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通現代詩學的中國血脈
作為中國詩學的現代形態,中國現代詩學需要對傳統詩學進行現代化轉換,繼承應該繼承的;作為現代世界的中國詩學,中國現代詩學需要對西方詩學進行本土化轉換,借鑒應該借鑒的。一百余年里,中國現代詩學獲得了進展,在中國這個“詩國”里很不易。但是從本應達到的高度來苛求,又應當說,中國現代詩學的發展速度遠不夠理想,至今并沒有形成完整的體系,對新詩發展的影響也較為有限。重要緣由之一是,現代詩學從誕生起一直沒處理妥當和兩大資源的關系。長時間以來,中國現代詩學出現了忽略傳統資源、簡單“搬運”西方詩學的“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的現象。和中國傳統詩學的“斷裂”,使得中國現代詩學沒有來路,沒有積累,沒有厚度。百余年的中國新詩,許多誕生之初就出現的爭議至今仍然困擾著新詩,諸如:詩的公共性與個人性、詩的大眾與小眾、詩家語與日常語、詩人與讀者、新詩與詩體建設等等,現代詩學必須面對這些周而復始的話題。主要仿照西方詩學的話語體系,自然很難回答中國新詩在發展中出現的各種問題,給新詩以理論的支撐。
創構中國現代詩學話語體系的重要前提,是在與西方詩學的比較中把握中國傳統詩學的精髓,構筑民族性的新詩理論大廈。當然,民族性絕對不是封閉的別稱。就藝術性而言,詩與人類的其他表現領域——藝術(建筑、雕刻、繪畫、音樂等)、哲學、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思維科學、宗教等存在著內在聯系與相互影響;就民族性而言,詩作為人類心靈的藝術,如同它在藝術性上常常超出文學范疇一樣,又常常超出國家疆界——有如人們常說的那樣:“詩人有祖國,詩歌無國界。 ”因此,中國新詩理論體系又只有在一個廣闊、開放的視野中才能確立。
對自身進行辯證反思,接通現代詩學的中國血脈,從傳統尋求創新,這是擺在我們面前的美學使命。
中國傳統詩學與西方詩學在詩學形態方面存在著諸多差異。
第一,中國傳統詩學是領悟性、整體性、經驗性的,而西方詩學注重分析性、抽象性、系統性。中國詩學與禪學從來相通,對此,中國古論有許多說法。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辨》中說:“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然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 ”戴復古有一首詩:“欲參詩律似參禪,妙趣不由文字傳。個里稍關心有誤(悟),發為言句自超然。”詩禪相同也好,詩禪相似也好,都是在“悟”字上實現詩禪相通。禪學的核心就是“悟”,即“無明”(禪學用來指“人們自身心智的造做”的術語)之霧散盡之后的一種心境,一種特殊體驗。這種體驗是無言的,靜默的,“啞子吃蜜”,“如人飲水”的。中國詩學的核心也在這個“悟”字上。
“悟”是一種整體體驗。所以,中國詩學不像西方詩學那樣去將詩歌作分解的概念的剖析。中國詩學的“悟”,是不用公式和概念去破壞那無言的整體的詩美。它力求使詩保持為詩,讓詩的魅力在“悟”中更加妙不可言,而不是相反?!拔颉笔菍徝乐黧w與審美客體的一種融合,是詩學家進入詩的內部化為詩本身。西方詩學更傾向科學,中國詩學更傾向藝術??茖W的特點是客觀性、邏輯性、精確性、規范性;而藝術的特點是主觀性、直覺性、模糊性、情緒性。在東方人看來,領悟式的詩學更高妙。所以日本禪學大師鈴木大拙甚至說:“科學家謀殺,藝術家創造?!被蛘?,假如說西方詩學是一種科學的話,那么中國詩學最多只是一種前科學或后科學。當然,就中國傳統詩學的整體而言,其實是有一個含有本體論、創作論、鑒賞論在內的無所不包的理論體系的,而且是把詩歌保存為詩的、既具有理論魅力又具有詩歌魅力的理論體系。這正應得著禪家那句話:無有才是真有。中國現代詩學應當保持領悟性、整體性、簡潔性的形態特征,同時又在系統性、理論性上向西方詩學有所借鑒。
第二,中國傳統詩學經常運用類概念,而西方詩學總是運用純概念。由領悟性、整體性、經驗性出發,很自然的,中國詩學盡量避免公式與概念。即使在非進行理論概括不可的時候,它往往也背對完全抽象的純概念,而是去尋覓介于抽象與具象之間的類概念。
西方詩學是思辨式的。而且,西方詩學家幾乎很少有不希望建立一套無所不包的理論體系的。他們使用純概念。純概念具有精確性,然而,對詩學而言,精確也許就是不精確;用解剖刀將一個活人肢解研究,這樣的研究也許是精確的,可惜,被解剖者的生命卻被解剖刀奪走了。類概念具有模糊性,對詩學而言,模糊也許就是精確,更接近詩美本身。西方詩學變圓為方,中國詩學以圓說圓,以方說方。萊辛一部《拉奧孔》,從拉奧孔的哀號出發,洋洋灑灑數十萬字,從各個方面論述詩與畫的異質。黑格爾的《美學》第三卷下冊論詩,從詩的藝術作品和散文的藝術作品的區別,到詩的表現,再到詩的分類,漢語譯本近三十萬言。中國詩學卻似乎是“零散”的,給人“磚瓦”的感覺。在詩學論著的篇幅上,西方詩學用墨如潑,中國傳統詩學惜墨如金;西方詩學能言善辯,中國詩學“大辯若訥”;西方詩學躍動,中國詩學沉靜;西方詩學健談,中國詩學寡言。
與此相應,在文體形式上,中國傳統詩學比較多樣,有論詩的詩,唐代司空圖的不朽之作《二十四詩品》就是四言詩;有論詩的書信;但基本范式是詩話。最早的詩話是鐘嶸的《詩品》,宋代歐陽修的《六一詩話》原來就叫《詩話》,這是第一部正式以“詩話”為名稱的著作。歐陽修或講詩壇掌故軼事,或評詩歌巧思妙句,隨性而發,處處真知灼見。其后的詩話,尤其是清詩話,在系統性、明確性、專門性上日廣日深,成就很高。到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在方法論上從西方詩學有所借鑒,加強了詩話的邏輯性和理論性,實現了這一詩學形式的現代轉型。傳統詩話章節短小,簡便靈活,不拘一格,運用生動的類概念,隨處格言警句,所以精彩紛呈,輻射力強。司空圖談《二十四詩品》中的“含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語不涉難,已不堪憂。是有真宰,與之沉浮。如淥滿酒,花時返秋。悠悠空塵,忽忽海漚。淺深聚散,萬取一收。”清代《一瓢詩話》評杜甫:“作詩必先有詩之基,基即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載其性情智慧,隨遇發生,隨生即盛。千古詩人推杜涴花,其詩隨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無處不發其思君王,憂禍亂,悲時日,念友朋,吊古人,懷遠道。凡歡愉、憂愁、離合、今昔之感,一一觸類而起;因遇得題,因題達情,因情敷句,皆由有胸懷以為基。如時雨一過,天嬌百物,隨地而興,生意各別,無不具足?!痹诂F代詩學里,艾青的《詩論》多次再版絕非偶然,它和這本著作的詩話形式是有關的?!对娬摗愤@樣談意象:“意象:翻飛在花叢,在草間,在泥沙的淺黃的路上,在靜寂而又炎熱的陽光中……它是蝴蝶——當它終于被捉住,而拍動翅膀之后,真實的形體與璀璨的顏色,伏貼在雪白的紙上?!边@樣的詩話頗有古風?!对娬摗穼懙妙H有詩人風度,艾青不是在詩之外說詩,也不是在詩之上說詩,而是作為一位詩人在詩之內說詩,有血有肉,形象生動,又有一個理論框架,《詩論》成為現代詩學的經典詩話。在中國,小說評論家一般不寫小說,戲劇評論家一般不寫戲劇,但是詩評家本身往往自己就是詩人,對詩的興趣和對理論的興趣是相融的,這也是中國詩論風格形成的一個原因。
言稱西方,不去本土化處理西方詩學的精華,而是生硬地照搬西方詩學的理論框架和把玩西方詩學術語,看輕現代詩學的中國血脈,這樣的詩學并不能將新詩引向發展?!疤迫瞬谎栽姸娛?,宋人言詩而詩衰”,與傳統詩學的血脈脫節的詩學,只能造成新詩創作和新詩運動的衰落。
接通中國血脈,實在是中國現代詩學的當務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