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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4年第1期|班宇:飛鳥與地下(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4年第1期 | 班宇  2024年01月17日08:12

      愚人之鏈

      十五天前,小柳從上?;貋?,我掐著手指頭算日子,心情比較糾結,既怕她找我,又怕不找。張一天跟我提過,小柳也許要離。我聽后有點緊張,問他,有苗頭了?他說,多少有一些,最近沒見她帶孩子,老婆婆負責接送,吭哧吭哧,對孩子連踢帶卷,很不優雅,觀者聞風喪膽。我說,未見得是感情問題,許是身體有恙。張一天說,我看不像,你認識她老婆婆嗎?我說,我上哪認識去,又不是我媽。他說,挺有氣質,將近一米八,一百六十斤開外,燙了大波浪,愛抹紅嘴唇兒,以前是體育老師,南關區教師運動會鉛球記錄保持者,后來改教物理,原理類似,都在琢磨重力、磁力、浮力、萬有引力,跟你的研究范圍也接近。我說,我的?他說,對,這么多年來,你首先是不自量力,其次是無能為力。我說,電話掛了吧。張一天說,情況就這么個情況,你看著辦,據我所知,她馬上到長春,保不齊能去找你。我說,具體哪天,屆時我肯定不在。張一天說,可別裝逼了你,多少年來就是個惦記,純屬回天乏力。

      張一天跟小柳在上海住同一小區,前后樓,隔人工湖相望,日常來往密切。樓盤隸屬奉賢區,住戶以東北人為主,鄰里關系和睦融洽,夏季均在室外進行燒烤活動,小爐子一架,酒精塊生炭,三五好友,推杯換盞,煙熏火燎之際,旁邊不銹鋼盆里的丹東黃蜆子一張一翕,像是也要插上幾句,個性開明。房子幾年前買的時候二萬五一平,現在二萬三千五,不漲反降,逆勢而為。張一天的那套是租的,主要是離單位近,二十分鐘騎行路程,環保又健康,他每日精神頭十足,心明眼亮,總在觀察小柳一家的生活動向,不時向我匯報。小柳在此安家,買了小區最大的戶型,建筑面積89平米,三室兩廳,戶型方正,南北通透,實用與享受兼得,且帶一個U型廚房,具備更大的操作臺空間。張一天跟我說這些時,我很不解,問道,要這么大的操作臺干嗎呢,她也不會做飯。張一天說,她不做,不代表沒人給她做。我說,誰,她老公?不是腦溢血了嗎?張一天說,她小時候有她爸,之前有老公,現在有老婆婆,長大了有兒子做,一輩子吃喝不愁,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來什么,你還不了解她嗎?你對她一生連綿而壯闊的故事連這點預判都沒有嗎?你不知道她無論如何以身涉險最終都能立于不敗之地并保持迷人的微笑嗎?我想了想,說,不是不知道,話趕著話,嘮到這兒了。張一天說,都多余了,朋友。

      的確如此,在小柳的生命進程中,我早已明確自身的位置——有我不多,沒我也不少?;蛘哒f,任何人在她身上都無法印證自己的存在,就是這么虛無,就是這么迷離,抵達她的旅程如同穿過烈日與荒地,不見影子的方位,亦無四季的植被。高中畢業時,我對小柳展開瘋狂追求,不僅忍饑挨餓,為其辦理黃鉆會員,也通過外掛的使用讓她在游戲里一時風光無兩,備受敬仰。當然,后因被官方發現導致永久封號。還在午夜時分發過六十多首代表愛意的流行歌曲。不過這些均未能溶解她的心靈,很遺憾,我們的關系始終沒有更進一步。再后來,她對我說在大學里談了男友,面龐白皙,燙著波浪式的金色長發,如一位在暗艙里偷渡而來的水手后代,父母曾于全世界漂泊游蕩,不過他說的卻是東北話,男友的母親會做新加坡肉骨茶,她去吃過一次,當即折服,徹頭徹尾地愛上了南洋滋味,感受到了一種健脾祛濕的效果,身心通暢,靈魂進而豐沛起來。我聽過極其自卑,別說是吃,這三個字的搭配簡直聞所未聞,根本無從想象,如今他們分開許久,我卻依然維持著驚詫,不知為何一頓排骨米飯能令其幾度沉淪,將故土與故人輕易地拋在腦后。這一點我百思不得其解。

      當然,也不要緊,這些年里,我不理解的事情還有很多,所以沒那么在意。比如說,小柳結婚的前一年,我差點也結了婚,雙方父母已見過面,日子選好,飯店定金也交了,甚至開始在剛裝修好的新房里生活。我在陽臺上種了許多少見的植物,比如西伯利亞遠志、露珠草和青楷槭,高低錯落,郁郁蔥蔥,如同微縮的山林,還養了一缸金魚,沒怎么喂過食,里面的小魚卻越來越多,靈活游動,一切欣欣向榮。一個晴朗的下午,我在沙發上看電影,未婚妻從臥室里走了出來,紅著眼睛說,她要走了,很抱歉,有那么一個人,她根本忘不了,這么多年了,就是沒辦法忘記,試了許多次,怎么也不行。我愣了一會兒,請她繼續說下去,她沒多想,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說那人是她初中時的化學老師,大她十歲,當年剛畢業,她化學不好,總是記不住分子式,搞不清楚反應方程,他就一遍遍地教,想盡辦法,不厭其煩,她畢業后,對方也不教書了,回到學校深造,改做科研,如今博士畢業,在北京工作,自己建了個實驗室,專接國外項目,收入可觀,前途無限,但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數年以來,他們一直有郵件往來,前后幾百封信,體量龐大,涉及天文、地理、歷法、健康衛生等多方面內容。或可以說,這些是二人多年以來存在于世的不滅證據。他們總在彼此傾訴,從未間斷,不止于情感,不止于人生,他知道她的每一步是如何走過來的,萬念俱灰時,正是那些信件讓她活了下來。她也只在面對他時,才有信任,才覺得輕松、自在,才覺得自己是在真實地、確鑿地活著。與此同時,她也能明白他的一切選擇,好的與不好的,背叛時的痛苦、遺棄時的孤獨,當然,他更理解她,還為她的婚姻送上過祝福,不過她是拒絕的,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祝福,她想,她的一生也就這樣了,只能如此,也不過如此了。但,此刻她發現,已經沒辦法從一場精疲力竭、延綿不休的幻夢里擺脫出來了,必將深眠于此,既然這樣,就不能再拖一個人進去,那等同于實施一樁罪行。我想了想,說,能讓我看看你們的通信嗎?這么多年,你們在說些什么呢?她說,不重要。我問,你們見過幾次?她說,十二年沒見了。我說,哦,十二年,我們認識幾年了?她說,五年。我說,哦,五年了。

      她坐在墊子上,矮我一截,垂著腦袋,沒化妝,皮膚毫無光澤,講完后,又哭了起來,說道,我們就這樣吧。對不起,我們就這樣吧。我說,你的意思是要分開?她說,我配不上你的感情,抱歉。我說,你要去找他嗎?她說,明早的車票,我無法再忍受一分一秒了。我說,為什么啊,為什么忽然做出這樣的決定?她說,我今天早上醒過來,讀到他的最后一封信,向我告別,他寫了很多很多,我卻一個字也不認識了,躺在床上只是哭,一直到現在,完全停不下來,腦子里只有一句話,為什么我的生活如此糟糕,我沒有任何一個對得起的人,包括我自己,為什么我的生活如此糟糕啊。它看似平靜,但我知道,我無可救藥了,不過是在扮演著另一個人,一個連我都不認識的人。我說,不至于的,一時情緒而已,你冷靜冷靜,好好想一想。她說,我不想了,想不明白,就這樣吧,我哭得那么厲害,那么長的時間,你肯定聽見了,剛才我想,如果你走過來,抱一抱我,我們抱上一回兒,興許我能好一點,但你也沒。我不怪你,不是你的問題,我知道你不想。我們就這樣吧。

      電視上放的是一部韓國電影,講述的是1999年的故事,與回憶有關,一位站在荒地上的中年男性對著高架橋上搖搖欲墜的火車大喊不止,待她說完后,喝醉了的人們在戶外唱起歌來,七扭八歪地摟在一起,音箱放在河邊的石頭上,溪水在橋下流過,歌聲與水聲此起彼伏,恍惚之間,我覺得我也身在其中。我想我本應憤怒,如蒙受欺騙,或是深深絕望,歇斯底里??晌抑皇呛芾В瑯O為疲憊,我側身蜷進沙發,一點精神也沒有了,闔上眼睛,雙手抱在胸前,就這么睡了一整夜。第二天醒來時,她已經走了,房間空空蕩蕩。我看了半天缸里的金魚,給我媽打了個電話,講了這件事情,我媽聽后很平靜,跟我說,哦,知道了。我說,你不生氣嗎?我媽說,我為什么要生氣?我說,你不去討個說法?她說,跟我有什么關系,走的也不是你爸,你自己的事兒,自己看著辦,別來找我,我可不管。我說,行。我媽又補了一句,該。我問,什么?她說,我說你活該,你根本也不愛她啊。

      過了很久,我才發現,她對一切早有預計,從搬過來的第一天開始,就很注意,不讓自己在我這里留下任何的痕跡。有段時間,我瘋了似的尋找她存在過的證據,哪怕是一根頭發、一絲氣息也好,以證明自己的生活并非虛度。最后,我只在書架后面發現了一張小小的唱片,滿是灰塵與劃痕,播放起來斷斷續續。我怎么也想不起來它到底是誰的,從何而來,而那些曲目聽來又是如此陌生,我只能將之視作一種密碼,或許可以從中得到點什么啟示。我反復聽了很多遍,唱片名字是《Memphis Underground》,孟菲斯地下,取自錄音室的名字,內頁照片上那些堆疊起來的音響也如茂密的叢林,光與聲音在此交錯。唱片發行于1969年,共有五首歌,最好聽的一首是《Hold on,I’m Coming》,但接下來的另一首我聽得最多,叫做《Chain of Fools》,編制極其豐富,有顫音琴也有長笛,不知為何,聽到后半段總會有點心碎。我查了它的源頭,最早由一位女歌手演唱,講述的是自己跟男友相愛五年,卻一直蒙受欺騙,對于真相一無所知,別人告訴她要離開,她卻怎么也走不掉,只因對方的愛太強烈而她又太過軟弱,任憑一條愚人之鏈將其牢牢拴住。曲子差不多有十分鐘,段落分明,敘事感強烈,笛聲猶如一條小魚,于霧氣繚繞的白夜里游弋。在小柳婚前,我給她發過一次,她回我說,聽了半宿,天亮了,我出發了。

      新月城

      我給張一天轉去一篇分析當前經濟形勢的文章,半天后,張一天問我,小柳還沒聯系你呢?我說,沒。張一天問,她回去多少天了?我說,我哪知道,誰記著這事兒。他慫恿我說,不行你聯系她一下呢?別控制,不要給你的人生設限,二婚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利。我說,上次我也沒領證啊。張一天說,那我搞錯了,我告訴她你離了,對不住。我一下子有點慚愧,百感交集,打了一堆省略號。張一天說,她咋想的我是不知道,你咋想的,我還能不知道嗎?自己的事兒,自己看著辦,別來找我,我可不管。這話跟我媽說的一點不差,我放下手機,內心沮喪,對于小柳,我的感受頗為復雜,一方面絕不是想要借此緬懷青春,認為當年有過曖昧時刻,對方在余生里勢必難以忘懷,那簡直是一種令人作嘔的自大;另一方面,當然也不是想跟她發展出一段什么關系來,即便我再愚昧、固執、遲鈍,對于物是人非一詞也有過深刻體會,更何況那對小柳也是極大的冒犯與不恭。我一直在想,為什么我對她總是懷著非同尋常的眷戀呢?想來想去,覺得或許與早年發生的一件事情有關。

      我從未跟她提過,我想她也不記得,約二十年前,我跟小柳曾做過鄰居,住在同一個家屬院子里,不過她住一號樓,我在二號樓。小柳她爸叫柳承德,跟我爸在一個單位上班,她爸是工人,工作勤懇,有點技術,加上愛琢磨,1994年被派到烏克蘭施工,穿行于科爾孫—舍甫琴科夫斯基區的茫茫夜色與泥濘道路之間,中途攜帶火腿回來過年,頗為風光,特意鋸了一小塊給我家送來,說隨便嘗一嘗,外國風味,一般人吃不好,是個心意。我爸目睹柳承德扛著整只火腿招搖過市,對其體積有過盤算,掂量過后,認為送給我家的份額足以體現其重視程度,便盛情邀他來家里做客,當時我爸剛剛升任車間調度,可謂如日中天,前途一片光明,多少有點飄,走路腳不沾地,總會產生一些不恰當的錯覺。大年二十八晚上,柳承德領著女兒前來赴約,那是我跟小柳第一次正式接觸,之前雖住得近,也沒什么聯系,打個照面也不說話。柳承德跟我爸在屋外喝酒,開始時很羞澀,相互試探,但倆人都沒什么量,六點開始喝的,七點半已經滿嘴胡話,我爸在對車間的未來發展進行全盤規劃,低聲與柳承德訴說自己的愿景:造一座樓房那么大的變壓器,滿足南關區全體居民的用電需求,你在家用洗衣機,她看電視節目,孩子打開臺燈讀書學習,一點問題沒有,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柳承德比較嚴謹,皺著眉頭問,這幾樣同時進行,現在有什么問題?我爸說,還是有隱患,規模不夠,無法矯正輸送電能的電壓,也就不能免除電力系統中的電壓波動、電壓諧波等致命故障。柳承德說,我看未必,規模大小不重要,主要還是調節模塊是否有效,未來社會電力的核心任務,在于提高電能使用效率和改善電力質量,電,好比是水,有的足夠純凈,有的有雜質,家用電器好比是人,喝了不干凈的水,早晚要生病,所以說,保衛電的質量,就是保護我們的健康,捍衛共同的未來。我爸說,你是領導我是領導?柳承德說,你是,你是。我爸說,錯了,我們都不是,廠長說了,我們單位沒有領導,只有互敬互愛的一家人,你切記,你有困難我來扛,我住隔壁我姓王。柳承德說,王哥,還是你有水平,敬你一杯。我爸說,柳兄,你有洞見,能舉一反三,我看往后你還有步兒。

      小柳貓著腰鉆進我屋,穿了件通紅的小棉襖,小臂箍著兩只油亮的花套袖,整體有些耀目,像是個點著了的燈籠。她不跟我講話,我也不跟她說。她先是站著,看著我,后來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到地板革上,問我在干嗎。我說,下棋。她說,自己跟自己下啊?多沒意思。我說,有意思,看著好像是自己在玩,其實有四個人,甲乙丙丁,或者說,中國隊日本隊英國隊美國隊,規則我自己定的,跟你說不明白。她說,現在誰領先?我能代表中國隊嗎?我說,不能,你不會玩。她說,瞧不起誰呢,中國第一,美國第二,英國第三,日本第四,我早看出來了。我心里一驚,幾個顏色的棋子,我一直在心里計數,從沒說出來過,她怎么知道的呢。我故作鎮靜,說道,不對,你別干擾我,看會兒動畫片不行嗎?我把電視給你打開,遼寧教育臺正在演《神探加杰特》呢,穿風衣拿放大鏡探案,每天兩集,驚心動魄,比較過癮,也有教育意義。或者看看《黃金一刻》,快樂問答,馬上大年初一了,初一的月亮你知道叫什么嗎,叫新月,跟太陽同升同落,站在地球上看不見月亮,都是知識,你多學一學。小柳說,我媽不讓我看電視,她跟我說,傻子才看電視,越看越傻,我家電視就擺在那里,從來沒開過,只有我爸回來時才看一會兒,我挺害怕變傻的。我說,胡說八道,我奶天天看電視,我媽說她比猴兒都精。小柳說,可能因為你奶屬猴,你屬啥?我說,我屬虎。她說,我也是,你幾月份的。我說,四月。小柳說,我六月的,你比我大,我得叫你一聲小哥,小哥好。我聽她這么一說,心里有點熱乎,態度也就變了,問她,你吃飽沒,我還有一盒蛋卷,想吃的話,我給你拿出來,咱倆分一分。她說,小哥,我不吃,你留著,小哥,你喜歡魔術不,我給你變一個。我說,電視上見過,美國大峽谷,萬丈深淵,一個人拿把雨傘走在鋼絲上,大風呼呼地吹,他在上面連吃帶住一個禮拜,睡覺也沒掉下去過,心里有數,我很佩服。她說,小哥,那叫雜技,我給你演個厲害的,你保準兒沒見過。

      說完,她站起身來,把板凳搬到窗邊,蹬了上去,撕開窗縫的膠條,又用手敲幾下,把窗戶頂開,一陣冷風灌進來。我打了個冷戰,哆嗦幾下,趕忙去把門關嚴,我爸在外面瞄了我一眼,沒說話。轉過頭來,我看見她半跪在窗臺上,就有點急,小聲說道,你下來,下來啊,多危險。玻璃上的冰花緩緩褪去,她沒理我,一手扶著窗框,另一只手掐著放在嘴前,朝向黑夜打了個口哨,聲音不大,卻相當清晰、圓潤,然后又是三下,總共四次,音調、長度各不相同,最后一聲十分響亮,像是一道閃電呈U型滑過,下降之后又上升,也如在對誰講話。第一句是,你好啊。最后一句是,我在等你啊。半晌,一顆魔術彈熄滅在空中,月亮彎成一道銅褐色的弧線,細而堅韌。她把腦袋向外再伸出一些,我擔心她掉下去,一把從后面擒住她的雙腿。小柳穿著一條褐色的棉褲,面料發滑,據說也是烏克蘭帶回來的,比我們的棉花彈性好,也更保暖,抱著感覺軟軟的,有點愜意。她撐著陽臺,向前探身,我用力往后拽,她回過腦袋,跟我說,小哥,沒事兒,你別拉著我呀,它該找不到我了。此時,光線隱去,一只鳥不知從什么地方飛了出來,速度極快,堪比剛射出來的箭矢,以殘月為弓,直直向下,它尖尖地叫了一聲,像是對逝去的哨聲做以回應。鳥比我平時見過的要小,虹膜發棕,翅膀和尾巴為褐色,覆羽有輝光,如錫鐵所制,剛上緊了發條。它飛過我們的頭頂,消失在下方,接著又返回來,向上沖擊,往復幾次,忽然闖入窗內,直奔我們而來。我嚇了一跳,連忙閃開,它在屋內繞了一圈,最后輕輕地落在日光燈上,眼目鮮艷,望向我,偶爾啄著濕潤的頸部,室內光線搖晃不停。我驚出一身冷汗,看看小柳,她已被我拽到地面,我倆靠在暖氣片上坐著。她喘著粗氣,滿懷期待的神情,抬起腦袋,慢慢遞出一只手來,張開手掌,朝著那只鳥兒點了點頭。小鳥如同會意,振開翅膀,嗖地一下躍至近前,以潔白的羽緣拂過她的指尖,先是左側,接著右側,偏著腦袋,反反復復,像一位媽媽撫摸著她那快要長大的孩子,滿是不舍與愛意。之后跳到窗臺上,啄了幾下玻璃,發出咚咚咚的聲響,半轉過身來,朝著我們眨了眨眼睛,一躍飛出窗外,消失在無盡的黑夜里。此時,有人在對面放了一掛鞭,竹竿從窗口伸到外面,垂落在地,引信點燃,萬響爭相出動,半扇樓被映得比白天更亮,從下往上,爆炸聲愈發迫近。小柳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堅持住,我來了

      婚前的房子只我一人住,我總是將它收拾得一塵不染,如在為了迎接誰的光臨,或者等待一個人的回歸,其實誰也沒有來過。金魚都死掉了,只剩一缸清水,我也養著,每隔幾天一換。陽臺上的那些植物長勢很好,葉片蔥郁、飽滿,沒有一點枯敗的跡象。澆水時,我必須挪動幾株,才能對每一盆都有所照應,很像在玩“華容道”,我扮演的是曹操,來回移動兵陣,以求順利突圍。那盆巨大的梅笠草如同關羽,一夫當關,不可逾越,每次我都會為自己設計難題,通過不同的解法來實現逃脫,有些耗神,考慮到通常情況下也沒有什么特別要緊的事情,待在陽臺上反而是一種享受。

      我在心里默念此次的移動次序時,電話在屋里響了起來,我猶豫了一下,沒有接,繼續擺脫封鎖。半小時后,我全身而退,長舒一口氣,拿起手機,發現是張一天的電話,我撥回去,他問我在哪里,我說在家呢,剛在澆花,等我拍幾張給你。張一天說,別拍了,不愿意看,跟你說個事兒,小柳不在長春了,走了。我說,哦,這樣,好吧。他說,失落嗎?我說,有點兒,不多。張一天說,你再裝?我說,也不至于,好容易回來一趟,人來人往,見不上正常,都能理解。張一天說,得了吧,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嗎。我沒說話。張一天頓了頓,說道,小柳剛給我打電話了,聊了一個來小時,問我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我說,你怎么說的?你倆怎么那么多的話?張一天說,我說我哪知道,你想知道自己去問唄。我說,什么意思?張一天說,我把你地址給她了,她要去找你,可能快到了。我說,太突然了吧。張一天說,誰讓你不接電話的。

      掛掉電話后,為了平復心緒,我連忙把家從里到外收拾了一遍,之后抽著煙等她。臨近午夜,我本以為她不會再來了,小柳忽然打來電話,跟我說就在門外。我深吸幾口氣,故作鎮定地開了門,小柳站在走廊里,瞪大了眼睛,歪著頭看我,也不說話。我對她說,歡迎來訪。她默默進了屋子,脫掉鞋子,斜著擺在一旁,坐在門口的凳子上,看了看室內,跟我說,奇了怪了。我說,什么?她說,我怎么感覺你早就知道我會來啊。我說,是,張一天給我打電話了。小柳說,不是這意思,我是覺得,你好像等了我很長時間啊,許多許多年,此處原封不變。我說,做夢吧你。小柳說,果然啊。我說,你到底想說什么?小柳說,果然跟我的預測一致,見不到你吧,不怎么想,見到了吧,也不覺得多么親。我說,是吧,那你過來圖啥呢?小柳想了一會兒,說,可能還是想看看你吧,也不知道。我說,大可不必。

      小柳噘起嘴來,滿臉的怨憤,沒幾秒鐘,又轉了臉色,亢奮地對我說道,我跟你講個事情,剛去上海時,我在一家影樓上班,專門給孩子拍周歲照的,我給攝影師當助理,有天來了這么一個小男孩,可能住在附近,家長送過來就走了,說是拍完再接回去。小男孩四五歲吧,名字叫辰辰,或者程程,沒聽清,穿著一身卡其色格紋風衣,戴個圓圓的灰色禮帽,手里拿著一柄放大鏡,長得很機靈,像是一位明察秋毫的偵探,表情比較冷漠,不愛說話,也不大愿意被拍攝。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了,感覺你們有點像。我說,你來找我,就是為了說這個?她說,不全是,反正那天攝影師命令我把他逗笑么,我想了很多辦法,開始舉著一只氫氣球,上面畫著一只傻乎乎的卡通狗,我不時松手,任其飛高,在狹小的空間里跑來跑去,假裝抓不到,他無動于衷,壓根兒沒怎么看我。接著我把小黃鴨泳帽套在頭上,匍匐在地,四肢亂擺,腦袋上下起伏,大口喘著氣,假裝奮力游泳,以至于自己真的有些缺氧,他看了看我,伸出一只腳來,踢了踢我的胳膊,說道,這是陸地。我說,你著急要走嗎?不如先進屋,喝口水再講。她說,真像你啊,你記得嗎,畢業那年,我沒考好,特別正經地跟你說,想從樓上跳下去,當一只鳥兒,乘風飛走,還在你家里比劃了一次,你跟我說,這是陸地,注意重力。太冷漠了,說著我又有點記恨你了。

      我想了一會,沒記起來這一幕,問她,后來呢?小柳說,你說你還是他,算了,一回事兒,我拿了個搖鈴背歌謠,他也不聽,煩得很,反正怎么也逗不笑他,那陣子我遇上點事情,情緒本來就不好,把道具丟在一旁,自己跑出去哭了,外面正下著雨,路人行色匆匆,有人穿著羽絨服,有人穿短袖,我就想,這到底是哪里啊,現在又是什么季節啊,真的不明白,我生活里的一切我都無法理解了。沒過多久,小男孩也出來了,許是想透口氣,挨著我站,我趕忙擦去眼淚,俯身問道,你就這么不想笑嗎?他沒說話,看了看我,舉起了放大鏡,直直地擺在眼前。就這么一個動作,讓我記起來了一部沒看過的動畫片,我當時就想,天啊,我得回來見見你。

      小柳說有點餓,我在廚房煮面,她在我的屋子里來回躥動,毫不見外。每隔一會兒就拿過來一件東西,問我這是什么,做什么用的,有什么來歷。這時,我忽然發現,對于很多事情我都記不清了,想了很長時間,也無法確切告知,上升的水汽覆住我的思維,萬物朦朧一片。小柳很興奮,像一只追逐火圈的羚羊,跳著走路,我說,半夜了,小點兒聲。她假裝低頭賠罪,一步一步撤至茶幾邊上,又栽倒在沙發里,望著我的那一缸清水。

      她吃飯時,我問她是否明天要回上海。她擦了擦嘴,對我說,可以回,也可以不回。我說,我建議你回去,全家都在等你。小柳說,等我干啥?我說,等你啥也不干,就跟過去的日子一樣。小柳說,我就這么差勁兒嗎?我說,實際情況,是不是吧。小柳說,是。我說,那還說啥。小柳說,我來找你,有兩件事兒,第一件剛才進屋時說完了。我說,小男孩長得像我?小柳說,對,我想了好幾年,生怕忘了,我得來告訴你。我問,第二件是?小柳說,我有我媽的消息了。我皺緊眉頭,問道,你媽不是在桂林路管委會上班嗎?張一天他爸賣烤淀粉腸的攤位還是你媽幫忙租下來的。小柳說,放屁,那是我姨,我爸后找的。我說,抱歉,對你的家庭構成不是十分了解。

      小柳說,很小的時候,我媽就走了,快三十年了,我都記不得她的樣子了。我說,肯定好看,不然生不出你來。小柳說,從進門到現在,你總算說了句人話。我說,我這人有一點不好,撒謊冒虛汗,不信你現在摸摸我后脊梁。小柳說,你怎么還是那么招人煩。我說,到底什么消息呢?小柳說,之前我爸跟我說過一點點,我沒放心上,人都走了多少年了,前陣子在上海,小區業主聚會,我遇見一位阿姨,二道白河的,以前在科學研究院上班,退休后過來的,兒媳婦要生了,伺候一段時間,但倆人老鬧矛盾,跟我認識后,她一生氣就來找我聊天,我倆有時候還喝上一口,喝得高興了,她就跟我講講以前在山上的事兒,主要是那些植物,她什么都認識。我看你養了不少花,金露梅聽過嗎?長在岳樺林邊緣,葉子能入藥,還有茅莓,開起來特艷,穿個花裙子似的,有活血散瘀之功效。我說,你挑重點說。小柳說,有一回,我把我爸說的事情講給了這位阿姨,她聽后想了半天,跟我說,柳啊,我在山里走了幾十年,住過多少個夜晚,見過的植物不計其數,看過的鳥兒也什么都有,有百靈也有云雀,其中有一種鳥兒,最有意思,每年春天來到山里,成群結隊,夏季鼎盛時,棲息在村舍屋頂、屋檐和房前屋后的濕地上,九十月份時遷走,比較規律,但是,每年都會有那么幾只,回到山里后,就再也不走了,十一月份還在低空飛著,翅膀冷得發硬,一邊飛一邊叫,聲音虛弱,實際上,它們在山上是無法過冬的,找不到吃的,也沒地方藏,漫山遍野都是大雪。到了最后,只能鉆到樹洞里去,聽伐木工人說,冬日去地下森林里采伐時,總會在洞里發現這種鳥,每個洞里只有那么一只,這種鳥兒見到一個地方被占,就繼續尋找下一個,絕不再結伙。可是,山上實在太冷了,這些鳥在洞里也凍僵了,直挺挺地伸開爪子,眼膜上結著一層薄冰,工人有時看著死狀可憐,就把它們捂在手里,帶回家去,室內暖和幾日后,忽然有一天,鳥兒又活了過來,宛若新生,尖尖地叫著,靈巧而迅捷,迫不及待地飛出窗外,如閃電一般擦水而過。你媽媽的事情我不懂,但就有這么一種鳥兒,在山里與山外,在一年的四季里,各有姿態,甚至分不清它是死了還是活著,或者說,活過來的還是不是原來的那一只,誰都不知道。我說,沒聽懂。小柳說,我也是,這不關鍵。我說,你媽媽跟這種鳥兒有什么關系?小柳說,還不知道,我想去看一看,冬天就要來了。這是我來找你的第二件事情,陪我去一趟山里吧,就現在。我說,去不了,你吃完了吧,我要休息了。

      小柳接著說,我知道所有泉水的來源,記得全部的山林,地圖我都背下來了。在上海時,我一遍一遍地看,平面圖看出來立體效果,所有的直線與曲線,高與低的顏色,那些草木、洞穴、苔原、瀑布,我比誰都熟悉,它們也是我的家人。我說,沒懂,我們去了到底要做什么,找那種鳥兒?她說,是,也不是,我錯過了很多個冬天。我爸也走了,就剩我一個人了,你知道我為什么來找你,我來之前你就知道。有那么件事情,只有你和我經歷過,我們打開了一個現實,從那時開始,一切走到了現在。你跟我一樣,什么都記得,什么也忘不掉。畢業時,你給我的留言還有印象嗎?你跟我說: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條路,就這么出發吧,我們總會在同一條道路上。在此之前,我繞去過很遠的地方,匆匆前進,無視風景的暗示,其實是為了回避,為了不與之對抗,可這沒什么用,夜晚照亮過我們的眼睛?,F在我回來了,同一條道路上,希望你也在。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4年第1期)

      班宇,1986年生,沈陽人,小說作者。有小說集《冬泳》《逍遙游》《緩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