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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收獲》長篇小說2023冬卷 | 張楚:云落圖(節(jié)選)
      來源:《收獲》長篇小說2023冬卷 | 張楚  2024年01月16日08:36

      編者說

      萬櫻是云落縣的一個普通女人,生在云落,長在云落。在她四十年的人生中,總是充滿了意外。她一個人兼職三份工作,掃大街,當保姆,做業(yè)余推拿師。她的生活沉重平靜,可她對未來的日子充滿了熱望。這部小說是主人公萬櫻的心靈史。從改革開放初期的少女到新世紀的中年婦女,她的成長既是一個女人的心靈歷程,也是一部中國縣城的發(fā)展簡史和變革史。

      第一章 抵 達

      “姐,不冷,我?!碧烨嘈χ恿宿幽菞l丹桂色亞麻披肩,麻利地搭在郭姐的肩膀上。她看上去像一只正在放哨的非洲狐獴。

      “累不?姐晚上請你吃驢肉,聽說最火的那家‘常記驢肉館’,得提前訂位呢?!?/p>

      天青瞇眼盯著庭院。桃影浮印燕剪綠風。桃樹的旁側(cè)是細腳櫻桃,大約五六叢也有了,肅然伶仃,簇白花褶從淺綠枝條中諾諾著掙脫,隨時被風吹破的樣子。樹下踱著幾只肥蘆花雞,咕咕咕咕地刨著松腥的泥土,泥土里不時躥爬出驚惶的蚰蜒。

      “好多年沒吃驢肉了,”天青瞥了眼手背上的瓢蟲,“天上龍肉,地下驢肉?!?/p>

      “我家養(yǎng)了兩條龍,得空給你清蒸了?!惫銛Q了擰他臉頰,“甭跟這兒裝深沉啦,出都出來了,好好玩唄。自打一下了火車,你就魂不守舍的?!?/p>

      “哪兒啊。”天青咳嗽了兩聲,他咳嗽時肩胛骨猶如兩只細弱無羽的翅膀輕柔地抖索。郭姐嘟囔道:“瘦得跟老豺狗似的?!彪S手將香煙從他嘴里拽出,彈地上抬腳蹍了蹍。天青瞄了她一眼,俯身撿起煙頭,窸窸窣窣地從褲兜掏出個墜飾大小的不銹鋼煙灰缸,將煙頭擠進去。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鼻孔里滿是桃蕊、腥泥、臭海蠣、雞糞、鐵粉以及紙漿顆?;煜臍馕?。這氣味讓他……心慌氣短。

      他從來沒想過會隨團來云落縣。如果不是郭姐替他報了名,他也不會知道北京原來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靈修團”。郭姐說,他們參加的這個團主要是參道。既有妄心,即驚其神;既驚其神,即著萬物;既著萬物,即生貪求;既生貪求,即是煩惱;煩惱妄想,憂苦身心;但遭濁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當這些詞句從那個梳著兩條粗亮麻花辮、穿著炭灰色套裙的團長嘴里順口溜般念誦出時,他完全沒聽懂她到底在講什么。

      “我們何憂?我們何慮?皆因妄心?!眻F長在臨出發(fā)前的動員會上板著面孔說,“妄心如何破?妄心如何解?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滅。”他留意到她的牙齒生得踉踉蹌蹌,牙面布滿不規(guī)則的顆粒狀黃斑,當洶涌的箴言猶如潮水般從她稀疏的牙縫里噴涌而出時,她的面孔瞬息變得豐滿盈盛起來,猶如關于基督的油畫里,降臨的圣光忽然照亮了平庸呆板的修女。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語言才是最高級的化妝品,女人會被晦澀深奧的語言梳妝得端莊神秘。說實話,他絲毫窺探不出她的年齡,也許比郭姐年長?女童般清亮尖細的嗓音跟她眼角的褶皺完全不能吻合。他想,或許正是這樣的特質(zhì),才讓她有膽量收取每人三千五百塊的入團費。這團費包括此次出行的火車票、四天的住宿費和一頓特殊的靈修晚餐。據(jù)說此次靈修最重要的一項活動,是跟涑河里的一條神魚對話。說實話,當初看到靈修團的日程安排時,他差點打消了參團的念頭。不過他還是來了。圓的直徑有無數(shù)條,圓的對稱軸有無數(shù)條,可只有圓的起點和終點重合時,圓才稱其為圓,用團長的話來說,就是“常清凈矣”。當他背著雙肩包從高鐵上猶豫著跳下,很快就被旅客裹挾出站臺,藍底白字的站牌“云落”二字涌壓而至,他難免有些眩暈。不曉得是昨晚失眠的緣故,還是這春日的光格外刺目,抑或是犯了低血糖。還好郭姐穩(wěn)穩(wěn)攬住了他的腰身。她的胳膊比他粗壯多了,汗毛也比他的密長。

      他到郭姐所在的公司時間不長。按照他的打算,畢業(yè)前本來不想實習。他的專業(yè)是美術史,導師正敦促他準備畢業(yè)論文選題。他最感興趣的是西班牙畫家。論文題目他已經(jīng)斟酌好,《論戈雅繪畫的晚郁時期》。這種偏狹的題目是個危險的選擇,但他很是為自己的選題衍生些小小的得意。“晚郁時期”是他自己的提法,還沒有研究者從這個角度上剖析論述戈雅的晚年創(chuàng)作。導師對他的題目頗感興趣,按照他的猜度,導師并不認可他出來實習。可也無所謂了,導師每年拿著三四百萬的國家項目基金,最發(fā)愁的事是如何將這些錢合情合理合法地花出去并在年底前順利搞到發(fā)票,導師當然不會懂得他的窘迫。如果導師知道他每日將大部分時間和心思花費在平面設計上,可能驚得假牙都會脫落。據(jù)說婚禮上,六十五歲的導師跟二十八歲的師母接吻時,那副德國進口的昂貴烤瓷假牙粘掛在師母的下頜骨上,這讓久經(jīng)沙場的司儀瞬間也變成了啞巴……按照導師的謀劃,他明年三月應該參加本校的博考,再跟導師四年,如果不出意外,這期間他會得到去美國芝加哥大學藝術學院交換的機會,用通俗的話講,就是為畢業(yè)后在國內(nèi)985大學找個好教職從理論和硬件上做好充足的準備。

      那是一家移動公司。他稍顯靦腆的談吐意外贏得了幾位面試官的首肯。也許他們很久沒有遇到過這么安靜的男孩了。當他清晨騎著共享單車趕到蘇州街地鐵口,望著直梯上涌動的黑色頭顱時,隱隱覺得自己正被強行吸入一頭巨獸干燥的肺葉里。犯困是難免的,額頭時不時磕到鋁制扶手,此時耳機里通常大音量播放著霍爾斯特《行星組曲》里的《木星》。我需要錢,我需要很多很多錢,他這樣安慰著自己,伸出細長的手指將干迸的眼屎摳擦干凈,從背包里掏出香水,搖晃著往腋窩處噴灑。他喜歡這款柑橘味道的香水。這氣味讓他閉著眼在地鐵轟隆著穿越隧道時,猶如置身于鄉(xiāng)村夏夜的麥秸垛里:扎得皮肉酥癢的麥芒,耳畔嚶嚶飛舞的灰色細腰豆娘,漫天撒落的星斗……乳名“大力水手”的約克豬啃著他的褐色再生底涼鞋,而墻角翻躥過鐵殼斗的小黃鼬,正流著涎水偷偷地爬向雞籠……

      公司是家聲名顯赫的國有企業(yè),待了些時日新鮮勁甫過,便難免有些失望。郭姐是他們小組的組長,煙花爆炸頭猩紅厚嘴唇,香煙不離手臟話不離口。兩個人常心領神會地踅到樓頂吸煙。她抽的是種焦油量6mg、煙氣一氧化碳量5mg的美國香煙。抽煙的姿勢也不像個穩(wěn)重的女人:她總是近乎兇蠻地將濃烈嗆人的煙霧從鼻孔吸納而進,然后瞇眼沉默數(shù)秒。當她悄然睜開眼,目光會變得小獸般溫柔迷離,而煙霧從她森白的齒間裊然飄出,在空中形成或三角或橢圓的圖案。她說,這是前夫教她的吸煙方式,尼古丁不至于吸到肺里。前夫能把煙圈吐成松鼠、大象、玫瑰或鯨魚的形狀,而她只能吐成最簡單的幾何圖形。“科學家們說了,談戀愛能產(chǎn)生多巴胺,抽煙也是,”她嚴肅地盯著他說,“一支香煙的多巴胺能維持兩個小時。一天半包煙,我們這輩子都不用談戀愛了。”

      也許她說的是真的吧?

      “你跟胖子一屋,”郭姐說,“別愣著了,趕緊拾掇去啊?!?/p>

      “空氣真好,潮乎乎的?!碧烨嗳嗔巳啾亲?。他有季節(jié)性干燥鼻炎。一到春天,鼻腔內(nèi)的黏膜就會被大風吹裂。

      郭姐叼著煙說:“這樣敞亮的院子,不多見。”

      院子是冀東沿海平原常見的庭院,三大間平房,每間平房設有兩個客房和一個過堂。東邊客房是主臥,西邊客房是次臥,過堂則通常用作廚房和飯廳。房子無疑有些老舊了,也沒有翻修,椽檁被炊煙與風沙吹熏得凜黑裂璺,璺里駐扎著金腰黃蜂,屋檐呢,被老燕筑了泥巢,站在檐下能聽到乳燕啾啾。屋頂上白鐵皮煙囪靜矗,晃搖著幾株氄嫩的榆錢樹——或是被野風吹落到屋脊上的種子生了根,沙沙沙地竊響著。房子周身貼著鱗片般的瓷磚,上世紀九十年代北方城鎮(zhèn)流行的那種,如今早褪變成了斑駁的乳黃。因為是臨街,大門朝東,門框兩側(cè)貼著副對聯(lián),手寫的,字也辨不太真切,早卷了糙邊,紅顏料被冬雪春雨淋得洇開去,猶如巨人的淚痕。院子西側(cè)有處矮矬廂房,想必是后來攢蓋,門戶緊閉,不曉得是否有人棲住。還好院子干凈,除了桃樹、榆葉梅和櫻桃,尚有幾畦卡洛爾櫻桃蘿卜,春韭和大葉菠菜,菠菜頂著鵝黃碎花,招逗著飛蛾般的菜蝶。一只橘貓懶懶地臥在畦壟上打瞌睡,鼻翼處飛著嗡嗡的尖嘴馬蠅。

      他在窗外聽到了李亞峰的鼾聲。什么樣的人才能挨枕即眠?這個在政法大學讀碩士研究生的小個子看起來并不是那種沒心沒肺的人。在火車上天青聽他說,這是他第三次參團。讓天青頗為意外的是,李亞峰每次參加的團都不同。按照他的說法,他第一次參加的是佛教協(xié)會下屬的靈修團,領隊帶著他們在五臺山附近的金閣寺小住了數(shù)日。他們修行的方式是打坐、念經(jīng)、吃齋、冥想。臨結課的前夜,領隊才說了此行唯一的一句話。他說,我們的享受、欲望、作為,包括看、聽、聞、嘗、觸,感覺的一切現(xiàn)象都是虛妄造作的,一切生死、善惡、苦樂體驗都只不過是影子的體驗,既然一切都是泡影,就無所謂真,無所謂假,無所謂牽念與悲苦。說完之后他踏步上前分撫眾人頭頂。李亞峰認為領隊說得沒錯,不過他當時最大的心愿卻是到新中關大廈的三樓猛吃頓“云海肴”,當然,“貴州跑山雞”也不錯。他最喜歡那里的牛肝菌蒸餃、稻草燒鯽魚、蒙自甜石榴和糟辣脆皮魚。

      “我為啥參團?絕逼不是錢多了燒的。沒勁啊,我覺得干啥都沒勁,”他摳摳臉上的青春痘,“跟條蛆似的,成天屎坑里瞎雞巴鉆?!碧烨嗫粗S即焦躁地搔了搔襠部,終于明白這個男孩最大的問題并不是佛陀能給予的。他只是缺個女人。如果給他個姑娘,他身上濃烈油膩的荷爾蒙氣息也就不會那么刺鼻了。

      李亞峰真在床上睡著了,他趴在深藍色床單上猶如冬眠的棕熊幼崽。空氣里是臭襪子味兒,天青從旅行包里掏出瓶簡裝阿迪達斯香水噴了噴,開始置放行李。說是行李,其實也沒多少物件,無非是換洗的幾件衣衫、絨衣和棉襪。他用簡易衣架掛好吊在屋內(nèi)的鐵線上。后來他吁口氣望著窗外想,應該給田家艷打個電話。他有些日子沒聯(lián)系她了。

      女人挑門簾進來時天青正在鋪展自己帶的床單。在天青看來,只要是賓館,無論是星級賓館還是野雞賓館都是可疑的。畢竟,世界上只有嬰孩和傻瓜不會撒謊。他看過一段關于酒店衛(wèi)生的暗訪視頻,連某地的五星級酒店都是毛巾擦完馬桶擦水杯,擦完水杯擦桌椅,有的顧客酒醉懶得起夜,直接尿到電水壺里。從那以后,他在酒店都只喝未開封的礦泉水。

      “我們的……腌臜嗎?”

      天青徐徐轉(zhuǎn)過身,看到個女人手里拎著鐵皮暖壺倚靠著門框。她聲音有些沙啞,猶如雨夜傳來的斷斷續(xù)續(xù)鋸濕木頭的聲響。

      “沒事,”天青搓著手心笑道,“常出差,養(yǎng)成的臭毛病。”

      女人“哦”了聲,似乎想說什么偏又忘卻,單只盯看著天青。

      天青狐疑著問道:“你是……”女人忙說:“我姓萬,是旅館的服務員。你們?nèi)鄙抖躺?,需啥用啥,盡管跟我說。有換洗衣裳呢,就扔籃子里?!碧烨嚯S手將襯衣褶皺用力抻了抻說:“只是小住幾天,就不麻煩了?!迸擞帧芭丁绷寺暎浑p眼仍好奇地上下端詳天青。天青隱隱有些不快,就問:“還有事?”女人這才慌亂著捋了捋額前的頭發(fā)說:“你們要是訂早飯,提前打個招呼。”她頭發(fā)大概好幾天沒洗,劉海油膩地粘連著。天青懶懶地說:“你去問團長吧。”女人垂頭嘀咕了聲。天青問道:“怎么?”女人搖了搖頭倒縮出去,順勢將門關緊。天青不禁喊道:“敞著好了!”女人忙不迭又搡開,一角門簾掛耷左耳上。天青看到她連耳根都泛紅了。

      羞澀的人不應被輕慢。不過是屋里有些悶熱罷了,天青有些不落忍,忙說:“辛苦了大姨。”女人小聲道:“哪里哪里。熱水要不夠,過堂還有兩壺。你們城里人費水呢?!?/p>

      天青站在窗前望著女人在廂房前忙碌。該是空心菜吧?栽種在泥花盆里,她提了把生銹花灑一棵一棵地澆水,腰身輕微聳動間皮肉便時不時露出,生豬油般白。天青盯看片刻難免有些分神。后來女人將花灑撂窗臺上坐著馬扎歇息。她整個身形都被廂房的屋檐罩著,隨著光線越來越弱暗,似乎用不多久就要全被吸進仄影里……一只溫熱的手掌搭摸著肩胛骨,他哆嗦著扭頭。郭姐將食指放在唇邊噓了聲,見李亞峰還在酣睡,這才壓低嗓子說:“走嘍,下館子吃驢肉。”

      郭姐提到的那家“常記驢肉館”坐落于縣城西郊。這云落名字聽著闊達,貌似煙波浩渺無邊無涯,實則地域窄仄偏狹,形似一塊生姜,橫豎不過八九條主街,開車半個小時便能將云落穿梭個底掉。兩人下了出租車,便看到店門口豎埋了兩根舊松木樁,樁上各拴一頭如墨黑驢。黑驢額寬鼻短頸薄背平,髻低毛密,脖頸上懸著塊棕色木牌,上書“黑驢王子”。郭姐摩挲著驢背轉(zhuǎn)身對天青說:“嗯,比你白凈了點。”進了店門,但見喧言鬧語鼎沸盈棚,屁股沒坐穩(wěn)便顛跑過來一名服務員,戴著破氈帽敞著黃馬褂,哈腰問道:“您二位可有預訂?”

      郭姐反問:“你們家有啥招牌菜?”服務員想也沒想就掰著手指頭念誦起來:“燉菜呢,清燉驢尾紅燒驢蹄,膠艾燉驢腰;炒菜呢,醬爆驢肝蒜蓉板腸,驢鞭燴蟻王;蒸菜呢,驢奶椰肉羹,阿膠蒸芙蓉。看您口味了。要是不得意,還有驢肉火鍋王,肉、心、肝、舌、鞭、肺,全套?!惫汔坂吐曅α?,問:“這驢舌頭也能吃?”服務員“嘁”了聲:“那是自然,驢舌養(yǎng)心柔肝,益血滋陰。還有呢,磕巴要是吃半年,能去德云社說相聲?!惫闩牧伺淖雷诱f:“那就來套全的!有二鍋頭沒?”

      等火鍋上來兩人悶頭便吃。郭姐飯量本來就大,在公司午餐都是點雙份外賣。天青呢,更是個吃貨,平日里得閑了就鉆北京的老胡同,他最好護國寺小吃的酸豆汁和炸灌腸,人家都嘲諷他口味獨特……一整天沒的胃口,這下聞到火鍋的香辣麻鮮之氣頓覺前胸貼后背,光驢肝就興沖沖點了兩盤,更別提那削得薄如玫瑰花瓣的艷粉驢腱肉?;⒀室环懵杂酗栆?,酒倒是沒喝多少,忍不住去瞄郭姐,吃得也正是興濃,就說:“我去外頭抽支煙?!惫愫哌陜陕?,嘴巴被驢肉堵得禿嚕不出話。

      才出了店門,便聽到墻根處傳來叱罵聲,天青并非是個好熱鬧的人,卻也忍不住趨步近前觀瞧,原來是個光膀子的后生正怒沖沖踢打一位中年人。這后生前胸文了猛虎后背文了羅漢,肥肉包腰,中年男人呢,裹著件油黑大衣抱頭蜷縮,蓬頭垢面辨不清眉眼,無疑是個乞丐。那后生邊踢邊罵:“裝啥可憐!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說完抖擻著又是番老拳。

      天青便猜這后生肯定醉了酒,醉了酒的人,看天王老子都可能不順眼,這眼要是不順了,拳腳也難免不聽使喚。他躊躇片刻,還是忍不住上前勸道:“息怒,哥們息怒,他不過是出來混口飯吃。”那后生一愣,斜掃兩眼晃著膀子罵道:“×你媽!跟你有屌毛關系!是不是肉皮子緊了,想讓爺幫你松松!”天青賠笑道:“大兄弟,好說好商量……”這下面的話尚未脫口臉上便落了兩記飽拳,頓覺金光四濺毒蟲躥爬,一摸臉龐滿掌的血。天青囁嚅道:“你……你還真是渾不講理!”后生說:“我只跟你媽講理!”說完又踉蹌著揮拳過來,天青方想躲閃,便瞥到旁側(cè)恍惚落定團人影。等再定睛細瞧,那打人的后生卻栽仆倒地,抱著小腹齜牙亂喚。他身旁矗著個穿黑皮夾克的后生。

      天青聽那后生輕描淡寫地說道:“咦,捻子,活夠了?”打人的后生怯怯打量著那人說:“澤哥!我……”“我什么我,膽肥了是吧?敢動我店里的客人,滾!”轉(zhuǎn)身瞀了眼天青說,“哥們,店里有云南白藥,給你敷些?”

      天青忙說:“不礙事,不礙事,誤會而已?!北粏咀鳚筛绲暮笊亲∷悄槖呖匆环骸班?,皮肉傷。這樣吧,這單我免了,權當賠的醫(yī)藥費?!碧烨嘀е嵛岬卣f:“這……不合適吧?”澤哥說:“有啥合適不合適?聽口音你是外地人,權當給你接風洗塵了?!闭f完甩手入了店。天青去瞄那打人的后生,后生還扶著松木樁俯身咒罵:“個慫炮!算你走運!再讓我遇到,屎尿都扁出來!”

      天青用冷水沖完臉回到座位,郭姐正對鏡涂口紅,看樣子吃得很是如意歡暢。郭姐說:“你抽支煙,人家入洞房的孩子都生下來了?!碧烨鄳醒笱蟮卣f:“我姓慢,我的名字叫慢性子。”郭姐說:“咦,眼睛怎么青了?”天青說:“怕是吃驢肉過敏?”郭姐皺著眉頭說:“怪了,那驢鞭我也沒見你夾半筷子。難道是花粉過敏?”天青說:“婆婆媽媽,越來越像中年婦女?!惫憔颓菲鹕碜有χ端彀?。

      讓天青意外的是,結賬時吧臺還真免了單。郭姐驚訝地看著收銀員問:“咋回事?我們中大獎了嗎?”收銀員說,是澤哥吩咐的。郭姐問澤哥是誰。收銀員笑了笑說:“澤哥就是讓你們中獎的人。”天青便想到那個穿黑皮夾克的后生,想聊表謝意,逡巡一番也沒有尋到他的蹤跡。

      他們是散步回去的。不覺間落起了細雨,雨被夜風一吹,旋裹著花瓣打粘在身上。郭姐倒像頭次逛縣城般聒噪起來,呦,這不是臺北的“小蠻腰”嗎?我靠,東方明珠塔,凱旋門!像不像凱旋門?媽呀,這不白金漢宮嗎?天青揉著鼻梁說:“大姐,你好歹也是京城來的,見過世面,至于這樣大驚小怪嗎?中國的縣城都是一卵多胎,爹媽都辨不清。”郭姐嘆道:“簡直是國際大縣了。華爾街也沒有這么密的樓。這云落啊,還真不一般?!碧烨嘈α诵]有搭腔。他們走得很慢,反正也沒有心思去聽團長的靈修課。據(jù)說今晚要在桃花林里打坐,用團長的話講,他們要在星斗流云下參悟萬物與欲求的關系。萬物與欲求的關系,倘若一夜能參透,這世上也不會有諸多抑郁癥患者了。

      天青隨手摘了朵杏花放鼻下輕嗅,一股寡薄的藥香。他猛然察覺,這云落所有的花朵,無論白玉蘭、榆葉梅、櫻花、海棠、紫葉李還是美人梅,在黑夜里全是白色。他不禁想到了約翰·辛格·薩金特的那幅《西班牙舞者》,低矮的天幕中閃爍著零星白光,不知是廉價的煙火還是墜落的星辰,而天幕之下,看不清面孔的女人們正在跳舞,她們穿著奶白色裙子,雙臂如天鵝的翅膀般飄展開去。在寂靜的黑夜里,他仿佛聽到了她們放蕩的、熱烈的笑聲。

      第二章 春醒

      春天對于萬櫻來講,簡直就是有錢人婚宴上的流水席。

      過了雨水,這云落的風就酥軟了。云落雖離渤海灣不過百八十里,可臘月的風照例割皮削骨,只有下了雪,海睡了,龍睡了,人睡了,貓狗睡了,鴉鵲睡了,那些四處游蕩的鬼魂也睡了,風才安眠。而驚蟄一過,鐵青的風里倏爾泄出絲暖意,這暖意并不赫然,只是在孤身午夜行走時有誰在耳畔偷呼了口氣,氣息不綿長,卻足以讓人心房一顫。這時各種各樣的蟲子們就被風吹醒了,黑鉗蝎、紅蚰蜒、醬螻蛄、白蠐螬、花瓢蟲、菜粉蝶與灰老蛛在田間地頭,在棘莖草枝,在土里糞外,在房前檐后耕耘疾走,不是忙著孵卵生崽就是忙著狩獵。

      到了春分,風就是楊柳風了,荒野里探出蒼綠野菜,茵陳蒿、薺菜、薊菜、蒲公英、苣荬菜……黃脊游蛇和虎斑頸槽蛇也從洞里爬出,日上三竿時在黃泥路邊曬著嫩肚皮,而南方飛來的舊燕口銜春泥在老檐下筑著新巢。未及清明,云落的花就探頭探腦開了,起初是單瓣花束,譬如山桃,譬如櫻桃,譬如連翹,素碎得很,眼怯怯的,仿佛它們不是被春風用舌苔舔開,而是被那些逝去的亡靈輕聲輕語地喚醒了。過了清明,風沙漸迷人眼,雨霧驟然稠密,鳥雀多了,西府海棠、千葉桃花、紫荊、復瓣黃刺玫次第卉浪糾紛,直教人心慌慌眼迷離,老覺著將有美事砸落在身。

      逢這時節(jié),萬櫻渾身就有使不完的勁兒,周身燥熱骨節(jié)嘎巴,有啥東西在血管里東拱西竄,走起路來腳下仿佛踩著閃電,就連濕疼了整個冬天的膝蓋也涂了油脂,松俐輕快許多。天亮得遲,灰魚鱗甩滿天,她就蹬著三輪車跑到斯大林路。從中醫(yī)院到萬盛酒店的這條街道是她的地盤,這是她好說歹說從王老黑嘴里討來的吃食。這地段不在鬧市,清掃起來要輕省得多,等人們陸續(xù)上班了,活兒也干完了,她就慢慢悠悠地騎著三輪車回家。

      在“小蠻腰”附近,有戶在路邊賣早點的駐馬店人,豆腐腦、油炸餅跟胡辣湯均是一絕。最主要的是便宜,油炸餅一塊錢一張,嚼起來酥脆香甜,根本不像地溝油炸的。豆?jié){是老石磨磨就,八毛錢一鐵勺,即便摻多了水,喝起來也有股濃郁的豆腥氣。只胡辣湯貴,雖沒放嫩里脊,也五塊錢一碗,不過是真過癮啊,喝完渾身泚汗,毛孔都舒坦地睜開,咂摸咂摸嘴里子,唇齒間縈繞著胡椒粉和陳皮的釀香。她只是禮拜五早晨來上那么一碗胡辣湯,喝半碗,剩下的半碗帶給華萬春。當然,華萬春的這半碗通常也落進她肚腹。她最難過的,就是迄今為止,還不曾遇到過飯量比她大的女人。要是餓塌了鍋,她能一嘴啃六個暄騰松軟的發(fā)面饅頭。來素蕓曾極力攛掇她去參加省衛(wèi)視的“大胃王”節(jié)目。里面有個來自泉鹿的女人,是個養(yǎng)豬專業(yè)戶,豆芽菜般黃瘦,卻在五十五秒內(nèi)吞了三十九個鲅魚餡水餃?!耙磺K錢獎金呢?!眮硭厥|見她抹搭著眼不為所動,遺憾地戳著她腦門說,“能買多少包紙尿褲啊!”

      頭晌就泡在來素蕓的窗簾店。來素蕓手藝好,攬的活兒下輩子都干不完。萬櫻自認手拙,只配打打下手。拿剪刀沿粉線裁剪布料,往窗簾襟釘紐環(huán),將價目表殷勤地遞送到客戶手中等著他們用挑剔的眼光審視著她,或?qū)⒊善匪偷娇蛻艏?,幫安裝師傅傳錘遞剪。這些零碎活兒,傻子囁子閉著眼也能干好。來素蕓待她不薄,給她開一千二的月工資。

      穿行在瀑布般懸掛的布料間,仿如躡手躡腳走在舞臺的帷幕后。她時常想起這輩子唯一的一次登臺表演。那是一九八八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學校排演節(jié)目,其中一環(huán)是女聲小合唱,唱的是中央電視臺少兒節(jié)目《天地之間》的主題曲。為了能讓她參加合唱團,母親私下里找到大隊輔導員,送了她當年最流行的藍碎花短袖開襟襯衣,當然,輔導員永遠不會知曉這是母親用廢棄的壽衣料子裁制的。母親還承諾,如若輔導員到她那里裁旗袍,除了免除加工費,還要贈她百寶香囊,這百寶香囊有安神助眠、驅(qū)蚊逐蠅的神奇功效。不知是母親寬闊的嘴巴和囊腫的金魚眼讓輔導員隱隱生起憐憫之心,還是那個塞滿了艾葉薄荷跟薰衣草的百寶香囊委實讓輔導員眼前一亮,反正萬櫻順利加入了合唱團。這讓自詡小鄧麗君的蔣明芳很是鄙夷。

      報幕員是位黃頭發(fā)、扎著羊角辮的雀斑女孩。她普通話并不流暢,常常將二聲讀成三聲,四聲讀成一聲。多年后萬櫻還能想起她激情澎湃稍微顫栗的嗓音:

      “請欣賞下面的節(jié)目,歌曲《天地之間》。演唱者:云落縣實驗小學紅領巾合唱團。”

      她又把“節(jié)”字念成了三聲,萬櫻幾乎能想象到女孩的模樣:下頜微微翹起,上唇和下唇明快地翕張,露出她引以為傲的白玉米粒牙齒。據(jù)說全年級只有她一年四季使用薄荷味的新款“中華牌”牙膏。前奏響起之后,萬櫻屏住了呼吸,她感覺到左右兩側(cè)的女孩們的胸腹在劇烈起伏,她們沒有戴乳罩,側(cè)眼瞥去能從紐扣與紐扣的孔隙窺視到小巧如鴿的乳房。當歌聲從女孩們的喉嚨里歡快地流淌出來時,她也木然地跟著大家一起開合嘴巴,面孔堆砌著微笑,這微笑為了體現(xiàn)音樂老師強調(diào)的“純潔性和神秘性”,嘴角上揚的弧度須保持四十四度銳角,唯有如此,才能成為“蒙娜麗莎的唇角”。她們顴骨上的肌肉還要微微隆起,只有這樣,才能讓眼睛明亮如星富有少女朝氣。萬櫻打了腮紅的臉部肌肉都要僵硬了。當然,老師跟同學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她根本沒有發(fā)聲。她只是在心里默念著美妙的歌詞,同時將自己的腦袋按照音樂老師的要求如波浪般優(yōu)雅小擺,當那句“從小學會動手動腦,共同建造幸福樂園”這句唱完,便是“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了。這時會有個瘦高的男孩搬著一架碩大的泡沫飛機模型顛跑到舞臺中央,他左腿前弓右腿拉直,將飛機尾翼穩(wěn)穩(wěn)地支擺到大腿上,右手仿若擁抱眾人般豪邁地伸展開去。臺下頓時響起齊整劃一的掌聲和幾聲輕佻的口哨。在這喜慶的掌聲里,萬櫻忽覺萬分沮喪。

      說實話,她不明白為何從排練到演出自己總是這副臭德性,猩紅色幕帷快速拉起,女孩們捏著裙擺嘁嘁喳喳地次第順著木梯往下走時,她快速地盤算了下母親送給輔導員的那件襯衣的價錢,眼淚差點滾下來。她想,啥都不怪,就怪自己的嗓音。她是那種男性因吸煙過多才會有的公鴨嗓,何況,她又那么胖。用蔣明芳的話講,她是蠢老娘們用沒發(fā)酵好的面團隨手捏擠出來的。的確,萬櫻的一只眼睛大點,一只眼睛小點,還是鴨蹼手。蔣明芳并不是個嘴巴毒的女孩,也并非記恨沒有機會加入合唱團的事,正因如此,萬櫻才覺得蔣明芳說得沒錯。她從來沒有主動擦過家里那面粘著蒼蠅屎描著富貴牡丹的鏡子。

      那個報幕的女孩就是來素蕓。直到如今,要是得閑來素蕓也會摩挲著手背說,小時候啊,我的夢想是當個節(jié)目主持人,得“金話筒”獎,沒想到,卻做了八腿裁縫。說完她會咯咯咯地笑起來。她的意思是說,這裁縫比八條腿的灰肚蛛還要勞苦。她的普通話依然不好,店里偶爾會碰到外地來的顧客操著各種奇特的普通話,這時來素蕓的瞳孔會如受驚的貍貓般忽而脹大,她跟他們熱忱地用云落普通話談論著窗簾的款式、價格以及室內(nèi)裝修的整體風格。那次她跟客戶聊著聊著聲音難免尖利起來,萬櫻看到她揚起倒三角下巴,滿臉熱切地凝望著那個自稱來自佳木斯的男人說:“呀,猜對了,你看起來就是個文化人!房子裝成中式復古再妙不過?!弊忠粋€一個地從她的舌尖下翻滾出來,薄透的小嘴唇隨著音節(jié)的變化夸張地變成圓形變成橢圓變成平角。萬櫻怏怏地想,啥時候她的嘴唇能變成梯形,是不是普通話就標準了?

      ……

      (全文刊載于《收獲》長篇小說2023冬卷)

      張楚,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等雜志發(fā)表過小說,出版小說集《櫻桃記》、《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樣黑下來的》、《野象小姐》、《中年婦女戀愛史》、《過香河》等。現(xiàn)為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獲魯迅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孫犁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高曉聲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北京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作家》金短篇獎、《小說選刊》獎等。被《人民文學》和《南方文壇》評為“年度青年作家”。有作品被翻譯成英文、德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俄文、日文、韓文、阿拉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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