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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2024年第1期 | 南翔:書吧里的長耳鸮
      來源:《大家》2024年第1期 | 南翔  2024年01月15日12:29

       1

      臺風常常是這座南海海濱城市的不速之客。

      話說今年此城經歷的臺風尤其多,暹芭過后是杜蘇芮,杜蘇芮過后是卡努,卡努過后是蘇拉……好在這些不知從哪個碩大的娘肚子里竄出來的愣頭愣腦的臺風,每一次都來得快捷,走得干凈。說是走得干凈,也是這一次跟上一次比吧。譬如這次蘇拉過后,處處都留下了拖泥帶水的痕跡,讓小冬感覺像是一群喝醉了的野豬耍鬧過的灌木叢,滿目都是踐踏之后的折斷與毀損。

      紅樹林書吧正南向,一棵一摟多粗的王棕因當著風口,在歷練了多次暴風驟雨之后,轟然倒塌,一條長長的軀干無助地橫陳海濱公園的石板路上。小冬當然沒有聽到轟然之巨響。此次蘇拉——小冬查了一下——此名有紫氣東來、氣勢磅簿之意——先是幾天的炎熱難耐,再是數日的瓢潑大雨,夜間聽得到嗚拉嗚拉的風過耳。小冬半夜醒來,擔心書吧屋外的帆布雨棚被掀。次日趕來上班,四片翻飛如蝶翅花瓣的雨棚完好無損。東向幾棵麻楝、黃槿、菩提、人面子則全都聽令一般躺平,一道躺平的還有這棵原本趾高氣揚、帶著膝下一叢灌木小兄弟看海上日出月落的王棕。

      陰涼的東向頓時一片敞亮,小冬想,如果小雪在的話,她一定會說:天開眼了!這是每當雨收云開之后,小雪最愛的一句說詞,她講這是奶奶生前的口頭禪。小雪說這話時,總愛仰臉看著書吧對面的海面,海那邊是香港的新界。

      她張望之時,有瞬間的凝神,那是小冬最喜回味的目光逗留:雨后的陽光把她原本光潔額頭上的一層細密的絨毛放大了,像是要與發際線爭寵的一群雪白的羔羊。一對大而黑的眼珠,專注、深情而略感憂傷,與平日里的警惕、譏誚乃至有幾分玩世不恭很不相同。

      跟此前多股臺風一樣,調皮搗蛋的蘇拉來時虛張聲勢,去時擦肩而過。聽新聞報道:全市倒伏了百十來棵大樹,損失了一些車輛和廣告牌,所幸無人員傷亡。小冬堅守了近兩年的紅樹林書吧,雖在海濱公園的風口,基本完好,當天照常開張,所需的就是得花一兩個小時清理積水,將枯枝挪到道邊,等待清潔車拖走。

      往常與小雪一道做這些事,她是有些漫不經意。

      小雪愛穿一雙紫色卻半透明的高筒膠鞋,再戴上一副黃色的軟皮手套,清理殘葉,掰斷樹枝,打掃室內室外……清理得干干凈凈之后,她身上也不見污漬。但見一片絨毛生長的額頭,早已沁出一排細密的汗水。此時她便摘了手套,洗了手,斜坐在剛剛擦干的雨棚下面的唯一一把鏤花的白鐵椅上,喝一杯熱氣騰騰的抹茶。尚未脫掉膠鞋的兩只腳,在桌下踩鋼琴踏腳一般,一張一弛。眼神專注得好似音樂已經從劫后重生的海濱公園四處響起,只要用心去感受,就能聽到繽紛的節奏。

      小雪有很多愛好,吹笛,吹簫,吹巴烏,吹葫蘆絲……但凡吹奏的民樂器,她都無師自通。從小爸媽叫她學鋼琴,給她買過一臺“長江”牌鋼琴。斷續彈過幾年,她始終培養不起興趣,止步于入門級。這個曾想打造鋼琴之城的城市,在世界鋼琴比賽中拿過大獎的都不乏其人,小雪不想成為鋼琴金字塔底座的一株小草。連體育愛好,她也放棄重量輕、觀賞性強、技術要求可高可低的花劍,選了速度非常快的佩劍。過于隨心所欲的后果顯而易見,那還不是與人生命運關聯不大的文藝或體育,而是高考之中的兩次失利,畢業紅本最終在本市一所職業技術學院大專的動漫專業蓋了戳。

      畢業之后的兩三年內,她在幾家文化與影視公司三跳兩跳,最后跳到出版集團旗下的紅樹林書吧,小冬與她搭檔了近一年。

      這座城市有好幾個堪稱各區文化坐標的大書城,書吧、書房和大小圖書館則密如蛛網,滲入了各區街道的骨骼和肌理。當今時代,但凡帶“書”字的空間,無論大小,光靠賣書難以自食其力,稱得起書城的地方,都得借助賣包、賣玉、賣字畫、賣筆墨紙硯、賣酒水面包,以及在“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的顯赫標識兩側,二樓左邊一路是音樂與美術培訓,右邊一路是“老碗會”” “農耕記”以及食客能念卻都寫不出來的陜西“biángbiáng ”面,方得平衡收支。

      小雪記得有一次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官員迤邐而來,其中一位高鼻深目的老外用不錯的中文說:這是讀書和吃飯兩不誤的地方,讀書讀餓了吃飯,吃飯吃飽了讀書。右邊那位挽著他手臂、看起來是他太太的中國女子說:這叫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兩手都要硬啊。經翻譯一說,一群黑白面孔的人都笑了。

      小雪在中心書城呆了一年多,自愿要求到新開張不久的紅樹林書吧做了店長。不是寧做雞頭,不當鳳尾,而是她喜歡簡單、干凈、美麗的環境。她說繚繞的書香是內環境,這在所有的幾大書城和幾十個書吧都有的;開門見海,見群鳥飛翔,見噴薄的日出,見濃得化不開的綠意,本市只有這么一個紅樹林書吧。

      故而,她主動請纓,要求來此書吧做孤零零的掌門人。

      小冬是她招聘的第一個員工,也是最后一個。

      小冬迄今清晰地記得面試的那一幕:小雪身著黑衫黑褲,黑衫的一對尖前擺長遮大腿,腰上挽了一個松松垮垮的結。一頭長發在腦后束成了一只活躍調皮的黑兔,隨著她的頸項轉動,上下左右地跳躍。在這個年平均氣溫22.4度的亞熱帶城市,她出門從不帶太陽帽與遮陽傘。除非去大鵬灣游泳或騎摩托艇,她也從不抹防曬霜。以至她修長的脖頸與橢圓的臉龐都呈現一種淡雅的栗色,愈發把一雙眼眸襯托得芝麻丸一般烏黑發亮。

      她:你有什么愛好?

      他:讀書。

      他不大敢正視她那對烏黑的帶著毫芒的眼睛。

      她:到這里來工作的人,讀書是工作之一。來書城書吧和圖書館工作的人,沒有誰不愛讀書的。

      他:那……我還喜歡寫作和畫畫。

      她:哦,那可以給我看看嗎?晚一些我們加微信之后,你也可以從微信里發給我。

      他:我還有個自己的公眾號,不過很少打理。

      她:有自己的愛好,還希望表現自己,這就是好的啊。

      此后不久她帶他去觀看深圳灣體育中心的一場佩劍表演,她的一招一式,尤其是刺和劈給他留下了目瞪口呆的印象。他沒想到,平時那么一個文弱的姑娘,戴著面罩到了擊劍場上,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變得靈如鷹隼,活若蛟龍。

      此刻與小冬在一起搞清潔、收拾蘇拉頑皮搗蛋留下斑斑劣跡的,不是恍惚中的小雪,而是小冬招來的榕榕。小雪在去年年底就辭工了。當時小冬問她是不是準備去考公?小冬的畢業證雖是本科,卻來自本省北部一所名不見經傳的二本學校。畢業這幾年,他看見太多的同學或朋友貓在家里復習一年或數年,再見時帶著一臉缺乏日照的寡白和缺少睡眠的兩只夸張的黑眼圈,或者喜上眉梢,或者垂頭喪氣。小雪鄙夷道,你以為我還會回到那條道上去嗎?我已經被虐多少遍了,不想被他們笑話。話是如此,小冬瞥見她讀的書里,仍有大本教材。

      榕榕比小雪矮,卻比她胖了一輪,因此也顯得壯實。搞起衛生來很是賣力,個把鐘頭之后,里外是干凈了,她自己也弄得一身污泥濁水。索性連鞋襪都拖了,一起扔在屋后的水池里。她從儲藏間自己的收納柜里,取出一雙拖鞋。小冬不用提醒,她讓自己那一雙胖得像施肥過猛的白蘿卜分不開趾叉的腳透透氣,很快會穿上鞋。那是一雙后跟足有兩塊磚高的松糕鞋。小冬想,愛穿這種鞋的女子,是不是天生就有踩高蹺的欲望?

      榕榕既不愛讀書,也不愛吹拉彈唱,更與舞劍之類的高雅體育無緣,希望工錢能長一點,加班費多一點,多有點閑錢去逛逛超市,休息日去到對面的香港,買點歐萊雅或資生堂的護膚品之類,就是她生活期望值的一個等高線了。

      話說回來,誰又嫌錢多咬手呢?如果先前小雪不是嫌工錢太低,她是不會舍棄自己很喜歡的這個工作環境的。小雪慨嘆過一句:我記得一位文學教授來做講座,引用的是阿根廷盲人圖書館館長博爾赫斯講過的一句話:如果世界上有天堂,那一定是圖書館的模樣。現在的書城除了座位少點兒,其它跟圖書館沒有太大區別。如果博爾赫斯能看到這個海濱生態公園的紅樹林書吧,面向大海,四季生綠,該不知道用怎樣的形容詞來夸贊這樣的天堂了!

      2

      今天周六,下午三點有嘉賓過來書吧二樓做講座。

      小冬要趕緊收拾干凈,他帶榕榕正擬上樓,燁子來了。燁子是一樓拐角處咖啡角的經理,只不過她這個經理是一個光桿司令,點心是“星星面包坊”配送的,她的角色是咖啡師、服務員、收銀員三位一體。此刻她站在門邊收著傘問,還好吧?除了倒了一棵樹,臺風又是跟咱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她撐傘并非因為擋雨,而是為了防太陽。燁子跟小雪完全相反,一個視紫外線為寇仇,一個熱烈擁抱四季——這個城市并無明顯的四季——的陽光。故而一個臉色白得像涂了白蠟,一個額頭和雙臂像枝頭剛爆開外殼的栗子。

      榕榕道,你看得見的我們都收拾干凈了。

      燁子拍手道,好啊,我正好過來坐享其成。

      小冬和榕榕上到二樓,剛把當頭一塊被吹落地上的“與書相悅”的講壇牌子拾起掛上,忽然聽得咕咕兩聲鳥鳴。兩人四下尋找,榕榕認為在屋外的樹上,小冬搖頭,認為不像在外面傳來的聲音。莫非昨夜的臺風將鳥吹落到了屋里?

      這座紅樹林書吧,原先是中鐵二局參與建設海濱生態公園留下的一座廢棄的工地建筑,本來是要拆除的,有一位設計專家提出,中山市的岐江公園是在粵中造船廠舊址上改建而成的主題公園,引入了一些西方環境主義、生態恢復及城市更新的設計理念,是工業舊址保護和再利用的一個成功典范,拿了不少建筑或設計類榮譽獎。這幢二層的小樓,亦可做一些加減法,改造成一個酒吧、茶吧或書吧都是可以的。既保留了建筑工業遺產,又使海濱公園多一處市民休憩的場所。

      在一位深港兩地聞名的設計師的修復圖紙上變現之后,三選一,成了紅樹林書吧——一處但凡到過濱海生態公園的人都知曉的網紅打卡點。二樓環伺都是落地玻璃,屋頂接檐處空出小半米,通風透氣,吸納海潮鳥鳴自然之聲。

      寂靜時分,在二樓聽到鳥叫,尤其是海鷗的鳴叫很是常見。可這次太不同尋常了,感覺近在咫尺。一番側耳傾聽,小冬斷定鳥叫來自東面的木柱上橫著的一根鐵皮蓄水槽。榕榕立刻給他搬來一架金屬人字梯。小冬躡手躡腳爬上去,榕榕一手扶梯,一手握嘴,卻發出喔喔的叫聲。小冬爬到頂,剛要伸頭探看,未料隨著咕咕一聲,一只鳥頭倏然探出,反倒把他嚇了一跳,趕緊縮回頭去。

      榕榕啊了一聲叫道:一只貓頭鷹啊!

      小冬爬在梯子上,俯下的身子慢慢升起來,這只貓頭鷹與他相向對視,各自的腦袋都往后退了半尺。小冬喃喃自語道,你別怕我,是我該怕你。說著讓準備拍照的榕榕將手機遞上來,就近給眼前半立半坐在鐵皮槽里的貓頭鷹連拍了幾張。拍第一張貓頭鷹還沒有準備,拍第二張,它做了個偏頭姿態,拍第三張,它調整了表情,眼睛睜得又大又圓,就差舉起一只爪子來做一個V字了。

      很快的,小冬,還有榕榕,就要為這位不速之客操心了。

      小冬將貓頭鷹的圖片發給田老師——一位中學的生物教師、本市觀鳥協會副會長,曾經來紅樹林書吧講過一次《怎樣觀賞海濱生態公園的鳥兒》。田老師回微信道:這是國家二級保護野生動物長耳鸮,鸮形目的鳥在民間都稱作貓頭鷹。貓頭鷹除南極洲以外,其它大洲均有分布。長耳鸮在北方部分地區為留鳥,到南方來一般是冬天。這個季節能在紅樹林看到,大概率是跟氣候變化有關。

      小冬記得去年田老師過來做講座,是小雪開的場子,她對田老師PPT展示的本市各種鳥類看得目不轉睛:小青腳鷸、黑嘴鷗、黑鸛、東方白鸛、黑臉琵鷺、黃嘴白鷺、卷羽鵜鶘、烏雕、白腹海雕、黃胸鹀……講座結束之后,還圍著田老師問個不停,并講自己也要去買一臺無反光鏡相機,得閑跟上觀鳥協會的拍攝隊伍。田老師對這位年輕好學的主持人,自然是贊美有加,主動出示手機互加了微信。小冬便也湊趣,掃了田老師的二維碼。

      田老師提醒,但凡牽涉到保護動物,最好都給野生動物保護站打個電話,他們會過來檢查并提出保護意見。

      小冬交代榕榕去給野保站打電話之時,小冬將長耳鸮的圖片發給了小雪。

      小雪秒回:長耳鸮,就一只嗎?公的還是母的?

      她就是這樣,有時秒回,有時要拖到第二天,或者更久才回。

      小冬回答:目前就一只,不識公母。

      小雪道:好好看著它,說不定它會帶來更多的伴侶。如果是一只母的,興許會選擇紅樹林書吧孵雛呢。

      小冬回復:那才好,書吧成了鳥兒的產房。你我都是助產士。屆時請你過來助力。

      小雪沒有再接話。小冬略感失望。

      小雪辭別的時候,是一個陽光刺眼的下午。她用嫵媚的眼風快速掃了一眼小冬道,如果我如愿以償了,一定會再來。

      這么說,大半年過去了,她還沒有達到目的吧。她是考公?繼續提升學歷?還是轉換職業做別的?個中因由,她一直沒跟小冬講。小冬也就不問。不問,并不意味著他不想知道。牽掛一位曾經的姑娘、也是他小小的頂頭上司的選擇,這是有點兒撓心的。好在小冬還年輕,并不因此影響吃喝與工作,愛的火苗宛如春天的海風,時不時會舔舐心口,帶來一種麻酥酥的異樣感,有點兒酸澀,也有點兒甜蜜。每次給她發了微信,就有所期待;故而他一定會選擇某些有趣味的事情發過去,發出去之后,克制自己的迫不及待,三分鐘、五分鐘之后再看。在這漫長的三五分鐘當中,他要找一些必做的干擾頻繁翻手機的事兒,阻止或延宕看不到她及時回復的失落。

      野保站很快過來一男一女,他們登上梯子查看之后,一是辨認出這是一只雌性長耳鸮,二是目前沒有發現受傷,或許是受臺風驚嚇留下了,再次飛走是大概率事件,三是不要驚擾到它,包括不隨意投喂。他倆走前留下了更準確的聯系方式,包括24小時有人接聽的座機。

      送走兩人之后,小冬在書架上沒找到相關長耳鸮的圖書資料:長耳鸮喜歡棲息在山地的森林中,晝伏夜出,聽覺特別靈敏,可以憑聽力找到獵物,主要捕食各種鼠類,偶爾也捕食小鳥。每年的3到6月是繁殖季,長耳鸮在森林之中建巢,通常利用烏鴉、喜鵲或其它猛禽的舊巢,有時也在樹洞中建巢。長耳鸮每次可產5、6枚純白色、卵圓形的蛋,孵化期約13到14天。剛孵出的小長耳鸮毛茸茸的,在雙親的共同喂養下一天天長大,白天鳥爸爸飛到旁邊的樹上警戒,鳥媽媽待在巢中,夜晚爸爸媽媽都出去捕食,把捕到的獵物放在巢邊,育雛期大約40天。小冬把一些相關文字及圖片下載備存,他希望長耳鸮在這兒多呆一呆,不要那么快飛走。

      為什么會這么想呢?小冬忙完手里的活兒,捫心自問。并非他對長耳鸮有某種特殊的喜愛。海濱、紅樹林、綠地,各種鳥兒不缺吃食,也幾乎沒有天敵,他經常能看到各種鳥兒,他的日記中就不乏各種不請自來的鳥兒的描述。這只長耳鸮飛進了書吧,幾次查看也處變不驚,惹得不知貓在哪兒攻讀的小雪驟起了興趣。小冬在忙活的一會兒,她已經發來好幾條信息了。

      留住了長耳鸮,就留住了小雪在微信里的心思。

      明白了這一點,小冬感覺甜蜜而充實。一早過來忙到現在十點半了,也不覺得累。

      除非逢年過節放假,但逢周六下午,多半會有一位國內外的華語作家,或者文化人應邀過來做客“紅樹林名家講壇”。講壇以文學為主,兼及諸類藝術、教育、文史哲以及博物百科。小雪曾告訴小冬,前年一位北京過來講《西游記》的學者事后得知她為學歷和穩定工作之類發愁,一邊大口喝咖啡一邊道,你現在的工作環境很好,堅持每周聽課,相當于在讀一所綜合專業的大學。在三十年代的上海,就有一些書店學徒工通過自學成為了不起的專家。他們的老師一是四壁的圖書,二是店老板以及常來店里買書的大學者。教授還告訴小雪,上海市虹口區四川北路2048號的內山書店,是魯迅1927年從廣州到上海后逛的第一家書店,也是魯迅人生最后十年的“客廳”,他來這個書店多達四五百次,在此買書、收轉信件、會客、避難。內山書店在魯迅文章中被多次提及,成為他晚年經歷的重要見證。你想想,如果你這個聰明伶俐的店小二,十年中跟文豪魯迅相遇了幾百次,你是不是也會成為一個小魯迅啊?

      這次講課令小雪興奮了很久,以至于將原本的英文微信名蘇菲亞,毫不猶豫改成了地道中國味的:店小二。

      講壇的專家,通常是周五晚八點在市內中心書城講過一次,次日周六下午三點再到紅樹林書吧的“與書相悅”,來講另外一個話題,這樣可以達到效益優化。概而言之,本市出版集團下屬的五大書城,聯動百余家書吧,如同幾條主動脈,再搭上密如蛛網的幾百條毛細血管,閱讀及講壇深入了一座現代化都市的肌理脈絡。看看能否借此催生出文化的骨骼。試想,一位嘉賓從北京或更遠的地方飛來“南方以南”,風塵仆仆,講一課就飛返,豈不可惜!常常是,一些聽眾周五晚八點在市內書城聽了嘉賓的課,欲罷不能,周六下午又追隨到紅樹林書吧,續上了“且聽周六分解”。

      通常是三點開張前半小時,中心書城活動部的小李叫了網約車,送嘉賓到濱海大道輔道上的紅樹林公交站,小雪過去接即可。小雪之后是小冬。中心書城連派主持人都免了,小雪很快可以獨擋一面,不就是開頭介紹一下主講嘉賓,結束前再上去主持互動,來幾句結束語嘛。小雪離職之后,接手的小冬很快也續上了。這一點中心書城非常滿意。網購黑云壓城的這些年,實體書店勉力支撐大不易,稍不留意就有墮入深潭的危險,哪里還能聘用更多的員工來削弱原本就菲薄如刨花的薪資!無怪那位大口啜飲咖啡、把《西游記》講得生動活潑的教授慨嘆:現如今能在書城呆下來的年輕人,一種是真正愛書,喜歡這種氛圍;還有一種是無處可去,只有呆在愛書的路上,靜靜等待命運的垂青。這是兩道籬笆,不是被前一道圈住,就是被后一道圈住。

      小冬認為自己是被教授講的兩個籬笆都圈住了,是雙重的套牢。

      那么小雪呢?她是在兩個籬笆之間,硬是想要趟出一條濱海大道來?

      3

      小冬接到自廣州來的陳老師,離三點開講只剩不到十分鐘了。陳老師偏胖偏矮,走路卻很迅疾。斜背著的一個資深黃包,漆皮斑駁,不時敲打他凸起的屁股。走到書吧門口,他還不忘從包里掏出香煙與打火機,點燃后猛吸了兩口趕緊啐掉。跟隨小冬上到二樓,他徑直到前排鞠躬落座,抬頭看一眼東面木柱上的掛鐘道:當老師,守時,是他們優點的最大公約數……

      他忽然愣住了,那上面有只鳥,是真的,還是假的?

      座下三十多位聽眾一起朝東面墻上看去:

      哇塞,還真有一只鳥,貓頭鷹,泥塑吧?

      真的吧?它的頭會動。

      哇呀,它扇翅膀了……

      小冬走到臺前解釋,昨晚過境的臺風蘇拉,帶來了這只貓頭鷹,它的學名叫長耳鸮。我們不知它為何而來,也不知它何時會離開。但愿我們不會打攪到它,它卻肯定不會打攪到我們。

      像是為了應和小冬的主持詞,長耳鸮探頭探腦,咕咕兩聲。

      座下轟然笑了。

      一位聽眾聳聳肩道,我們那里農村把貓頭鷹叫做夜貓子,有句俗話,“不怕夜貓子叫,就怕夜貓子笑。”

      陳老師開講道,我今天的講題中,有“文化”二字,就拿這只貓頭鷹開個頭。貓頭鷹在中國文化中有確實有“厄運、恐怖、死亡”等意義,除了這位讀者剛才講的,還有“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稱它為“不祥之鳥”。認為它是逐魂鳥、報喪鳥,不為人所喜,現如今也存在這樣的說法,那多數都是在農村。古希臘人的看法恰恰跟我們相反,他們把貓頭鷹當作智慧的象征,希臘神話中的智慧女神雅典娜就喜歡一只小鸮。貓頭鷹在中西文化中的定位,恰巧與蝙蝠在中國相反。蝙蝠在中國文化中,是迎福納祥,磚雕、木雕、刺繡、剪紙上隨處可見;在西方文化語境里,它與吸血鬼同義,等同魑魅魍魎……

      小冬站在后面,兩耳傾聽陳老師的講課——老師的開場實在是有趣啊,能夠即景發揮,一下子就hold住了全場。他的兩眼盯著的卻是鐵皮槽里的長耳鸮。莫非因老師給它正了名?此刻它可以與俯瞰的蕓蕓聽眾一樣,安靜地聽講。到底年幼吧,它時不時轉動小腦袋,卻又很快轉看講壇,一副我是你的小粉絲的神態。小冬把手機調到靜音,拍著全景的小視頻,主角除了陳老師,就是這只高高在上的長耳鸮了。

      陳老師接下來講到,文化不僅僅在廟堂,在故宮,也在江湖,在民間。中國幾千年傳承下來燦若星漢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就有很多從民間走向廟堂的,反向的也不勝枚舉。1950年代,時任中國美院院長的張仃,在大街上見到了“面人湯”湯子博——這是一位走街串巷、捏面人掙點小錢糊口的民間藝人。大藝術家張汀延請“面人湯”到家里捏了不少藝術精品:鐘馗舉劍、高僧打坐、孫悟空智斗金錢豹……后來經各方努力,在文化部藝術局過問之下,居然把湯子博請到中央美院來上班了。后來中央工藝美院有不少民間藝人獨立的工作室,譬如湯子博的面塑,張景祜的泥塑,劉金濤的裱畫……他們什么學歷也沒有,就憑自己的獨門絕活,走進了殿堂,可以在堂堂帶中字頭的美院授課……

      小冬在講座當中,便把幾個視頻發給了小雪。長耳鸮聽課那個認真的勁頭,一點不輸于座下。聽課者固然沒有誰中道離席,卻也不乏不時翻翻手機的。長耳鸮聽講就專心聽講,對手機一點興趣也沒有。

      小雪在微信那頭感喟:那個憑著一技之長就可以進大學任教、辦工作室的時代,我們沒遇到,今后不知還能不能遇到?現如今,學歷就是唯一的人才尺度。

      書吧的講座比照中心書城,有線下,也有線上,只不過書吧線上的平臺是騰訊會議,有直播,卻不能回看。小雪看了小冬發去的視頻,后悔道,早知講得這么精彩,我就上騰訊會議了。

      小冬答應,從今而后,他會提醒她收看。可惜的是,人不到現場,看不到長耳鸮萌萌的樣子。

      小雪還說,長耳鸮這么愛聽講,它的前世一定是一個好學生!野保站不讓投喂,可也不要讓它餓著才好啊。如果它頻繁飛出去找食,怕就不會再回來了。

      接下來的日子,長耳鸮確實是出去找食了,都是在夜晚。

      趁它飛出鐵皮槽之時,小冬和榕榕都登上去看過,里面有一些干枯的雜草,干鮮昆蟲的遺體和鳥的糞便,有次還發現一只鼠頭,嚇得榕榕跑到屋外干嘔。

      它卻從沒有一飛不返,也沒有帶回伴侶或朋友

      小冬問小雪,它可能是真愛聽講座,才不走了。

      小雪對講座有興趣,北京那位學者的觀點影響到她了——“堅持每周聽課,相當于在讀一所綜合專業的大學。”如果不是薪酬太過低廉,她哪里會選擇忍痛離開。她知曉自己離開這個帶著講壇的環境優美的紅樹林書吧,一定是有得必有失的。她同時對長耳鸮也感興趣,它都能認真地從頭聽到尾嗎?它是真聽還是假聽啊?

      她把這個問題留給小冬,很快贏得了小冬的認同。他愿意緊密跟蹤長耳鸮的動態,他對長耳鸮是真聽還是假聽葆有濃厚的興趣。

      又一個周六到了,來講課的是一位本市大學的教授,后面留著一束馬尾似的辮子,下巴頦也留了一撮短須。在小冬的見識里,一般只有搞美術的才愛留長發。事先讀這位金老師的簡介,令他有些犯暈,從本科到博士后,跟中文、美術史、雕塑和美學都扯上了關系。接上他,幫金老師拎著電腦包,小冬由衷贊道:金老師真是學富五車啊!金老師白了他一眼,聲腔卻不無豪邁道:我就是一盒清涼油,哪里不舒服都可以抹一把。他說自己九十年代大學剛從研究生畢業,就“雁南飛”到了本市,是這座后發之城崛起的見證人之一。

      進來書吧,小冬主持辭很簡單,他說,金老師是一位跨界學者,學養很豐富,相信通過他的講座,我們一定會收獲滿滿,在紅樹林書吧度過一個愉快的下午。下面掌聲歡迎金老師開講《從文化中升華出來的美學》。巧了,他的講題中也有“文化”。

      小冬很快來到后排坐下。今天來的人不多,后面兩三排都是稀稀拉拉的。好在這一點不影響金老師的情緒,他中氣十足,索性連話筒也不用。他說:

      文化是什么,文化是指人所共同擁有的價值觀、信仰體系、社會習俗、藝術表達、語言等非物質的精神財富,是人類共同創造和傳承的一種方式。文化包含了人類的思維方式、行為準則、審美觀念、宗教信仰、社會組織形式等方面的內容,反映了人類在不同歷史時期、地理環境和社會背景下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文化可以通過語言、文學、藝術、習俗、建筑等形式傳達和表達,具有獨特的地域性、時代性和個體差異性。文化對個人和社會起著形塑、引導、推動和影響的作用,是人類社會的基礎和精神支柱。文化是文化累積的產物,可以增加對歷史的了解、對文化的了解,豐富自己的知識儲備……

      小冬側過身去拍長耳鸮。開場之后,它聽了兩三分鐘,頭縮下去好幾次。聽到五分鐘之后,再未見它將頭升起。它大概是昨晚到海灣道上去捉老鼠累了吧?

      接下來金老師講,什么是美學。

      他講文化之時,陸續走了兩三人。講到美學,也沒把后排兩個一直在用手機攬鏡自照的美眉留住。小冬怕金老師難堪,心里暗暗著急,希望他能講講具體的美景、美食,美物,當然,如果能講點美妝技巧,這兩個美眉怕是不會斷然離席的。再不然,講講我們海濱生態公園的鳥之美也好啊!金老師畢竟在小冬出生的年代就來到此城了。

      堅持聽完金老師講座的僅剩三人,且預留的十五分鐘互動,座下沒有一人舉手。小冬只有自己提問了:當代年輕人對自己的工作和薪酬常處于一種矛盾的狀態。理想的工作薪酬太低,不喜歡的工作又覺得在浪費生命。您說該怎么選擇?

      金老師略一思索道,有一位蘇聯作家,好像是奧斯特洛夫斯基講過,人的生命,似洪水奔流,不遇著島嶼和暗礁,難以激起美麗的浪花。年輕人不要指望一帆風順,手到擒來。比照蘇格拉底的那句格言,未經省察的人生沒有價值。可以更進一步,省察之后,勇于爭取,敢于嘗試,一切都是靠自己努力掙來的,才有價值。即便努力之后未能如愿,也不會留下太多的遺憾。在我看來,努力大于結果……

      頭頂傳來響亮的咕咕兩聲,驚得眾人——一共才有五位一起朝上看去。

      小冬笑道,原本怕嚇著了這只長耳鸮,沒想到它白天也會大叫,倒反嚇你們一跳。

      這個“你們”不包括你嗎?哦,你是事先知道屋檐上面有埋伏的。金老師摸著自己下巴頦的短須不無自嘲道,動物通靈,知我者,長耳鸮也!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謝謝貓頭鷹!

      4

      送走金老師,小冬回到書吧,在一樓咖啡角坐下。榕榕雖是書吧的店員,平時沒事也會幫著燁子沖咖啡、端面包。俄而,她給小冬端來一杯檸檬水,一只羊角包。她看出店長今日有些疲憊。小冬正是精力旺盛的年齡,他的疲憊不來自身體而來自心里——一堂他覺得不夠圓滿的講座,足矣拖累他的目光暴露出游離與沮喪。此刻他看到書吧內外,包括雨棚下和廊檐邊,都有一些熟悉的面孔,那是講座中途離席下來的情侶或閨蜜。滿架的書香、海邊的風景和散淡的聊天,超過了二樓講座的吸引。這是小冬不愿看到的現實,他需要每次將圖片發去中心書城,那邊會及時推出公號——即使把頑皮的長耳鸮加上,終場也只剩五位聽眾,還別忘了主持人。

      他忽然想起了手機微信那邊,趕緊打開,令他欣喜的是,小雪發來很多條信息了。她說今日閑著,硬著頭皮聽完了金老師的講課。她在騰訊會議里聽到了長耳鸮的咕咕叫聲。遂問,長耳鸮是不是一直沒有情緒聽講,只在結束前聽到金老師幾句金句才咕咕做了回應,算是給了點掌聲。

      小冬道,你猜得太對了,你是長耳鸮的一生知己(一連發去九朵殷紅的玫瑰花)。

      小雪道,金老師的講稿,無需太用腦子,她用ChatGPT聊天軟件,搜索就都齊了。難道金教授一點都不珍惜自己的羽毛嗎?這樣用聊天軟件做課件,可以復制多少講題啊!

      小冬道,好在他后面那幾句話,還有些價值,不然我們挑剔的長耳鸮也不會附和了。

      過了一會兒,小雪回復道,是的,那幾句話雖然是引用名人名言,我還是聽進去了。不過一個半小時耶,是不是太浪費了啊!你的那只長耳鸮是很好的本色的聽眾,動物不會虛與委蛇,接下來,我倒有興趣看看,我和它聽課,是不是一直會同頻共振。

      小冬回了三個大拇哥,道,是我的長耳鸮,也是你的長耳鸮,因為你是紅樹林書吧的首任店長,我屈居第二任。

      小雪回復,等我忙過這一陣復習考試,一定過來看看可愛的長耳鸮。對了,我下次過來,如果它還在,我一定會給它取個響亮的名字。

      小冬回了一個OK的手勢道,一定,它會等你的。原本跟了一句:等到海枯石爛。凝視了一會,覺得這太不含蓄了,太有搶著表白之嫌了。刪去,加了一句:等你金榜題名,我和它,一道來給你慶賀!

      榕榕過來問,看你今天好疲倦的樣子,要不要再來一杯奶,還是咖啡?

      小冬下意識地把手機收起在胸前,做出讓她收拾桌面的姿態,嘴里道,夠了,謝謝。

      都講如今的青年人,卷得很,不僅不想生育,也不想婚戀。起碼紅樹林書吧里的男女都食人間煙火。咖啡角的經理燁子,剛三十,一個調皮不亞于男生的女兒已經讀小學了。她告訴小冬,小雪曾經談過一次戀愛,她的戀人瘦瘦高高,去了歐洲,不曉得是留學還是工作。那一天書吧打烊之后,小雪一個人在海邊的石凳上一動不動枯坐了很久,不仔細看,以為是一座雕像。心上人的遠離,把初戀的小雪傷到了啊。燁子的言語,比一般婚育過的女子還要放肆得多。她鼓勵小冬大膽用身心之軟硬,去填補小雪剛拔去紅酒瓶塞似的空缺。

      小冬還在反復躊躇之時,小雪便已辭職了。

      燁子用了一句粵語譏嘲他,有食唔知食,冇食頭眈眈!

      榕榕雖然是湖南人,卻精通粵語,她倆在一起竊竊私語用粵語交流之時,來自安徽的小冬大都聽不明白。可從燁子促狹的眼風和榕榕不無羞澀的顏面中,猜得到燁子故伎重演,只不過眼下她慫恿的主攻方是榕榕,被攻者是小冬。

      小冬說不上榕榕有何缺點,如果硬要找,那就是榕榕在錢份上過于計較,經常沒加班也想多報一兩個加班,再就是做事不那么上心。小冬欣賞小雪的是,看不起這份菲薄的薪酬,那就請辭,另擇高枝——誰不想掙錢?所謂掙,就是憑借自己的本事。如果說小雪坦坦蕩蕩,凡事不藏不掖,榕榕就有一些與她的年齡不相當的促狹。

      小冬喜歡坦蕩的人,他預設自己未來的女友,做不到兩小無猜,也得做到不騙不欺。

      小冬不認為小雪已經遠離,她離開的只是這個書吧,并非這個城市。小冬把小雪揣在心里溫著,他就覺得妥帖而充實,盡管他不曉得那個相處不很久,如今已難得一見的小雪,能在心里揣熱多久。

      小雪與小冬在微信里相約,觀察一下長耳鸮聽課的反應,她與它是否是和諧共振?

      接下來的兩期“與書相悅”講座,一個是“二十四節氣中的古今”,另一個是“從生態變化看未來”。小雪聽后都覺得不錯,小冬拍來的視頻顯示,長耳鸮也一直都很專注,偶爾探身朝座下前后掃視,那也是在表達:雖然鄙老鷹高高在上,好似在包廂里聽講座,其實跟你們一樣都是聽眾。

      小雪興奮道,長耳鸮可真是一只靈鳥,分得見美丑,聽得出好壞!比當前那個熱火朝天的AI靈通得多,不相信,你讓AI出來走幾步,他辨識得了一個講座是好是壞,還是不好不壞嗎?

      小冬樂道,長耳鸮真是你的隔世知音,你倆惺惺相惜。

      小雪回道,我跟它既不是隔世,也不是隔代,是隔種。可是,隔種的未必就比同種的難交流,人與狗,與貓,與其它很多動物交流起來,并不比與人打交道更多障礙。

      很快的,小雪便與長耳鸮分道揚鑣了。再后的兩個講座,一個講蘇軾的人生與文學,一個講曹操墓的發掘。小雪覺得講蘇軾的完全是老生常談,一堆資料壘砌;講曹操的,不僅有考古,還有文學,材料豐富,觀點也很新穎。長耳鸮的反應,聽講蘇軾它津津有味,聽講曹操它只升起過兩三次小腦袋,很快就遭遇臺風橫掃一般,縮下去了。

      小冬調侃,它看你始終不露面,也不過來慰問一下,生你的氣了,有意跟你作對吧?即使看法跟你一樣,也要做出相反的姿態。

      小雪道,是嗎?我很快就能過來看它了(三個鼓掌)。

      小冬遂問,勝券在握了不是嗎?

      小雪回復:上帝擲骰子,偶然性很大。不到最后那一刻,誰敢講自己就是幸運兒。

      小冬道,你頭上有一道幸運的光環,被擲中的骰子一定有鮮明的指向性(捂嘴一笑)。

      小雪鄭重告訴他,現在街道或圖書館之類的單位,細分一下,有公務員、事業編兩大劃分,事業編又有全額事業編、差額事業編、自籌自支事業編、參公事業編等。事業編還分職員和雇員。雇員是過去的編制,目前退一個減一個,不再增加。還有一種屬于購買服務或叫勞務派遣,勞派一般不能評職稱……

      小冬看得眼花繚亂且心里打鼓。他此前只曉得兩個詞,一個是學歷至上,一個是逢進必考。故而他揣測小雪要么是在提升學歷,要么是在考公或考編。總之,都離不開一個考字。

      此刻他已經無心再問小雪準備考什么,宛如三九天強灌了一杯冰水,一股陰冷之氣,裊裊從心頭升起。

      小雪道,我需要你的鼓勵,我更需要長耳鸮的加持(露齒一笑)。

      這樣啊?!

      接下來的日子,接下來的講座,小冬都在視頻上做了手腳,移花接木,每次都讓長耳鸮“配合”小雪聽課。但凡小雪喜歡聽的課,長耳鸮都全神貫注;小雪聽不下去的,長耳鸮也垂頭喪氣。

      憨厚而又伶俐的長耳鸮啊,誰叫你是小雪姑娘的隔種知音呢!

      11月30日,也就是本市一年一度讀書月的最后一天,是小雪考試放榜的日子。小雪講了,無論考試結果如何,她都要過來看看長耳鸮,跟它拍幾張合影。她的語調中有壓抑住的興奮,那是有所期待的矜持。

      5

      30號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太陽明晃晃的照耀著波紋如鏡的海平面,入冬以來,白天還有穿T恤的年輕人在海濱公園穿行。長者戴著墨鏡,坐在石凳上看海、曬太陽;戀人成丁字交叉,躺在張了彩色瑜伽墊的草地上。此情此景,小冬想看,卻不敢盯著。大約潮水漫涌的緣故,白鷺坡的白鷺,尚止于屋后兩三只栩栩如生的雕塑。渾黃的海水覆蓋了各類水鳥也包括白鷺立足覓食的灘涂,白鷺已然藏身不遠處的紅樹林了。林子里,草地上,卻不乏蹦蹦跳跳與快步行走的鳥類。一身黑白相間長裙的紅嘴藍鵲,在鳳凰樹上探頭探腦。樹下草坪,一只成熟的黑領椋鳥,黑項白腹,眼圈兒鵝黃,一步一步像是小跑;它后面緊跟著一只團團絨絨的雛兒,走走停停,惹得它前面的那位父親還是母親,亦跑亦停,不忍將雛兒拉下太遠。

      八點左右,小冬來到書吧,快速上到二樓,二樓的臺風掃蕩過后一般的寂靜使他略感吃驚,他咕咕兩聲,沒有回應。他快速支起梯子躡手躡腳爬上去,悄悄探頭一看,鐵皮槽里空空如也,長耳鸮不知去向,只剩下一堆亂草與白花花的鳥糞。

      兩三個月以來,長耳鸮從來沒有早上出去過。小冬每天上班,它要么在鐵皮槽里補覺,要么升起小腦袋咕咕兩聲,代表早安過了。

      榕榕上來了,安慰一臉喪氣的小冬道,頑皮的家伙,可能是昨夜里在紅樹林周邊捉老鼠玩累了,隨便躲到哪里去睡了,等等它自己會回來的。

      上午過去是中午,中午過去是下午。長耳鸮一直沒有飛回。

      小冬始終心神不寧。他擔心小雪隨時過來看長耳鸮。他以前是那么盼望小雪過來,此刻卻一直懸著,不知是期望她來微信,還是別來微信,更別來電話。

      待得下午五點半,夕陽如一只紅彤彤的溏心蛋,失去芒刺,唯留柔軟。長耳鸮與小雪好似串通過了,約會去了?均無一星半點消息。

      小冬坐在雨棚下那只平素小雪愛坐的鏤花白鐵椅上。兩眼空寂而不甘地望著紅樹林那邊漸漸退潮的海水,海水上面落日悄悄隱退。

      落日的對面,一輪不易辨識的月亮已經越升越高了。

      榕榕給他端來一杯檸檬水,一只羊角包。

      他若無表情,一動不動。直到夜色一層一層地涂抹上來,海濱萬物都被燈光勾勒出安靜的輪廓。

      書吧里的人陸續都走了,到了十點的打烊時分。燁子問榕榕,他還在想那只鳥兒嗎?

      榕榕道,是吧,也許還有別的心思哪?

      燁子在她耳邊講了悄悄話。

      榕榕搖頭,一個人的心思要是太深了,別人是很難進去的。

      倆人走前都跟小冬打了聲招呼,榕榕還把他的夾克給披在他身上。他嗯吶一聲,還是什么話都沒有。

      小冬清晰了自己一向以來,就是一種單相思,就像小雪對體制內或編制的單相思一樣。最終是難有結果的,那就不如放手吧,放棄吧。雖是這么想的,在提醒自己放棄的剎那,他的心如同琴弦,被一個彈撥生手猛地刮了一下,有一陣陌生的回不過神來的疼痛。

      他就在沉寂中放飛自己的紛亂如落葉的想象。沉寂的不僅有他,還有長耳鸮,更有小雪。他一直坐在海邊的夜色里冥想,把自己坐成了一座被濃濃夜色隨意涂抹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