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如何一如昨天?
這是一張——如果誕生在上世紀90年代,甚至可以拖更晚,晚至本世紀初葉——就會是中國搖滾樂最重要的專輯。那時候,只有像張亞東這樣的音樂才子、竇唯這樣的敏感天才,才可能領悟到它的全部語法和真意,進而在中文世界把它制造出來。但即使是他們,也難以這么自然、這么毫無匠氣、這么水到渠成、這么氣韻飽滿地做出這樣一張專輯來。就算到了現在,21世紀20年代,具有如此品格的一張代表作,在中國搖滾樂的寶庫中,也仍然是缺貨的。我是說,它像極了倫敦獨立廠牌4AD鼎盛時期最好的作品,卻是中國制造,僅憑著一支吉他、貝斯、鼓的樂隊,外加一把大提琴,就像出自無名之輩熱血噴涌、一時靈感的創造。
所以,他們的名字值得寫在文章里,被我們注視。這是“簡約情人”——作詞、主唱、和聲石小飛,作曲、吉他、制作高小放,貝斯劉憲普,鼓王振懿,大提琴張乃文,于2022年10月錄制出版的《一如昨天》專輯(上圖)。
可是我已失去了激動,失去了當年發現4AD時把它捧在心里的珍惜。而且,我似乎正失去對所有新近音樂的珍惜。再也沒有熱情,更談不上狂熱和崇敬,對當今世界上新誕生的任一部音樂作品,還懷有那么一種如生命啟示、如人間珍寶的珍惜。站在“簡約情人”的新專輯面前,我問自己:一部音樂杰作,晚出生十年它就不是杰作嗎?它的價值就會大打折扣嗎?搖滾樂最美好的創造,脫離了它的時間背景就不再有光芒嗎?它帶給我們的至深感動,再過幾十年還會讓后來人一樣感動嗎?是一個時代過去了,還是我自己變質了?我為什么還要著迷于音樂、著迷于美,它是必須的嗎?還是僅僅因為我當年的少見多怪,因為青春期旺盛的荷爾蒙?當年的震撼、啟悟和感受是真實的嗎?或者說它的確重要,是所有人類心中的光,還是僅出于時代的低矮,實質上它輕如鴻毛?
是的,那曾經是我經歷的美學世界中最重要的體驗:4AD—forward縮寫,含糊而多義的三字符,或意指先鋒、前沿和未來,總之與平庸割席,背離大眾走遠。它反資本主義大工業,從中誕生了后來豁開了全世界的獨立制作。不說其商業路線上的另辟蹊徑,只說它在音樂上的創造:自它誕生之后,一種幽暗的、孤立的、詩意的、無畏而蓬勃自然的城市新美學便開始恣意生長。王靖雯變成王菲,直至成為華人世界最耀眼的女聲,最早便是得自它的點撥和點亮。并且,王菲從4AD那里得到的能源,至今也還在支持著她。而“簡約情人”《一如昨天》的先鋒性,是一次完整、隨意的再現,以一支小型搖滾樂隊,緊湊、致密又具有無限能量地,把那種幽暗美學發揚到極致。他們證明只有吉他、貝斯、鼓,即可以做出搖滾樂所有的聲響和音效,不需要鍵盤、不需要電腦,就能搖動這個城市美艷又魅惑的所有光影,刺入這個城市所有的曖昧和秘密。
《一如昨天》有清晰的整體結構,說明“簡約情人”一直是在清醒地創造。一開始的《失語》,完全用念白,旨在清清楚楚、無比清晰地陳詞,就是要那種完全坦白,給聽眾一個自供狀、一幅自畫像。這就是自序,是石小飛現實中、自我審視中、理想中、自我期許中的“我”:“一個虛偽的人,一個狡猾的人/一個矛盾的人,一個失控的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放蕩的人/一個優雅的人,一個正確的人/一個酒鬼,一個瘋子/一個完美主義者,一個藝術家/一個不存在的人”,對,就是現在這個在你面前給你唱歌的人。
《這寂寞的生活》在兩種音效、兩個世界中展現,就像是《失語》中矛盾的雙重人格——幻境的心理的自我與現實的真實的自我。真實嗎?真實的也許恰恰是虛幻的,或者反過來。昏暗和朦朧中,忽然閃亮的覺察,將現實的某些面相照亮:“閃閃發光的泡沫,日日更迭的浪潮”,“胡言亂語的智者,小丑們的嘲笑”,“等待海枯和石爛,等到的是厭倦”,“平凡肉體正死去,帶著無悔的體驗”……聽清楚了吧,在一片含混的聲響和五色紛披的場景中,這樣的體驗和念頭你也有過吧?“旋轉著,旋轉在這寂寞生活,望不到盡頭的生活/旋轉著,旋轉在這寂寞生活,這無人生還的生活”。
音響調制得極好,帶著4AD的美學風格,晦暗、抑郁、幽深,帶著模糊的悲傷。鼓擊簡單而躁烈,好像就只一個節奏,一聲聲敲打,像鐘表般永遠重復,卻棒棒著肉;擊打在城市的心臟上,激蕩起夜場的昏暗,攪動著燈光的塵埃,鼓噪起干粉和煙霧繚繞。對,現代城市的美學氛圍,主要都是在黑夜;即使是白天,也大都是在樓宇和室內,有著人造光的明亮與幽暗的那種交錯和切割。
《同謀》噪、猛的電樂,好聽而深情,沉陷其中。纖細的女聲,時時穿越而出。電吉他手指急切的重復句如地鐵飛駛,樂聲與歌聲如寂寞城市的回響和飄蕩。大都市就像大夢一場。
《停止成長的人》只剩下原聲吉他和大提琴,唱著等待、未遂的愛情,失落。靜下來,低落下來,一首現代城市的民謠,繁華中的落寞,資本主義時代的詩意。吉他和人聲都像思緒,像城市鋼板中的一個氣泡,在呼吸。
《別來無恙》,全專輯最棒的歌,繼續唱未成的愛戀。對,雖然說是在清醒地創造,但石小飛是并不能清晰表達的,這是沉陷在這城市迷惑中的命定。《別來無恙》就像是成了一首未竟之歌,不得完成,它的結尾是不圓滿的。“風波又四起,余生也茫茫/假面又登場,黃粱夢又一場”,這就算是對這一世的際遇,最清醒的認識了。
所有的樂器、所有的成員,都在最佳狀態。這是“簡約情人”的第三張專輯,石小飛和高小放這個組合的第二擊。這首歌有力地證明了這支樂隊的蝶變。高小放是個作曲、演奏、編曲、制作樣樣在行的高手,吉他如有神助,先是原聲,然后帶電。完全從布魯斯、爵士和民謠吉他中化出,化出惟當今城市才有的音型、節奏和色彩。大提琴如影隨形、如泣如訴、如真如幻。石小飛的女聲像影子與真身在合唱,形影相吊中,貝斯、鼓和失真吉他的滔滔噪浪中,一根銀針拋上了天。
“片刻的歡愉,難抵永世的貪心/望向盡頭只望見空虛”,《自言自語》進一步坐實了這是一場全情投入的幻滅。嚴格來說,它并非古代“人生如夢”的感觸,而是有著當代這個像是生活在科幻——幻境世界里的人生面目,雖然二者本質上一樣。人生如夢的感觸,過去多半發生在蘇東坡的赤壁月色湖光中,而這個,貫穿的警報聲和放大了形狀與音量的電聲,都提示了大廈影影幢幢、科技重重疊疊的現代內容,人生被旋入了光影迷離的21世紀都市的漩渦。
《孤獨的英雄》并不指望誰來相救,可能一開始有過這種閃念,但隨即她就明白,只能是以倔強、以孤獨的倔強來自我安慰,每個人都將是自己的孤獨英雄。“誓言一開口就吹散/一生一揮手就凋零/我們一擁抱就老去/你是我孤獨的英雄”,“陌生的人/你的悲傷輕得像一陣煙/隨風飄散”,城市把人生的劇幕變換加速度了,包括這人生本身的短暫。對這眼前的人們,石小飛用“陌生的”一詞形容,又用到了“瘋狂的”“麻木的”“沉默的”,總之無聲無聲無聲無聲。
《你的好時光》是結局,整張專輯是一個整體,石小飛很清晰地在歌中寫下了“今夜故事已散場”的句子。她模糊地祝福道:“請在黎明保持清醒/日落時會安然無恙”——不以悲傷作結,樂觀看待未來,終點也還有期待,這是好的。同時,她還模糊地意識到,必須離開這地方,往家鄉去,“不要等鬢發變成霜”——這是可貴的覺醒。
在這首歌后面,還有一個隱藏音軌,是將《別來無恙》又唱一遍,以男女對唱的方式(男聲張希)。
整體上看,《一如昨天》這張專輯,以粗糙、猛烈的電樂包裹感情細膩的纖弱女聲。它的現代之美很確鑿、很深湛,卻又終究蒼白,就像養育它的都市娛樂生活。這其實不是人民的日常生活,只是探身于酒吧、夜店、搖滾樂、城市前衛地帶的都市青年的體驗。但是它也具有深刻的真實,是現代時尚生活眩目的光所伴生的陰影。越來越多涌入大城市的年輕人,將親身體驗到這些——也許是在生活的一次偏航中,也許是在放飛自我的嘉年華里,偶爾地,踏入這迷城的邊境。如果不能跳出這城市的迷幻光影,如果沒有對生活的批判性認知,如果生命沒有更為遠闊的目標,那么,你就得與它長久對視。
而石小飛的女聲,如府綢一般,纖細又帶著點土腥氣。我覺得那里面有她河北家鄉的聲音,不是口音,而是一種音色。這音色也讓我想起我差不多已經五十年沒有再想到過的一個詞兒,“娘們兒”。在我們那一帶,“娘們兒”不是指女性,而接近于特指“嫂子們”。“娘們兒”的嗓音,是一種尖銳的特別有鋒芒的聲音,隱含著潑辣,包含了已經對男女世界的了然。當我想起它,我就想起一大群紡織女工從我面前爽利地經過,爽朗地、大喇喇地又細聲細氣地說話。我覺得石小飛是她們中的一個,但是她飛起來,放出了從半空中劃過的靈性和詩意。
所以石小飛的歌聲,并不給我純美女性的形象,在大都市的造物中,那種形象都像是被抽象過,是吊詭的資本主義的商品制造。她的聲音很真實,并且形成了間離效果:不是舞臺偶像,不是標準美女;甚至女性的性別,在歌聲中也最終模糊掉,像是成了畫外音,是這個時間和空間發出的刮擦聲。都市就像一件閃閃發光的器物,在做出它的夢,呈示它的胡思亂想。
本世紀以來,搖滾樂失去了它大部分的創造力。一個最明顯的特征就是,一切都是重復,我們再看不到全新的創造,因而失去了初會時那種至深的審美體驗,再難以感受震撼。像崔健、羅大佑,甚至像王菲與張亞東、丁薇與金武林那樣石破天驚的創造沒有了。搖滾樂當然可以脫離它的創作年代和時間背景存在,就算在未來,也依然可以發出它當初的光芒,那是大時代的奇跡,具有惟彼時才可能的獨造。我相信,我當年的著迷和震撼,不是因為年少,更不是少見多怪。但是道路漫長,一生尚久,持久的審美力和批評力,還需要擦亮本真,使人生永猛精進。這也可以寄語石小飛和“簡約情人”:你們已經脫胎換骨,但看上面、看前面,最好的風景,還有待于更勇敢、更堅持,更遠望、更奮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