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冬天的諺語
12月初,如一個網紅的段子所言,“前天是春天,昨天是夏天,今天是秋天,明天是冬天”——冷空氣一南下,春、夏、秋一夜出局,斷崖式下降的氣溫中,冬天霸凌出圈。
坦率地說,四季分明的江南,冬天是最難熬的。這個難熬主因當然是冷,亦因此,向往溫暖,守得溫暖,享受溫暖,成為冬天里最走心的事。昔日關于冬天的幾個諺語,也像冬夜里的篝火一樣,在記憶中跳躍。
爹親娘親不如被窩親
俗話說:“日半世,夜半世,吃飽睡暖頭件事?!蔽覀冃〉臅r候還沒電視機,一天中有三分之一時間是在床上度過的,尤其是到了冬天,北風呼嘯、雪花飄落,天未黑透便早早上床鉆進被窩了。
說起來,那時候的床就是兩根長凳擱一張竹榻,這也是我對床最原始的印記。床上的墊子,是二層麻布里塞進厚厚的稻草,早在寒潮到來前,母親就把稻草曬得又松又干了。被子當然是棉花胎,雖然已有些年頭,但太陽下一曬,蓬松暖和,散發著陽光的暖香。這樣的床雖然簡陋,但竹榻有彈性,稻草的床墊又透氣,睡在上面軟拱又舒坦。重點當然還是被子,棉花胎的被子厚實又有分量,鉆進被窩里既貼肉且不易蹬開,保暖性牢固。
上了床并不急著睡,能做的功課還有不少。倚著床頭看看連環畫,與鄰床的哥哥、姐姐扯扯山海經,或吃點零食,溫暖的被窩就是一個福窩。當然更讓人美滋滋的,是鉆在被窩里聽收音機。屋外的風尖銳凜冽,雨絲夾著雪子打得屋瓦嗦嗦作響,而暖烘烘的被窩里,歡快悠揚的音樂和扣人心弦的廣播劇,像春天的溪流,早將寒冷和蕭瑟消融在另一個時空。
忙完了家務的父母,必定是最后走入房間的。有時我們已打起了輕微的鼾聲,有時我們尚未入睡。倘未入睡,父親大多會走到我們的床前,發一聲喟嘆:爹親娘親不如被窩親哦。父親的喟嘆像揶揄,也是自嘲。我們并不搭腔,心想:“總是父母親吧?”
父親是個細心的人,對我這個幺兒又特別上心,不管我入睡與否,他都會走到我的床后掖一掖被角,然后又一句自言自語:頭凍清醒,腳凍傷心,腳暖和最要緊。
若第二天是星期天,或正在寒假里,我會久久賴在被窩里不起床。母親喊過幾聲,見遲遲沒動靜,便端一碗泡飯來到床前,一邊沒好氣地說:爹親娘親不如被窩親??!我接過泡飯,朗聲回答:知道知道,被窩親也是爹娘給的。
物資匱乏的年代,親情是我們得以成長的最好營養素。
三層單不抵一層棉
物資相對匱乏的年代,穿衣是個大問題,也是最能節省的地方。而在呵氣成霜的冬天,最重要的就一個字:暖。
與暖對應的自然是厚。記憶當中,從11月下旬開始到第二年的4月,棉襖、棉褲、球衫、球褲等厚的衣褲就一直不離身的?!叭龑訂尾坏忠粚用蕖?,這是共識,也是普遍的踐行。而相對于厚的棉襖、棉褲等,單的棉毛衫褲、襯衣襯褲等更是稀罕物。一句話:你想單也單不了。
先講一個單的內衣的故事,發生在我妻子身上。
妻子是參加工作后的第二年才第一次穿上棉毛衫的,而此前冬天的內衣不是穿小了的外衣,就是用白坯花其布自做的。白坯花其布做內衣需染色(內衣忌諱穿白),這染色也是自家買了顏料放入鐵鑊中一煮,然后曬燥就完成的事,并沒多少技術含量。一天她玩耍回來換內衣,剛脫掉,一旁的奶奶嚇了一大跳,只見妻子一背脊都是淡藍的烏青。妻子也嚇得哇哇大哭,一背脊的烏青還有命?奶奶畢竟老道,冷靜下來后用毛巾一擦,那些烏青都不見了。原來是染內衣的藍色顏料褪色造成的。
與“一背脊的烏青”相類似,“新阿大、舊阿二、破阿三”,特別是冬天的棉襖、棉褲,既是那時穿衣的常態,也是約定俗成的傳統。我上面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哥哥,排行老三,因此也深得“破阿三”的個中滋味。記憶中,直到上初中前,我一直沒有自己的棉襖、棉褲,都是續穿姐姐、哥哥的。小學四五年級時,十一二歲的少年郎也有了愛美之心,一天上學要開運動會,我死活不愿再穿姐姐穿過的花棉襖?!叭龑訂尾坏忠粚用薨??!蹦赣H好說歹說犟不過我,我終于穿了一件內衣、一件哥哥穿過的球襯加一件外衣上了運動會。結果沒吸引同學的眼球不說,因受寒晚上還發起了高燒。
物質決定意識。看到當下年輕的小伙、姑娘們在大冷的冬天,一件打底衫外套一件羽絨服的裝束,我總情不自禁想起“三層單不抵一層棉”的話,也忍不住為他們擔心:可別凍壞了。
冬天戴頂帽,勝過一件襖
這是西北風肆虐的早上,我們上學或出門時父母的叮嚀;也是避風的墻角,曬太陽的老人偶爾的嘮叨。
經濟條件的拮據,加上又以御寒為目的,帽子的樣式、厚薄和材料五花八門。單的有綠色的軍帽、勞動布的工作帽、帆布的披肩帽,厚的有手織的線帽(女同學戴為主)、藍黑的棉帽、呢的舊式禮帽等,最牛氣的當然是有海虎絨的護耳可以翻下來的軍棉帽。上課的鈴聲一響,昔日齊刷刷的黑發不見了,熟悉的臉孔也陌生了,那五花八門、厚厚薄薄的帽子,就像開帽子的展銷會。也有少數同學不戴帽的,不管是不愿戴還是沒帽子,那股抗冷的勁,還是挺讓人佩服的。
“冬天戴頂帽,勝過一件襖”,帽子畢竟不是衣服,所以對我們男同學來說,帽子還有一個作用——充當游戲和捉弄人的工具。下課的鈴聲響過,某位正安心做作業的同學頭上的帽子突然不見了,他正愣怔間,看見自己的帽子正在同學間擲來擲去,于是急急起身去追去奪,那帽子在教室里卻飛得更快了。
還有一個慣常的節目,就是查看綠軍帽的真偽。大凡有一個同學戴了一頂單的綠軍帽來上學,不管是舊是新,我們必做的動作就是查看真偽。真的綠軍帽,帽舌反面的布不是一整塊,而是有一塊或大或小的三角布拼接而成。若帽舌反面沒拼接這塊三角布,那這頂綠軍帽肯定是仿制品,哪怕這位同學說得天花亂墜,我們都嗤之以鼻。
紹興地域烏氈帽是特產,這形狀像一只大窩窩頭的烏氈帽,既能御寒又能遮陽,還可擋雨。但烏氈帽大都是上了年紀的人才戴,而且那時候我們也很少能看到烏氈帽了。一年冬天,班上的一位同學突然戴了一頂烏氈帽來上學,這下可熱鬧了,大家傳來傳去的你戴一下、我試一試,還扮各種鬼臉,直到上課鈴響過了很久還靜不下來。板著臉在講臺上站了好一會的老師知道了原委后,倒沒有多說什么,而且仍然允許這位同學戴了烏氈帽來上學。
這位老師是開明的,我也不知道他是否聽說過發生于我們本地的著名的“烏氈帽事件”。這事件發生在上世紀20年代中期,享有“北南開,南春暉”之譽的春暉中學。一天上體育課,一名叫黃源的學生戴了烏氈帽來上課,任課的老師讓黃源摘了烏氈帽,黃源堅持不摘,雙方起了爭執。此事引起學校新舊兩派教師的紛爭,舊的一派以“目無師長”要開除黃源,新的一派以“尊重個性自由”要留住黃源。結果夏丏尊、匡互生、劉薰宇等不少新派的教師離開春暉中學,到上海辦了立達學院。一時名師云集的春暉中學由此進入轉折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