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也曾風光過
如今,蟲的名聲不佳。
蚊蟲、蛀蟲、蛆蟲、臭蟲、螨蟲、血吸蟲、寄生蟲等等,都是讓人討厭的東西。
拿蟲來形容一些人——懶蟲、網蟲、糊涂蟲、應聲蟲、小爬蟲、可憐蟲、跟屁蟲等等,全是令人鄙夷的負面形象。
在魯迅《阿Q正傳》里,阿Q被人打時,便自輕自賤地求饒說:“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還不放么?”自認為蟲,就算是徹底地跪下了。(章炳麟《新方言·釋動物》:“今浙西或謂蟲為蟲豸。”)
然而古時蟲的地位并非如此低賤卑微,也曾闊氣過,風光過。
《水滸傳》第二十三回:“陽谷縣示:為這景陽岡上新有一只大蟲,近來傷害人命。……”“只聽得亂樹背后撲地一聲響,跳出一只吊睛白額大蟲來。”“大蟲”是什么?兇猛的老虎也。
老虎是蟲,高貴的龍也是蟲。《韓非子·說難》:“夫龍之為蟲也,柔可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攖之者必殺人。”
不但虎是蟲、龍是蟲,萬物之靈的人也是蟲,而且有個雅號叫“倮蟲”。
蟲的繁體字是蟲,從三蟲,是個繁榮昌盛的群體,是個“大家族”。
《大戴禮記·曾子天圓》:
毛蟲之精者曰麟,羽蟲之精者曰鳳,介蟲之精者曰龜,鱗蟲之精者曰龍,倮蟲之精者曰圣人。
《大戴禮記》的最后一章《易本命》,在結尾處又強調說:
有羽之蟲三百六十,而鳳凰為之長;有毛之蟲三百六十,而麒麟為之長;有甲之蟲三百六十,而神龜為之長;有鱗之蟲三百六十,而蛟龍為之長;倮之蟲三百六十,而圣人為之長。此乾坤之美類,禽獸萬物之數也。
人稱倮蟲,倮同裸,因為人沒有毛、羽、鱗、甲,如果沒有衣服掩蓋,是赤條條全身裸露的,因而稱為“倮蟲”。
由此可見,蟲的本義包含了一切動物,所以段玉裁在《說文段注》中說:“蟲者,蠕動之總名。”
后來,蟲的詞義慢慢縮小了,有些“高大上”蟲,不甘與蚊蠅臭蟲之流為伍,紛紛離群,把蟲的地盤全都讓給了小昆蟲。現在通行的辭書《辭海》《辭源》,對蟲的釋義,第一義項是“昆蟲類的通稱”,第二義項是“泛指動物”。《現代漢語詞典》對蟲的釋義,第一義項是“蟲子”,第二義項是“稱具有某種特點的人(多含輕蔑意)”。這些釋義,正確反映了蟲之詞義的發展變化。
蟲在當初風光的時候,地位很高,名氣大得很。
遠古時,生產力低下,許多強大兇猛的巨蟲,如虎、豹、熊、蛟龍、雄鷹等等,令人生畏,進而產生崇拜。許多部落以巨蟲為圖騰,作為部落的標志和徽號,加以頂禮膜拜,祈求護佑,甚至認為該部落就是此巨蟲的后裔。
我們常自稱是“龍的傳人”,可是龍究竟是什么樣子,沒有人能說清楚,有學者認為,龍是綜合了多種動物的想象之物。聞一多在《伏羲考》一文曾說:“(龍是)因部落兼并而產生的混合圖騰。”此說甚是。
東北地區的鄂倫春族、鄂溫克族和赫哲族共同信仰熊圖騰,說明他們是同源的,是由一個氏族分化出來的。鄂倫春族稱熊為“老爺子”“爺爺”“舅舅”。鄂溫克族稱公熊為“祖父”,稱母熊為“祖母”。赫哲族稱熊為“老年人”“長者”。他們打死熊時,不說“打死了”,而說“可憐我了”。因為生活貧困,不得已要以熊肉來充饑,所以要祈求熊的“可憐”。說熊死是“睡著了”。獵到熊之后,把頭取下實行風葬,并要向熊磕頭,求其寬恕和保佑。在馱運熊皮、熊肉時要邊走邊哭泣。(據宋兆麟等著《中國原始社會史》)
古時許多部落、民族的名稱,常與蟲(即動物)有關,這也是圖騰崇拜的表現。
《說文解字》:“羌:西戎,羊種也。從人從羊,羊亦聲。南方蠻閩從蟲,北方狄從犬,東方貉從豸,西方羌從羊。”
這里對“閩”“貉”兩族略作說明。
現在閩是福建的簡稱,古時閩為居住福建地區的百越族的部落名。《說文解字》說:“閩:東南越,蛇種。從蟲,門聲。”
“東方貉”指東北地區的貉人。貉人又稱貊人,即高句驪。豸與蟲是同義詞。《爾雅·釋蟲》:“有足謂之蟲,無足謂之豸。”邢昺疏:“此對文爾,散文則無足亦曰蟲。”《說文解字》也說:“蟲:有足謂之蟲,無足謂之豸。”段玉裁注:“有舉渾言以包析言者,有舉析言以包渾言者。此蟲豸析言以包渾言也。”
《列子·黃帝篇》載:“黃帝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帥熊、羆、狼、豹、(豸+區)、虎為前驅,雕、鹖、鷹、鳶為旗幟。”冒看這段敘述,也許覺得有些荒誕,黃帝成了馬戲團的馴獸師。其實,這里的許多動物,是參戰部落的圖騰,是各個部落兵團的番號。現在,許多國家的軍隊,仍愛用虎、豹、狼、龍、鷹之類的兇猛禽獸作為部隊的番號,這大約也是圖騰崇拜的遺風。
古時,以動物做圖騰的遺跡,還留存在中國人的姓氏上。查閱《百家姓》,其中有馬、鳳、熊、駱、羊、龍、牛、燕、魚、夔(音魁,古代傳說中似龍的獨腳怪獸)等等,這些姓氏,都與遠古部落的圖騰崇拜有關。
寫到這里,就想到近代學術史上的一樁公案。
《說文解字》說:“禹:蟲也。”段玉裁注:“夏王以為名,學者昧其本意。”顧頡剛先生可能受其啟發,寫了一篇《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載于1923年《讀書雜志》第9期,后收入《古史辨》第一冊)。該文認為,禹的形象與九鼎有關,禹可能是九鼎上鑄的一種動物。此文發表后,引起軒然大波。
大禹治水的傳說家喻戶曉,禹是偉大的圣王已成古今共識。顧頡剛現在竟然說禹是動物,故而群起而攻之。劉掞藜、胡堇人、柳詒徵等學者罵他是“說文迷”。當時的教育部長陳立夫,在多次演講中說,“顧頡剛說大禹王是一條蟲呢”,以此來嘲笑貶損顧頡剛。
對顧頡剛攻擊最尖酸、影響也最大的,大概要算魯迅。
魯迅在小說《理水》中,有這樣一段話:
又一個學者吃吃的說,立刻把鼻尖脹的通紅。“你們是受了謠言的騙的。其實并沒有禹,‘禹’是一條蟲,蟲蟲會治水的嗎?我看鯀也沒有的,‘鯀’是一條魚,魚魚會治水水水的嗎?”他說到這里,把兩腳一蹬,顯得非常用勁。
《理水》中的這段描寫很生動。這個“學者”有口吃和酒糟鼻的生理特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在影射誰。
顧頡剛先生的疑古史觀和“古史層累說”是有進步意義的,開拓了人們的思路,促進了古史的深入研究。但他否定夏朝開國之君大禹的存在,走得太遠,人們難以接受。
禹,究竟是蟲還是夏王,這是雙方爭論的焦點。蟲與夏王,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及,但用圖騰崇拜說和詞義引申說,來加以解釋,可以融通雙方的矛盾。我想指出三點:
一,禹的本義是蟲。誠如顧頡剛所考證的,是蜥蜴、螭(傳說中的獨角龍)之類的巨蟲。
二,禹蟲被某部落尊敬為圖騰,此時禹的詞義引申了,成了某部落的集體公名。
三,禹又稱大禹,即禹部落的“大者”,也就是禹部落領袖,后來成為夏王。禹由部落的公名,演化為部落領袖的專名。這是禹的詞義又一次引申。
可見,禹的詞義,由蟲引申為部落圖騰,再引申為部落領袖的專名,是合理的,是合乎邏輯的。
由大禹我又想到了蚩尤。“九黎之君”蚩尤,是比大禹更早的傳說中的人物,是九黎族部落聯盟盟主。蚩尤與黃帝、炎帝在中原爭霸,在涿鹿(今屬河北)之戰中,黃帝、炎帝的聯軍打敗了蚩尤。現在常說,我們是炎黃子孫,實際上也是蚩尤子孫。黃帝、炎帝、蚩尤都是中華民族的先祖,都是古史中的英雄人物,不過黃帝炎帝是勝利的英雄,而蚩尤是失敗的英雄。
蚩尤的名字很有趣,也與蟲有關。《說文解字》說:“蚩:蟲也,從蟲,之聲。”(蟲上面的(屮+一),是之的篆體古字。)尤,意為特異的,突出的,出類拔萃的。蚩尤的名字,含意是:以蚩為圖騰的部落里的杰出人物,也就是蚩部落的領袖。
上古傳說中的蚩尤、大禹,是部落的領袖、君王,竟然以蟲為名,可見蟲在古時確實風光過,光彩過。
我并不是在為蟲涂脂抹粉、歌功頌德,而是因為同情,為蟲說幾句公道話。蟲本是“乾坤之美類”,一些害蟲敗壞了群體的嘉名,俗語云:“一粒耗子屎,壞了一鍋湯。”希望客觀地說說蟲的光榮“家世”,能為被污名化的蟲,挽回一點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