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4年第1期|陳應(yīng)松:紅鬃野馬(節(jié)選)
我們喝茶。這是最后一次用火壟里的火煨茶。最后一次抽煙。最后一次,坐在苦楝樹椅子上說話。他起身,后來坐到門檻上。后來,他揉了揉眼睛,說:“棠娃,這把椅子就留在這兒。”
我愣著看父親。
“等我們再回來的時候,看到有把椅子還在這里。是呀,我們的椅子就放在這里。”父親轉(zhuǎn)身瞅瞅搬空的屋子,再說,“這椅子別背走了。”
他又看看火壟屋窗臺上的那個酒瓶,歪頭杵腦的,泥巴色酒瓶,里面插了兩枝打破碗花花;是隨手在路邊掐的,我記得它就在火壟屋的墻角里。那個酒瓶和花枝不會動它,讓它們?nèi)チ耍覀円吡耍x開冷杉坳。我們的背簍是空的,一連三天,我們將家什搬到清風巖的公路上,等待農(nóng)用車拖走。
我一個人背一口立柜,幾次都差點要晃下懸崖。柜子磕磕碰碰,樹枝或者頭上的懸石要將我牴下萬丈深淵。
父親要走了,好像他不會走。老人都不會走,他們屬于老屋。但他終是要走,與我們一起。走就是離開,不再回來。野馬河的聲音像是啜泣。他蹲在屋檐下,他再也不會蹲在擱著他棺材的屋檐下了,他要走了,去山下享福。我們每一次清點著東西時,喉嚨都要哽一下,像吞了一塊薯皮。我們坐在磨損的凹下去的門檻上,那是很結(jié)實的枸骨冬青木,它被一次次踏過的鞋,草鞋、皮鞋、橡膠鞋、棉甕鞋和拖鞋的進出,磨成一塊狗啃過的骨頭。房子搬空了,房子也是一塊骨頭,是骨架,它被時間給掏空了。它曾經(jīng)豐腴,有過男人和女人,有過呼吸、咳嗽、汗水,有過笑聲、鼾聲,有過各種烹煮飯菜的香味,有過炊煙和叱吼,有過夢,有過夢囈,有過輾轉(zhuǎn),有過晃動的身影、狗叫、雞鳴、豬哼,有過牛羊沉默站立的反芻,有它們晚歸的脖鈴聲。這里,沒有誰再晚歸,包括人,我們將離開,不再回到這里。
這是秋天,烏鴉的叫聲干爽脆亮,紅嘴藍鵲嘎嘎地叫著,像是在埋怨。它們再也不會埋怨誰了,埋怨自己吧。我們帶不走這些鳥,這些鳥聲,它們屬于山林。父親抽著煙,他有些發(fā)困,他走了一天的山路,他也一趟趟地背,他的背簍不比我小。他背上的汗?jié)n綴在一塊藍色的補丁上,這還是多年前母親給他縫補的,他舍不得扔掉。背簍的篾繩費衣服,總是先把肩膀磨破。他再也不會背背簍了,不會背這么重的背簍,這么重的東西,苞谷、石頭、樹蔸。樹蔸挖回來是準備過年的火壟用的,它燒得久。
門前的野馬河在歌唱送別,它們不依不饒地唱,令人煩亂。父親坐在一邊,我坐在一邊,我們聽著奔流不息的河音。剛下過一場雨,山坳里的霧氣騰起來了,像是掩面垂淚的女人。
一只烏鶇站在屋場前的冷杉上,俯身張望。它沒叫,如果此時叫,我會用石頭砸它。父親傴僂的身影充滿了離別的悲傷。老人的身影讓人同情。他眼窩深眍,因為勞作,他垂著雙手,眼珠子里全是薄薄的意緒,好像對這次離開麻木了。一陣風,把屋頂上的落葉吹下來,恍似在攆我們。
還有紅薯,我從角落里扒出來幾個,很小,這是留給野獸的,大的都背走了,但可以吃,我把它們壅進火壟里。我們將會打開門,讓野獸進來,讓老熊、麂子、鹿、野雞,還有野馬和狼巴子進來。從大門進來,從窗戶進來,從墻縫進來(比如蜈蚣、蜥蜴、石龍子、蛇),從即將破潰的屋頂進來。人一旦離開,房子會迅速朽爛,房子是靠人撐著的,人撐住房子才不會倒。
“搬完了么?”父親問。
他怠倦,無力,身上的鹽分被汗水帶走了。他坐在那里,原是準備一直坐到生命的盡頭,但現(xiàn)在他生命的盡頭在山下,在一個叫月亮湖的移民新村。
秋天是紅色和黃色(還有金黃)全面攻占的季節(jié),在這里,天空晶藍,糖分布滿山坳。連云霧也變得華貴奢靡。秋色在山里隱秘而盛大,它從河中發(fā)紅的苔蘚開始。蜂巢盛滿了蜜,山林用瘋狂的熾熱成熟果實。草叢中開著金色的旋覆花、藍色的鼠尾花和龍膽花。植物要有一次死去和墜落的機會完成自己的一生,樹葉也是精靈。天上的一顆星,地上的一個人,樹上的一片葉。
秋天正在夯實每一粒種子,沒有凋敝之意,不用贊美它自美。呼嘯的風吹不完樹上的葉子,雪也埋不了炊煙。我們坐在冰涼的石頭上,開始在鳥兒的歸巢聲中懷念我們經(jīng)歷的一切。我們看著傾欹的峽壁,亮晶晶的河水,雙手抱膝。
“爹,還來么,您?”我在黃昏的光線里問。
“嗯。”他說。
“有時間的,會有的,我們是要給動物讓路了。”我說。我安慰他。
他很老了,也許不算太老。他有皺紋,掉了幾顆牙齒,兩腮峭寒,頸上掛著枯殼松的皮。他雙手寬大,那只丟失的腳趾是被石頭偷去的。他曾經(jīng)手握撬棍,一個人挖平屋后的山,修建了廚房,引來了山泉水。
“是的,我們會回來的。”我說。
椅子。窗臺上行將枯萎的花朵。我們回來的那天,它會枯萎,椅子會坍塌,被白蟻蛀空,葛藤纏上靠背,而坐過的地方會長苔,并生出一朵朵菌子。
河流發(fā)出嗡嗡的湍鳴聲,這是我的夢。
如果放一把椅子,一朵花,在群山間游蕩的紅鬃野馬就會到來,但是我們已經(jīng)永遠離開了這兒。我們會忘記柴垛、牛糞的氣味和晨光中沸水般的鳥鳴。會忘記冰瀑,忘記孤獨和蒼鷹,忘記洞穴,忘記山谷里響尾蛇呱呱搖動的尾巴,會忘記蛛網(wǎng)上綴滿的露水,忘記山梁上觸手可及的月亮——它是我們頭頂上的村莊。我們會忘記一切嗎?甚至?xí)浡裨诓铇湎碌母赣H的腳趾。當我們離去后,這個腳趾會在這里四處走動,在堂屋,在臥房,在火壟屋,在廚房,在牛欄、羊圈和豬窩里走動。在山上的掛坡地,在溪水中走動,在母親的墳前走動。噢,腳趾是不會離去的,它填充著這兒人去樓空的荒寂,它是老屋最后的見證者,它將與這兒的空虛交鋒,抵御殘酷的遺忘。
“爹,還有要背走的么?”
父子在對話,父親似乎說“沒有了”,真的沒有了。屋檐下晾著的舊衣,將永遠晾曬下去,直至成為齏粉;它在風雪和暴雨中搖蕩,在陽光下一次次吹干。破鞋,還有掛在墻上的生蟲的苞谷、露出箬葉的斗笠、曾經(jīng)掛過臘肉的吊鉤(上面還掛著一小塊豬皮),都不要了。一個破損的狗食槽,不要了,就讓它們留在這愈來愈濃密的山林里,留到我們回來或偶爾路過的時候,會看到一星半點生活的痕跡,會看到我們的過去,就像那把椅子,我們會再坐一會兒,再看看五駿峰俏麗的身影,看五匹神馬,在云端奔跑。讓這些零落的舊物,帶著曾經(jīng)逝去的煙火味兒,讓苔蘚和野草攻擊它們,但是我們活過。磨刀石還在,那石頭上曾經(jīng)發(fā)出過刀刃沙沙的出鋒聲。磨鋤,磨鐮,磨獵叉,磨月光。
籬笆短墻上,依然爬著綠葉肥厚的南瓜藤,一個小南瓜吊在藤上。我去摘,父親看到了,說:“不要了,難得背。”那是他種的南瓜,他愛在清明前后,種瓜點豆。他把南瓜種在母親的墳上,讓南瓜藤瘋狂地奔跑。南瓜的藤葉覆蓋了母親的墳包。他會摘下一個南瓜,他會摘下一堆南瓜。每摘一個,就等于是去那兒看望了一次母親,曾經(jīng)與他生活過四十年的女人。他以種瓜和摘瓜的方式問候母親,他什么也不說,他去那兒轉(zhuǎn)悠,去見我很久就離去的母親。
哦,還有兩朵南瓜花,金黃色的,小喇叭一樣的,好像昨天還沒有,當我們最后看它一眼的時候,它忽然從藤蔓間奮力揚起了手臂,好像是在挽留我們,跟我們打招呼:“喂,是我,別走呀。”
南瓜花炒雞蛋很好吃,汆湯也好喝,但最好的是炒竹筍,必須是熏過的煙筍。我們看著短墻上的南瓜藤和花朵,飛來了蜜蜂和蝴蝶,還有一只叫“洋婆婆”的黑麗翅蜻,它在夕陽下閃幻著五彩的金屬光澤。還有長喙天蛾,也來吸食南瓜花蕊的蜜。
我踅回屋里,看到了門旮旯里的一尊鐵,一個鐵砧。我蹲下,我打量著也掂量著它。我看到了鐵砧上凸出的“羅記鐵鋪”四個字。這是鑄造之初就有的。這是祖父的遺物,他是一個鐵匠。在這條曾經(jīng)繁華的川鄂古鹽道上,他鍛打過镢頭、鋤、土銃、獵叉、防滑的腳碼子,也鍛打過馬掌、馬鐙、銜鐵,打過農(nóng)人與獵人各種各樣的器具。也打過刀劍,打過鐵鍋、鍋鏟、剪刀和豬毛刮刀,打過拴狗的鐵鏈。
這是一尊百余斤的鐵砧,放在墻角,不會生出銹渣,它太結(jié)實,它是一塊鑄鐵。從來沒有人搬動過,存在了很久,跟沒有一樣。我曾經(jīng)以為我抱不動,我有幾次想抱起它的念頭。有什么用呢?沒有。就讓它像一塊石頭,靜靜地擱在門旮旯,讓它生銹。可是它倔強,從不生銹,只是在潮濕的春季,浮出薄薄的銹水,又突然沒有了。
“那邊也有南瓜,還有。”他指指后山,他晃晃手。他是要讓我去再看看母親,但他不會這么說,他只是用摘南瓜的暗示,讓我最后去看母親,向她告別。
鳥都回家了,我們卻要離去。強腳樹鶯在銳齒槲櫟上說:“你去唦,你去唦。”烏鶇發(fā)出群嘯,它們仰天長鳴,黃色的喙嘴里插滿了振動的銅簧片。
我不想再去打擾母親,讓她在那里沉睡,不要讓她知道我們即將離去,把她丟在這里,她在地下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種生活。一個人最好的歸宿,是他活在這里,最后也死在這里,像鳥獸和草木一樣。她應(yīng)該接受了這樣的結(jié)束,她在家里看家。她屬于冷杉坳永遠的居民,直到墓碑倒塌。傍晚有稀落的鳥聲,還沒有找到棲枝。在漸漸長滿了雷公菌和刺架的小道上,在荒草漫上以后,這里沒有了時間的年輪,沒有了“以后”。一切成為巖石,在黑暗中挺立著,然后解體消失。
當鳥聲偃息,我們驚異地把頭抬起來,周圍的樹,早就像饑餓的兇獸向我們逼近,它們要吞噬這座屋子,這個屋場。樹冠在偷襲我們的屋頂,掠奪我們的陽光,撒下苔蘚和蕨,把我們擠出山坳。
可是我們賴在這里的時候,沒有什么能攆走我們。只要我們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把椅子上,敞著咸味的胸脯喘氣,鳥聲、水聲和風聲會把我們的生活乖乖留給我們,把撫慰拋給我們,讓我們相信活到明天是值得的。
懶洋洋的夕光像一塊未經(jīng)雕琢的紅寶石擱在山巒上,五駿峰被一把抹紅了,像即將熔化的鐵。我遞給父親一個紅薯,拍打著上面熱嚕嚕的灰。我添了最后一次柴,我們吃最后的烤紅薯,它噴出的香味瞬間彌漫了房屋,好像我們又回到了過去。
……
(節(jié)選自2024年第1期《芳草》)
陳應(yīng)松,一九五六年生于湖北公安縣,武漢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出版有長篇小說《豹》《天露灣》《森林沉默》《還魂記》《獵人峰》《到天邊收割》《魂不守舍》《失語的村莊》,小說集、散文集、詩歌集等一百四十余部,《陳應(yīng)松文集》四十卷,《陳應(yīng)松神農(nóng)架系列小說選》三卷。小說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中國小說學(xué)會大獎、全國環(huán)境文學(xué)獎、上海中長篇小說大獎、人民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獎、十月生態(tài)文學(xué)獎等。作品被翻譯成英、法、俄、西班牙、波蘭、羅馬尼亞、日、韓等文字到國外。長、中篇小說曾八年進入中國小說學(xué)會“中國小說排行榜”。曾任湖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文學(xué)院院長,湖北省政協(xié)文史委副主任,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