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4年第1期|張新祥:歲月飄過塘子寨
一
石匠伍,一個泥水匠出身的土匪頭子。他槍法準得嚇人,百米外,能打中電線頭。他砌的石墻,勐傣壩無人能及。
很多年前的一個秋天,太陽毒花花地照射著塘子寨。石匠伍用沾滿稀泥的右手,狠狠扯了一把下身的大花褲衩,失去彈性的褲衩頭,羞答答地貼服在他腰間,遮蓋住胯間隱私部位。
“媽的,”他自言自語,“一個塘子寨烏鴉叫,不活人了。”
“石匠伍,石墻不是用嘴巴砌的。烏鴉叫關你屁事,趕快砌石墻,要不然工時費就沒了。”李圈官靠在自家庭院躺椅上,拿著大煙槍,冷冷地回了石匠伍一句。他才不怕石匠伍,他手里握著一支,半新不舊的九子快槍。他是塘子寨及附近村寨頭人,“圈官”也是官。特別是在十萬大山中的塘子寨,圈官就是土皇帝,是勐傣土司親封的大官。
“塘子山頭烏鴉叫,勐傣壩子要殺人!阿數瑟甩著,老數瑟瞧著……”石匠伍不理會李圈官警告。他揚起頭顱,對著毒花花的太陽,唱起了山歌。
“媽的,這個石匠伍是要反了,烏鴉叫他也敢唱,不是擺著咒罵我們寨子要死人嘛!”李圈官微微仰起頭,放下煙槍,跺了跺腳說,“穆老七,去,給他兩鞭子。”
“好嘞!”一個身著長衫,挎一支步槍的中年漢子,應聲走到李圈官身前,他是李圈官的家丁頭目。穆老七拿起牛皮鞭,走出大院。沒多大會兒,院場一角,傳來“啪、啪、啪”三聲牛皮鞭的悶響聲。打斷了石匠伍的山歌。
“叫你唱,烏鴉叫也是你唱得!”
穆老七狠狠地教訓著石匠伍,他違背了李圈官囑咐,多打了石匠伍一鞭子,算是跑腿酬勞。最后一鞭子,剛好抽在石匠伍額頭和臉頰上。生硬的牛皮鞭,抽得他額頭流血不止。他伸出舌頭,舔了舔流到嘴角的鮮血,雙眼死死盯著穆老七。他一臉陰冷,一言不發。血水混著汗水,遮蔽了一只眼睛射出地狠光。看不出他是憤怒,還是畏懼。
“你這個逃犯,”穆老七打了一個寒顫,他右手執鞭,左手下意識去摸腰間的步槍,冷冷地說,“天生就長著反骨,哪天要遭雷劈!”
石匠伍仍舊一言不發。他一手抓著往下滑的大花褲衩,一手握著拳頭,死死盯著穆老七看。是穆老七的鞭子,抽醒了他幾個月前逃跑時地怯懦魂靈。那個夜晚,土匪殺進他家。他從床上跳起來,竄出了屋,就穿著這條不爭氣,總是往下滑的大花褲衩。來犯的土匪,黑壓壓一大群。手里拿著真家伙。石匠伍在黑夜里徘徊許久。他手里連把菜刀都沒有,聽到妻兒慘叫聲,他想殺回去。但他知道,他不是群匪對手。
“石匠伍,敬你是條漢子,你老婆,老子先幫你睡著。兩個娃娃,老子先幫你調教著。等你把老子的東西還回來,再來把他們領回去!”
“什么神槍手,還不就是一個縮頭烏龜……”
土匪頭子與匪群,肆意喊話和羞辱,引石匠伍現身。他沒有立馬殺出去。未發出一點響聲,冷靜地從他的家鄉勐臘壩麻栗寨,逃到了勐傣壩的塘子寨。
穆老七的鞭子抽得越狠,石匠伍越清醒。他恨自己懦弱,躲到離家鄉幾百里遠的塘子寨。像受傷逃亡的雪豹,偷偷舔舐著傷口,蟄伏著。他知道,他逃脫了。他年輕的妻子,幼小的兒子和女兒,定然要遭受群匪蹂躪。他有些后悔,不該虎口奪食,劫了土匪們搶到手的馬幫。曾經,殺上他家門的那股土匪頭目,敬他是條漢子,幾次邀約他入伙。他看不上,那股沒幾支破槍的山匪,想不到還是著了人家的道。
“你這個石匠伍,有你好死的一天……”穆老七罵罵咧咧,回到李圈官身邊。
接下來的十幾天,石匠伍老實本分。他的眼光仍舊犀利,充滿暴戾和殺氣,但他只盯著石墻和稀泥看。為了不讓大花褲衩滑落掉,他找了一根麻繩,把松弛的褲衩頭,緊緊勒在腰間。大塊小塊的花崗巖、石灰巖、鵝卵石……被他規整地砌在越來越高的石墻上。他裸露的肌膚,被秋陽曬成紫檀色。他和的稀泥里,碎麥稈極少。完美填充了,石塊與石塊間縫隙。一群無趣的烏鴉,歇在李圈官家大院果樹上,從早叫到晚。
之前,石匠伍就幫塘子寨幾戶富人家,砌過石墻,換得果腹之食。李圈官提著大煙槍,背著九子快槍,領著一群家丁,巡視領地。看到石匠伍砌的石墻,光滑、結實還省料,甚是喜歡。恰巧,他家大院場邊的馬廄,需要砌一堵石墻。他問清石匠伍身世后,便請石匠伍為他家砌石墻。答應好了,每天一塊大洋,等砌好了一便給。
一個月時間,石匠伍給李圈官家馬廄,砌了一堵一丈高、五丈長、三尺厚的石墻,墻面光滑得像女人屁股。山寨里,再也找不出與之牢固、實用、美觀的石墻了。
石匠伍砌好石墻的那天傍晚,太陽掛在寨子對面大山頭上,失去了白天地熾熱和光亮。他一只手提著大花褲衩的褲頭,一只手叉在腰間,站在李圈官家四合院大門口,用硬邦邦的眼光盯著李圈官看。李圈官懶洋洋地靠在躺椅上。棠梨樹上的烏鴉,沒羞沒臊亂叫著。大院里,一群家丁忙著捆綁馱子。五十多匹騾馬或吹著響鼻或嘶鳴,攪起地面上一團團塵土,預示著李圈官的馬幫即將出行。和往年一樣,李圈官要把存留了一年的古樹茶、山木耳、豌豆等農特產品,運到勐傣城出售。
“圈官大人,”石匠伍說,“你看,石墻砌好了。你得給我工錢,好讓我討生活。”
“你還知道要工錢?”李圈官不屑地說,“在我家亂吼亂唱,給你吃飽肚子,不治你罪,就算我高抬貴手了。”
“就是、就是……”以穆老七為首的一群家丁,七嘴八舌附和著李圈官,奚落石匠伍。
“圈官大人,那些烏鴉的嘴巴我也管不住。”石匠伍說,“我在你家也砌了一個月的石墻,你就行行好,給我點工錢,買一套合身的衣服……”
石匠伍不停地說著話,李圈官板著面孔,不理睬他。有一馱茶葉沒捆綁好,兩籮筐茶餅從馬背上滑落,散了一地。
“拿繩子來!”李圈官從躺椅上站起,一聲大吼。
石匠伍一愣,隨后像受驚嚇的豹子,二話不說,提著大花褲衩,竄出了李圈官家大門。他趕著就要落山的太陽,沒命地逃出了山寨。
看著夕陽下,提著大花褲衩,越跑越遠的石匠伍,眾人哈哈大笑。
“這個石匠伍,跑起來賊快!”有人大笑著說。
“這種人是天生的賊……”
眾人只管嘲笑跑遠的石匠伍。李圈官板著臉,看著漸漸消失的石匠伍背影,又看了看家丁,說不出是喜還是憂。
“你們這些賤骨頭,我是叫你們拿繩子來重新捆綁馱子。”他沒好氣地說,“這個石匠伍也是個孬種。干了一個月的重活,就被我一句話嚇跑了。誰說不給他工錢了。跑了好,就怕他還會回來……”
殘陽如血,染紅了塘子寨每個角落。寨子里的大多數男人,同李圈官的家丁,一起趕著馬幫。他們要到山腳的壩子里投宿,趁著秋高氣爽,瘴氣消散,好往返與勐傣城。
二
秋天的早晨,陽光鋪滿塘子寨。四周山野,林子一片接著一片。山里人的茶地、包谷地、蕎麥地、豌豆地……一塊連著一塊,懶散而有序的分布在村寨周邊林子下。山野的翠綠,與莊稼地的淡黃色,看似無序,卻有跡可循地揉和在一起。十萬大山里的山寨,真實而又虛幻。
塘子寨小學門口前的石墻下,你在那里站了許久。面對一丈高,五丈長的石墻,你瞇著雙眼,一言不發。灰黑色的墻壁,顯得石墻堅硬而頑固。而與它對立冥想的你,思緒早已飄飛萬里,剩下的僅僅只是一個靈魂借宿著的軀殼。你的名字叫石月。十萬大山記得你的名字,寨子人不喜歡提你的名字。
你不是學校的老師,只是一個年過七旬的山村老婦人。你不是來看望上學的孫子、孫女。你是專程來觀看學校門口的石墻。這面石墻,是你父親砌下的,是塘子寨最堅固的石墻。記載著山寨,一段抹不去的滄桑歲月。你思想上有坎,過不去了,就來這里面壁冥想。
“那個老婆子又來了,她是土匪婆生出來的人,”一個學生跑到學校門口大喊,“快跑,她爹是魔鬼!”
“她爹比魔鬼還可怕,走到哪里烏鴉就飛到哪里……”幾個學生在校門內大聲討論。
“最糟糕的事情,”聽到孩子們討論,你喃喃自語,“往往是那些已經被自己遺忘后,又被別人記起來的風塵往事。”
孩子們唧唧喳喳討論。有一個叫小石頭的男孩,他一個人蹲在墻角邊,小聲嗚咽。
“你們少說兩句!小石頭,他又哭了!”一個女生尖叫著,責備她身邊的同伴。
“讓他哭,他們一家子都是魔鬼……”幾個男生大聲奚落小石頭。
圍墻外的你,沒有聽到那個叫小石頭的男孩的哭聲,但你聽到了其他孩子辱罵聲。往事如亂麻,在你心里打成無數個結,織成一張網。嚴嚴實實裹住了,你能用來暢想十萬大山外的思緒。
傍晚,塘子寨對面,夕陽懶懶地灑在一塊塊莊稼地上。那些玉米、蕎麥、旱谷、豌豆……零零散散生長在坡地上,等待著莊稼人去管、去愛、去疼、去收。因為缺少肥力,多少蕎麥稈,干癟無力地掙扎在滿是石頭和雜草的土地上,長得比野草還瘦小。
野菊花,是天神扔下來的魔鬼。它們瘋狂的與莊稼人種下,賴以生存的糧豆爭奪空間、水分和肥力。它們恨不得把根,扎到山里人身上,在莊稼人手掌心,開出一朵朵一片片小黃花。那些將死去的秋蟲,爬在瘦小的玉米棒子下,或是枯黃的旱谷穗上,還有干癟的豌豆包里……貪婪地咀嚼著山里人賴以存活的糧豆。
坡地上,一個中年漢子,手持一把砍刀,使勁揮向玉米地邊的野菊花。
“叫你長、叫你長。”漢子嘴里叨念著,“你們就是魔鬼……”
漢子砍倒一叢又一叢野菊花,他眼前呈現出的,還是一叢又一叢野菊花。他被天神趕下來的魔鬼,強悍的生命力驚呆了。不多時,渾濁的汗水,沾滿他額頭。幾束殘陽,緩緩照在他身上,把他雕塑成坡地邊的一棵枯樹樁。
夕陽西下,塘子寨女人們不能再等。她們得摸進廚房,嫻熟而又麻木的,為耕作在坡地上的男人們,做晚餐。如若誰家婆娘慢了半拍,踏著暮色歸來的男人,便會勒緊褲腰帶,甕聲甕氣地嚷嚷。
“挨千刀的爛母豬,是非婆,嘴長手短,把你屁股打出屎。”
女人們多半不敢支聲,頂多就會伸手去,幾巴掌,狠狠地扇在正墊著腳尖,偷冷飯吃的娃娃身上。被打的娃兒,只能跑到門外“嗷嗷嗷”嚎頭大哭。毫不影響,整個山寨的暮色布局。
夕陽西沉,塘子寨除了炊煙照常升起外,平常得索然無趣。就在那塊坡地上,那個揮刀砍野菊花的中年漢子,踏著暮色歸家了。你坐在自家門檻邊,枯瘦的臉頰,早已風韻無存。看著坡地上,那些長勢一般,卻要填飽山里人肚皮的糧豆,你總想唱一首山歌。但你不敢唱,那是塘子寨的禁歌。當年,只有你父親敢唱。
“爹,你活過來吧!”你自言自語,“你領我唱那首山歌,讓塘子寨人彈三弦……”
沒有人與你搭話。只有晚風卷起路邊灰塵,夾雜著老牛老馬糞便尿液氣息,撲面而來。你沒有抗拒。讓這些氣息瘋狂地鉆進鼻孔,融入肺葉、血管、肌體里去。你懷念這股味道,隱藏著當年父親的殺伐之氣。
你的居所,是四間老屋子圍成的四合院。正廳大門,兩扇門板對開,每扇門板都是有些年歲的金絲楠木,五尺高三尺寬兩寸厚。雖陳舊卻異常結實。屋內橫梁,全是上好木材。這套老宅子,是當年塘子寨李圈官的家丁頭目穆老七所建。現在,只有你一個人,孤孤單單住著這套大宅子。每次,走出宅子大門,你都不愿回頭看身后的家。陳舊的大宅子,填滿黑暗與孤獨,仿佛就是你的墳墓。你的余生,只能棲息在這棟大屋子里。這是塘子寨賜予你最后的禮物。
太陽完全落下西山頭,黑暗如潮水,四面八方涌來,填滿山寨的每一寸空間。你坐在大院門口,品嘗著秋天的夜幕,帶給山寨不同地孤獨、寂寥、無奈、不安……一個六歲小男孩,在夜幕掩蓋下,慢慢靠近大院石墻邊。呆坐冥想的你,發現了小男孩。
“小石頭,你躲在墻角邊做什么?”你問,“快到姑奶這里來。”
“我、我不敢過去。”小石頭躲在墻角邊,一臉猶疑地回答你。
“快過來,姑奶給你糖吃。”
“同學們說你是魔鬼,”他怯生生地說,“天黑了我怕你吃我。”
“他們才是魔鬼,”你有些生氣地說,“快過來,我這里有好多糖果。”
你邊說話邊從衣袋里,摸出一大把花花綠綠的糖果,捧在手心,攤開給不遠處的小石頭看。他經不住誘惑,顛著小腳丫,慢慢向大宅子門口走來。等他靠近,你將他拉進懷里,緊緊抱住,把一大捧糖果揣在他懷里。他沒有掙扎,很享受有人抱著他,給他糖果吃的時光。
小石頭,是你哥哥石陽的親孫子。你也有孫子、孫女,只是他們被兒女們帶著,遠遷勐傣壩其他村寨,從不回來看望你。抱著懷里的小石頭,你滿心悔恨。恨自己,曾經養育了三男四女,卻從未像現在這樣,好好抱過他們。你做了穆大成的女人,他生來就傻乎乎的。你總覺得,他配不上你。于是,你就以不帶孩子為由,報復他們一家。其實,你不喜歡抱自己孩子是有緣由的。七個孩子中,竟有三個遺傳了穆大成的傻氣,讓你在山寨抬不起頭。現在,老了,歲月磨去了你的戾氣和倔強。過往地所有不如意,就像你手中的糖果,被懷里的小石頭,一個一個吃進肚子里。最終,不知道會成為哪棵植物的養分。
“姑奶給的糖果,好吃嗎?”你摸著他的腦門問。
“好吃,”他舔著嘴皮子說,“我娘從沒有買給我過這么多這么甜的糖果吃。”
“以后,你想吃糖果了,就來找姑奶。”
“姑奶,”他仰起小臉蛋問,“你不會真的是魔鬼吧?”
“姑奶像魔鬼嗎?”
“不像。”他搖著頭回答你。說完話,自顧自吃著懷里的糖果。你緊緊抱著他,整個內心世界,翻江倒海。
“姑奶,”他眨巴著大眼睛問,“魔鬼長成什么樣子?”
“嗯,長什么樣子呢?”你脫口問自己,回答不了他的問話。記憶中,要說魔鬼,你第一個想起的還是父親石匠伍。塘子寨老一輩都記得,你父親穿著大花褲衩為李圈官家砌石墻。你父親騎著棗紅色大馬,穿著尼龍軍大衣高筒皮靴,一臉狠色。舉著一支九子快槍,殺人如麻。在塘子寨及周邊村寨人眼中,你父親是真正的魔鬼。除了你父親是魔鬼外,你母親,那個叫狗妹的女人,也是魔鬼。你母親,喜怒不露于色。曾在土匪窩里慘遭蹂躪活下來,跟著你父親走遍了塘子寨周邊十萬大山,在大牢里蹲了十幾年,大半個身體殘廢……究竟父親是魔鬼,還是母親像魔鬼?你不能給出自己答案,但你要回答懷里的小石頭。情急之下,你想到你是父親和母親的女兒,應該是你更像魔鬼。
“小石頭,”你抱緊懷里的小石頭說,“魔鬼的樣子就像姑奶一樣。”
“哇、哇、哇……”他哭喊著說,“姑奶是魔鬼,姑奶真的是魔鬼。同學們沒有騙我……”
他顧不上吃糖果。邊掙扎邊嚎哭著,從你懷里掙脫了,跑進茫茫夜色中。
你沒去追趕小石頭。他家離你家不遠,只隔著幾戶人家。你抑制不住悲傷情緒,走進大宅子,開始啜泣。渾濁的淚水,順著你布滿皺紋的臉頰流淌,又一次洗滌,被歲月輕松刻下痕跡的老臉。你用低沉的音調哭泣著,已經沒了放聲大哭的勇氣和氣力。在山寨的風霜里,你曾放死聲痛哭過多次。你不尋常的哭聲,引得各家各戶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你的哭喊聲,錐子般鉆進鄰居家破屋子,魔鬼般詛咒著每個人,剝奪了山寨無數個寧靜歲月。
你沉入回憶中。重新梳理,山寨既清貧又無奈的農家日子。自從嫁給穆大成后,你把所有怨氣和不滿,都撒在他身上。
“穆大成,你連幫老娘提鞋子都不配!”穆大成活著時,你時常對他說。
“小月,你不高興,我就給你當大馬騎,像我們小時候一樣……”他總是傻乎乎地笑著回你話。
“你給老娘滾開……”
十年光景,你一口氣給穆大成,生下三男四女七個孩子。你只管生不管養。你奶水多得像河水嘩嘩流淌。可你嫌孩子咂著奶頭疼,就是不給孩子喂奶。看著整天吃不上奶,“哇哇”叫哭的孫子,公公穆老幺揪著幾顆白花花的胡須,向你吹胡子瞪眼珠。你就玩失蹤,連夜跑出家門。穆大成找遍整個山寨,看不到你影子。天亮了,你從自家后院麥稈堆里鉆出來,伸著懶腰打著呵欠,走進廚房,只管吃雞蛋白酒。
穆大成管不了你,只能把火撒在坡地的莊稼上。是土地耗光了他的氣力,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抽干了他的生機。穆大成沒看到,他的一個孩子成家立業,便離開了人間。
你的七個孩子,養大了二男二女。他們長相略有差別,性格像極了你。塘子寨人,不待見你們一家。二男二女長大后,遠走他鄉,沒一個留在你身邊。
三
入冬后,勐傣壩瘴氣散盡。李圈官的馬幫生意,愈加紅火。整個塘子寨男人,都加入了他的馬幫隊伍,為寨子帶來滾滾財富。李圈官總是喜歡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觀看山寨如鏡一樣的天空,呼吸四面八方涌來的山野空氣。特別是馬幫回來時,一馱接連一馱的銅錢,散發出的氣味,比十年老酒還濃烈、芳香。
那一年冬季,李圈官高興不起來。因為他家院落的棠梨樹上,烏鴉比往年多了不少,叫聲一聲接著一聲,一片連著一片。聽著聒噪的鴉聲,李圈官就會想起,秋天里那個為他家砌石墻的人,他的名字叫石匠伍。總是唱“塘子山頭烏鴉叫,勐傣壩子要殺人……”想起石匠伍唱的山歌,他總是心神不寧。
“圈官大人,”剛趕馬幫回來的穆老七說,“我們在勐傣城聽到一個消息。”
“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他追問。
“說不上是好消息,也說不上是壞消息。”
“那就是好消息!”
“勐傣城里人說,勐臘壩出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穆老七說,“那個魔鬼殺了人,還要開膛破肚。聽說他半個月內,就殺了一窩山寨土匪的十幾個人。把人開膛破肚后,掛在山寨大門上,硬生生把一窩土匪嚇跑了。”
“這可了不得!”李圈官喃喃自語。他仿佛看到那個殺人魔頭,已來到塘子寨。他和許多人,被那個魔鬼無情屠戮,尸首被開膛破肚,掛在自家四合院大門上。冥冥中,他看到那個殺人魔鬼,貌相與石匠伍一模一樣。這是一個很奇怪的想法,他在心里打了個寒顫,難于扯回跑遠跑偏的思緒。
“圈官大人、圈官大人,你怎么了?”穆老七看著李圈官喃喃自語,不由得追問他。
“穆老七,”他悵然若失地說,“我們不應該嚇跑石匠伍,更不應該不付給他工錢。”
“圈官大人,那個大花褲衩都穿不穩的石匠伍,沒那個本事!”穆老七不屑地說。
“我讓你去打他兩鞭子,你卻打了他三鞭子。”他說,“我要你去打他,是因為他在我家唱了不吉利的調子。”
“圈官大人,那種人該打。”穆老七說,“打他三鞭子,算便宜他了。”
“穆老七,今年過來我們寨子,到處是烏鴉叫聲。怕是有什么大災難要發生了。”
“圈官大人,沒事。”穆老七說,“今年我們的生意好做,賺了不少錢。下次去勐傣城,多買一些快槍回來。管它什么妖魔鬼怪來了,一個不留打滅掉。”
“也只能如此了……”
離過大年,還有半個月時間。冬天的塘子寨,周邊山野,鋪著一層薄薄的冰霜,馬幫不宜出行。男人們,趕完最后一趟馬幫,買好年貨。李圈官讓大伙回家,安安心心準備過大年。
穆老七給五歲的兒子穆大成,買了一對漂亮的撥浪鼓,穆大成天天拿在手里,高興極了。穆老七心事重重。他前后養了五個娃,只有穆大成活下來。五歲了,還天天尿褲子,反應比別家孩子慢半拍。生下穆大成后,穆老七的女人桃花,再也懷不上孩子。他見廟就燒香,見佛就拜,祖宗供桌前磕破了頭,在家就給桃花播種,桃花的肚皮就是鼓不起來。
大年一天天逼近。自從送灶王爺開始,李圈官每天在祖宗牌位前燒香,祈求祖宗保佑,來年福祿雙至。打掃香爐時,他發現,供給祖宗的清香都燃成兩長一短。很多次了。
他家院場邊棠梨樹上,烏鴉越來越多。寨子周邊林子里,落滿了烏鴉。早早晚晚,烏鴉鳴叫聲,比寨子里燃放的爆竹聲還響亮。
“這香火兩長一短,”他自言自語,“明顯是祖宗神靈不接受我的侍奉和叩拜,這是要出事了……”
李圈官越來越不安。他愁眉苦臉,在自家祖宗牌位前冥思苦想許久。回憶和查找,自己犯下哪些十惡不赦的大罪。預測可能引來的災難。
“去,去把穆老七叫來!”他對家丁說。
家丁急急忙忙去叫穆老七。穆老七一個人蹲在自家門檻邊喝悶酒,看著院子里跑來跑去,傻乎乎的,用蠻勁搖動撥浪鼓的兒子,他心里更是悶得慌。他養了一只獵犬,一身黑毛皮,正追逐著幾只小雞仔。老母雞著急得竄上竄下,“咯咯咯”驚叫。他賴得搭理受驚嚇的母雞和雞仔,他更中意狗東西大黑獵犬。桃花一聲不響,打掃房屋,準備過大年。越看兒子,穆老七越沒了過年的心腸。李圈官讓家丁來找他,他二話不說,去了李圈官家。走到李圈官家大門口,他看到李圈官一個人,蹲在馬廄邊,呆呆地看著石匠伍砌下的石墻。
“穆老七,”李圈官說,“大過年了,到處烏鴉叫,我總是心里不踏實。”
“圈官大人,我心里也不好過。”穆老七說。
“你是看著穆大成還不長慧根,心里不踏實。”
“那孩子怕是一輩子都是傻人一個。”
“不會,”李圈官說,“真不行的話,年過后你再娶上一房。”
“就怕桃花有想法……”
在這十萬大山相連的塘子寨,他們雖是主仆,也需要相互依靠。李圈官聊著穆老七家事,心里的擔憂減少了些許。穆老七看著李圈官的愁容,也覺得石匠伍砌下的石墻不簡單。石匠伍這個家伙,雖然只穿著大花褲衩,但天生就長著反骨,活著是一個炸藥包。仆人沏了一壺古樹春茶,兩個人邊喝茶邊聊著,緊張的氣氛有所緩和。突然,棠梨樹上,一群烏鴉發出一聲聲刺耳鳴叫。把整個寨子寧靜的氛圍,弄得有些詭異和不安。
“你聽聽,你聽聽,穆老七!”李圈官憂慮地說,“這些烏鴉,一到傍晚它們就沒完沒了地叫。我哪還有心腸過年!”
“圈官大人,不怕。這些雀是黑來晚來搶窩歇,吵吵鬧鬧也是常事,就像寨子人家,兒多母苦。”
“你們在勐傣壩探聽來的那個勐臘壩殺人魔,”李圈官說,“現在連寨子里的婦道人家都講開了。”
“嗯,這幾天我們寨子和附近幾個村寨,都在討論那個魔鬼。”穆老七心不在焉地說。
“那個魔鬼在勐臘壩,千萬不要是石匠伍!”李圈官擔憂地說,“若是石匠伍,我們恐怕就要倒大霉了!”
“石匠伍翻不起那種大浪!”
“唉,我還是不放心。”李圈官說,“今年過來,我們的馬幫生意還算順趟,我再拿出一成利潤,你帶著家丁分給寨子人。”
“圈官大人,寨子人會記住你的好!”
“還有,”李圈官說,“過年前,你帶家丁把我家大院子圍墻再加固一下,四周墻角加上幾個射擊點。寨子四周林子里布上幾個暗哨,大家輪流值班。這幾年,我們寨子日子好過了些,不怕賊搶就怕賊惦記……”
年前,穆老七領著家丁,先是在李圈官家四合院圍墻上下功夫。他們加固石墻,建了幾個設有機槍射擊孔的小碉樓。在寨子四周隱匿處,設了幾個暗堡,加強李圈官家和整個寨子防御。
白天,李圈官背著一支嶄新的九子快槍,領著穆老七四處巡察。看著家丁加固的石墻,李圈官老是皺著眉頭。特別是新建的射擊孔,裸露在外面的石塊棱角,能輕易劃破人的肌膚。石縫之間填充的稀泥,泥少麥稈多,填充得不夠飽滿,老鼠都能爬進去。來年,這些小碉樓,就會成為家鼠安居之所。家里的糧食,又要受老鼠糟踏了。一想到這些,李圈官便會想到石匠伍砌下的石墻。他每次巡察回來,都會杵著九子快槍,靠著石墻小憩一會兒。穆老七和家丁看著李圈官,杵在石墻邊,他們一句話也不敢說。
年關逼近,穆老七忙壞了,他帶著家丁,把李圈官讓出的利潤,挨家挨戶,按人頭分發給寨子人。他天生算數好,對賬目敏感。經他手的賬目,從不會出錯。他這方面的天賦,比做家丁護衛頭目,要強得多。李圈官正是看中他頭腦靈活,才讓他當上了家丁頭目。在被十萬大山包圍著的塘子寨,及周邊幾個村寨,穆老七的家境算是李圈官一家之下,其他村寨的千家之上了。
關于再娶一房,多生育幾個子嗣的事。李圈官的話,說到了穆老七心坎上。借著給村民分發紅利機會,他一家一家查看。盤算著再找一個身體壯實,五官端正,尚未婚配的大姑娘,納為妾。許多人家都愿意把女兒許配給他做二房。轉了一圈,寨子里的姑娘,他一個也看不上。
桃花知道了,穆老七還想娶一房,鬧了幾天情緒,不頂用。只好把沒發處的火,發在腦袋不靈光的兒子身上。把他買給兒子的撥浪鼓,狠狠地摔在馬廄石槽上,摔得四分五裂。以此來散氣。幼小的穆大成,難過得哭爹不喊娘。他裝作沒聽到。只有大黑獵犬“旺旺旺”叫喚個不停。寨子里的姑娘他不中意,忙著讓人打聽外寨姑娘。沒閑心管兒子和桃花。就連李圈官交給他的防守任務,也沒放在心上。寨子周邊的幾個暗堡,白天有人值班,夜間便沒了人影。
臨近除夕夜的幾個晚上,李圈官都做同樣的夢。夢里,不是成群結隊的烏鴉與他糾纏,就是石匠伍一會兒穿著大花褲衩,一會兒穿著高筒皮鞋尼龍軍大衣,騎著高頭大馬,到處追殺他。他還聽到石匠伍肆無忌憚地唱著“塘子山頭烏鴉叫,勐傣壩子要殺人……”的山調。搞得李圈官過年的心思全無,連睡覺都摟著九子快槍。幾房女人,一個都不敢與他同床。
白天,李圈官走在寨子里,竟然聽到幾個頑童唱“塘子山頭烏鴉叫,勐傣壩子要殺人!阿數瑟甩著,老數瑟瞧著……”的山調。他非常生氣,狠狠教訓了幾個頑童一番。
有一個晚上,李圈官夢見石匠伍一身戎裝,站在他身前。他被石匠伍,死死地綁在自家大門的梁柱上。石匠伍握著一把明晃晃的軍刀,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你敢不給我工錢,”石匠伍一臉壞笑著說,“我要把你活活地開膛破肚,看看你的心肝是紅的還是黑的。”
“石匠伍,你聽我說。”他哀求著說,“我拿繩子是要綁馱子,不是要綁你。我愿意給你十倍百倍的工錢。”
“我現在穿著軍裝,提著軍刀,你當然要給我十倍百倍的工費。”石匠伍惡狠狠地說,“我穿著大花褲衩時,你怕是一文錢都不會給我。”
“會的,我從來不拖欠鄉親們的工錢,不信你隨便找個寨子人問問。”
“我不是你們寨子人,”石匠伍說,“今天,我的工費加價了。我要你的心肝!”
石匠伍說完話,用一團麻布,堵住了李圈官嘴巴。不給他說話哀求的機會。他瞪著驚恐的眼珠,看著石匠伍猙獰的面孔,在他面前放大成一個巨大的魔鬼。石匠伍揮動軍刀,在他胸膛上,劃開一個巨大的口子。他看到自己的大小腸,從肚皮上滑落下去,堆在石板上。像寨子人殺年豬時,撈出來的豬大腸小腸,沒有一點血色,更談不上黑色或紅色。石匠伍皺著眉頭,又在他的胸膛上捅了幾刀。他的心和肝,各自分開,貼在肋骨上。心是紅色的,肝是黑色的。他沒有半點疼痛感。塞住嘴巴的麻布團,自動脫落。
“咦,你的心怎么會是紅色的!”石匠伍驚訝地說。
“我說過了,”他哀求著說,“我沒有做過什么虧心事!”
“閉嘴!”石匠伍大喝,“那你的肝怎么是黑色的!”
“那是因為我常年抽大煙,肝臟被毒黑了。”他可憐兮兮地辯解。
“不管你的心肝是什么顏色,你今天都要死!”石匠伍狠狠瞪了李圈官一眼,大吼著。他面如死灰。突然,石匠伍又變了一張面孔。露出可怕的笑臉,隨手抓起一把鹽巴,灑向他敞開的五臟六腑。
“啊……”
李圈官從噩夢中,慘叫驚醒過來。他全身是汗水,整個肚子都在疼痛,特別是胸口,痛得不行。他摸了摸胸口。原來是被抱在懷里的九子快槍的槍口,結結實實地頂著,槍托就抵在床邊墻壁上。是他翻身時,懷里的槍托滑向床邊,槍口剛好頂住了胸口。
聽到慘叫聲,幾房女人點著油燈,慌慌忙忙跑進來照看他。
他一身大汗,臉色慘白,像個呆子,坐在床上。九子快槍丟在床邊。大女人顛著小腳,搖搖晃晃走到床前。她在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把唾沫抹在他臉上。
“你是哪里來的兇神惡鬼,碰著我唾沫快快讓開,不要纏著我家老爺。”大女人渾身顫抖著,口中念念有詞,在他臉上反反復復抹擦著。他一言不發,任由大女人擺布。
“你們兩個還愣著干什么!”大女人尖叫著喊到,“還不快去拿菜刀來攆惡鬼,拿漿水飯來送兇神。”
二女人和三女人,聽到大女人的話,亂作一團。二女人顛著小腳,跌跌撞撞往廚房跑去。三女人是個蠻婆,沒有裹腳。她敏捷地跑出房間,一會兒工夫,便弄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嘴里“嘰里咕嚕”念著咒語,邊念邊彈舌頭,雙手揮動菜刀,在房間里亂揮亂砍。嚇得房間里的空氣,拼命往大院子里逃竄。不一會兒,二女人一只手端著一碗漿水飯,一只手拿著一莖綠葉,顫顫巍巍來到房間。
“天地親君師,祖宗保佑,兇神惡鬼,你們哪邊來哪邊走,還給我們一家清清靜靜……”二女人口中念念有詞,用綠葉蘸著漿水飯,滴灑在房間各個角落。
動靜太大了。李圈官的十幾個兒女,聞聲跑到他臥室。看著各自的母親都在念咒驅鬼,他們默默站著不敢說話。鬧了小半夜,李圈官臉上有了些血色,一家人才相繼散去。大女人安排三女人,陪著李圈官過夜。李圈官沒有拒絕。他娶三女人這個蠻婆,就是看中了三女人命硬,是個百無禁忌,百鬼不侵的混人。
四
塘子寨的天,黑透了。小石頭早就回到家,投入了他母親懷里。你啜泣的嗓門,開始沙啞。你只能把哭喊聲和傷悲之情,先往肚里放一放,恍恍惚惚摸進廚房,開始生火做飯。幾次燃起的火苗,被你透出的一身絕望氣息,給撲滅了。許久,晚餐做好了。你只感覺,菜是咸的,飯也是咸的。仿佛是用你的淚水下鍋。
一個人吃飯,陪伴你的只有一屋子的黑暗。你吃得無味、無聊又悲傷,像屋子里的黑暗,黑得讓人心驚膽顫。你戰戰兢兢打開僅有十五瓦,被煙火熏得漆黑的白熾燈。燈亮了,發出昏昏慘慘的光。你重新坐下來吃飯。吃著、吃著,你看到燈光中,公公穆老幺的身影投下來,接著是丈夫穆大成的身影。父子倆圍著桌子,嘴角流著膿血,瞪著雞蛋大的血絲眼珠,怒視著你。你不怕他們。活著時,這兩個老鬼就被你踩在腳底下。你還想插去一筷子,把父子倆眼珠拈來,咀嚼得像爆炒豆般響亮。燈光越來越暗淡,死去的一男二女三個孩子,也從燈光中投下來。他們衣不蔽體,伸著一雙雙生前就沒洗干凈過的臟手,抓向你,與你爭奪飯菜。
“娘,拌了老鼠藥的蝦米不好吃,我想吃你爆炒的豬大腸,滿是油水那種……”三女傻笑著說。
“娘,水窖里冷。”大兒子憨憨地說,“你能給我做一套合身的衣服嗎?”
四女癡癡傻傻飄到你身邊,抓住你的胳膊大叫,“娘,痛!我全身都痛,我身上沒有一處是好的……”
你閉上雙眼,在悔恨中埋怨自己。當初為什么不把他們的小手洗干凈?為什么不給他們縫一套合身的新衣服?為什么不……太多的為什么,使你舉在空中的筷子,總是落不到菜盤中去。就像執行戰斗任務,沒找到轟炸目標的轟炸機,盤旋著、盤旋著,一直就那樣盤旋著。
再后來,婆婆來了。拄著那根她生前從不離手,死后被你劈成幾截,當柴燒了的拐杖,癟著掉光了牙齒的嘴巴,一瘸一拐來到你身邊。你怕了。怕曾經你對著耳聾的婆婆大吼大叫,罵了許多污言穢語,她會一一道來。怕曾經你把殘羹剩飯,擺放在瞎眼的她跟前,讓婆婆不知酸或臭的用雙手捧著吃。你擔心,她會把吃剩下的喂給你。怕曾經你用厚實的手掌,在癱瘓的婆婆臉頰上抽打,就像打不倒翁,任由癱瘓的婆婆,無法躲避而痛苦呻吟。現在,她張開黑洞洞的嘴巴,一口就可以吞下你。是報應來了。你最怕婆婆掄起拐杖,狠狠地戳在你脊梁骨上,讓你痛不欲生。你開始放聲嚎哭。坐在對面的穆大成,一聲呵斥。
“大黑母豬,你惡!”
“全部的死人都回來了,”你對著眾鬼魂大吼,“只有活著的沒回來,我能不哭嗎!”
“聰明有種,富貴有根。”穆老幺甕聲甕氣說,“這就是你的命,石月。你父親石匠伍是魔鬼變的,改不了的命。你母親狗妹也是……”
你仰面痛哭。你想起了你的親生母親,那個叫狗妹的女人。
你的母親,一個不尋常的母親。她曾在土匪窩里,護著你和哥哥,活下來。在李圈官家大院里,面對著一地死尸,吃肉喝酒。母親帶著你們兄妹二人,與父親穿行在塘子寨周邊的十萬大山之間……多少行走在路邊的人,見到你母親和父親,只能俯首帖耳。過往歲月,你父親和母親的名字是禁詞,早就深深烙印在塘子寨人記憶中,刻在十萬大山崖壁上。
你還沒嫁給穆大成之前,你哥哥就與寨子里的一個姑娘成親,并另立門戶。你記得,在一個陰沉沉的早上,母親蓬頭厲齒,蹲在床上,大聲嚷嚷。
“石陽,當初麻栗寨那些土匪沒有劈死你,現在老娘要劈死你……”
說完話,母親杵著一把劈柴的偏斧,拖著一瘸一拐的身軀,向門外滿是豬屎牛糞的泥路沖去。你尾隨母親身后。大哥是分家戶,家里的墻壁,全是泥巴糊的籬笆墻。母親咒罵著,來到大哥家門前,左手叉腰,右手提著偏斧。兩腳像兩把倒立的紅纓槍,牢牢地扎進泥土里。大哥家,籬笆門緊緊關閉著,母親厲聲呵斥。
“出來,敢克你娘!養得你這樣一個兒子,老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活罪,都是因為你……”
大哥一家,在屋里驚吼。與雞群遇上黃鼠狼,沒什么區別。
“十個麻子九個壞,不死一個都作怪。出來,一起劈死你們……”
是母親咒罵麻子臉的大嫂。
大哥不敢開門。母親掄起偏斧,劈大哥家籬笆門。大哥一家,沒有驚恐的時間,在籬笆門沒被劈爛之前,拆開了籬笆墻一角,倉惶逃走。好在母親身軀殘疾。要不然十萬大山里,就不會缺少兒子被母親劈死的大新聞。
那一次,母親非主流地行動,深深烙印在你靈魂里。家庭的波折,婚姻的不如意,你滋生了一個大膽想法:要超越母親!可惜,在塘子寨,穆大成家太平凡,沒能給你提供創造驚天動地壯舉的機會。你只能徐徐圖之,慢慢對付著你們一家,把你們家治理得只剩下你一個人。
寨子人說,你母親是被無常用鐵鏈,栓住脖子勒死的。你深信不疑。因為母親死時,兩只眼珠幾乎要突出來。舌頭伸得老長,死相極其嚇人。
等你梳理完,你們一家所有遭遇和不幸,塘子寨的黑夜已散盡。陽光懶洋洋地灑在寨子的每個角落。你揉著浮腫的眼瞼,坐在門口,過著與往常無差別的日子。
“姑奶、姑奶,我要吃糖……”
一個稚嫩的聲音,傳進你家院子。是小石頭。你開始慌亂和興奮,起身回屋,抓了一大把糖果捧在手里,出來坐在屋檐下的走廊邊。
“小石頭,”你柔聲喊,“快進來,姑奶這里糖果多!”
他先在大門口探出一個頭,舔著小舌頭,然后屁顛屁顛跑進院子里。他直奔著你手里的糖果來。他抓住你手中糖果時,被你一把摟進懷里。他沒有抗拒你的摟抱,糖果對他地誘惑力太大了。吃了幾個糖果,他愣愣地盯著你看。
“姑奶,”他問,“你的眼睛腫得和桃子一樣。”
“姑奶沒事,”你一臉和善地說,“只是昨晚睡不好。”
“姑奶,我娘說昨晚你家有貓叫。”
“你娘瞎嚼舌根!”
“姑奶,什么是嚼舌根?”
你愣住片刻,眼睛有些酸痛,沒回答他的問話。幾點淚珠掛在眼眶邊,你強忍著沒有嗚咽出聲。
“姑奶,你眼睛里有好多水。”他懵懵懂懂地問,“你怎么了?”
“姑奶沒事,”你身體微微顫動著說,“姑奶只是眼睛熱,淌汗了。”
“哦……”
他還在詢問你。你前言不搭后語,回答不了他的問話。你的思緒慢慢偏離,過往地不幸,又一幕幕浮現在眼前。你眼里的淚珠,慢慢從臉頰兩側滑落。
“小石頭、小石頭……”
你發現,懷里的小石頭,不知何時,已掙脫了你緊抱著的雙手,走出了大院。塘子寨的晨光,把寧靜的山村歲月,變成你割舍不去的記憶,和著各家各戶炊煙,送進了院子里。你悵然若失。
對面坡地上,幾家吃過早飯的漢子,手里握著砍刀,一下一下對付著地里的野菊花。你只感覺到,那些砍刀都劈在你身上,眼淚又模糊了你的視線。
五
除夕當日。李圈官帶著上百號男人,去土地廟上香祭祀。
塘子寨的土地廟,坐落在寨子頭,一片櫻桃樹林里。山寨的櫻桃花開得特別早。白色的、粉色的、深紅色的花朵,壓滿枝頭,開艷了山谷。把占地面積不大的土地廟,變成花的世界。數不清的烏鴉,在花叢中飛舞穿梭,毫不懼怕來祭祀的男人們。李圈官皺緊了眉頭。
他領著眾人,先把破舊的廟房修繕一番,再殺雞宰鴨。轟轟烈烈開展祭祀活動。烏鴉們,就像寨子人飼養的家禽,在林子底下爭食人們丟棄的雞皮鴨毛。他忍無可忍,讓眾人向天空鳴槍,當做燃放爆竹,祭祀土地公公。鴉群,終于被威懾力十足的槍聲,嚇得滿天亂飛,逃離了土地廟的櫻花林。
看著落荒而逃的鴉群,李圈官終于笑了。
祭祀完土地廟,各家男人回家準備年夜飯。李圈官讓穆老七陪著他,巡視寨子周邊幾個暗哨點后,才回家吃年夜飯。
穆老七的心思,不在祭祀土地廟上,不在暗哨點里,也不在年夜飯的佳肴中。他一心想著,要重新娶一房。正托媒人在外寨,打聽著他中意的姑娘。李圈官回家后,他便讓蹲守暗哨點的家丁,回家吃年夜飯。
除夕夜,李圈官家,上上下下三十幾口人,加上常年駐守的家丁,很是熱鬧。他們集中在大院里,擺了五大桌豐盛的晚餐。他喝了幾杯,珍藏了些年頭的蕎麥酒,微醉。隨后,郁郁寡歡,回到正堂,靠在太師椅上。仆人煮了一罐上好的古樹春茶,他慢慢品飲著。看著院子里,眾人推杯換盞,大吃大喝,總算找回了些年夜喜氣感。白天,祭祀土地廟回來,他領著穆老七巡察了寨子周邊暗哨后,感覺心里不踏實。晚餐前,他領著家眷給祖宗靈位上香磕頭。等他吃好晚飯,大女人顛著小腳,搖搖晃晃來到他身旁,臉色難看。
“什么事?”他懶懶地靠在太師椅上問,“你臉色這樣難瞧!”
“老爺,那香、那香,燃剩兩長一短!”大女人怯生生地說。
“我這一下午右眼皮一直跳,”他說,“今年過來,寨子里會飛來那么多烏鴉,這個年夜怕是不吉利!”
“老爺,你沒看雞卦嗎?”
“沒心腸看,”他說,“我想早點歇息,你叫家丁少喝些酒,晚上要看好大院。”
“我這就去吩咐他們。”大女人邊說話,邊走向院子。
“等等!”
“老爺,”大女人問,“還有什么交代?”
“我家的兩條獵犬不精靈,”他說,“你派人去把穆老七家的狗東西牽來我家守夜。告訴他要派人守好寨子周邊的暗哨點。”
“我這就叫人去辦……”
大女人讓一個家丁去給穆老七傳話,牽大黑獵犬。家丁到穆老七家,他喝醉了,靠著廚房梁柱,氣呼呼的給桃花和兒子訓話。桃花抱著兒子,與家里的幾個長工,坐在火塘邊,一言不發。大黑獵犬就臥在飯桌下,用兩只幽綠的眼睛,死死盯著家丁。
“圈官大人讓我來牽你家狗東西去守夜。”家丁說。
“哦,”他醉醺醺地說,“狗東西就在那里,牽去。”
家丁走到飯桌邊,拉著套在大黑獵犬脖子上的項圈,往外走。狗東西不肯跟他走。嘴里發出“嗡嗡”唬人聲。穆老七歪歪斜斜站起,走到狗東西身邊,踹了它兩腳。
“你這狗東西,趕快去圈官大人家好好守夜。”他罵罵咧咧地說,“守不好,明天把你燉了!”
被穆老七踹痛了的狗東西“旺旺旺”慘叫幾聲,很不情愿地跟著家丁,走出門檻。家丁停下腳步,繼續給他傳話。
“圈官大人說,讓你看守好寨子周邊的幾個暗哨點。”
“知道了,你快些牽狗東西回去。”他不耐煩地回答。
家丁牽著狗東西走后,他走進內屋,倒頭便睡。狗東西被牽到李圈官家,在大院里吠了幾聲。幾個家丁丟給它一些骨頭。它便趴在桌子下啃食,暫不出聲。
家丁們聽從大女人的話,飽餐一頓后,背好步槍,蹲在大院各個角落,站崗放哨。塘子寨的年夜還算熱鬧,寨子里很多人家,都圍著酒桌,大吃大喝熬壽歲,燃放爆竹煙花,不肯趴被窩。直到凌晨后,多數人家燃放完了爆竹煙花,寨子人才陸陸續續睡去。一個山寨,恢復了黑暗地寂靜。山寨周邊林子里,不知名的夜鳥,發出瘆人的鳴叫聲。一些夜間活動的野獸,在周邊林子里,不安地走動著。
大黑獵犬啃飽了骨頭,在大院里,來來回回走動。它豎直耳朵,眼睛泛著幽綠的光芒,始終盯著寨子周邊山林看。等頭雞打鳴后,它“旺旺旺”狂吠一陣,把整個寨子的狗都吵醒了,跟著它狂吠不止。李圈官始終睡不踏實,聽著狗東西狂吠,他干脆起床,背上九子快槍,在院子里巡視。等公雞打鳴三遍,正是黎明前的至暗時刻,他才回到廚房火塘邊,一個人煮百抖茶喝。他的右眼皮,一波又一波,激烈跳動。
他還沒喝完一罐百抖茶,外面的天空黑得像鍋底,大黑獵犬又開始狂吠。他抓起九子快槍,沖出廚房,叫醒了所有家丁。叮囑眾人睜大眼睛,好好看守家院。狗東西,對著寨子正前方幾塊林子,一聲比一聲兇狠地狂吠。寨子里的群狗,激烈地跟著狂吠。
黑暗中,李圈官爬上天臺,向著大黑獵犬狂吠方向眺望。天太黑了,除了黑暗,他什么也看不清。但他聽到林子里有異動。有些夜鳥被驚飛四散。幾只受驚嚇過度的烏鴉,“呱呱呱”亂叫,從林子里飛起沖向高空,盤旋著,不肯落下。對面林子里飄來的空氣,被站在天臺上的李圈官捕捉到了。空氣里夾雜著淡淡的騾馬汗液味、屎尿酸臭味,還隱藏著人抽過的旱煙味。趕過馬幫的李圈官,熟悉這股氣息。前方林子里,肯定有人。還有為數不少的騾馬。
“是土匪,”他高呼,“前面的山林里有土匪,大家快拿槍上城墻。鄉親們,快點起來,躲到后山溝里去……”
他高聲呼喊,如前半夜的鞭炮聲。寨子人陸續起床,燃起油燈,向李圈官家大院方向探出頭,想弄個明白。寨子正前方林子里,依稀有幾點光亮,傳來混混沌沌的嘈雜聲。響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明顯。許多光點,在林子里移動。越來越多的鳥群,被驚飛起,四下飛竄。
“鄉親們,快點躲到后山溝里去!土匪來了!所有的家丁,趕快拿起槍,找好射擊點,掩護寨子人撤退……”李圈官撕心裂肺地呼喊,整個山寨都聽到了。大黑獵犬持續狂吠,山寨犬吠聲連成一片。雄雞報曉聲,完全淹沒在犬吠聲中。能與犬吠聲抗衡的,只有李圈官聲嘶力竭的呼喊聲。
整個山寨,有人嚎哭,有人驚呼,有人咒罵。村民們毫不懷疑,肯定是土匪要殺進寨子了。少數男人背著獵槍,提著大刀,趕往李圈官家,加入護村隊伍。他們要力所能及地為婦孺們,爭取逃進后山溝時間。多數男人扶老攜幼,趕著牲畜,帶著糧食和財物,匆匆忙忙往后山溝逃去。塘子寨慌了、驚了、亂了。在黎明到來地最后一刻。
眾人還未看到土匪模樣,就已被地巨大恐慌籠罩著,慌慌張張往后山溝奔去。勐臘壩那個,殺人還要開膛破肚的魔鬼影子,在眾人恐慌的內心世界中,逐漸實體化。在逃離的人群中,引起了更大恐慌。哭喊聲和驚恐聲,成為山寨黎明前的主調。蓋過了大黑獵犬,調動全寨子犬吠聲和群雞打鳴聲。寨子里,歇在桃樹、梨樹、核桃樹、棠梨樹上的眾多鴉群,在此起彼伏的鳴叫聲中,顧不得天地一片混沌,世界一片混亂。它們展開黑色翅羽,借著黎明前的黑暗,倉惶向村寨外的群山飛去。
李圈官家大院里,眾人緊張、慌忙,卻不混亂。李圈官仍站在天臺上,高聲呼喊。他的大女人,顛著小腳,站在大院里,指揮家眷往后山溝撤。
“女人們帶好小孩,男人們背起糧餉,跑向后山溝躲起來。家丁們跟著老爺,保護好老爺。誰都不要磨蹭,都快點……”大女人用沙啞的嗓門,發出女性尖銳刺耳的音調。
幾十個從寨子里趕來的壯漢,匯聚到李圈官的護院家丁隊伍中。一個大院里,由五十多人組成的護村隊伍,頗具戰斗力。他們有序地分散在大院各個角落,樓閣的各個射擊點。整個大院,貌似變成了塘子寨最堅固的堡壘。
穆老七,沒有出現在李圈官家大院里。他因前夜喝多了酒,就連李圈官的嘶吼聲,也沒把他驚醒。是桃花揪著他耳朵,才把他喚醒。他起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的狗東西還在李圈官家,他聽到了它的狂吠聲。他無比自責,沒有聽李圈官的話,派人蹲守好各個暗哨點。要不然,土匪再隱蔽,也會被哨兵察覺到。他抓起步槍,往院外跑。
“帶著穆大成,還有貴重財物,趕快往后山溝跑去。土匪沒散去不要回來……”他邊說話,邊往遠處跑去。留下的余音,在空氣中亂撞,憋屈得很。
塘子寨東邊的天空,剛剛泛起一片魚肚皮白。寨子正前方,原先騷動的幾片林子里,突然傳出了“塘子山頭烏鴉叫,勐傣壩子要殺人!阿數瑟甩著,老數瑟瞧著……”的山調。傳唱聲嘈雜、渾厚,是多人一起吼唱。震得四方林野的群獸,四散逃竄。寨子里,驚恐聲、哭喊聲四起。
“殺人惡魔石匠伍來了!殺人惡魔石匠伍來了……”
聽到林子里調子聲,聽著寨子里哭喊聲,站在天臺上嘶喊的李圈官,呆立了一會兒。東邊的一絲光亮,照射在他蒼白、無力、驚恐的臉頰上。李圈官瞬間蒼老了幾十歲。他無力地抬起頭,舉起九子快槍,對著天空“砰砰砰”連放三槍,再次聲嘶力竭的高聲呼喊。
“鄉親們,石匠伍來了,快跑……”
“砰!”
寨子外的林子里,傳來一聲槍響。天臺上發出“啊!”一聲吼叫。李圈官的九子快槍,滑落了。他雙手捂著胸口,蒼白的臉龐,不自然地扭曲著。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襟。“噗通”一聲響。他從天臺上跌落,狠狠砸在石墻角下,沒了聲息。
“跑,趕快跑!圈官大人沒了!石匠伍殺進來了……”
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家丁們慌了,往大門口奔去。大院里,還沒來得及逃出去的家眷,哭爹喊娘亂作一團。寨子里,“砰砰砰”“轟轟轟”的槍聲和炸藥包爆炸聲,夾雜著“塘子山頭烏鴉叫,勐傣壩子要殺人!阿數瑟甩著,老數瑟瞧著……”的調子聲,淹沒了整個山寨。大黑獵犬的兇狠撕咬聲,變成哀嚎求助聲。其它兩只獵犬,夾著尾巴,亡命逃竄。
石匠伍身著一件綠色尼龍軍大衣,高筒軍皮鞋,端著一支嶄新的九子快槍。胯下是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他一臉狠色,一馬當先沖在眾匪前面,邊唱著山調,邊向逃竄的人群射擊。眾匪有騎馬的有步行的,端著長短不一,樣式不同的槍支,挎著各式各樣戰刀,跟在石匠伍身后,瘋狂地沖進山寨,“砰砰砰”四處開槍射擊。他們“咿哩哇啦”參差不齊,大聲吼著山調,士氣高漲。讓人聽了頭皮發麻。還未來得及逃脫的村民,聽到槍聲和土匪傳唱的山調聲,與聽到死神的召喚聲,沒區別。一些小孩和婦女,已嚇得大小便失禁,昏死在路邊。
從李圈官家大院慌忙逃出的家丁,很不幸的被石匠伍的人馬,堵在大門口。雙方發生激烈交戰。家丁們,漫無目的開槍掃射。石匠伍的人馬,經驗老練,盯著人打。交戰不到一刻鐘,家丁和村里參戰的壯漢,尸體像谷粒般,在大院門口鋪了一地。石匠伍的人馬,沒有幾個傷亡。石匠伍更是一點皮毛都未傷到。李圈官家大門口,塘子寨人的鮮血,流成小溪。血的腥臭味,和著火藥味,和著四下驚恐聲、哭吼聲,魔鬼一樣的山調吟唱聲,倒撲向山寨外,四面八方的群山。無數只烏鴉,嗅著血腥味,“呱呱呱”亂叫著,不顧滿天亂飛的子彈,潮水般倒灌進山寨里。
穆老七緊握著步槍,向李圈官家大院沖去。他跑到大院門口,石匠伍的人馬已經解決了所有的家丁。一個大院都是土匪的影子。未逃脫的家眷,死的死。不死的,已經嚇得失去了行動能力,一個個癱坐在地上。大黑獵犬,身中數槍。躺在大院一角,狗血流了一地,“嗚嗚嗚”地垂死呻吟著。
“我的大黑狗,”穆老七沖進院子里怒吼著,“你們這些魔鬼,打死了我的追山狗!”
“穆老七,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一個狂傲的聲音,從大院一角傳來。是石匠伍。
“你、你、你這個魔鬼!”
穆老七,看清了形勢,他后悔跑來李圈官家,后悔不顧一切沖進大院子。他哆哆嗦嗦舉起步槍,不知道要瞄準誰。
“槍都端不穩,”石匠伍蔑視著穆老七問,“你要打誰?”
石匠伍閃電般舉起槍,“砰”一聲悶響。穆老七“啊”一聲慘叫,一屁股跌坐在大院中央。他左腿根上血流如注,手里的步槍,像一根燒火棍,不爭氣地跌落在地上。
“石匠伍,”穆老七恨恨地說,“你、你、你不得好死!”
“我得不得好死,關你屁事!”石匠伍冷笑著說,“今天,你絕對不得好死!”
“哈哈哈哈……”
一個大院子,傳出群匪狂笑聲。塘子寨的天空,徹底亮開了。太陽掛在后山頭上。無數只烏鴉,盤旋在寨子上空,發出滲人地鳴叫聲。大黑獵犬躺在大院一角,瞪著幽綠的雙眼,徹底死去了。
六
山寨女人,摸完鍋碗瓢盆,還要聽從男人們使喚。女人們,打完娃娃屁股,納好鞋底收拾好針線,就要找一些樂子,填補被十萬大山隔絕的空白心靈。山寨女人,得練就一些看家本領。如若春風得意時,可以群起而攻之某些倒霉蛋。如若誰做了倒霉蛋,就要承受滿天亂飛的唾液攻擊。山寨女人,必須要應對彼此之間,飛濺的口水戰。這些無聊而又必須的口水戰,是她們學會做女人的必經之路。你曾努力試圖融入過,山寨女人的群體。可你骨子里帶著的某些特質,決定了你的行事方式,只能站到眾女人的對立面。
白天,小石頭幾次跑到你家大門口,偷偷看望你。你忙著傷悲,沒有發現他。
是寨子的漢子們,劈砍野菊花的刀鋒,與你永遠流淌不完的眼淚,讓山村的黑夜提前降臨。
燈光,昏昏慘慘。無法對抗山寨無邊無際地孤寂。你經常在深夜的睡夢中驚醒。你不清楚,自己是睡在床上,還是睡在黑暗中。夢里纏繞著你的,還是那些陳年往事,讓你心頭隱隱作痛。慢慢的,你發現,自己睡與不睡,已沒多大區別。你曾無數次設想,幽靜的夜里,無常就站在院子一角。或是藏在黑洞洞的閣間,等著你。等你把頭從被窩里伸出來。就用冰冷刺骨的鐵鏈,套住你脖子,然后把你拖向地獄深處。
時間,在你恐慌中劃過。太陽,在你徘徊中升起。深秋的風,和著早晨的炊煙,輕輕睡在院邊的早梨樹上。你起床了,昏頭昏腦的把整張臉埋在冷水盆里,試圖讓自己清醒些。那些灰心喪氣的頭發,不爭氣,賴在水盆里。等你仰起頭時,已成了落湯雞。
地里的莊稼,總是要收進糧倉。種在坡地上的糧豆,你得想辦法。出去找些人手幫忙吧!要不然,你一個山村老婦人,沒了氣力,對付不了吃人力氣的莊稼。這些年來,寨子人多數不待見你。但侄兒侄女們例外。過去,一些與你交情甚好的老男人們,或明或暗幫助著你。小石頭的父母,就時常幫你管理坡地上的莊稼。對他們,你除了感激,就是說不完的歉意。于是,吃過早飯的你,開始在寨子里走動。
“石月嫂,你好福氣,看你臉面,又發福了。”
“石月嫂,你早啊,昨晚你家貓叫得厲害。”
兩個與你年紀相仿的老婦人,像兩個影子。在村道上,向你靠近,竊竊私語,丟下兩句話。不等你搭話,她們又像兩個皮球,滾遠了。村間岔道上,有人發出模模糊糊談笑聲,和著早晨的霧氣,越升越高,越傳越模糊。最后,飄散在大山深處的云層中。
你下意識地摸了摸,瘦刮刮的臉頰。除了枯燥的臉皮,就只剩下兩個紅腫凸出的眼球。于是,你又想落淚。
你踩著寨子人異樣的目光,踏過小石頭家門檻,訪過幾戶熟人家。你眼神里藏著失落,裝著親人地善意。你得趕快回家,為自己弄一份像樣的早飯。回到家時,對面坡地上,幾個漢子,已掄著砍刀,用力劈砍著野菊花。不時發出恨恨地咒罵聲。你沒了吃早飯的食欲,思緒隨著漢子們的刀光,上下飛舞。
你扯不住思緒的狂蛇,駕馭不了思想的瞎馬。只能任由著它們,馱著你,無休止胡想狂奔。于是,你暫時忘卻了哭泣。
“野菊花,你們確實討厭。”你自言自語,“你們拼命地掙奪著肥力、水分、空氣,莊稼注定長不好……”
曾經,穆大成還喘著氣時,也是傻笑著,不知疲倦地掄著砍刀,劈砍了多少個年頭的野菊花。他麻木而不知疲倦的勞作,為家里多收獲了些玉米棒子,一家人得以艱難度日。他每次從地里歸來,像豬一樣,吃完你為他做的晚餐,稀里糊涂爬上床,鼾聲隨之而至。他沒有時間聽瞎眼母親地嘮叨,毫不理會娃娃地哭鬧,自然感受不到,你作為一個女人地寂寞和難耐。年輕時,你熊熊燃燒的欲火,燒不到他,卻燒到了山寨的許多男人。
在寨子后山林地里,背著丈夫,你與村長和其他男人,找過樂子。所不同的是,和村長找樂子,得罪的是村長身邊的一群女人。而和其他男人找樂子,得罪的是寨子里一群又一群的女人。整個山寨,包括原野的樹林、山谷、坡地,天上的飛鳥,地上的走獸都知道,你曾經快活風流過。只有穆大成,每天在莊稼地里,傻乎乎地面朝黃土背朝天。瞎眼母親,在兒子耳邊咕嘟過很多次,他聽了總是傻傻地一笑了之。你知道,他是怕家里少了煮飯人,床上少了暖被人,故作沉默。
你做夢都想超越母親狗妹,哪怕就那么一回。想不到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你與一群又一群塘子寨女人為敵后,大家早就把你的風流故事,風一樣在十萬大山中瘋傳。傳到叢林中的每一條路邊,每一個村寨,每一個山里人的耳朵里,甚至是山崖中的石頭縫里。這是一個壯舉,在塘子寨空前絕后。絕對超越了當年的狗妹,身陷土匪窩慘遭蹂躪,穿金戴銀騎著高頭大馬,穿行在十萬大山中的霸道和榮耀。
“娘,”你捫心自問,“我還沒有超越你嗎?”
回答你的只有,迎面拂來的風,帶著歲月的痕跡和滄桑,急速飄向山寨上空。你想起了學校圍墻外的石墻,耳邊聽到了若有若無的群鴉鳴叫聲。你想高聲唱一遍,父親傳唱遍十萬大山的那支山歌。但你不敢,因為那是塘子寨的禁歌。
七
石匠伍帶著隊伍,在塘子寨盤踞了三天。上百號土匪,四五十匹騾馬,聚集在李圈官家四合院。他們搜刮寨子里所有值錢的東西,儲存的糧食。來不及逃脫的幾十個婦孺,被他們集中到大院子里,給他們做飯,慘遭他們蹂躪。他們把李圈官家倉儲的上千斤包谷酒,上千斤臘肉,全搬出來,宰了幾百只家禽。在大院子里,架起大鐵鍋,大塊煮肉吃,大碗喝酒。
夜間,眾土匪在大院子里,燃起熊熊篝火,通宵達旦跳歌歡娛。他們的跳歌調,只有一首:“塘子山頭烏鴉叫,勐傣壩子要殺人!阿數瑟甩著,老數瑟瞧著……”被擄的老人中,有幾個會彈三弦。他們強行讓幾個老人彈三弦,合著跳歌調,瘋狂地躲著腳,扭著腰肢跳歌。山寨的夜,震得搖搖晃晃。彈三弦的老人,還有強行陪著跳歌的婦女,一半臉哭著,一半臉笑著。歌還沒跳結束,村民們已腳癱手軟,褲襠底早就濕透了。
與眾土匪一起瘋狂的,便是成群結隊的烏鴉。它們不分晝夜啄食著,慘死在寨子邊、道路上、庭院里的山寨人尸骨。正午時分,一群群烏鴉漫天飛舞,遮蓋了山寨的天空,擋住了投射下來的陽光。有些喧賓奪主的意思。看到群鴉亂舞,正在喝酒吃肉的石匠伍,往往會舉起槍,對著天空“砰砰砰”一頓掃射。
“老子的天,你們也敢擋!”
石匠伍話還沒說完,幾只倒霉的烏鴉被他射中,從空中墜落,狠狠地砸在某戶農家院落里。鴉群驚慌四竄,火速飛離山寨的天空。當陽光重新照射到大院子時,眾土匪發出“嗚嗚嗚”狂吼。一海碗一海碗的包谷酒,就在狂吼聲中,灌進了他們嘴里。
石匠伍的匪群中,有一個另類的婦人。她相貌平平,終日不言不語,眼神與石匠伍一樣,流露著狠辣之色。女人身邊跟著一個五歲小男孩,一個三歲小女孩。兩個稚童的眼神與婦人不同。男孩一臉畏懼,女孩一臉迷茫。這三個人與眾土匪,如兩個世界的人。他們是石匠伍的妻子和兩個孩子。男孩叫石陽,女孩叫石月,他們的母親叫狗妹。
半年前,石陽石月和狗妹,在勐臘壩的麻栗寨,被石匠伍仇家——另一群土匪擄走。在那群土匪窩里,兩個孩子目睹了,眾土匪對他們母親地蹂躪。也許是母親對他們誓死守護,也許是那群土匪對石匠伍有所忌憚,或另有所圖,他們保住了性命。后來,石匠伍悄悄潛入那群土匪窩里,瘋狂報復。殺死了多個土匪,并把所殺的土匪開膛破肚,懸掛在土匪窩的寨門上,嚇破了那群土匪的膽。石匠伍征服了那群土匪,救出了妻兒。短短幾個月內,他招兵買馬,殺出了麻栗寨,殺出了勐臘壩。隨后,又殺入了勐傣壩,殺入了塘子寨。不論殺到哪里,他都把狗妹和兩個孩子帶在身邊。
半年前,打了石匠伍三牛皮鞭的穆老七,石匠伍的確沒讓他好死。石匠伍先是當著他的面,把他心愛的已死去的狗東西,當場燉了狗湯鍋。后又將受傷的穆老七,活活開膛破肚,挖出他的心肝肺。任由他叫出殺豬聲,磕破了腦殼求饒,石匠伍仍舊不依不饒。與之相比,已死去的李圈官,和眾多死去的家丁,少受了許多活罪。雖然,他們也是一個個被開膛破肚。
石匠伍把開膛破肚過的尸體,全部用繩子吊起,整齊地掛在他給李圈官家砌的石墻上。光滑的墻面,沾滿了黏糊糊的死血。遠遠看去,那些尸體像冬天里凍死了的螞蚱,掛在干枯的稻桿上。成群的烏鴉,整天圍著死尸啄食著。冬天的塘子寨,天氣陰冷,沒有蒼蠅。可是,圍在李圈官家大院周圍的烏鴉,比蒼蠅還多。大院周邊的棠梨樹、桃樹、核桃樹……掉光了葉子。落在果樹上的烏鴉,就像盛夏長滿了葉子,掛滿了果實的果園。
眾土匪,在山寨盤踞的第一天,喝酒吃肉,肆無忌憚。第二天,死在寨子里和吊在石墻上的死尸,開始發臭。土匪們還是喝酒吃肉,毫不理會。狗妹也是大碗喝酒,只是皺著眉頭捏著鼻子,有些厭煩。石陽和石月,躲在李圈官家閣樓里,不肯出來。第三天,整個山寨臭氣熏天。土匪們忍受不了了。狗妹用手帕堵住鼻子,和兩個孩子躲進了閣樓。整個大院子和房間,橫七豎八躺滿醉酒的土匪,丟滿殘羹剩飯。石匠伍和幾個小頭目,仍舊坐在院子中央桌椅上,大吃大喝。傍晚,躲在閣樓里的石月,走出來靠近石匠伍。
“爹爹,”她抓住石匠伍的大手說,“這里死人太多了,臭,我不喜歡。”
“好,我們就離開。”他用粗糙、厚實的手掌撫摸著女兒的小腦袋瓜說。
“爹爹,我們要去哪里?”她面露喜色,問他。
“我們到下一個村寨喝酒吃肉……”
就在第三天,太陽落山之前,石匠伍帶著隊伍,馱著塘子寨能夠拿走的東西,離開了。石匠伍沒有殺死,被他們蹂躪了的婦孺,也沒有一把火焚燒了山寨。他在塘子寨殺死的人,勐傣地方史料里,沒有一個確切數字。《勐傣志》只是記載了,塘子寨有史以來第一次被血洗,是石匠伍所為。
等山寨人陸續歸來,寨子已成了人間煉獄。成群的烏鴉,肆意鳴叫著,或盤旋在天空,或落在各家屋檐上、果子樹上,或啄食著死尸。寨子里沒了犬吠聲、雞鳴聲、家畜走動的影子……村寨道路邊,隨處可見慘遭屠戮的尸首。刺鼻作嘔的死尸氣息,讓村民忘卻了失去親人地悲痛,有的只是來自靈魂地恐懼。
整個塘子寨,死氣息最濃烈的地方,是李圈官家大院。原先寨子里,未能逃脫的部分婦孺,他們雖然等到親人陸陸續續歸來,但他們多半被嚇傻了。他們一輩子都活在,石匠伍如魔鬼般吟唱的“塘子山頭烏鴉叫,勐傣壩子要殺人!阿數瑟甩著,老數瑟瞧著……”山調中。李圈官家大院外的石墻上,掛滿被開膛破肚的尸體,成了他們一輩子的夢魘。一旦天空陰沉下來,他們都以為天空中又飛滿了烏鴉。他們最不想聽到,最不會忘記的動物聲音,就是從四面八方,從他們內心深處生出來的烏鴉“呱呱呱”鳴叫聲。
很多年后,塘子寨的稚童,看到自家院子里,滿樹的桃李,想吃果子又摘不到,便會央求老人摘給他們。“姥姥我想吃樹上的梨。”老人們還會說“你這娃兒,樹上哪有梨,那是要吃人肉的烏鴉。”稚童們聽了,除了“哇哇哇”大哭外,只能作罷。
十萬大山包裹著的塘子寨,是勐傣地方的大村寨之一。與塘子寨相連的寨子不少。只是,中間隔著數重山。塘子寨慘遭屠戮的消息,是大消息。周邊村寨把石匠伍、李圈官、穆老七之間的恩怨,講成了故事,沒人不知曉。石匠伍離開塘子寨后,帶著他的隊伍,逐一洗劫周邊村寨。
勐傣地方的土司爺,得知石匠伍屠戮了塘子寨,先后幾次出兵,征討石匠伍。但因塘子寨周邊大山無邊無際,密林重重,石匠伍神出鬼沒。土司的剿匪行動,沒有取得什么實質性成效,幾乎沒傷到石匠伍的人馬。貧瘠的大山,沒能讓土司撈到什么油水。損兵折將的同時,還向大山里的村寨,攤派了不少糧餉。土司覺得血虧,大山里的民眾叫苦不迭,敢怒不敢言。土司只能作罷,任由石匠伍逍遙自在。為了生存,周邊村寨人家,能搬走的搬走了。不能搬走的人家,學會了妥協,他們臣服于石匠伍。對他的話,言聽計從。
塘子寨人,用了一個月時間,埋葬了慘遭屠戮的親人骨骸。寨子周邊山崗上,滿是密密麻麻的新墳塋。幾個月后,死氣淡了,寨子里的鴉群才漸漸散去。令村民們驚恐的是,鴉群還未散盡,石匠伍的隊伍,又先后幾次“光顧”了山寨。經過那次屠殺后,石匠伍學會了收斂。殺戮已不是他的目的,他更關注寨子里的勞力、糧餉、牛羊、女人……
李圈官被石匠伍射殺后,他的家眷也多數被屠戮。他的三個女人,在東躲西藏中,受驚嚇過度,相距離世。剩余的家眷,帶著逃出寨子時的部分糧餉,逃進勐傣城尋求庇護去了。李圈官家在塘子寨的家業,徹底散盡。
石匠伍帶著隊伍,十天半月便“光顧”一次塘子寨。他們就駐扎在李圈官家四合院里,向全寨子攤派物資。狗妹領著石陽和石月,常住在穆老七家。桃花帶著兒子,給他們當牛做馬。石陽、石月與穆大成,都是一個年歲的稚童。
“我要騎大馬。”石月指著穆大成說,“你快變成大馬!”
“你騎、你騎,我是一匹大騾子。”穆大成聽了石月的話,傻笑著跪在自家大院子里,等著石月來騎。
她笑呵呵地騎在他背上,雙手揪著他兩只耳朵。只要他爬行慢了些,她便狠勁地揪他的耳朵。多數時候,穆大成傻笑著,馱著她在院子里,來來回回爬動。只有石月狠勁揪他耳朵,或被同歲的石陽拳打腳踢了,才會“哇哇哇”大哭。
石月衣兜里,有很多糖果和玩具,穆大成哭鬧了,她便賞給他一顆糖吃,或是一件新奇的玩具。得到糖果和玩具的穆大成,即使滿頭大汗,也會傻笑著,賣力地給石月當馬騎。看到穆大成傻笑的嘴臉,臟兮兮的小手捧著石月給的糖果,石陽便會上前去,狠狠地對著穆大成的屁股,踹上幾腳。
“我妹的糖果你也配吃,”石陽譏諷著說,“你這個傻子!”
“娘,”騎在穆大成背上的石月大叫,“哥哥搶我的大馬!”
“哇、哇、哇……”
石陽打人,石月告狀,穆大成嚎啕大哭。狗妹多半就在一旁,冷冷地看著,或呵斥石陽幾句。桃花看著兒子被人騎被人打,淚水在她眼眶里打轉,但她沒說過一句話。
石匠伍在塘子寨周邊的十萬大山中,逍遙了兩載,解放軍便打進了勐傣地方。他的隊伍,是解放軍重點要肅清對象。雙方力量對比,石匠伍明顯不敵。經過幾番激烈交戰后,他的隊伍,逃的逃,死的死。
最后一次交戰,石匠伍的隊伍,只打剩下他一個人。解放軍把他逼到大山深處的懸崖邊,無路可退。渾身是血的石匠伍,舉著九子快槍,一臉悲倉地站在懸崖邊。解放軍讓他舉手投降。他沒有放下槍,而是背對著眾人,面對深不見底的懸崖,放開嗓子,高聲唱“塘子山頭烏鴉叫,勐傣壩子要殺人!阿數瑟甩著,老數瑟瞧著……”唱完山調后,石匠伍一躍而下,了結了他的魔鬼生涯。
歲月飄過塘子寨,勐傣大地上所有的生靈,都為自己種下的因,品嘗到了應有的果。
解放后,狗妹因為是石匠伍的女人,曾經的土匪婆,受到法律的嚴厲制裁,做了十幾年大牢,身體多處殘廢了。石陽和石月,就生活在塘子寨桃花家。兩個孩子在桃花撫養下,與穆大成一起慢慢長大。一個女人撫養幾個孩子,不容易。桃花力不從心。好在丈夫穆老七的弟弟穆老幺,是個老光棍,在歲月磨合中,與嫂子桃花走到一起,成了一家人。桃花一家,又有了對付土地的氣力,撐起了撫養一家人的重擔。狗妹出獄后,勐臘壩麻栗寨的家,她回不去了,勉強歸到塘子寨桃花家。
穆大成長大后,反應仍舊遲鈍,寨子里沒有女人愿意嫁給他。石月因父母身份影響,沒人敢娶她。狗妹和桃花商量后,就把石月嫁給了穆大成。石陽在寨子里找了一個滿臉是麻子的姑娘,結婚成家。狗妹認為兒子石陽屬相與她相克,她一生厄運都因石陽而生。石陽結婚后,她就把石陽小兩口攆出了桃花家,讓他們自立門戶。
經過歲月地洗滌和治愈,塘子寨人慢慢恢復了山里人的生活秩序。寨子及周邊大山里,烏鴉的數量一年一年減少,后來就絕跡了。曾經的李圈官家四合院,被寨子人拿來做倉庫。后來,幾經修繕,又變成學校。唯一沒有多大變化的,便是石匠伍在李圈官家大院邊,砌下的石墻。那面石墻太堅固了,墻面光滑如初,一個老鼠洞都沒有。只是原先灰白色的墻面,歷經歲月滄桑,變成了灰黑色,陰森森一片。細小的石頭縫隙間,偶爾長著一些暗綠色的苔蘚,讓整面石墻有了些生氣。開學期間,早早晚晚,學校里娃娃朗朗的讀書聲,給陰森森的大宅子,增添了活氣。
八
塘子寨的世界,是山的王國,十萬大山隱藏著更多的山。塘子寨和其他山寨,在十萬大山中棲息,猶如一顆顆彈丸,灑在巨大的沙盤上。山與山相連、相戀,偎依著,阻斷了一條條通往山外世界的道路,阻隔了山里人向往山外世界地繽紛夢想。
二十年前,你就應該死去了,如果沒有穆大成從中阻攔。
二十年前的夏天,山寨的巷道,除了沒入膝蓋的泥坑外,就是牛馬糞攪拌豬屎的泥坑。沒人愿意,在泛著異味的泥路上跑來跑去,除了你。雨水天,足不出戶的日子里,你經常被村長找。有時候,其他男人也來找你。他們都煞有急事,要和你商量。有時候,你們到坡地的樹林里商量,有時候在你家麥稈堆里商量。辦完急事后的男人們,哼著小曲走了。你也有所收獲。農忙季節,村長會帶著一些男人,對付你家莊稼地。一定程度上,減輕了穆大成的勞作強度,為你們一家增收了更多玉米棒子。
你急事辦多了,穆大成就跟你急。一急,日子便無法過。
一個盛夏的傍晚,你與穆大成拌嘴,挨了他幾巴掌。你無比委屈。手里拿著一條被汗水滲得發黑的深紅色褲腰帶,背靠著自家院里的早梨樹,威逼他。
“大成,”你決絕地說,“信不,我死給你看。”
“你、你、你死!”他磕磕巴巴地回話,“讓村、村長,領著那些經常找你辦、辦急事的男人,哭天喊、喊地給你下葬。”
沖著他的話,從娘胎里出來就沒爬過樹的你,像只笨拙的蝸牛,緩緩爬上滿是枯枝的早梨樹。早梨樹“吱吱嘎嘎”作響,搖搖欲墜。四方鄰居,從門縫里探出頭觀看。許多女人,已煮好雞蛋白酒,準備慶祝那個偉大日子,提前到來。摸了半天,你勉強在早梨樹上,用褲腰帶打了個結,哆哆嗦嗦把脖子套上去,兩腳一蹬。
石月上吊了!
事情,并沒有向著煮雞蛋白酒的女人們,期望的方向發展。關鍵時刻,是穆大成的砍刀,壞了大家好事。他就那么一甩手,砍刀極不情愿地飛向早梨樹,命中褲腰帶。你像一頭母豬,從早梨樹上掉下來,砸在糞塘里。許久,你托著下巴“嗷嗷嗷”叫哭,向寨子人證實你還活著,沒有死成功。鄰家女人們,撓著頭皮咕嘟著,準備把盛在碗里,冒著香甜氣味的雞蛋白酒,倒回鍋里去。急壞了,大口大口吞咽唾液的孩童們。
“娘,我可以吃雞蛋白酒了嗎?”某家孩童問。
“吃、吃、吃,”一個年輕的母親憤憤地說,“該死的不死,給你吃,撐死你。”
惱怒的女人“咣當”一聲,關上了門。“啪、啪、啪……”響起扇耳光聲。某家門隙或墻縫里,傳出“嗷嗷嗷”的娃兒哭嚎聲。其他人家,也覺得無趣。女人們熟悉地摸上灶臺,生火做飯。山寨,又飄起了熟悉的炊煙。
二十年前,你沒死成功,卻給你們一家,埋下了諸多死亡種子。
你四歲的大兒子,與穆大成的憨像一個樣,不幸掉進自家水窖里,斷了生路。三女與穆大成一個傻氣,長著一張永遠吃不飽的嘴巴,五歲時誤食了一包蝦米拌的老鼠藥,草草走完了一生。四女見人便傻乎乎地笑,不足三歲,拌倒了火塘邊滾燙的大銅壺,燙得渾身皮毛皆脫落,面目全非。痛苦呻吟了幾天后,跟著大哥和三姐去了。公公穆老幺,目睹家境慘相,和你的狠辣,一股氣上頭,噴出一口老血后,死去了。再后來就是穆大成,你的母親狗妹,還有瞎眼婆婆桃花。
長命的婆婆桃花,與你相伴了多年。直至她瞎了眼睛、聾了耳朵、癱了腿腳,用盡了身上所能使用的器官,最后沒患上什么高級病種,才離開了人間。婆婆死時,你哭了三天兩夜,打破了山寨的哭喪記錄。
死了就死了。死人不會給你帶來多少痛苦和回憶,但活著的兩個兒子兩個女兒,成了你永遠地痛。四個兒女是討厭山寨,討厭十萬大山,還是討厭你?你說不清楚。你只知道兒女長大一個,便迫不及待逃出你視野一個,逃出十萬大山中的山寨一個。沒有一個,愿意留下陪伴你。
婆婆去世時,大女兒以為奶奶奔喪為借口,回來看望了你一次。從大女兒的談吐中,你證實了兒女們超越了你。大女兒在勐傣壩,連續下嫁四次,養育了一個十八歲的兒子。幾年來,你的那個孫子,也就是你大女兒的兒子,天天喊著要輛新摩托車。兩年前的年夜,你的孫子借了鄰居家一輛嶄新的摩托騎,不知載了哪家的兩個倒霉蛋女孩,發生了交通事故。事故現場,仨人加上摩托車,竟沒撿到幾塊像樣的尸骨和鐵架。現在大女兒,孤身一人,卻無論如何也不愿意,留下與你呆在一起,守住塘子寨的家。臨走時,大女兒沒有關切的言語,只丟下一句硬邦邦的話。
“就你最會作妖,遲早要害死我們老穆全家。”
聽了大女兒的話,你只能整天以淚洗面。哭,成了你每天都不會被耽擱的事。
日復一日,你的眼淚,如山寨莊稼地里,瘋長的野菊花,多半被莊稼人劈死了、忘記了。幸存的野菊花,在入冬的寒風中,與那些悲鳴的秋蟲相似。為即將來臨的黑夜和寒冷,做好凋零、嘶鳴和交配準備。好在某一天,突然降臨的冬季里,恐慌而又不被耽擱地死去。不管山寨人喜歡或不喜歡,接受或不就受,承認或不承認,來年的春天,野菊花的種子,會定時冒出蔥郁的嫩芽。然后,等著莊稼人一刀一刀把它們劈死。蟲兒們,也會在來年的莊稼地里,建起它們的安樂窩,繼續咀嚼山里人的糧豆。
小石頭還沒放學。你已在自家門口,等了許久。你口袋里裝滿了他愛吃的糖果。你意識到,不能總呆在家里,不能總是只掛念一個人,也不能去想不該想的人。你得出去走走。你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去哪里。于是,你想起父親砌下的石墻,想起正在上學的小石頭。你有了目標,就去學校外的石墻邊走走。你要認真數一數,歲月給大山深處的塘子寨人,留下多少痕跡,多少記憶碎片。
學校里,小石頭正被一群同伴圍堵著、斥責著、譏諷著。
“你姑奶是魔鬼!”
“才不是呢!”
“你姑奶就是魔鬼!”
“我姑奶有糖果,好多好多糖果……”
【作者:張新祥,筆名阿當。傣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云南省臨滄市文聯市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