清朝詩人高岑的《范堤煙雨》,我上學時背過的古詩,至今仍如漆一般烙在我的心窩。

      家鄉這條依偎黃海之濱、綿延700多里的范公堤,相傳乃宋仁宗天圣元年(1023年),北宋名將范仲淹在東臺做鹽官時主持修建。這里的潮水“遠聽若天崩,橫來如斧戕”,海邊的農田、農宅,動輒被海水涌灌,十年九災,望著海潮過后野鶴凄唳、民不聊生的景象,“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范仲淹多次含淚上書朝廷。他被任命為當地縣令后,遂帶領數以萬計的家鄉父老,以東臺為中心地帶,北至鹽城的阜寧、鹽瀆,南至南通的海安、如皋、掘港、啟東的呂四港,修筑了一條漫長的阻擋海水的“捍海堰”,并在千里堤壩東側,修建了七十余座報警用的煙墩(又名“烽火墩”)、一百余座供人躲避漲潮的潮墩(又稱“救人墩”)。然而,這條海堤修好后,東臺沿海一帶潮汐多變,無風也起三尺浪,堤壩屢遭洪水沖擊而塌陷。范仲淹苦苦思索,于是帶領一幫能工巧匠,試著用柳簍、蒲包裝土夯實壩基,這法子還真靈,這段堤壩變得愈來愈堅固了。后來,當地政府和百姓為紀念范仲淹的功德,將這條反復修筑的“捍海長堤”命名為范公堤。

      宛如巨龍橫臥的范公堤,海水鹽鹵浸泡過,戰爭的烽火熏染過,但始終回蕩著一股英雄氣。

      一寸海堤一寸血。生于斯長于斯的范公堤人民,自古以來就有一種刻在民族基因里的特質,那就是匹夫的俠肝義膽,扛槍保國的大義凜然,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曾拜訪過有關部門,迄今,僅鹽城地區的紅色遺址就達二百四十余處,以烈士名字命名的鄉鎮、村莊有一百二十多個。譬如,葉挺曾在鹽城的新四軍軍部當過軍長,他乘飛機不幸遇難后,在當地人民的請求下,經蘇皖邊區政府批準,鹽城曾先后改名為葉挺縣、葉挺市。大豐境內的方強鎮、方強農場,其名字起源也是烈士。方強為黃埔軍校生,曾在郭沫若組織的戰地服務團當過團長,他從蘇南到鹽阜地區從事抗戰宣傳工作,被捕后誓死不屈,慘遭日偽軍活埋。東臺境內有個五烈鎮,是以唐學海、陳維仁、許文華、孫保民和李有存五名烈士命名的,幾位烈士曾在抗戰時期分別當過民兵大隊隊長、游擊隊隊長、武工隊隊長等,都慘死在日寇的屠刀下,他們皆是范公堤上的殺敵英雄。如今,徜徉在這些以烈士命名的地方,聆聽那些衣冠冢、“無頭將軍”、眾戰士尸骸合葬的壯烈事跡,我時常在想,范公堤不僅僅是一個堤,它更是一種不屈精神的象征,一種紅色血脈的延伸。

      那天,天空湛藍,云朵如絮,我是懷揣著一顆虔敬的心走進“五條嶺”的。這個靜謐、肅穆的五條嶺烈士陵園,位于鹽城南郊,乃范公堤眾多英烈長眠之地,有三千多位將士長眠于此。這里原為五條烈士尸骨層層疊加而隆起的一米多高的土嶺,后來,因長年累月的雨雪侵蝕,墳墓塌陷,露出不少白骨,荒蕪的墓穴里蛇鼠亂躥。“他們犧牲時大都是十來歲、二十出頭的娃娃兵,我們不能讓這些孩子的魂靈得不到安息啊。”面容清癯、人卻很精神的守墓人卞康全介紹,當年,他的爺爺帶著父親含著眼淚請纓,父子倆拿著鐵鍬等工具,小心翼翼地,一年又一年,不間斷地拾掇、整修這些烈士的墓廓。后來,當地政府出資重新修繕了五條嶺烈士陵園,且陸續建了紀念亭、紀念碑、紀念館等。現在,卞康全已完全接過了爺爺卞德容、父親卞華傳下來的守墓接力棒,他還叮囑在外當兵的兒子,希望兒子將來也能把守陵的活兒繼續干下去。更令人欣慰的是,一家三代人七十余年的陵園堅守,以及大量信函查詢、DNA技術支持,越來越多的無名烈士找回了自己的名字,找到了自己的親人。與卞康全閑聊間,他從衣兜里掏出一份紙張皺褶的人名冊,指著那些打著勾勾的名字說,這些都是找到家對上號、有親人來祭拜的烈士,加起來有四百多人啊。望著這些手印斑斑、頁角翻卷的烈士名冊,望著這些墳塋上恣意生長、繁茂成墻的茅草,以及凄美草木間穿梭的鳥兒、蹁躚飛舞的蝴蝶,我尋思著,這些羽翼斑斕、舞姿翩躚的小鳥和蝴蝶,是否就是這些烈士的化身呢?

      殘陽如血。范公堤的硝煙、馬蹄聲雖然已遠,但又似乎猶在眼前,猶在耳畔。不是嗎?“江淮英杰,衛國干成”的鹽城新四軍紀念館,如皋的紅十四軍紀念館,海安的蘇中七戰七捷紀念館,有粟裕將軍墓地的東臺三倉烈士陵園,“冰雕連”副連長王永和的夏灶村老家,“斷頭將軍”陳中柱的掩埋地西倉橋,梁垛鎮的盧秉樞烈士故居,八路軍、新四軍的會師地白駒獅子口,有“紅帆船”、“海防團”等抗戰故事的中國海軍的起錨地——弶港,每次走近這些地方,我總會心起波瀾,肅然起敬。當年那些“一腔熱血去,馬革裹尸還”的戰士,鮮活的軀體雖然不見了,但他們的功績不會被磨滅,他們的英魂也始終縈繞在家鄉這片熱土上。

      “黃沙百戰穿金甲”。老一輩馳騁疆場打下的江山,如今戍守的軍警戰士也都是出色的,可謂不辱使命。有一年,阜寧、射陽一帶遭受特大龍卷風襲擊,風力超過17級,樹木被連根拔起,大量民宅倒塌,好多人被埋在廢墟里。揪心啊!在第一時間,我們的子弟兵、公安、消防、武警幾乎齊刷刷沖了上去,他們爭分奪秒地與死神賽跑。救援中,大部分廢墟沒有使用大型機械,因擔心使用機械會造成二次傷害,不方便開展救援工作,戰士們匍匐在樓板間、木梁下、瓦礫里,硬生生用雙手去扒,用肩膀去扛,拼命從廢墟里救出了數以百計的人。這次救援行動,令不少軍警戰士的手腳、臂膀等留下了累累傷痕,成為他們熱血青春的印記。

      范公堤是有風骨的,是有堤魂的。我曾在一些公安機關單位出差,有幸接觸過不少藏藍英雄,這些逆行者無所懼的樣子,一直盤旋在我的腦海。譬如,鹽阜警官陸立海,在現場抓捕犯罪嫌疑人時,被歹徒用尖刀扎傷了胸腔和股動脈,噴涌的熱血很快染紅了警服,可他卻揪住歹徒不松手,歹徒掙脫了,他又拼命去追,鮮血灑了一路。我曾問過從死神手里搶回來一條命、差點兒就成為烈士的陸警官,你當時不怕死嗎?他回答,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說不怕死那是假的,何況我上有老下有小。但我穿上了這身警服,關鍵時刻就不能腿軟啊,不能讓那些壞慫小瞧了咱。那位二十多年用壞八根拐杖的警官孫益海,當年在收繳非法槍械時被火藥槍打傷了腿,左腿高位截肢的他,體內仍有三十多顆鋼珠彈無法取出,且每個月他都要到醫院做一次尿道擴張手術,那種痛苦的滋味是常人無法想象的。但即使這樣,他仍像犟牛似的在轄區的小路上一瘸一拐地奔波著。還有,那個曾在中央警衛團當過兵、被譽為“神捕”的交警朱勇,逮逃犯、查假牌假證頗有一套手段,數十載下來碩果累累,因此他被評上了“二級英模”,可如今患有心臟病等疾患的他,仍攬著自己的“瓷器活兒”不放。我曾勸他歇歇,身體要緊,他答道,你看我像閑得下來的人嗎?沒法子啊,看到那些逃犯、假車牌在眼前晃悠,我的手心就癢癢啊。

      “煙火三百里,灶煎滿天星。”

      范公堤乃淮鹽淮劇的發源地,亦是育人鑄魂的搖籃。那些如春筍般由范公堤走出來的將才、翹楚,對家鄉人來說亦是莫大的榮耀與鼓舞。

      譬如,民族英雄陸秀夫,實業救國的張謇,“西溪三杰”晏殊、呂夷簡、范仲淹,“鹽城二喬”胡喬木、喬冠華,以及“刑偵博士”李昌鈺、“淮劇傳承人”裔小萍等,家鄉人對他們是情有獨鐘的。故土在,魂不滅。我曾拜謁過位于鹽城蟒蛇河畔的胡喬木故居、鹽淮公路邊的喬冠華故居,看到那些古色古香的龍脊花墻、格柵門窗和翠竹搖曳、鳥兒嬉鬧的“憶喬亭”,看到那些像老人般佇立在院落的銀杏、榆樹、櫸樹、桂花樹,看到那書齋里紙頁發黃、吸引人目光的《胡喬木文集》、《人比月光更美麗》、《從戰爭到和平》、《從慕尼黑到敦刻爾克》、《向著寬闊光明的地方》等書籍,想想物是人非,叫人感懷。“勿因位尊沾自喜,任重豈可忘鄉梓。娘親教我時謹慎,萬變不離農家子。”流連“中共中央第一支筆”胡喬木和外交家喬冠華的桑梓之地,我的腦海總是浮現出鹽城籍“布衣將軍”周克玉寫的這首《鄉音》,更想起東臺籍將軍何衛東故鄉行的話語,“作為家鄉游子,我始終忘不了黃海之濱的這片熱土,忘不了老區百姓的淳樸厚道,忘不了老家的‘麥嫩嫩’、玉米糝兒粥……”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大家一定都聽過這首激情澎湃的老歌吧?對了,它的詞作者是麻扶搖,作曲者則是從范公堤走出的東臺籍音樂家周巍峙。當年他趴在煤油燈下創作了這首《中國人民志愿軍戰歌》,那跳動的音符像熊熊燃燒的火把似的,激勵了千千萬萬將士的斗志。如今斯人已逝,鐫刻在東臺明清街照壁上的這首歌,與周巍峙和他的歌唱家夫人王昆一起,仍活在家鄉人的心里。我猶記那年瀟瀟春雨后的晴天,周巍峙、王昆夫婦重游了東臺老街巷、“周巍峙王昆藝術館”等地方后,高興極了,他倆在石榴花開、薔薇如瀑的青石板古道上,束著紅綢帶,鉆進挑花擔的人群,一邊扭著腰肢一邊哼唱著,那撒歡兒的勁兒就像老頑童似的,臉上都樂開了花,也讓圍觀者笑彎了腰。我難忘那個雪花飄舞的冬夜,中國東方演藝集團(原中央歌舞團、東方歌舞團合并)在東臺王昆大劇院舉辦“巍巍昆侖——百年巍峙、永遠的王昆音樂會”的情景,整個劇院里座無虛席,連階梯過道都加了凳子,臺上演出精彩異常,臺下一直沸騰著。其實,建院館也好,開音樂會也罷,所有這些,都是對周巍峙、王昆這樣的文藝伉儷最好的懷念。

      生于斯長于斯長眠于斯,古老范公堤的那種底蘊、那種鄉愁是濃得化不開的。那天,我陪遠方親戚在范公堤沿線的老204國道、通榆河和串場河一帶,輕松愉悅地逛了好多地方。在東臺步行街的“名人大觀”亭閣,在北海大橋一側的“名人碑林”,望著鐫刻著“布衣詩人”吳嘉紀、“泰州學派”創始人王艮、水利學家馮道立、新聞學家戈公振、翻譯家戈寶權、畫家戈湘嵐(與徐悲鴻齊名,有“北徐南戈”之美譽)等眾多家鄉名人的石碑、石匾,我想,豎這些紀念碑、建這些紀念亭的人,也是功德無量的。我在修葺過的翠竹搖曳的戈公振故居,望著栩栩如生的漢白玉雕像,望著門前照壁上鐫刻的“我是中國人”(沈鈞儒題字)這五個遒勁的大字,不禁思緒萬千。出生于書香門第的戈公振,少小離家,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供職于上海《申報》和《時報》,他一生致力于抗日救國和民族振興的宣傳工作,并撰寫過《中國報學史》、《新聞學撮要》等,乃我國新聞戰線的先驅和奠基人。我聯想起,某一年報刊大整頓,縣市報幾乎被砍光了,而老家的《東臺日報》卻神奇般地被保留下來。有人說,你們這是沾了“新聞巨擘”戈公振的光。而捧得魯迅文學獎、回東臺老家授課的作家魯敏說,文學之水故鄉來,其實,我們都是在家鄉人文環境滋養下悄悄拔節生長的孩子,我的那些作品里也一直都有故鄉的影子。

      “性靈出萬象,風骨超常倫。”家鄉的范公堤可謂雕塑之故鄉,不管是堤東還是堤西,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大大小小的雕塑甚多。譬如,“天下第一灶”頭灶鎮的老子雕像、鹽鼎雕塑,東臺中學的孔子、陶行知雕像,“苗木之鄉”新街鎮的張謇雕像,東臺圖書館的艾青、戈寶權雕像,明清街的黃逸峰雕像,三倉烈士陵園的粟裕將軍塑像,董永與七仙女文化園的“天仙配”雕塑,以及鹽城新四軍紀念館的《鐵軍忠魂》、《陳毅托孤》,東臺“雙擁公園”的《鹽堿地的“甜井”》等,這些或昂首闊步、或頷首凝眸、或威風凜凜、或深情款款、或群英薈萃的雕塑,皆是栩栩如生的,看一眼便會讓人心生歡喜和欽佩。我知道,這些大小不等、形態各異的雕塑有不少都出自“寫意雕塑之父”吳為山之手。樹高千尺也忘不了根。吳為山的衣胞之地在小橋流水的東臺市時堰鎮,據當地老人講,他打小就喜歡捏泥塑,哪怕夏天嬉水也能蹲在河岸邊捏出幾尊小動物來。光陰荏苒,嘉言懿行。曾在無錫工藝美校捏過“惠山泥人”,然后在南京師范大學美術系任教過的吳為山,靠一雙手、一把刀,天賦加勤勉,創作出了不少優秀作品。如今,他的雕塑作品能裝滿一列火車,吳為山實乃地地道道的雕塑大師了,且當上了國家美術館的館長,但他的桑梓情懷依舊。在文化建設上家鄉有啥事兒想請他幫忙,他也從不拿架子。有次故鄉行,吳為山為自己創作的一尊新四軍策馬奔騰的“大馬”雕塑揭幕,我看到銀發飄飄的他鄉音鄉情甚濃,甭管與誰聊天,皆是滿口的“東普”(東臺普通話)。細瞧他略顯粗糙的雙手,右手大拇指因長期推捏泥塑都磨得有些變形了。揭幕儀式結束了,他仍瞅著自己精雕細琢的“孩子”,久久不愿離開。從他深情凝視的眼神里,你會發現,他的眼里發著光,閃爍著淚花。

      綿延的范公堤,有血脈、有溫度,有鐵軍榮光,亦有濟世而溫馨的人間煙火。

      “君子于役,邊陲之戍,戎裝在身,使命在肩。”這是一位曾在北疆邊陲數十載、現回到范公堤家鄉的白發老兵,他的從軍日記扉頁上的話語。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那種賡續的紅色基因,那種熾熱的家國情懷,是浸潤在范公堤的人民骨髓里的。在頒發“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紀念章、“光榮在黨50年”紀念章的日子,我曾專門拜訪過一些老英雄、忠勇忠烈之家。如鹽城亭湖區的耄耋老人耿宏高,他家祖孫三代接力參軍,軍人出身的阜寧三灶鎮的村支書仇剛掰著手指頭說,他們仇家四代有六人參軍,現在還有人在部隊當兵。東臺市新街鎮有個“祖傳參軍”的王氏大家庭,堂兄堂弟甚多,有好幾位分別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對越自衛反擊戰等,他們那些五顏六色的勛章、獎章集中起來,有一大摞。戎裝雖卸,軍魂猶在。坐在我眼前的這位滿頭華發的張羅寶先生,曾在“六月飛雪七月冰”的青藏高原戍邊十年,雖然歲月的霜雪已擄走了他的青春,但那“高原紅”的臉龐仍透著軍人的精氣神。作為格爾木某汽車團的老兵,他曾無數次奔波在青藏公路的“天路”上,動輒翻越海拔甚高的“生命禁區”唐古拉山脈(唐古拉山蒙語意為“雄鷹飛不過去的山”),其間,他遭遇過車禍、雪崩、特大冰雹,但他命大,每次都能死里逃生。男兒有淚不輕彈。聊起與他一起的老兵,有的把命丟在了雪域高原,有的拖著傷殘之軀一瘸一拐歸來,張羅寶說著說著就用手背擦起了淚水。我想,像張羅寶這種念念不忘生死戰友的人,那種革命信仰,那種軍旅情愫都是流淌在血液里的。

      有一種溫暖,是“戎耀今生”,是范公堤的軍人流血流汗不流淚。你前方扛槍保國,我后方為你排憂解難,范公堤人民的那種“雙擁”情懷由來已久。想當年,新四軍、八路軍戰士在范公堤一帶浴血奮戰,蘇北、蘇中老區人民也是勒緊褲腰帶,捐糧食、捐布匹,給前方將士納布鞋、送燒餅。“吃菜要吃白菜心,當兵要當新四軍”、“黃橋燒餅黃又黃哎,黃黃的燒餅慰勞忙……”這些膾炙人口、流傳甚廣的民謠、歌謠就誕生其間。如今跨入新時代,范公堤人民的革命傳統仍沒有丟。譬如轉業、退役軍人的安置,當地有關部門總是第一時間予以妥善安排。沒編制給編制,沒地方騰地方,各種招聘會也是越辦越多。以“擁軍模范城”東臺為例子,有一年從城鎮退伍兵中,東臺市公安局一下子招錄了近50名巡警。有位退役的志愿兵名叫趙昌國,在政府的幫助下,他領著一幫退役的戰友,先是在海邊鄉鎮搞了個垃圾中轉站,又在城里成立了一個“兵創”物業公司,把一些老舊小區、后街后巷的旯旯旮旮打掃得干干凈凈的,每逢開“雙擁”現場會總少不了他,他儼然成了“香餑餑”。

      范公堤的人民,對軍人的尊崇是極高的。在鹽阜老區有個習俗,凡是有家鄉籍官兵立功了,政府便會制作金光閃閃的牌匾與立功喜報一塊兒送至官兵家里。我記得救火英雄趙毅、射擊高手曹波、艦載機飛行員徐愛平等人在部隊榮立一等功后,他們所在家鄉的部分政府干部敲著鑼打著鼓,將鎏金的“一等功臣之家”牌匾分別掛在他們老家的墻上,并給其親人披紅戴花,遞上“紅包”,就像辦喜事似的。在部隊榮膺“金頭盔”、“金飛鏢”等殊榮的鹽城籍烈士徐文,生前是空軍特級飛行員,在一次試飛新機型時不幸壯烈犧牲。他的遺孀沒有穩定工作,家庭頗為困難,當地政府以“不負英烈,特事特辦”的擁軍情懷,很快就將他遺孀的工作安排好了,此事還受到了全國雙擁工作領導小組的表彰。

      “風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瀾之間。”范公堤乃顏值甚高的斑斕之堤,那些“花瓣”、“鱗片”美麗異常。曾被團中央、民政部表彰的“東臺義工聯”,被國家衛健委等表彰的東臺心連心志愿者協會,在數千人的志愿者隊伍里,有退役軍人,有退休工人,有警察、醫生、教師,亦有老板、店主、打工仔,他們常年走巷串村,慰問孤寡老人、殘疾人士,傾心幫助孤困兒童,熱心向災區捐款捐物,在田塍渠畔幫鄉村百姓搶收搶種,可謂崇德揚善的“播種機”。剛大學畢業不久的陳曉明,其父為一造船廠老板,家庭條件不錯,可他卻“自討苦吃”,執拗地要到西部黔東南山區支教,一晃十多年過去了,他已在那兒成家、扎根了。生命如燭如蠶的頭灶鎮女子夏素紅,是位雙腿有殘疾的鄉鎮報道組長,也是位收留三十多個留守孩子的“愛心媽媽”。盡管她的那本書《天使在人間》,內容寫的是別人,其實她本人就是一位天使。當過海防民兵、打小就喜歡唱歌跳舞的漁妹子仙蘭,是“紅灘涂藝術團”的團長,唱跳了一輩子的她被查出患有癌癥,可她不聽勸,一直活躍在她心愛的鄉村舞臺上,直至突然倒下。還有,那個在黃海森林、條子泥濕地給鸮、隼、東方白鸛等安裝了數百個人工鳥窩的弶港供電所,那個梁垛鎮臨塔村辦的、彌漫著幸福味道的“長者食堂”(曾上央視新聞聯播),那個曾參加過可可西里藏羚羊保護、汶川抗震救災、武漢疫情防控等卻不幸犧牲的鹽城籍小伙子許鵬,那個獻血、獻骨髓(造血干細胞)上癮,為此挽救過數條人命的東臺警察盧從順,那個跳進冰河中砸車救人、手腕尺動脈和肌腱都斷裂了的好青年楊勇,那個做生意發財每年過年都會為村子里古稀老人發紅包的老板孔祥東……這些范公堤的兒女,怎一個“好”字了得,用一些老者的話說,他們就是“活菩薩”啊!

      “煮海為鹽,且聽古寺鐘聲,千載煙云歸咫尺;攬春入賦,又踏西溪梅影,滿城歌舞慶豐饒。”這是懸掛在東臺西溪古城門上的一副對聯。

      那天是“文化和自然遺產日”,我手攥一份“水韻江蘇·魅力非遺”字樣的宣傳單,樂顛顛地在范公堤廣闊的“瑰寶地”走了整整一天。我走在充滿生機活力的萬鳥翔集、麋鹿飛奔的條子泥灘涂濕地上,來到唐朝開國元勛尉遲恭監造的“海春軒塔”,經過飛檐翹角、斗栱榫卯的宋城、梨木街、三相閣、晏溪書院、泰山護國禪寺,觀看出土甚多石斧、玉鑿、骨鏃、陶鼎、陶盤和陶罐等工具的“開莊遺址”。我穿梭其間,或凝眸仰望,或瞇著眼細瞅,咀嚼著、回味著,頗像喝了千年老窖的醇香美酒,總會咂出心靈的慰藉和濃濃的鄉愁。

      位于范公堤中央、“九壩十三巷七十二廟堂”的安豐古鎮,有一千三百多年圍海壘灶煮鹽的歷史。那些爬滿苔蘚、寫滿年輪的老樹、老井、古戲臺、鹽課司、“圣土和韻”照壁,那些馬頭墻搖曳著瓦松的觀音堂、吳氏宗祠、錢乾故居、鮑氏大樓,那些水面荷蓮蕩漾、掩映在蘆葦荻花叢中的臨水屋、石拱橋,每一幀都是古樸的美。躑躅在幽深的古巷里,凝視青石板閃光的抬鹽巷、鹽倉巷,嗅聞那木格雕花門窗溢出的魚湯面、草廬燒餅的香氣,傾聽那庭院深處飄來的淮腔淮韻、古箏二胡的琴聲,叫你挪不開雙腿,讓你的心兒都醉了。

      古風流韻,匠心承襲。在范公堤上行走和凝望,那些詩意棲居、藏著驚艷的怡情古鎮可謂不少,譬如東臺的溱東、時堰,海安的曲塘、李堡,如皋的丁堰、白蒲,以及阜寧的喻口、大豐的草堰、泰州的姜堰、如東的栟茶、啟東的呂四港……那些青磚黛瓦、四季飄香的酒坊、豆腐坊、麻油坊、燒餅店、鹵肉店,那些巧奪天工的竹編、木雕、發繡、剪紙、灶畫、葫蘆畫、麥秸畫,以及劃舟采蓮藕、采菱角,搖櫓小船兒鸕鶿捕魚的畫面……這些老作坊、老字號、老手藝,一代代的,也像薪火一般傳承著。

      “山因脊而雄,屋因梁而固。”范公堤歷經滄桑,但它的人文底蘊卻是豐沃的,它的脊梁和精神更是挺拔的,且閃耀著一種光澤,變成一種圖騰。

      范公堤的薪火生生不息。

      王韶山,男,江蘇鹽城人,曾在哈爾濱某部服役,現為東臺市公安局民警,一級警長,二等功臣,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從軍、從警以來發表作品百余萬字,有數篇作品獲得過各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