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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啄木鳥》2023年第12期|孫學(xué)軍:王妹的微笑(節(jié)選)
      來源:《啄木鳥》2023年第12期 | 孫學(xué)軍  2024年01月17日15:03

      導(dǎo)語

      從二道白河到安圖,單程近兩百公里,戶籍警王妹每周都要往返一趟。一次不經(jīng)意間聽到的群眾牢騷,讓幫助群眾異地辦理戶籍審批的好心之舉不知不覺中成了自己的分內(nèi)事。這一幫,就是十年。遇到路況不佳、出行不便的日子,其中折騰更像一種自討苦吃,她卻經(jīng)年不變,莞爾以對。王妹的微笑,是一種善意、一種真情,更是“人民警察為人民”精神的自然流露。

      王妹的微笑

      文/孫學(xué)軍

      誰能想得到呢?臉上總是掛著和風(fēng)細雨招牌式微笑的王妹,也會藏著那么多煩心事。在身邊熟悉的人的印象中,王妹素常是個安靜的人,朋友們聚會,總是坐在邊上的角落,手里端著一杯清水,偶爾在大家的勸導(dǎo)下,也會倒上半杯啤酒,象征性地喝上一口。只有王妹最要好的閨蜜才有可能知道,實際上她頗有些酒量,但在社交場合上,卻很少見她端起酒杯。王妹臉上帶著笑,聽桌上的朋友云山霧罩地說得熱鬧,給人感覺她是一個很好的聆聽者,實際上,王妹也有許多話要說,但是此刻她并不想說話。如果說什么時候開始喋喋不休或選擇閉上嘴巴都算作一種自由,那么王妹顯然有理由享受這份屬于自己的自由。

      足足有兩個多小時,王妹就站在那兒,和那個叫做周鳳霞的辦事群眾掰餑餑說餡兒地解釋,說得王妹嗓子冒煙、口干舌燥,人家還是油鹽不進、半句話都沒聽進去。臨了拍拍屁股,一口喝掉王妹遞給她的水,說,事兒不給辦明天我還來,轉(zhuǎn)過身扭扭達達走了。等到那個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窗口大廳,王妹僵直的身子驟然松弛下來,身子一滑靠在了椅子上,同事公姐見她的臉色不好看,轉(zhuǎn)身到飲水機前倒了一杯水遞給她,說,遇到這樣難纏的主兒,也真夠你嗆,也就你好脾氣,要是換成我,根本不合乎章程的事,兩句話就給她打發(fā)走了。

      王妹嘆了口氣,沒吱聲,她下意識地看了下墻上電子鐘上的時間,猛然想到今天是周末,孩子放學(xué)時間早,定好了這個點要去學(xué)校接孩子回家的,結(jié)果叫周鳳霞這么一鬧騰,事情就給耽誤了。本來接孩子的事應(yīng)該由老公孟繁亮來做,他開車,往返一趟也方便,另外他工作單位離孩子的學(xué)校也近,不像王妹所在的戶政大廳,隔著四五道街,抄近路走到孩子學(xué)校也得半個小時。眼下是長白山旅游旺季,又正值下班高峰期,憑經(jīng)驗出租車是打不到的。王妹心里有些惱恨,這個孟繁亮,關(guān)鍵時刻總掉鏈子。身旁的公姐看透了她的心思,說,知道你家小孟出差了沒在家,這會兒要去接孩子,沒事兒,我今天開車了,順路捎你一段。王妹也沒跟公姐客氣,匆忙換下警服,隨公姐上了她的車子。

      在車上王妹接了一個電話,電話是孟繁亮打來的,孟繁亮也惦記著孩子放學(xué)的事,提醒王妹今天要提早去接。王妹心里有氣,接電話就沒個好聲氣,放下電話又覺得自己剛才的態(tài)度有些過分,孟繁亮出門一個星期了,何必隔著電話發(fā)這么一通無名火呢?孟繁亮平時其實是一個很顧家的男人,最近一段時間實在是因為單位工作太忙無暇兼顧,自己作為派出所的戶籍內(nèi)勤都這么忙,他一個機關(guān)里的大男人不是更應(yīng)該有事業(yè)心嗎?王妹操起電話,給孟繁亮打過去,電話里她的聲調(diào)溫柔了許多,搞得電話那頭的孟繁亮愈加緊張,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又起什么幺蛾子,連聲追問王妹,你沒事吧。王妹說,你在外邊注意身體,少熬夜少抽煙少喝酒。孟繁亮說,我們紀委外出辦案有紀律,不讓喝酒。王妹說,那煙你總要少抽。孟繁亮嘴上答應(yīng)著,王妹清楚在煙的問題上他根本控制不住。孟繁亮父母都患有高血壓,她老懷疑他們家有高血壓遺傳基因,偏偏孟繁亮煙抽得厲害,調(diào)入紀委工作后,他的煙抽得更勤了,自己老說辦案子沒白沒夜地連軸轉(zhuǎn),抽口煙能提神解乏。當然這事都是背著王妹的,王妹只能心里犯嘀咕,卻一直拿他沒有辦法。

      有時候回想起來,王妹覺得,自己的所有人生選擇都是對的。王妹今年四十一歲了,活到這個年齡段的人大約是有資格談?wù)勛约旱娜松恕M趺玫娜松臍v可謂平凡,但也算作不平凡,當然這種不平凡的感覺跟平凡的感覺一樣,僅憑自我認同。在五歲的時候,王妹有了生命中的第一次質(zhì)疑。就在幼兒園老師當著班里所有孩子的面叫到她的名字時,她遲疑著沒有應(yīng)答,她覺得相較于麗麗、秋雅、美婷等好聽的女生名字來說,她的這個“妹”字委實有點兒叫不出口。王妹覺得父母給她起這個名字時有點兒草率了,字典上的字有的是,為什么不給她選一個更加可心的名字?雖說是家里的獨生女兒,但是王妹打小就懂事,是父母心中的乖乖女。不過,這個乖乖女這一次居然一反常態(tài),回到家就逼著父母給她改名,她噘著嘴跟父母談判,說,誰給我取的這名字,誰就要負責換個讓我喜歡的名字。她執(zhí)拗的態(tài)度像個小大人。

      父母的答復(fù)很干脆,說,名字是你大姑取的,有本事,你去找你大姑改名字。王妹當時就不再吵鬧,懂事地拿起畫筆,到自己的小臥室去畫畫了。她知道大姑決定好的事是改變不了的,在王氏家族中,大姑就是家長般的存在,其地位無人撼動,就連父親見到這位大自己差不多一輪的姐姐也是畢恭畢敬,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奇怪的是,平時對包括自己兄弟及諸多子侄小輩一向要求苛刻的大姑,卻只對王妹縱容嬌慣,用大姑的話就是窮養(yǎng)兒子富養(yǎng)女,養(yǎng)女孩子不能跟養(yǎng)男孩子一樣,要讓她由著性子可秧兒長。說到底大姑還是偏心,自己兩胎生了兩個男孩,娘家三個兄弟中兩房弟媳婦生的也都是兒子,獨有老兄弟王妹他爸生了個女兒,你說她這個當姑姑的能不寵著她嗎?大姑說,這丫頭命好,身邊有這么多哥哥罩著,哪個孩子都不敢欺負她。又說,干脆名字里就帶個“妹”字吧,她在同輩排行中最小,是妹妹,還有“妹”字寓意著美好,有落落大方之義,女孩子不光要柔媚,還得大氣,這才像我們老王家祖輩姑奶奶的樣子。

      令人感到費解的是,大姑待王妹一直很好,可是好長一段時間,王妹和大姑卻不算太親。當然,這種感覺是藏在心里的,跟任何人都說不出口。表面上,王妹一見到大姑就纏著她大姑長大姑短地膩個不停,一副乖巧聽話的模樣,實則她在心里想著什么,誰也不知道。或許那次對自己名字的不滿和抗議,就是她人生中和大姑的第一次對抗。在王妹的心中,大姑長期以來代表著家族中的某種權(quán)威,雖然這種權(quán)威從不曾對王妹產(chǎn)生過些許威懾力,但還是讓她感受到不自在,為此她曾悄悄地問母親,為什么爸爸大小事都聽大姑的?媽媽很認真地回答她,說,聽大姑的話準沒錯。接著又說,你還小,有些事還不懂,長大了就明白了。

      王妹點了點頭,可心里依然懵懂。直到多年之后她才知道,由于爺爺當年遠赴異鄉(xiāng)經(jīng)商突然失蹤,奶奶又因思念丈夫過度臥床不起,家庭遭此變故一蹶不振,是年輕的大姑拼盡力氣支撐起這個家,將幾個尚未成年的兄弟們拉扯大。很難想象,大姑當初是怎樣熬過來的。大姑諱莫如深,即使在和幾個兄弟談起從前家事的時候,也只是淡淡地說一句不容易,隨即馬上轉(zhuǎn)換話題。往事不堪回首啊,誰愿意老是想起那些讓人心酸痛苦的過去呢。但是話說回來,過去的事情究竟埋在記憶深處,想抹掉有時候也不容易。大姑對兄弟們的好已深印在哥兒幾個心中。未來歲月里大姑為此感到欣慰,因為她所有的辛苦付出換回來的,是來自兄弟們每個家庭由衷的愛戴和敬意。大姑在家族中說一不二的權(quán)威,其實是弟兄們對大姐的回報,背后凝聚著血濃于水的姐弟親情。在這樣有愛和知道感恩的家庭里成長,王妹無疑是幸福的。

      幸福的日子自然能養(yǎng)出人的好心性。王妹脾氣好,說話總是輕聲細語的,來辦事的人拿眼睛一瞟,便能看出端倪。屋子里三四個同樣穿著警服的,來辦事的人都只跟她王妹一個人說話。王妹樂呵呵的,有問必答。當場能辦的,馬上給辦利索,絕無二話;當場辦不了的,告訴他們各項手續(xù)缺啥少啥,怎么補,到哪兒去補,怕歲數(shù)大的人腦子記得不周全,又拿張紙仔細寫在上面,讓其回去“照方抓藥”。即便是事情不符合規(guī)定,根本辦不了,王妹更要解釋明白,不能用一句“這事不歸我這兒管”搪塞過去。群眾大老遠來辦事,滿心懷著指望,聽聞事情不能辦,心情本就不爽,再遇到個態(tài)度生硬的,肚子里窩著的氣馬上就要發(fā)泄,說出話來不免難聽。俗話說,開口不罵笑臉人,遇到王妹這樣的,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人家也都給做了,你還能把人家咋地,做人總要講道理吧?

      當然人和人不一樣,也有混不吝不講道理的,說是來辦戶口更正,王妹拿出審批表格讓他填表,他拿起筆,擺弄半天又放下,抬頭跟王妹說,我不認得字,你來幫我寫。王妹瞅了那人一眼,那人齜牙一樂,露出滿嘴牙花子,說,美女警官,我真沒騙你,我小學(xué)三年文化,認的字早就忘光了,實在不會寫,您就行行好,幫幫忙吧。王妹也沒說什么,拿過審批表,工工整整給他挨欄填上,又把筆遞給他,說,自己名字總會寫吧。那人說,湊合著能簽上。

      這么一會兒工夫,窗口邊圍上來好幾個來辦事的群眾,有個找王妹辦過事的大爺知道那人底細,替王妹抱不平,就開口數(shù)落他,說,你不是在西市場買菜的張老三嗎,平時小賬算得可溜了,見天拿個破本子記土豆茄子豆角出入斤兩售賣賬目,怎么到了派出所連字都認不得了?你也就是欺負人家王警官好說話,你就裝吧。張老三見被人揭了底,也覺得不好意思,嘴里嘟噥著,說,也不是不能寫字,就是提筆丟字,鬼畫符似的不好看。說著抓過筆匆忙簽上名字,王妹接過紙質(zhì)表格,很快錄入電腦系統(tǒng),又回手將表格存檔,把更正后的戶口簿從窗口遞過去,便不再搭理那人。她正了正警服扣子,端正身子高聲說道,下一個。窗口外隨即現(xiàn)出一張滿懷期待的臉,王妹深吸了一口氣,把剛才的不快全部忘掉,柔聲說道,您好,請問您辦理什么業(yè)務(wù)。

      位于長白山西麓的小城安圖幽靜安謐,是個適合人居的上好地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化生成長白山冠絕天下的靈山秀水,滋養(yǎng)了萬物生靈,率先惠及的當然是世代棲居在這片茫茫山林里的人。據(jù)說安圖歷史悠久,早在舊石器晚期,人類就在這里繁衍生息,有清以來,清廷視長白山一帶為其先祖發(fā)祥地,一度將包括安圖在內(nèi)的周邊數(shù)百里地方列為封禁之地。直至光緒初年開禁,經(jīng)數(shù)代闖關(guān)東的人開拓經(jīng)營,終在二十世紀初形成規(guī)模縣治。此后安圖的命運追隨著國家的命運跌宕沉浮,不屈不撓的安圖人薪火相傳、接續(xù)奮斗,直至迎來了新中國的成立,踏入歷史新階段。

      對于安圖的前塵往事,王妹多是從書本上或者是父輩們的講述中得來的。小時候,她聽得糊里糊涂,根本不以為然,等到稍大些,心里有些明白,就會油然而生出驕傲,原來自己居住的這個小城還有這么多精彩的故事啊。再看到街上那些古樸得甚至有些老舊的建筑,苔蘚叢生的石板路、灰撲撲的青磚、生滿了綠銹的朝鮮族大鐵鍋,她就忍不住上前撫摸一下,湊到鼻子上嗅一嗅,似乎也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歷史氣息。實際上,王妹他們家并不是土生土長的安圖人或闖關(guān)東人后裔,她家祖籍河北滄州,至今父輩中的幾個大伯及其家族仍在原籍生活,只有王妹的父親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投奔遠嫁在這里的姐姐也就是王妹的大姑來到安圖,在這里結(jié)婚生女,扎下根來。

      上學(xué)填報的第一份簡歷,籍貫欄里父親讓她填的地名是滄州,她明白這個叫做滄州的地方,跟自己的父系家族有關(guān),是他們王氏家族祖輩生長的地方,至于祖輩的祖輩又是從何而來,父親說不清楚,或許父親的父親也說不清楚,反正能夠掰手指算下來的日子只在百年以上。亂世當中人就像草籽隨風(fēng)飄蕩,落到哪里,就在哪里棲息繁衍,櫛風(fēng)沐雨、開枝散葉。俗話說,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遭不了的罪,不管怎么說,吃苦遭罪都是為了過上好日子,讓下一代人不再重復(fù)老輩人的命運。王妹無數(shù)次想,也許就是基于這種樸素的想要改變家族命運的初衷,促使她的爺爺——一個滄州縣城的小商販,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一個深秋的下午,拋下抱病的妻子和幾個尚未成年的孩子遠赴東北,深入長白山老林深處,從此杳無蹤影,生死至今成謎。

      爺爺?shù)氖й櫧o這個家庭留下了長久的隱痛。作為爺爺世間身影的最后浮現(xiàn)之處,小城安圖曾經(jīng)留下他失蹤前的一些線索。而這很有可能就是成年后的大姑隨著正在軍中服役的安圖籍男友幾次來安圖的目的,再后來,男友退役回到原籍工作,兩個人結(jié)婚,就把家安在安圖。這樣又過了幾年,剛滿十八歲的王妹父親匆匆離開老家到東北投奔姐姐,姐弟兩個人一前一后遠走他鄉(xiāng),落腳地卻全選在了安圖,看似偶然,實則必然,似乎冥冥之中命運在刻意安排。

      但不管怎樣,安圖這座東北小城從此就和王妹有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她生命中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除了四年的大學(xué)時光,她很少離開這里。雖然在此后,她曾走得更加遙遠,遙遠得甚至跨出了這個國度,可三年之后她還是走了回來,回到她那自打童年起就一直生活的小院。對于游子來說,這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那么親切。王妹至今都還記得,她在小學(xué)時寫過一篇作文,作文的名字就叫《小院》,文中她用稚嫩的筆調(diào)描寫了她家的院子,因為感情真摯又富有童趣,被老師當做范文,讓她在班里當眾朗讀,并獎勵她一個彩色鉛筆盒。時隔多年,王妹每當提起這事,眉梢還有得意之色。現(xiàn)在那座小院連同它身后的老房子已經(jīng)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規(guī)劃整齊的小區(qū)樓宇,在這些樓宇中間,有一個單元居室屬于王妹的家,只不過這個家和彼時那座魂牽夢繞的小院所蘊含的意義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就像有些東西丟失之后就永遠找不回來了,王妹能做的就是想一想,很多時候想著想著,往日的面目就逐漸清晰起來。多少次,在二道白河到安圖的崎嶇山路上,靠著這種執(zhí)念,王妹捱過枯燥乏味的漫長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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