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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4年第1期|白勺:一只麻雀
      來源:《朔方》2024年第1期 | 白 勺  2024年01月18日07:40

      他們身上珍貴的標志無以數計——

      ——阿赫瑪托娃

      每天,我們這群人都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在轟鳴的機器前,怎樣才能多生產出一些鞋子,為老板賺取更多利潤的同時,也為自己積累一筆財富,早日建起洋房,娶妻生子。那些森冷的機器就像是一個個堡壘,我們必須攻陷它。

      我們的宿舍在幽城的東邊,而鞋廠在西邊,可以說是天各一方。在這初夏時節,每個晚上,我們總會被此起彼伏的蛙鳴吵得難以入眠,我們不是住在城內,甚至連城鄉接合部都算不上。我們之所以選擇這個地方,唯一的理由就是房租便宜。房子估計有十年以上的歷史了,每層安排有公共浴室和公共衛生間。浴室龍頭冒出來的水從來就沒達到我們想要的溫度,即便在寒冷的冬季也是如此。衛生間的墻角里常常堆滿便紙,在夏天成為蒼蠅追逐嬉鬧的場所。即使這樣,樓頂上依然掛了一個大招牌,美其名曰:“幸福公寓”。

      我們就在這“幸福公寓”安了家。為了不被老板驅逐,我們必須天一亮就起床,在樓下的小店狼吞虎咽吃完一碗炒粉后,急忙擠上公共汽車,趕往那天各一方的鞋廠。我們都處于青春發育期,要想身體長高,除了吃飯,便是睡覺。那一天,小丁不知何故起不來,結果遲到了半小時,老板二話不說生生地把他開除了。小丁成了整幢樓第一個離開鞋廠,也是離開我們的人。我們一方面替他抱不平,一方面暗暗感到害怕。周而復始的枯燥勞作,還是讓我們期盼有一個假期,就像長跑運動員渴望中途停下來喘口氣一樣。這個機會終于來了,有天下午由于城西檢修線路,停電半天,我們就回宿舍里睡覺、打牌和閑聊。

      住在二層的都是女生,她們趁這個時候上街買東西了。一看到停工通知,我們就像過節一樣高興。但我們不愿它停太長時間,停太久就沒飯吃了,因此我們的高興往往是短暫的。一個房間住四人,睡在我上鋪的是本村的海哥。海哥初中一畢業就來到了鞋廠,被我們稱為“老江湖”。去年秋天,在他的鼓動下,我放棄了回校復讀,和他一起在“江湖”上打拼。海哥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說,這就對了,考上個大學又能怎的?到頭來還不是要自己找工作,既花錢又費腦子。正因為是個“老江湖”,大家有必要圍在海哥的身邊,這常讓我感到無比興奮。

      這天下午,他們不約而同地來到海哥住的302室,直到床沿上坐滿了人。我們天南海北地聊著。不知誰說起了一個廠子的事,海哥憤憤不平起來:“這世道有沒有公理了?怪不得‘麻雀’會揍老板。對了,這些天都沒見著‘麻雀’了?難道飛了?”靠在床上的海哥忽地起身,問大家,“你們最近誰見過‘麻雀’?”

      “麻雀”原名叫馬闋。因為與“麻雀”諧音,后來,我們干脆就叫他“麻雀”了。他也不生氣,而且那個“闋”字,一般人還認不出來,是剛上學時老師取的,說馬來生這個名字太土了。這幢樓只有一個人不這樣稱呼他,那就是樓下的婷妹。她從一開始就叫他馬哥。婷妹親切地叫他馬哥,確實得到了回報。去年冬天的一個晚上,婷妹下班回家,在接近公寓的一條岔道上,被幾個當地的流氓圍住了。他們想在婷妹身上占點便宜,動起手腳來,嚇得婷妹高聲呼叫。“麻雀”當時正在樓下的石凳上干坐,隱隱約約聽見求救聲,他毫不遲疑,操起一把藏在宿舍枕頭下面的短刀,跑向出事地點。幾個流氓見“麻雀”來勢洶洶,是個不要命的主,都怕吃眼前虧,便灰溜溜地逃了。

      “麻雀”舉刀還要追趕,婷妹卻一把將他扯住了。那天晚上,婷妹挽著他的左手回到住地。“麻雀”仿若一位在外征戰而歸的將軍,在漂亮公主的引領下班師回朝。后來,海哥問他,什么時候喝你們倆的喜酒?“麻雀”哈哈大笑,說她很像我可愛的妹妹。我們知道,“麻雀”的確有一個妹妹,據說在讀高中,再有一年便高考了。我們還知道,他妹妹的成績在班上是數一數二的好,“麻雀”為此感到驕傲。

      手機一響,“麻雀”如果避開大家接聽電話,那多半是他妹妹打來的。有時幾分鐘,有時半個小時才回來。而每次,他的嘴角總是掛著笑意。他從來不給父母打電話,父母也不給他打電話。有一次,我們不停地說爸爸媽媽如何關心自己,希望多賺點錢孝敬他們,“麻雀”卻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我們誰都不清楚“麻雀”來自哪里,就連哪個省也不甚明了。他說話總是帶著濃重的鄉音,但這不妨礙我們之間的交流。 “麻雀”原來在一家皮革廠上班,生產皮鞋、皮包、皮帶之類的東西。由于老板實在苛刻,“麻雀”是個脾氣火暴的人,難免出現摩擦。有天,他當著大伙的面警告老板,你若再這樣對待我們,遲早是要吃大虧的。老板肯定氣不過,糾集手下要對“麻雀”動手。“麻雀”罵罵咧咧地走遠了,不久前他偷了廠里的一雙女式皮鞋,被主管告到老板那里。也許老板那天心情不錯,居然對“麻雀”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這事便過去了。那雙皮鞋他原想偷來給婷妹的。一天晚上和婷妹逛街,婷妹在精品鞋店停留了好長時間,婷妹的心思被他讀懂了。

      “麻雀”怕老板翻舊賬,弄不好被扭送派出所,所以才不想跟老板計較。此后,他再沒有回到皮革廠。婷妹希望他去鞋廠。不過,不能再毛手毛腳了,無非一雙皮鞋,買得起。“麻雀”爽快地答應了。

      就這樣,我們和“麻雀”真正地攪在一塊了。起初,“麻雀”時不時地不來上班,大家以為他對這份工作不感興趣,在找別的去處,殊不知他在尋找老板小三的下落,想實施報復。婷妹不允許他這樣做。那天上午,婷妹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直到走進一處別墅區。當他在一幢別墅的大門前停下,正要敲門的時候,婷妹阻止了他。

      婷妹哭了,哭得很傷心,不叫他闖禍。

      “麻雀”說:“你最好什么都別管。”

      婷妹說:“你要是不聽,我死給你看。”

      此話一出,“麻雀”驚出一身冷汗,長久地愣在那里。

      經過這件事之后,“麻雀”徹底放棄了報復老板的念頭,跟著我們一起早出晚歸,安安分分坐在那臺機器前,鼓搗著一張張皮革。很快,他便融入我們這群人中間,成了我們的兄弟。

      有天晚上,“麻雀”和我們德高望重的海哥還是干了一仗。那天晚上回到宿舍后不久,“麻雀”正打算洗澡睡覺,發現香皂用完了,便想借婷妹的一用。于是,他下樓來到婷妹的房門前,卻聽見她正伏在床上小聲啜泣,聽到“麻雀”喊,趕緊用手背擦了一把眼睛,走到陽臺上。“麻雀”眼尖心細,一看不對頭,便問:“誰欺負你了?”

      婷妹低下頭去,沉默不語。這一舉動更印證了他的判斷:“快說,是哪個王八蛋?”

      “我自己會處理好的,你就別管了。”她的聲音有點哽咽。

      “麻雀”依舊不依不饒地追問。

      婷妹拗不過,把事情經過說了。原來下班回來,婷妹正想把衣服洗了,海哥卻在樓下叫她。平時海哥對她挺客氣的,又常常獻殷勤,她就沒怎么猶豫,放下臉盆去了。海哥笑嘻嘻地說,他有重要的事情告訴她。然后,海哥將她帶到一個僻靜處。她沒設防,跟著去了。借著微弱的燈光,海哥窸窸窣窣從包里掏出一樣東西,準備送給她,卻遭到婷妹的拒絕。海哥硬是將物品塞到她懷里,還順勢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

      講述完這一切,婷妹抬起頭來看著“麻雀”。

      “麻雀”默默地回到宿舍,拿起那把短刀,氣勢洶洶地跑到302室。海哥二郎腿蹺起來,斜靠在床上,嘴里哼著小曲兒,正沉浸在那一吻的甜蜜之中。

      “海哥你這個王八蛋,我宰了你!”“麻雀”喊著沖了進來。海哥的小曲依然沒有中斷。“麻雀”用茶缸敲打了幾下床板,海哥停下了動情的歌唱。

      “你想干嗎?”海哥躲到床角里。

      “我先宰了你再說。”“麻雀”舉刀向他刺去,不過床沿頂住了“麻雀”的胸口,刀尖落在了床板上,響了一聲。海哥一陣哆嗦,隨手拿起枕頭做防護。

      第一次沒有成功,“麻雀”又拔出刀,再次刺去。這次他踮起了腳跟,即使這樣,刀尖仍舊落在了床板上,只不過往前移動了幾公分。“麻雀”有點急了:“有種你就下來,別像烏龜一樣縮在角落里。”

      “有能耐你上來。”海哥說。

      “你下來!”

      “你上來!”

      看到他們僵在那里,我勸道:“都是兄弟,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弄個你死我活。”

      “麻雀”忍不住說:“你憑啥欺負婷妹?”

      “我沒欺負她。”海哥理直氣壯地回答道。

      “你親她。”

      “原來你是為這事而來。”海哥微微一笑,反駁說,“你不是把她當成妹妹嗎?”

      “那又怎么樣?”

      “我喜歡她。”

      聽到這句話,“麻雀”一怔。過了一會兒,他仰頭問道:“你有煙嗎?”海哥驚魂未定,沒聽清他的問話。我在一旁提醒說:“他問你有煙嗎。”海哥連聲說有。海哥從褲袋里掏出一包香煙,從中抽出一支遞給“麻雀”。遞過去的時候,他眼睛一直盯著“麻雀”的那張臉,觀察著面部變化。“麻雀”沖他笑笑,那笑意是真誠的,海哥認定他已經原諒了自己。于是,海哥又拿起打火機,弓著身子為“麻雀”點燃了香煙。

      這一鬧,驚動了隔壁房間的人。他們紛紛過來看個究竟。海哥從床上跳下來,一手搭在“麻雀”的肩上,一手揮動了幾下,說:“沒事,弟兄們都散了吧!”“麻雀”卻說:“別走,一起去喝酒。相處這么久了,我還沒表示過,今天我請客了。”

      幽城的夜晚是熱鬧的。夏日的晚風撩動大家的青春,我們神采飛揚地走在大街上,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一輛輛轎車從身邊飛馳而過,我們毫不在乎,因為我們堅信將來買輛車不成問題。我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馬路上那些秀美的長腿和微露的乳房之上。

      “我的媳婦比她漂亮多了。”

      “就是,將來找個比她們更好的。”有人應和。

      …………

      大家歡笑著一路行走,滿足和自信寫在臉上。我知道所有的人都是光棍一條,他們這樣夸夸其談,更多的是一種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樣子。我們終于在一處夜宵攤止住了腳步。招呼我們坐下的也是一個穿著暴露的姑娘,她俯身擺放碗筷的時候,乳房幾乎完全暴露在我們的視線之下。“麻雀”問:“小妹嫁人了?”姑娘應道:“還沒。”她發現了“麻雀”如炬的目光盯著自己,但她一點也沒感到不自在,因為這樣的人她見多了,她看重的是客人的消費。小個子墊了一句:“那嫁給我們余哥吧!”大伙一片笑聲,“麻雀”終于知道指的是自己,微微笑了,他幾乎忘記自己姓什么了。姑娘好像心領神會,瞥了“麻雀”一眼,轉身去另一桌了。

      那一晚,我們六個人一共喝了三十來瓶啤酒。毫無疑問,“麻雀”和海哥賽著喝。酒一上頭,“麻雀”的話便多起來,他反復提到正在念高中的妹妹,說她聰明漂亮。他那眉飛色舞的樣子,仿佛擁有一件絕世珍寶。我們完全相信他所說的一切,共同祝愿他的妹妹考上名牌大學,將來不用過我們這種日子。

      談及妹妹,“麻雀”自然就聯想到了婷妹。他首先向海哥表達了歉意,然后說:“你既然喜歡人家,就得真心待她。如果以后她受了半點委屈,那我的刀子就不是扎在床上了。”我心里明了,“麻雀”請這一頓,間接是為了婷妹。

      海哥頻頻點頭:“放心,我肯定對她好的。”

      我們一直喝到深夜才回。我們架著“麻雀”走到宿舍,“麻雀”把持不住,嘩嘩嘩吐了一地。

      我們爭吵打架又相依為命。日子過得飛快,轉眼便是中秋。鞋廠放假了,為了增加一點節日的氣氛,有人提議,我們干脆湊個份子聚聚。這一提議很快得到大家的響應。午餐安排在離“幸福公寓”不遠的小飯館。飯桌上,婷妹遠離海哥和“麻雀”。看得出來,婷妹的心情不好。大約是跟“麻雀”之間鬧不愉快。不過,其他人一味地起哄,說海哥要和婷妹坐在一起。婷妹不溫不火地說:“何必那么講究。”

      我想,“麻雀”肯定跟婷妹溝通過,規勸她和海哥好好相處。婷妹傷心絕望是難免的,但她沒有死心,這并非就是拒絕了她的追求,再說,自己終身大事憑什么掌控在別人的手中?現在婷妹正在氣頭上。當然,我的猜想不一定正確。總之,我認為“麻雀”是有意在拉開同她的距離。要不,“麻雀”為何不在乎她的感受,對她該坐哪兒的問題漠不關心呢?

      整個飯局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熱鬧,大伙也不怎么勸酒,多數時候只顧個人喝。其間,“麻雀”端起酒杯,想敬婷妹一杯,顯然婷妹是不領情的,考慮到面子問題,她克制著自己沒有離席。海哥打圓場說:“以后多的是機會,我們兩兄弟喝好了。”這事才勉強過去。

      當晚,天上沒有出現我們所期待的一輪皓月。暮色降臨時,天空還下起了零星的小雨,這讓我們有些悵然。不過,雨很快停了,我們在樓下的空坪上擺了一張小桌子,放滿了月餅、水果之類的東西。即使沒有月亮,按照風俗,我們還是要舉行一個儀式,以顯示像一家人一樣親密。當時“麻雀”不在場,可能大家都有一點小小的興奮,誰都沒注意到這個細節。婷妹生氣,也沒問“麻雀”醉酒怎么樣了。

      我們多數是回憶年少時的鄉村生活。有的說,每年的這天晚上,村里的小孩子自覺地聚在一起,用破瓦片砌成一個大大的狀如寶塔的建筑,然后在里面焚燒一些干草,當然瓦片和干草幾天前便準備好了。當整座塔燒成紅通通一片時,他們便拿一把小鐵鍬,裝滿還未燃盡的灰粒,在路上奔跑起來,那火星便飛舞著,形成一條紅色的長線,煞是好看。上輩人也是這樣玩的,但無人能說出玩這種游戲的意義何在。童年的游戲有些是無意義的,它們只是我們成長的一種經歷而已。

      有的說,每年的這天晚上,伙伴們喜歡三五成群去地里偷西瓜、挖紅薯。不管是自家的,還是別人家的,見著了便動手。月亮之下吃西瓜似乎別有一番樂趣,伙伴們便不顧一切使勁地吃,最后把小肚子吃得圓鼓鼓的。大家忍不住地笑了。就在這時,“麻雀”進入了我們的視線。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身邊帶著一個女子。那女子嘴唇抹得血紅,半個背部露在外面,一條牛仔褲千瘡百孔,還打了幾個補丁,好像舊社會的叫花子。女子摟著“麻雀”,走起路來,屁股擺動的幅度比較大。

      “那不是小嚴嗎?”有人驚呼道。

      “麻雀”怎么會和她扯到一塊?

      我們所認識的小嚴是個發廊女。“挺美發廊”就在小飯館的隔壁,平時我們幾乎都在那兒理發,所以我們的頭基本上都被小嚴摸過。“麻雀”卷著舌根說:“這是我的相好。”我們聽了哈哈大笑起來,我想“麻雀”真的是喝醉了。

      小嚴顯得十分從容:“難道這還有假嗎?那我證明給你們看。”然后,小嚴在他臉頰上留下了一道紅印子。這算是說得過去的理由。海哥招呼兩個人坐下來,一起分享桌面上的食物。

      婷妹再也忍不下去了,起身急匆匆地跑過去。到了他們跟前,舉起手正要向小嚴的臉上扇去,“麻雀”一把將她的手捉住:“你想干嗎?”

      婷妹啐了一口唾沫。

      “不可理喻。”“麻雀”說完,牽著小嚴的手轉身走了。

      兩個人從大家的視野中消失之后,婷妹蹲在地上,將頭深深地埋在雙腿中間。我們看見,蜷成一團的婷妹不停地抖動起來。

      “麻雀”的這一走,似乎永遠地走出了我們的視野。起初,我們沒怎么留意,他是一個獨行之人,一舉一動都與我們存在很大的差別,興許他去辦某件事了,說不定過一兩天便回來。然而,靠在床上的海哥突然一問,這不得不讓我們重視起來:“他究竟去哪里了?”我說:“他大概和小嚴私奔了。”

      “不可能。”小個子反對我的猜測,待在這里,他們可以天天見面,有什么必要私奔呢?

      海哥沉思了一會兒,認同我的推斷說:“如果小嚴真是他的相好,那他確實是帶著小嚴跑了。你們想,他要是留下來,婷妹和小嚴不會斗個頭破血流嗎?”我們都雞啄米一般點頭,還是海哥比我們更有見地。海哥嘆息了一聲,接著說:“早知道是這種結果,我何必橫插一杠呢?我不夠地道。”他自責起來。我是理解海哥的,他心里明白,婷妹的意中人是“麻雀”而不是他,“麻雀”仿佛一夜之間選擇小嚴,目的是給海哥騰出位子,留下機會。“麻雀”不愧是我們的生死弟兄,難怪海哥一聲嘆息。我安慰海哥說:“事已至此,就由他去吧。”

      還是有人提出了異議:“也許他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有沒有跟小嚴跑,去發廊一趟便知曉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我們光顧著討論,竟然忘記了這么簡單的道理。我叫上兩個人,立即前往挺美發廊。雖然過了中秋,下午的陽光依然那么灼熱,我們馬不停蹄地往發廊里趕,好像公安人員去辦一件大案,一刻都不可耽誤。趕到挺美發廊前,我們一眼便瞧見了小嚴。她坐在轉椅上,面對鏡子,嗑著瓜子。瓜子殼在空中畫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小嚴顯然發現了我們,但她無動于衷,似乎嗑瓜子才是她的主業。

      進門之后,小個子問:“你知道‘麻雀’去哪兒了?”

      小嚴停下她手中的“活計”,瞪著眼反問道:“你們說的誰?”

      我說:“就是中秋節晚上你摟著的那個男人。”

      “他去哪兒還要跟我匯報嗎?”

      “你們不是相好嗎?”小個子說。

      小嚴冷笑一聲:“你出錢,我也會配合你。”

      至此,我們才明白,中秋節晚上那一出,是“麻雀”花錢雇小嚴演的。我想,“麻雀”真是良苦用心。

      我們失望而歸。“麻雀”不聲不響地走了,一個人會去哪兒呢?不會是出了什么意外吧?回到公寓,正巧碰上婷妹,她剛剛買東西回來。我試著問:“你知道‘麻雀’的下落嗎?”

      “死了。”她回答得很干脆。

      我清楚這是氣話。我一本正經地說:“我們都在找他,怕他出事。”

      “他能出什么事,回家了。”婷妹說著就要離開。

      我拽住她問:“他告訴你的?”

      婷妹只好止步說:“中秋節上午去聚餐的路上,他說回家辦一件緊要的事。我現在才弄懂,他要和狐貍精回去過一輩子。”

      我趕緊解釋說:“我們剛到發廊,小嚴還在那里。小嚴還透露了一個秘密,那天晚上是‘麻雀’花錢雇她演的。”

      聽完我的解釋,婷妹的愁眉舒展開來,她帶著一點甜蜜指責說:“怪不得那么不自然,他就這點出息。”

      “辦事完,他還回來嗎?”我盯著她問。

      “當時我問過,他沒回答。”婷妹想了想,接著說,“‘麻雀’干嗎要借個狐貍精來糊弄我?”她好像是在問自己,又好像在問我們。

      是呀,“麻雀”處心積慮搞這么一出,有意思嗎?

      在沒有“麻雀”的日子里,生活似乎有點沉悶。我們依然早出晚歸,在公共汽車上搖來晃去,穿行于森林一般高高的建筑群中;我們依然在森冷的機器前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不言不語,聽著單調無趣的轟鳴聲。婷妹也變得沉默寡言,極少與我們攪和在一起了,也許是怕海哥的侵擾,也許是別的什么緣故,總之她開始特立獨行,和我們之間慢慢地生分起來。

      那天吃過午飯,休息的間隙,我們鬼使神差地聚到值班室,盯著那臺破舊的電視看。我們很久沒看電視了。畫面還算清晰,正在轉播一個地方臺法制節目。當一個男子的特寫鏡頭出現后,海哥突然驚呼道:“那不是‘麻雀’嗎?!”我們都不敢相信,那男子腦殼光禿禿的,穿著囚服,眼窩深陷,一臉茫然,這怎么是我們日思夜盼的“麻雀”呢?他不該以這樣一種形象示人的。播音員說出“馬闋”這個名字后,我們才徹底信了。

      那一刻,我相信大家的心都冰冷冰冷的,播音員的聲音變得空洞起來,我們只聽到一個大概:中秋節前一天晚上,馬闋的妹妹被人欺負了。由于驚嚇,馬闋的妹妹神經開始錯亂,見到陌生人便大喊大叫,甚至連自己的親哥哥都不太認識。中秋節后的一天深夜,馬闋找到那個人,在其胸口連捅了數刀……事后,他一直在門口坐著,直到警察到來……

      大家突然都情不自禁地眼里噙滿了淚水。

      婷妹不在場,她還在期盼著“麻雀”早點回來上班,重續前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