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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文學》2024年第1期 | 張煜棪:蓬萊(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4年第1期 | 張煜棪  2024年01月17日08:07

      張煜棪,1997年生,江蘇蘇州人,哈佛大學東亞系碩士,蘇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在讀,曾在《鐘山》《青春》《當代小說》《紅豆》等刊物發表小說,也曾創作實驗紀錄片《無中生有》,是一名做夢史記錄者。

      “蓬萊山在海中。大人之市在海中。”

      ——《山海經·海內北經》

      山經

      赤腳蹚過一座煙綠色花園,李虛己看見了那片芭蕉的盡頭,日光清正,暑氣蒸騰。小回廊在池下露了一張口,幽魆魆,幾塊樸拙的青石盤過來,大大小小,點點繞繞。李虛己在池邊蹭了蹭腳底的泥,這才發現通身內外早被花露打濕,一雙蝦紅的布鞋浸在手汗里,耷在身前熟透,如兩只喜紅燈籠,要在后半夜枯癟下去。山勢太險,她爬上來的時候,蓍草已經沾滿兩臂,絲絲條條的,像一幅古地圖。上次爬山的時候,似乎有人信以為真,分不清是經絡,是地脈,又或是水文。她想不出來是誰,總之乾坤不朗,陰陽難揲。

      等她回頭看的時候,遠山紅透,花蔭也已有了深淡。從太陽里淌下來一道窄窄的光路,濛濛紅,繞到山腳,再穿過這座無人打理的花園,已然鬼氣纏蠻,四圍是野草的味道,如夏蟲叫時爐香明滅。

      李虛己想不出自己是怎么走過來的,只知道太陽上來了,她到晚了,一日之中最適合想象的時間也已盡數作廢。今年天候全部胡來,滿世界的花亂謝亂開,池中青石之上,同時散著濕漉漉的蕉葉和山櫻,這樣的猛烈幽弱是往年春夜里尋不見的,可誰又有資格去想象這樣的氣象?

      昨天她去借書,要做足功課來見金明滅。為了省下三塊錢地鐵票,她走了十幾站路,圖書館大門一旋轉,鼻尖滴汗,滿身的海蝦味撲上來,咸得自己都掉頭想走。她躲進陰頭里,揪著領子散了會兒汗味,戴好口罩,伸手測溫,掃碼辦卡,全套做罷,扎進書架間又找了一個鐘頭,無果,四處問了才曉得,水族館女尸一案后,正史上早已查無此人,好像滿身鱗片死在水中央的就是金明滅本人一樣。

      李虛己懵懵懂懂走出來,太陽把她蒸作一縷煙,一時不知該往哪里去,不多時,下雨了,夏天就該這樣。雨剛下大,一輛自行車叮呤咣啷騎過去,后座用脫了線的花繩扎著一臺收音機,是彈詞《玉蜻蜓》,正是開篇不久,金貴升闖入法華庵,要識小尼姑志貞。李虛己迷迷瞪瞪地追著彈唱聲跑,一張張臉在煙塵里熱得虛晃,滿地霧水仙,一切荒唐都立刻著調有譜。金貴升心不在進香,他聞說寶庵猶如叢林,重重又重重,磨鬧著要游佛殿,瞻仰瞻仰。普燃師太淡淡笑,知其此行不為佛面,想這金貴升是庵主范翰林的忘年小友,關系庵里上下的衣食存亡,不是一般施主,先前那一點悄微微的醋意業已滅了個干凈,便推叫弟子引其游殿。志貞在前,貴升隨后,于是二人當真在庵中五殿間游走,衣帶蕉影癢癢翕動,人反倒脈脈不語。而李虛己這廂也拐進一條弄堂,頭頂掛著的衣裳、被單都趁早收走了,青白的天底下,雨落進兩排紅澡盆,蝦蟹從蓋了一半的紗網中爬出來,黑磚石上白水流,遠處有人赤腳撈拖鞋,孤零零一只漂來。水上漂著的還有竹簸箕,裝著紅菱角和剝好的雞頭米,不曉得誰來不及撈,李虛己穿行其中,好像去往龍宮獻珠。

      她彎腰撿了一只拖鞋,擺在人家的窗臺上,才發覺哪有什么收音機,自行車也早沒了蹤跡,只有《玉蜻蜓》還在唱。她循聲過去,弄堂深處芭蕉外,茶樓正熱鬧著,一只玉蜻蜓飛了出來,李虛己一捧入懷,聞得頭頂有人道:“謝謝,我不要了。”她抬頭一看,咧嘴笑了:“郭小姐,這很貴的。”

      真就是做夢一樣。

      李虛己關上水龍頭,好像雨也停了。她擦干臉,換上郭玉嶺放在茶樓里的衣服,在彩琉璃燈罩下攏了攏短發,左頰映朱翠,額頭一片藍,衣裳是明黃色的一條,沒有進深。她抬頭看自己,一只鏡中鸚鵡被色彩分食。她從洗手間出來,有兩個人在門口靠墻閑聊,等了好久的樣子。她臉一紅,一動一靜都隔墻被聽了去,不大自在,卻也只能跟在后頭去見郭玉嶺。李虛己邊走邊看,天陰燈昏,樓梯幽幽折折,烘茶器把巖茶熏得甜醉,墻新刷過,隱隱透出底下一層,畫著唐朝仕女。紅香綠玉、松林夜宴、納涼撲螢、人在其中,不停洞穿又陷落,畫壁內外,人會想起法華庵的重重莊嚴。前面二人從不回頭看她,又像在照顧她,一路私語,竊竊得精準,正好講給大家一起聽。這小半年來,李虛己都忘記了好奇是什么感覺,什么都可有可無,似有若無,可今天在這畫壁里,她會意地豎起了耳朵。

      那兩個人說,老板娘今天大發脾氣,實在稀奇,搞不懂,只因為新來的人錯放了《玉蜻蜓》的唱片,正好到了《問卜》。金貴升與志貞好逍遙,而這廂夫人張氏不太妙,某日夢醒,一陣風吹入繡閣,妝臺銅鏡落地分兩半,忙請來胡瞎子斷吉兇,結果不得了,行人不得歸。好巧不巧,郭玉嶺坐下時,才播到胡瞎子與丫頭調笑,推出一檔坤卦:“乾為天,坤為地,地即土,叫萬物土中生,萬物土中滅,生滅皆全。”胡瞎子沒念完,郭玉嶺發了無名火,拔下發簪就摔了出去,而玉蜻蜓正巧飛入李虛己懷中。老板娘本就不是老板的原配,論角色,倒更像志貞,怎么為了張氏大動肝火,兩人說來說去說不明白。可李虛己知道。

      前頭的竊語聲停了,剩一些心思還在窸窸窣窣。再見玉嶺的時候,李虛己不知往哪里看好。她瘦了不少,黑眼圈重得藏不住,厚厚蓋了幾層粉,像仕女撲螢火的扇面,在畫壁上隱現。一旦知曉對方的秘密,人的肺腑都像在透光。看也不是,盲也不是,假作真也不是,真亦假也不是。李虛己想不出什么機靈話,笨拙地東張西望。“好看吧?”沒想到郭玉嶺反倒大方給她看,本來正剝著荔枝,突然去撥弄一對磨得剔透的鸚鵡螺耳環,沾了一滴汁水在殼上,也不在意,反倒照在面上流光溢彩的。李虛己誠懇地趕緊欣賞,如釋重負地稱贊好看。

      郭玉嶺面上舒開,用指甲敲敲鸚鵡螺,把奧秘講給她聽:“這個——你聽這個聲音——我上個月剛買的,據說是金明滅的封山之作。本來以為要搶的,還準備托幾個朋友,發現居然不限量,我想完了,這個中獎幾率更低了。你不曉得啊?不是說叫大家戴到今年年底,然后全球隨機抽取一個人可以延壽二十年嗎?離譜吧。荒唐吧!這種事情,我跟你講,放到去年,我想都不敢想哦。”聽她講了這么些,李虛己心上突然輕松了。郭玉嶺變化太大,遍身矜貴,嬌滴滴住在天上一樣,口音也變了,可聽上去還是個嗩吶。那種壓倒一切的親密,萬物自在撲簌簌,野火花一樣燒到身上去,卻不苦皮肉,是性命攸關的障眼法。但外物都讓她們應接不暇,哪里還有余力去細細甄別內在的起落?郭玉嶺以為李虛己還在看黑眼圈,半辯半勸道:“小師傅,現在一副好面孔不稀奇啦,世界天天變,沒有人在意你昨天長什么樣的,添福添壽才是要緊事,畢竟新技術天天有,今天金明滅可以寫鸚鵡螺給人增壽,明天她能干什么,你曉得吧?你不曉得呀!想不出的呀。這個時候,多活一天也許又能多活十年。盯著張面孔沒啥意思,活得久才是硬道理——”

      話音未落,外頭又下起了雨,人聲和雨腳一起散了。先前歸還的玉蜻蜓歇在窗沿上,半邊濕透。李虛己剛想開口,郭玉嶺就把一小碟鮮靈靈的荔枝推過來,盤子是鎏金青白玉的,大張旗鼓得不講道理,連荔枝也看著古舊了,好怕是剛剛脫下金縷玉衣。李虛己禁不住對面連聲催勸,只好抓了一顆往嘴里送,囫圇吞下去,還卡在嗓子眼就問:“可是現在還有金明滅的消息嗎?”郭小姐有講故事的天分,立好規矩,不答是否,兜個圈子再講起:“你不是穿著我這條裙子嘛!”見對面一頭霧水,她接著指點,“龍黃色是今年的新流行色啊,小師傅,你也該兩耳聞聞窗外事了!”講到龍,李虛己不好再裝懵懂了,咽是還在咽,只是拖延時間,漲紅著臉揣糊涂,追問道:“不是說‘蓬萊’抓到了真龍女,可最后只有一具女尸嗎?還是水族館員工。我以為已經沒人信金明滅了?”“把所有人都耍了。這個金明滅。”郭玉嶺忽然愣神,反問道,“哎,不對,那天你沒去嗎?”李虛己不明白她在說什么。“小師傅,我給你寄的套票!”見李虛己還是裝聾作啞,郭玉嶺也頓失趣味。那天她在蓬萊,四周的燈都降下了,魚群涌動,她趴在巨大的玻璃幕墻上,想象李虛己會從哪里窺探自己臉上的水紋,暗中露出的那一顆耳墜,她又能不能意會這樣的光影,她的種種設計都是做給她看到的,沒想到事有百樣,卻每樣都差點意思。“不講了。你就想想看,都是電視上經常看到的人,大年初一聚在一起,就為了看‘蓬萊’展覽龍女,結果一過去,發現海里正中間一具女尸,豎在那里,全身貼滿魚鱗,還拖了條鱗片粘出來的假尾巴,周圍整片海域都是光禿禿沒有鱗的死魚翻肚皮。問金明滅人呢,人不見了!這不是行為藝術嗎?網上還有人說我們電視里看到的金明滅是假的,是替身,那個女的才是真正的金明滅。還有人對比了耳朵輪廓什么的,說后來看到的金明滅是訓練好的替身沒錯,但至少到《創世紀101》開播的時候,她還是她本人。我搞也搞不清,稀里糊涂的。但有人就起勁了呀!加班加點趕時髦。影射一下,這個那個的,再搞點個人崇拜。今年流行色本來是另一個,什么什么紫的,我是記不得了,最后改成了龍黃色。小師傅你想想,是不是很奇怪,全世界那么多聰明人,怎么會這么迷戀一個失敗的騙子?”郭玉嶺突然收斂了神色,反倒很鄭重地一笑,“我什么也不懂,我只是個虔誠的投機分子,有得試,我就要試試。”

      郭玉嶺講了這么半天,李虛己什么也沒聽懂,甚至還出了神,也不曉得自己是從哪一句話飛走的。她抱著雙臂低頭去看這條裙子,肢體的擠壓在前胸面料上糾出一顆小漩渦,外頭出太陽了,整張面孔罩在緞子的反光里,臉頰上癢癢的,人睡在一根龍須上。似乎,好像,有那么一點點,些微地。說到底,郭玉嶺還是什么也沒有講明白,每一天都有新東西,新的生命、新的死物,而后從全世界五六千種語言中逃逸,誕生新的語言、新的語病,她該講明白什么,世界已經成了這個樣子,就坐在這滿天芭蕉下,好好地剝你的荔枝吧,直到指甲縫里都是紅泥土、白瓏玉,剝吧,剝吧,剝一顆鮮凍的紅矮星,剝出了障眼法,世界已經成了這個樣子,亂得嚴絲合縫,再沒有補天的理由。

      李虛己的那顆荔枝核終于滑了下去,從喉頭一路下行,食道癢了一下,它就不見蹤跡,身體好像深不見底。她看著那黑洞,有點恍惚,小半年來,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看清了這個洞,她知道荔枝核就在那里,一旦這股綿密虛空盤上來,眼前的郭玉嶺也變得無邊無際,超絕一切外物,重疊明滅。

      “哦喲,這下活過來啦?剛剛你呆呼呼在那里,又突然傻笑,嚇得我都要請人來叫魂了。”郭玉嶺一個人沒勁,已經胡亂翻了好久的書,拈掉剛剛濺在書頁上的荔枝水,正嘬著小拇指,笑瞇瞇地望著她。被這么一打量,李虛己才曉得自己也在笑,感到通身舒服起來,荔枝是仙丹,然后兩廂對著傻笑。笑著笑著,小拇指已經嘬不出味道了,郭玉嶺突然揩了一下眼角,不講話了,又去玩那濕漉漉的玉蜻蜓,太陽下剔透得可憐。她想起自己與李虛己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也是一個伏天,她在窗臺上種滿藍雪花。李虛己遲到了好久,郭玉嶺等不及了,熱得心慌,熱得恐懼。她從衣櫥頂上搬來好多年不用的電風扇,用濕抹布擦干凈,插了電,還能用。她換掉汗濕的衣服,穿了一件白色麻布衫坐在蒲團上,往臉上搽風油精,把風扇開到最大,在風中閉著眼睛發抖。李虛己從缺了一角的玻璃窗往里頭張望,那時候她不曉得一朵云在背后,讓天暗了下來,她耽溺在一種只有自己知曉的潮濕里,撥開密匝匝的藍雪花叢,如水草豐茂,只見屋里隱隱淡淡一張臉,太陽穴和人中上點點青綠,黑潭水中擺出一條長長的鱗尾。她從花盆底的積水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黑汪汪的,太陽又出來了,她醒過來,喊了喊,郭玉嶺應聲跑來開門,那條尾巴便不見了。李虛己被招待坐到電風扇前的時候,才曉得那只是被風吹起來的長頭發。兩人往來寒暄,郭玉嶺忙里忙外,倒了特地晾好的白開水,說專門買了荔枝,剛剛冰上了,又抓了幾把散裝糖果,天女散花似的堆在地上,叮叮咚咚,玻璃糖紙彩亮得叫人發昏。她要李虛己知道自己的好,要在攤開自己之前,預支很多很多恩惠。

      兩人坐著看了一會兒電視,《創世紀101》在暑期檔熱播,一百零一個物種,玩媒介與資本養蠱,靠觀眾打投,最后的決勝者用來做基因工程,要“讓一部分人先進化起來”。就是這么個節目,明明白白地對著干,卻又什么都說不明白,把其他的都擠了下去。這種生死攸關的娛樂叫人天天緊張過頭,所以那個夏天特別熱,不自在。金明滅在電視里致辭,嗡嗡地講她那一套文學物種學,抓著一支土氣沉悶的黑話筒——她開篇設問:為什么,直到今天,人們仍然迷戀創世紀?郭玉嶺不愛看書,也不關心金明滅的歷史,她只覺得今天熱得難受,這人憑空冒出來,又憑什么把天候來造弄。李虛己更弄不懂了。老天爺的偏愛為什么就不能夠陰差陽錯到我身上來?為什么都是人,一撇一捺,十根手指,一張嘴巴,非就要我生來比不過她?兩人畢畢剝剝嗑瓜子,唾沫干辣辣,誰也沒有說什么,好像不承認世界的變化是她們從來管不得的,即使生出無窮智慧,夢幻不可勝數,也只能平平淡淡地坐著看著,重在參與地活一把。電視機嗡嗡咂咂,觀眾笑出了立體環繞,把她倆包在中空的風眼里。這時郭玉嶺偏過頭來問她:“小師傅,你是先知,你說我投誰好呀?”她吐掉瓜子殼,發現腕上有一點風油精的綠印子,一邊抹開,一邊笑著補了一句,“這個問題不另收費吧?你別怪我直接,我只是個虔誠的投機分子。”李虛己這才想起自己此行是何目的,警鐘大震,連忙入戲,故作深沉地嗔怪,怎么可以把預言師與先知混作一談呢?二者充其量只可以對位觀看,預言是近乎博彩的個人主義創作,蓍草、符文、茶葉、紙牌、香灰、水碗,宇宙無時無刻不在波動,迷戀恒常無異于水中撈月,但至少你們能解出某時圓缺。先知就不同了,我們生來就是要反抗創造的,我們要做真理的容器,我們是未來史,是他們在水里撈的月亮,我們只要清白地等待啟悟。

      她的存稿只編到這里,詩朗誦一樣,而郭玉嶺此時望著天花板,虔誠地張眼諦聽,好像要在收費時間開始之前收割啟悟。她編不下去了,局促地把問題反拋回去:“郭小姐,你會投給誰呢?”郭玉嶺不答話,松松散散地撥弄掌心的瓜子殼,抓起又落下,李虛己偷偷看她,額角的風油精還是沒有抹勻,好像一顆青綠色的太陽靜默默地跳。她想說些什么,卻好像什么也來不及了。郭玉嶺起身關掉了電風扇,走進廚房,在門邊留了一尾搖晃的淡青影子,攪動暑氣。李虛己盯著那道影子不敢松,她真害怕郭玉嶺會就這樣不見——怎么她就能這樣游過去,離開這黑水潭去做仙人呢?帶著她那招搖的庸俗,可憐勁兒。明明她坐在自己身邊的時候,萬象更新的激烈還離人好遠。

      李虛己看著眼前的鎏金青白玉盤子,突然想起,其實那天郭玉嶺還是回來了,畢竟一個人怎么可能憑空游走呢。她記起郭玉嶺端出了一個不大的搪瓷盆,也堆了小半山荔枝,兩人剝得七七八八了她才發現,盆底心上一只紅雙喜,鴛鴦兩頭飛。她仿佛記得,就是她掐開第一顆荔枝的時候,汁水濺到嘴唇上,她心里輕輕“哦”了一聲,剝離偶爾也會帶來甜頭,大地上的留守物之間時刻打著啞謎。她自認為參透了生存之道。仿佛也就是那個時候,郭玉嶺忽然告訴她,她要投給龍,原因莫名其妙,她說,從她的丈夫凍死的那個三伏天開始,她的夢里就一直有條龍。于是郭玉嶺開始說起了她的夢,而李虛己被迫白日發夢,什么都聽不進去。天哪,怎么會有人在三伏天凍死啊?李虛己真覺得發寒,她在江湖上也算混得久了,今天竟遇到了更高明的騙子,可是她哪里有得選,她們倆的第一次預測學咨詢已經這樣開始了。“預測學咨詢”,任誰都忍不住調侃一遍,充滿啟蒙與理性的光輝,那么官方,那么得體,那么科學,那么文明。

      那個下午李虛己緊張又恍惚,都不敢聽得太投入,怕一晃神就信以為真,就著了道,甚至有好幾次,她都想叫郭玉嶺別說了,別說了,她要聲淚俱下了,她要坦白自己是個大騙子,似乎搶先把虛實說穿了,有與無的閃爍便再無人可來指摘。可郭玉嶺的故事又編得太好,把活人說死、死人說活,好到李虛己真要相信自己是一個先知,把肺腑都撼動,想抓住她的手,把世界奧義說個干凈。一個鐘頭的時限到了,故事伏線四起,才說到她丈夫和鄰居家的女兒一起消失的前夜,李虛己不知真假,沒聽過癮,兩人卻好似主客對調。郭玉嶺給故事留了條尾巴,非要下周同一時間再會,怕李虛己不肯再來,就玩起了一千零一夜。李虛己走出門,曬了會兒太陽,人就醒了。她發現郭玉嶺的話顛三倒四,故事也前后矛盾,可在那間房里,她的丈夫就是凍死在了三伏天。她搖搖頭,覺得有些好笑,她其實太曉得郭玉嶺的意思了,怎么會不肯呢,下次當然還要來,此等收錢做夢的好事美事,天哪,為什么不做呢?她只是貪,她又不傻。

      可過了一周,李虛己再去撥開窗臺上的藍雪花,還沒來得及好好潛入水底,就被隔壁阿婆叫住,得知郭玉嶺上周就搬走了,嫁到好人家做太太,享福去嘍。她搬起其中一叢藍雪花,也許在第二夜的時候,盆底就已干透了。她又貓下腰,從窗戶的破洞往里探看,只有更大更深的洞,搬得那么空,一絲絲潮氣活氣都不剩。她想自己連聊齋里的書生都不如,就算是畫壁變枯墻、洞府作廢墟,紅燈籠下的第二夜里,多少還殘繞了點佛香與鬼氣。可郭玉嶺的下落清爽明白,連一點想象的機會都不留,在這黑靄靄地死了的地方,又怎么生得出奇遇。

      李虛己趴進藍雪花里,大聲干嘔了好久才走。

      大年初一她在家里凍醒,不知道自己失去了想象的能力,也不知道外面天翻地覆,坐起來燒開水,聽天氣預報,多地晴朗,什么都不錯,太平安寧,只是她突然沒有了推進故事的欲望。此刻郭玉嶺就坐在眼前剝荔枝,一扇窗洞開,雨水綿綿,李虛己再也想不出來那種生怕她游走的心情了,也就無所謂挽留或報復。她只能吃著郭玉嶺剝好的荔枝,觀察她的臉,越吃越感覺自己脈象虛亂,郭玉嶺那么費力地裝成一團死物,不在乎窺探,沒有演進的欲望,連望聞問切都失去效力。李虛己只是純粹地想不通,但又想不出自己在想什么,無的放矢,有因無果,平白地占用時間。她想做點什么活過來。

      于是她問:“郭小姐,你還會夢到龍嗎?”郭玉嶺笑笑,“你看看我的黑眼圈,我最近都不睡覺了,還夢什么龍?”到底技高一籌。“為什么呀?”“小師傅你不做夢的嗎?”李虛己不解,似乎從過年開始,她確實就沒做過夢,倒也沒覺得是什么怪事,以至于郭玉嶺不提,她都沒仔細想過這件事。郭玉嶺不曉得李虛己早就失去了大半的想象力,見她慢吞吞地,不敞亮,也失了興致。推手講求一來一回的內化游移,這下勝得太輕易、太徹底了,她反倒覺得自己出手太重,心生憐憫,有意嘲哳起來:“哦,那你是不知道了。我先生跟你一樣,也不做夢的,他都不懂我說什么。但是我跟你講,真的荒唐得不得了,就‘蓬萊’那件事開始的,做夢做到一半居然會彈出廣告,關也關不掉,急死個人。那天我醒過來,以為自己發癡了,躲起來悄悄上網查,發現大家都一樣,有人說可以開會員,甚至你花點小錢選超前點播,就可以做預知夢,趨利避害。做夢都要搞這套,你講有意思吧?”這算是把“剝削”玩明白了。郭玉嶺用指甲敲敲桌子,義正辭嚴道:“我想這不行的,我就要跟他們對著干,我不睡覺,我要抗議。”“可是不睡覺身體吃得消嗎?不過,郭小姐你一說,我才想起來,我好久沒做夢了,睡得挺好的。”

      郭玉嶺狠狠盯著李虛己。人和人之間講話是有章法譜系的,不然神經元都能發神經。可郭玉嶺盯了好半天,眼前這個人坦坦蕩蕩、剔剔透透,哪里像抬杠的,簡直未存半點異心。郭玉嶺頓覺自己做出來的通身氣派都毫無意思。明明這是自己最慣用的,倒叫人偷了去。今天玉蜻蜓飛入李虛己懷中,她感到這是命運終于要允許她快樂了。她太懷念李虛己那種壓不住嫉妒的窘態了,喜歡假先知為造物神驚愕流淚又感到不甘的模樣,謊言到了極致便是天地可鑒的,她知道她也同樣因為著迷于自身的渺小,心生了虛苦的慈悲。郭玉嶺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的痛苦展覽出來,要讓一個真正懂得聽故事的人傷心,然后觀賞她的無能為力,好像抱著一只死孔雀親吻,沒有什么天大的痛苦是消弭不了的。郭玉嶺大度地想,她其實是有許多話想說給李虛己聽的,從藍雪花盆底干涸的時候就開始排練。她想編造很多個關于李虛己的夢,在那個天光幽暗、長滿水草的房間里,兩個人漂浮,拍過的水花都變作明珠,能賣很多很多錢,買折不斷的連理枝,買用不破的鴛鴦碗,然后兩個人下潛,久到不必花費氣力,從那個黑洞里蛻落,感到無所在、感到非常在,黑洞中是無盡福、無窮壽、無限樂土。

      ——每天我睡著之后,身體躺下了,“人”就從床上坐起來,穿好拖鞋,在房間里走動。我覺得蠻冷的,怎么沒有人開燈呢?但是月亮很大,我能看清。我想從房間里翻出點什么。我看到大大小小的抽屜,有好多抽屜,我坐在地上,一個個抽屜翻,可都是空碟片,里面什么夢都沒有存。小師傅,你們這代人已經不用光盤了吧?我拿起一張光盤,上面映出另一個人的臉,就在月亮下,但是我看不清楚。我們好像很熟悉,因為我說你來啦,他說對。我說我沒有夢可以做了,他就坐到我身邊來,陪我一起對著抽屜發呆。有時候整夜整夜地,我們坐在抽屜里晃著腿,好像懸浮著,什么話也不說。他有長長的眼睛,我看不見他的身體,但我能看到尾巴,可一旦我努力地想去細看,我只能看到光,只能看到霧。

      哎,一定很難看吧,如果這是小說的話。人人期期艾艾。一千零一夜的勝利,到了一千零二夜,那股抵死纏綿的力就開始過敏,肉身只是虛張聲勢地應答。明明昨天還是橘樹下的花神,穿戴滿身的桃金娘、紫羅蘭、矢車菊,春來蘇醒,下一刻即如天女散花,不得沾身,好像萬法、萬象、萬般述術都不過是旁門左道而已,無眠則無所謂之覺。

      但是昨天李虛己真的睡著了——就在她說自己很久不做夢了之后。郭玉嶺在她的夢里淡入淡出,光影幢幢,甚至有點衣帶當風,于是從漏風的袖間掉出一只玉蜻蜓,飛入她懷中,她低頭去看,原來自己手捧一本書,正是金明滅被全線下架的小說集,巧是巧,得來其實也費了一些工夫。她想這肯定是做夢,因為她很久沒讀書了,字與字的矩陣對她來講早就毫無意義。從前她經常讀書,尤其是古籍與冷僻的西洋小說,倒不是愛不愛的問題,主要利于坑蒙拐騙。線上咨詢是她最喜歡的,反正對方也看不見,不穿褲子也無妨。她總是叫客人靜心冥想,自己從椅子里爬起來,抓來幾本書,一字排開,然后躺回去蹺起腳,嘩啦啦隨手翻翻,東一句西一句,拼湊成偈語。來問卜的人大多都心有定論,只想求個安定,被這種似是而非深深說進心坎,正因詩人的心臟模棱兩可,才遠勝答案之書的靈驗。其實想想面詢也蠻不錯的,有點古時門客的意思,眾人喜得自抬身價,只不過要考驗背功。一些貴婦人愛居高臨下地信奉,享受這種諂媚的訓導,越是出錢請她背一些無上甚深微妙法,越覺得世界盡在自己一雙嬌嫩手掌之中,來來來,小師傅再喝一杯茶吧,物質心靈都如此豐收,我什么都有了。可李虛己打從新年睡醒后,便不能讀書,一本書翻開,不過只是印刷術的琢磨。她捧起了那玉蜻蜓化成的小說,不敢再作新的念想,只盯著封面上的幾道荔枝水,那是一同傻笑時郭玉嶺那雙濕手留下的任性遺產。李虛己忍不住舔了上去,香脂、粉塵、油墨、蜜水在唾沫里濡開,古地圖上的河道開始綿延,于是她在夢中又睡熟了,夢見自己躺在一片海上,為什么沉不下去,原來是樹根在水面盤結,糾纏無邊際,她撥開,撥不動,發現身下有個碗口粗的洞,就在枝節叢中,她大吸一口氣,把臉悶入水中,擠不進去,只好湊上一只眼,原來水下長滿了倒懸的荔枝樹。她正想起身,結果掉進了這小小的洞里,莫名其妙,只好往深處游,不斷浮走眼前的葉子,原來一葉障目才得見文字浮于水中,字形顛倒、亂不成語,飛成了滿天散點,游到身上來變作獸皮壁畫上的古怪紋理。

      這下子李虛己可算是認出來了,這不就是金明滅那本書嗎?那個夢中,她夢到自己喜滋滋地讀了起來,字有聚散,于是她一會兒看水,一會兒看自己,流入一切與一切的張弛。金明滅這本《補天》不厚,口氣不小。除卻導言與附錄,中間有五個故事,在海潮里參差起落,忽明忽暗。導言是一篇長長的論文,金明滅自己寫的,主要闡述天文、水文、人文之間的關系,提出了有關“物”“語”“道”的十種觀察與一條定律,認為只有書寫是生成與滅化得以進行的實在媒介。這說的都是些什么呀。如果是紙質書,這里的每一頁摸起來都是澀的,郭玉嶺肯定是沒這份耐心的。李虛己也很納悶,明明都是漢字,怎么一點兒也讀不懂呢。但真的張嘴讀上幾遍,語音的連綿峰群大多是熟悉的,全是金明滅在電視上、播客、微信推送里顛來倒去講的那一套,但橫豎是自彈自唱,更像行為藝術。真可悲啊,李虛己心想,金明滅簡直愛上了大大方方自稱無用的自己,賴到底了。在這樣的年代,科學家用天外土壤混合人類的血汗淚煉磚,人家要去火星殖民,她在這里大腦煉丹,人們愛一眼看得見的東西,不必飛升就能得到的一種可靠,她倒好,成天呼吁大家夢中覓幽微。

      其實金明滅落到今天身敗名裂的下場,倒也不是無跡可尋。且看這第一篇小說吧。這算是金明滅的自傳小說,似乎創世紀的人天生就有義務交代一切緣起。女主角是個文學專業的學生,在國外讀書,學業普通,小說無名,前途黯淡,基本查無此人。誰能這么多年完完全全寫給自己看呢。疫情期間她就悶在屋里上網課,試圖在幾尺見方之中找樂子,起初蒙上眼,幻想房間是他處,不如就幻想鱷魚池吧,可又怕真被咬了腳,于是就坐在椅子上,望著天花板,思想飄到遙遠的地方造物。她把這些奇奇怪怪的生物寫在微博上,記作新物種名錄,不全為好玩,也有一點使不上勁的妒意作祟,無名火上躥下跳,不曉得是在報復誰。她沒想過這些新物種統統會被發現了,一覺醒來,接二連三,種種頭銜加冕,這種擁擠讓她快樂得透不過氣。感謝蒼天愛她。原來自己才是新物種,一個全然野生的博物學家。她感到人活了,反把貨真價實的學院派們氣得要死,沒有人肯承認事物運轉的原理本就如此荒誕,竟偏偏對有的人心軟。她休學回國,第一站就是表演寫作,無中生有、有還作無,元宇宙失效,AI詩人紛紛啞火,第二天便有人廣發檄文,附上了超過五頁紙的各領域學者簽名,須得師出有名,卻又想不出太服眾的由頭,只能通篇斥其不勞而獲,有悖學術倫理,蔑視他人智慧結晶與勞動成果,實在是寡廉鮮恥。就連文學界也被迫表態,要她認清自己,一支筆又能有怎樣的氣象。這場跨學科的聯名抵制叫大家興奮,金明滅風頭更甚。但凡打開微信訂閱號,十條推文至少有八條的標題是她,名字后面一個冒號,每句似是而非的話都有人注疏,爭鬧新的風向。資方也歡喜,請她來配合做一檔節目,《創世紀101》旨在改善人類生存與做夢環境。生存和做夢從來一體,何時必須各表一枝了,但是不要緊,她終于可以說話了,她有通道說話,人們要聽她說話,要塞給她最終解釋權。她要顛來倒去地說。外物她已經不在乎,她只在乎自己的道。一旦上升到“道”,就連待遇也上道了,有人加急出版了這本小說集,營銷與評論的速度自然也不必說,出于嫉妒的造物居然讓她收復了失地。學界也不情不愿地組織了研討會,不情不愿地請她,又怕她隨便一語都要成讖,于是轉為網絡會議,將她關進小小的黑屏幕里一鍵禁言。不過金明滅無所謂,她很快樂,恰如后見之明所知,她曉得自己的好日子還長著呢。

      小說到了這里,似乎金明滅自己也寫不下去了,她還沒有活夠情節的份額,不知如何編寫將來,失準的想象自然有其代價。不過在坊間流傳的未刪節本里,女主角獵殺了她最早的造物,被刑事拘留了,據犯罪嫌疑人金某滅交代,她終其一生,尋找世界存在于“自己”之外的證據,卻始終無法論證外物存續與個人想象無關。

      第二個故事叫《名字》,是個超短篇,像對誰撒氣,草率又憤怒。有知名學者認為,這才是真正為上一個故事作結,總之——女主角生了一個女兒,什么都好,就是幾歲了還不會講話。有一天,她突然開口說話了,可是一旦學會什么詞,講了出來,這個詞指代的東西就會消失。蘋果、貓、電視、外婆、星星。女兒開始讀墻上的廣告紙,每讀一樣,世上的東西就少一樣,女主角不得不狠下心來,教女兒讀她自己的名字。

      第三個故事是《一日史》,成文年代較早,不可考,筆法也稚氣,寫得也像與誰置氣。一個男人,準確地說,一位歷史學者,每天寫日記,幻想給后來人留下些什么。某天閑來無事,他開始整理私人史料,一頁頁日記看過去,像又活了一遍。日子過得扎實深刻,人很陶醉,可這時,他卻發現今年的日記稀里糊涂少了一天,而他一點也記不得那天到底發生了什么。于是他企圖重建那一天,打電話給親朋好友,根據他人口述史,建立行蹤坐標系,在重新造訪之中重造歷史環境。骨架搭完了,按理說功德圓滿,可他漸入癡狂,非要復刻一言一行的劇場,細致到跟誰說了什么、出氣短長、聲調高低、對方什么反應、心里算盤撥了幾下。樂此不疲。日記也不記了,后面的日子也不過了,著迷于那一天。最后的最后,他崩潰于記不清那天擦屁股用了幾張紙。

      接著是一篇叫《雷峰塔》的小說。這篇最長,據腳注交代,靈感源于《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的一個細節:法海鎮壓了白娘子,卻是許宣化緣造的雷峰塔。在故事的開端,白蛇發現,許宣每天天亮的時刻會說夢話,每次只有一個字,她一時興起,天天觀察記錄,五十六天一循環,直到法海到來前夜,白蛇終于明白這是一首詩:“祖師度我出紅塵,鐵樹開花始見春。化化輪回重化化,生生轉變再生生。欲知有色還無色,須識無形卻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是許仙的詩。她日夜想著一個叫許仙的仙人,仙人曾教她幻術,因為致幻是做人與愛人的法門。這天她決定把許宣當成了許仙,不想卻被法海收降。許宣為造雷峰塔,離家化緣,他決意去尋找一個不再痛苦的秘密,和一切的“無有”充滿瓜葛。許宣在夜航船上遇見了一個小和尚,他的苦惱是經常尿褲子,尿成一條青蛇形狀。他的褲子洗無可洗,于是師父決定下山去給他買褲子去。剛出寶殿,天下大雪,師父說有點累,坐一下,就不動了,小和尚小跑著兜到師父面前,發現他在臺階上圓寂了。許宣沒聽明白他為什么出來流浪,夜航船在黑暗的六個時辰里穿過了六扇門,兩個人也沒有說清。江邊絕壁上都是大小佛龕,在某座佛像背后,兩人找到了洞穴入口,跟著螢火蟲一路走進山海腹地,來到了青魚府君的水下極樂世界。這里真是好地方,水面之上,日夜下著驚蟄這天的雨水,人睡得香。許宣聽說青魚府君很有錢,有了主意,于是化名許仙,裝作幻術大師,要騙錢建造雷峰塔。水下有一條畫壁走廊,許仙在這里遇見了白蛇,他們只看見對方,不知道石壁上畫著古往今來白蛇故事的嬗變。

      這個故事沒有寫完,據考證,金明滅寫作時間跨度過長,還未成文,市面上已有不少《白蛇傳》為題材的小說、戲劇、電影了,皆是佳作,也都是擠不進的熱鬧。第五個倒不是故事,是一份實驗記錄,為保護被試的隱私,將其化名為鄭交甫,大概取自《列仙傳》里漢水神女解佩一則。鄭交甫是位神奇的病人,某天醒來,他完全失去了常人的社會語言能力,與人對話時,他只能依賴于對方的關鍵詞來聯想。而他的聽力又近乎擺設,因為他聽到的內容全是亂碼,所以他必須在引導下說出對方話語的亂碼版本,進而才能闡明自己的“聯想”結果。他和金明滅如何溝通是個秘密,但據金明滅的手記,二人深深相信,總有一天他的能力會溯源到宇宙最深無處。李虛己想不明白其中的聯系,待要讀下去的時候,發現實驗記錄在除夕夜斷了,恰好也是金明滅消失、蓬萊“龍女”現出尸身的前夜。

      李虛己讀了這么久的書,也早無力氣去勘破個中秘密,只想快點翻完。故事算是講完了,卻還有一份長長的《新物種名錄》,算是附錄,詳細記錄了每個新物種的誕生時刻、平均壽數、親緣關系、分布地域、生活習性、價值功用等等。前面的紙頁都翻來手澀,到了這里反而層層發皺,都快被郭玉嶺翻爛了,仿佛厚厚一本書里,只有附錄才是金明滅真正的作品。郭玉嶺在邊頁寫了很多筆記,內容大多與賭馬小抄無異,但是整齊規矩,不像打電話時隨手圈圈畫畫,在投機之事上,郭玉嶺確有折腰的天賦。眼前好像有了郭玉嶺翹著小指念念算計的模樣,李虛己驚醒過來,發覺自己還坐在茶樓里,郭玉嶺早就走了,也沒留什么話,眼前剝好的荔枝堆成塔,肉枯成了煙黃色,透出黑果核,像走廊畫壁里的眼睛窺探,一陣風來,吹滾了滿地,窗邊芭蕉葉簌簌響,弄堂深處有人燒紙,銅盆前立了三叢高香,人影在一點火光里悶浮,天上鷓鴣叫,香灰迷得她睜不開眼,只好偏過頭往里躲。李虛己熏得流淚,朦朦朧朧看到那一地的死肉也在煙霧里抽動,她擦干眼睛才發現,是陰頭里的幾條錦鯉游了過來,品種叫“光無地”,太陽底下滿池生金,身上的花露和汗液也已被蒸干了,下雨只是補天后的死水微瀾。

      海外經

      昨天在郭玉嶺那里,李虛己好像做了個夢,至于夢到什么,悉不可知。她仿佛記得最后不歡而散,白白誤了時間。找了一天金明滅的書,到后來也俱是無用功,等下見到真佛,又不曉得該攀談些什么。她看看自己一雙泥腳,嘆了口氣,于是撩起褲腿,蹚過池塘。有魚來啄,癢得她一路踩著水花才捱到廊下,甩甩水,兩只腳輪流在褲腿上踩了半干。魚舍不得她走,也可能是太久沒見過活人了,都擁在池邊,有種駭人的肥膩。喂食的人不在了,魚卻不見瘦,她看著那幾張翕動的小嘴,疑是鬼物,又不敢不去應答,縮著脖子揮了揮手,轉身就往芭蕉深處跑去。青磚地上焐出了一串熱乎乎的白氣印子,一下便四散干凈。

      走廊往山林腹地去,檐下掛滿鈴鐺,臨風不動,靜出了煞氣。壁上雕畫了金明滅的諸般造物,蒙了灰半死不活,李虛己悶著頭,不敢張目對日,忽然想到昨天,茶樓里的人送她出去,又經過那片畫壁,撲螢仕女和松林夜宴從墻灰里浮了上來,在眼前如蕉葉亂晃,她好像聽到引路的兩人低聲笑她見識薄,于是斜睨著打量,仿佛本是古來已有的事情,只有后來者才會大驚小怪。廊外芭蕉葉叢叢疊疊,這么大這么密的葉子,大到一瞬就能埋住她,深處卻無半點蟲鳴鳥叫,只有廊檐與蕉葉之間投來一線細細的光。她踮著腳望出去,外頭沒有其他內容,只有純粹的白天。日光流在地上平滑無缺,失掉了紋理,也不講究疏密,只是一道沒有半點蛀洞的光。李虛己心神不寧,腿也酸了,眼前仍然深不見底,于是貼著光走,好像多少有點盼頭,卻始終隱在陰頭,不敢越軌,也舍不得偏離。有些邊界是天然的,這一點她從前不肯信,而走到光也暗下去的地步,造物紛紛歸隱,李虛己兩眼一抹黑,好像頭一回學習恐懼,半吊子、夾生飯,那么生疏地哆哆嗦嗦。但恐懼叫人鮮活,又或是她的思線在逗引,四合仿佛一點點亮了,像銜尾蛇一樣吞隱閃爍,她如果還有余力去回顧失去想象力的日子,去想大年初一的下午,天要黑了,人聲炮仗聲忽遠忽近,她從被窩里爬起來,也是凍得哆哆嗦嗦,卻不為一天快要白白過去而煩惱,只是懵懵地看到眼前方寸,一片虛白,無知無畏無妄想,她此刻會崩潰地發現,或許想象不過是一種擾惑。不過她已經松弛地泡入黑暗了。她聞到一股水腥氣,停下來,仔細聞了聞,氣味的邊緣和她的形體是這樣服帖,開始辨不出邊界。

      武陵人的生活本是桃花流水漁蓑,被黑魆魆的洞蠱惑,才潛入狹窄的山腹之中幽暗行走,身陷逼仄,迫不及待地要陷入一種源頭與盡頭。在他豁然開朗前,也曾聞到過山石縫隙中青苔和蝴蝶腐尸的霉味,然后驚覺,這就是自己出生以來一直困擾不已的體臭,因而想要落淚嗎?武陵人也知道秘密從未真心將他招隱嗎,知道歷史享受的是布道而后棄他于蒙昧的快感嗎?武陵人胡思亂想。李虛己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太陽兇猛,滿地光斑如蟲蛀,周身已暖和得快要融化。她一直在走,也不覺得累,可一停下,那股勁兒就上來了,海風一吹腿腳都發軟。

      蓬萊本就不山不海,是無緣之島,是無主之地,是一片界外廢墟。

      她眺望海中央,想找到那座島,卻只有淡淡青綠的海霧,像郭玉嶺額頭上沒有抹勻的風油精。她突然記起一件比風油精更久遠的事情,她有點想不出來郭玉嶺的模樣了,只是看到她的臉,比電視上絕大多數的臉蛋都像人臉,不好看透,又全然敞開,觍著臉慢半拍,為貴客們所不齒,卻在李虛己的眼里慢慢從暗中析出,她為這股亟待解救的圣潔所震懾,過分逼真,仿佛從中自己也能施予無限恩威。半個鐘頭后,她禁不住費了這份心思,從交際場上溜出來,在廊廳邊上找到郭玉嶺,掏出了那支偷來的孔雀羽毛筆,在她面前旋轉,翎羽在琉璃臺面上劃出了藍幽幽的懸影,公館的天花板開出碧綠的星,掉在舞池醺醉的眼皮上。

      李虛己說:看到了嗎,你就是這支轉動的筆,我們是這圈影子,你是世界的主角,而世界只是你晃出來的障眼法。說罷,兩人在華燈下靜悄悄地澎湃落淚,簡直要為自己眩暈,原來隱秘地做作是這樣過癮。郭玉嶺止不住地懇請她光臨寒舍,指點迷津,那時李虛己自以為摸清了她的底細,哪里曉得她是這么個人,這么癡迷于東風壓倒西風的快樂,于是滿口答應,世界游樂不已,翕翕閃動。原來記憶是環環相套的,干癟的一個圈套,直到被海水泡發開來,臃腫得近乎虛構,充滿了英雄主義的矯飾。

      吹了許久風,把海水都看膩了,她才發覺太陽光最濃烈的地方多了一個人,亮得太通透了,反倒遮蔽一切。有人在叫她的名字。等她循聲走近了,覺得不可思議,金明滅從頭到腳竟是這么實在地立在那兒的。就在她忍不住想要摸一摸這個人是真是假的一刻,金明滅伸出了手,又換了左手,與李虛己忙亂中伸錯的左手緊握,很客氣地招呼她:“太不好意思了,麻煩你一大早趕過來。”她不敢握得太用勁,又好怕李虛己會再像游魚潛入石底那樣一瞬不見。“沒有沒有,對不起,是我來太晚了,沒趕上第一班船……”李虛己不曉得她的心思,只嗅到佛手柑的苦香一陣,好像赤松的果實聲聲剝裂,人從百夜間做過的夢里層層落下。金明滅的手牽著她走進海邊一座無燈的屋子,她環視一周,與那張照片比對,好像就是這里了。世界再度暗了下來,四面只有一圈矮闌干,人在山巒腹地之中,好風吹拂。正中一張黑漆長桌,上臥一個人。檐外古林蒼潤密致,盡數映在漆面之上,如水底青碧,人只是藻荇之中被魚尾游透的懸影,一再晃神。

      金明滅要他下去,他便支起身,像夢剛醒似的,倦懶懶地,嚷嚷天遲了,開始熱,但又好像只是做出嚷嚷的模樣,眉頭喉頭動動,應有的腔調沒有少,卻一滴汗也流不下來。他給李虛己讓了位置,三人各自坐了下來,三張臉映在黑漆上的樹影里,風來時,光亂作一團。

      李虛己這才看清他那雙古典的長眼睛,暑氣幽盛,卻又直透透的,說著自己沒有半分虛假。天天尋思真真假假的也沒有意思,現在的少年人營養好,長得成熟,她不敢胡猜年齡,正好金明滅代他寫了名字,李虛己不懂為什么他不自己寫,但她對金明滅多少是有些敬畏的,趕緊接來紙條,逐字讀完。鄭交甫,這一聽得有八十高壽了吧。金明滅問李虛己聽沒聽過鄭交甫這個名字,李虛己誠實地搖搖頭,她也就點點頭,沒說什么。倒是鄭交甫識穿她的面色,大大方方地說:“化名而已,這里難道還有人用真名嗎?”李虛己縮著脖子舉手:“網名。”金明滅笑笑:“我做了這種事,總要取個筆名吧。”說罷從包里拿出一疊紙,一一在黑色漆面上攤開,像浮在水中央。最上面那張只有幾行字,印的是全網僅有的一篇關于水族館女尸的報道,還是小編體:“水族館女尸的新聞相信大家都已經聽說了,但渾身鱗片是怎么回事呢?下面就讓小編帶大家一起了解吧。水族館女尸渾身長滿鱗片,其實就是鱗片被貼了上去。大家可能感覺很驚訝,女尸怎么能渾身貼滿鱗片呢?但事實就是這樣,小編也感到非常驚訝。那么這就是水族館女尸渾身長滿鱗片的事情了,大家有什么想法呢?歡迎在評論區告訴小編一起討論!”在信息化時代真正實現了信息零交流,實在是壯美的人工奇跡。在李虛己閱讀這幾行字的時候,金明滅手上也沒停過,她從文件底下抽出一張照片,然后望向兩人。李虛己倒沒有立刻湊上來,因為這張照片連同金明滅的信箋昨天寄到了她家,而鄭交甫也乖乖坐著,好像在觀望她的反應。想想也是,畢竟這張莫名其妙的照片就是三人此刻坐在這里的原因。

      照片里兩人就在這間房里,就在這張漆面的桌前,緊挨著癱坐在一起,背后的山嶺黑莽莽,只有一點青灰的光,微微亮。兩人對著太陽瞇起眼睛,滿頭滿臉的汗,妝花得差不多了,斑斑漬漬,頭發盤膩在頸上,海風看起來很大,把她們的袖口灌透了。李虛己昨天抓起照片草草地看,突然發現不對,狹起眼來湊近,要仔細辨認這兩張影里的花臉,這一看,壞了,嚇得她魂都沒了,相中人正是她自己,邊上是金明滅,她太熟了,天天都迫不得已要看到的一張臉。兩人看著鏡頭,直勾勾地要把相紙盯穿。李虛己也沒心思去糾結人像美丑了,把照片翻來覆去,里里外外地摸,見背面正中寫了五個字,“不要想出來”,她想了一會兒,找出上學時的筆記本比對,確實是自己的筆跡。李虛己低著頭,實則悄悄打量映在漆面上的那兩張臉,像黑河里的月亮纏在水藻的糾葛之間,她隱隱看到金明滅也在看自己,風來綠萍轉,她也移開了眼。李虛己想到了相中二人的眼神,人是能被自己嚇著的,正想著,金明滅拾起照片,漆光里便顯出那五個字了,倒著讀反而更像字了,沒了想象力的日子里,筆跡也變了,走筆時沒了敷衍與設計,筆畫是慣性的鋪陳,像一盒火柴散落一地,不過認不出自己的字跡,多少有點存在無法自證的意思,荒唐得可愛,這當然是從前根本不該想到的后話。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4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