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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江文藝》2024年第1期|老藤:熊出沒(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2024年第1期 | 老藤  2024年01月09日08:12

      蜂箱里的黑蜂一炸,說不準(zhǔn)就要出事。

      不祥的預(yù)感對于老萬來說就像喇嘛山上的烏林鸮,越不想聽它笑,它笑得越歡實。烏林鸮在當(dāng)?shù)乇环Q為夜貓子,人們對它避之唯恐不及。

      上次炸蜂是在去年夏天,有兩只蜂箱的黑蜂采蜜歸來不肯回巢,在箱門口聚成一個黑乎乎的蜂團,局面幾乎無法控制。黑蜂是令人難以捉摸的小精靈,抽冷子就會鬧出點幺蛾子來。炸蜂并不常見,除了盜蜂所致的侵略與保衛(wèi)之戰(zhàn)外,很多時候是內(nèi)部問題,即成群的工蜂在箱門口起義,成為蜂王的背叛者。一般來說出現(xiàn)這種狀況要么是蜜蜂遭遇外侵,要么是蜂群內(nèi)部出了幫派。總之炸蜂不是好事,很多養(yǎng)蜂人認(rèn)為炸蜂是不祥之兆。

      去年那次炸蜂雖然老萬通過分箱另起爐灶平息了事端,但不祥之事還是出現(xiàn)了。老萬給蜂箱分箱次日喇嘛山下了一場透雨,雨是蘑菇的催情劑,大雨過后,山里的各色蘑菇會登臺亮相,將山野林地變成自己的主場。雨水催生的蘑菇不能持續(xù)很久,過不了幾天就會遁形難尋。老萬穿上雨靴,提起土籃,大步流星到林子里采蘑菇。林子里的樹很雜,有柞樹、山楊、落葉松和紅樺樹。樹下的草長不高,且有些稀疏,但蘑菇卻成簇成片,有司空見慣的草蘑,有小玉傘一樣的白蘑,有細嫩潤澤的黃油蘑,還有肥厚可人的牛肝菌。無需仔細辨認(rèn),這些蘑菇老萬再熟悉不過,蘑菇各有其味,他閉上眼睛聞一下就知道采到的是哪個品種。老萬動作麻利地采了半土籃各色鮮蘑便哼著小曲兒回到帳篷。老萬遇到開心的事喜歡哼個小曲兒,特別是在老電影里學(xué)來的那個小調(diào)兒:提起那松老三,兩口子賣大煙……兒子聽了有看法,說哼啥不好非要哼這個,一聽就不是正經(jīng)人唱的。老萬說我是哼給自己聽的,愛哼啥哼啥,別人管不著。

      兒子喜歡獨處,是個電腦迷,在游戲圈兒里小有名氣。有時老萬下山辦事,讓兒子來看蜂場,兒子也從不反對,因為看蜂場沒有什么勞作,躺在帳篷里正好可以打游戲。山里蘑菇雖多,但每次老萬都不多采,他不喜歡干蘑,所曬干蘑僅限于榛蘑。老萬覺得蘑菇只有鮮炒才能吃出山野的清香,一旦曬成干蘑就變了本質(zhì),只能借它味而成菜。筐里有五六種鮮蘑,老萬回到帳篷先用山泉水將蘑菇洗凈,然后點燃煤油爐,熱油爆鍋,放入切好的蔥姜蒜,一通翻炒后撒點鹽和小米辣,一道“仙人炒”就出鍋了。老萬把這種清炒雜色菌叫作“仙人炒”,是雨后必吃的美味。他倒上一杯小燒,邊喝邊想起炸蜂的事,想起同行大老孫因為炸蜂處理不當(dāng)受過的傷,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他想起兒子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要珍惜當(dāng)下,因為不知道不幸和明天哪一個先來。“仙人炒”吃凈,一杯小燒下肚,他感覺忽然間像是開了天眼,一個萬花筒般的世界出現(xiàn)在眼前,無數(shù)道彩虹從空中垂下,照亮了山野、樹林、草地和自己那三排擺放整齊的蜂箱。蜂箱不再是土褐色,而是熠熠生輝變成了一只只金燦燦的寶箱,一只寶箱揭開了蓋子,露出色彩斑斕的奇珍異寶,箱子周圍不知名的野花也被放大,成了蜂箱的絕佳陪襯。他感覺自己整個身子如同青蛙浮在空氣里,四肢伸展,下頜高揚。他低頭俯瞰,地面上各種大小野獸正悠閑地走過,有白色的野兔,有帶有斑點的梅花鹿,還有動作遲緩的刺猬以及時刻保持警覺的松鼠。它們像是要遷徙到某個地方,都在朝同一個方向行走。他看到了自己的蜂箱,想蓋上打開蓋子的那個蜂箱,他聽老一輩人說過,寶箱里的珍寶是長著腿的,會隱身法,它只對有緣人才敞開。他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闊的人,因為下面任何一箱珠寶都能把整座喇嘛山買下來。陽光在竹節(jié)草葉上跳躍,綠蜻蜓在穿梭飛翔,盛開的芍藥花由白色變成了粉紅,一切是那么地悠閑恬靜。當(dāng)目光越過寶箱,他發(fā)現(xiàn)不遠處更加奇妙的景觀:樹林邊的紅蓼叢中出現(xiàn)了一大兩小三只黑熊,大熊左右各有一只小熊,就像一個大人領(lǐng)著兩個孩子,三只黑熊直立著一起朝這邊張望。黑熊可是稀客,這么多年在喇嘛山還是頭一次見到黑熊!老萬興奮地招手致意,同時大聲喊著:“黑子,黑子?!彼麖牟话押谛芙泻谙棺樱鞘÷缘糁虚g那個“瞎”字,就叫黑子。三只黑熊聽到叫聲沒有回應(yīng),不動聲色地轉(zhuǎn)身離開了。他好想追上去看個仔細,無奈兩腿松軟無骨,便昏沉沉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次日中午,兒子上山來找他,發(fā)現(xiàn)他依然有幻覺,看看尚未洗刷的炒鍋,知道是蘑菇中毒,將他送到醫(yī)院打了三天吊針,好歹恢復(fù)過來。他對兒子說,自己采的蘑菇都是無毒蘑,怎么就中毒了呢?兒子說醫(yī)生懷疑是誤食了大笑菌所致。老萬說與大笑菌無關(guān),養(yǎng)蜂人都明白,蜂箱炸蜂,收成半空,不損失點啥這事過不去。老萬覺得和同樣養(yǎng)蜂的大老孫比起來,自己還算幸運的。大老孫是方圓百里最有名的養(yǎng)蜂人,養(yǎng)蜂從不帶防蜂帽,春天遭遇炸蜂,被自家黑蜂把腦袋蜇成了柳罐斗,一時成為養(yǎng)蜂人的笑談。

      這次炸蜂毫無預(yù)兆,前一日蜜蜂還安定團結(jié),勤奮采蜜,忽然就有箱不回,起哄鬧事。老萬思來想去,問自己:這次炸蜂會不會是因為包子呢?

      包子是一只可愛的小黑熊,這次炸蜂之前,包子來蜂場探過班。

      此前的一天中午,老萬正在帳篷里午睡,忽然聽到外面有拍打蜂箱的聲音。咚咚咚,接著便是受到驚擾的蜜蜂發(fā)出的嗡嗡聲。他出來一看,原來是只小黑熊在扒蜂箱的門。成群的黑蜂在盤旋,但無奈小熊有厚厚的皮毛。小黑熊看到他,豎起兩只圓耳朵先是愣了一下,接著撒丫子就往山里跑。蜂場草地上墊著許多木頭,小黑熊被絆了一下,像個肉包子一樣滾了幾個跟頭才起身跑掉了。老萬笑了,真像個黑包子!這樣一想,小黑熊便在他心里有了名字。他沒有大聲吆喝,只是笑呵呵地望著小黑熊,小黑熊在跑進樹林時還回頭看了他一眼。

      有小熊自然會有大熊,老萬想,這事需要弄個究竟。

      老萬大著膽子上山踅摸,果然,在喇嘛山最高峰撮羅子峰發(fā)現(xiàn)了一大兩小三只黑熊。他很吃驚,這不是去年蘑菇中毒時夢到的三只黑熊嗎?又一想,不對,去年的小熊到了今天也該長大了,去年是幻覺,眼前卻是實實在在的黑熊。熊是獨居動物,母熊負責(zé)帶幼崽,人們見到的大都是母子組合。這只母熊體格健碩,老萬索性還叫它黑子,兩只小熊除了包子外,還有一只喜歡原地蹦高,像個皮球一樣,老萬干脆稱它皮球。皮球比包子大,和包子打鬧時總是占上風(fēng)。包子則好奇心強,經(jīng)常脫離隊伍獨自活動,有一次它從紫蘇溝扒出半個流著蜜的蜂巢叼在嘴上,躥著高往撮羅子峰跑去。黑子帶孩子特別超脫,也許因為喇嘛山上沒有黑熊天敵的緣故,黑子對兩個孩子愛搭不理,包子跑遠了它也沒有警覺。黑子覓食時步履沉穩(wěn),像大象一樣不慌不忙,不時會抬起頭往樹上看。熊是雜食動物,和人類一樣也喜歡吃漿果,漿果吃多了會在樹下睡覺。老萬沒有發(fā)現(xiàn)熊窩,猜想黑子一家的老窩肯定在某個樹洞或石洞里。他不敢冒險尋找,盡管黑熊領(lǐng)地意識不強,能夠和其它動物和平相處,但靠近熊的老窩還是很危險的,這一點熊和人很相似,老窩再破也不愿意讓人碰。熊的特點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真要是惹了它,必定是一場廝殺。

      幾次觀察下來,老萬覺得黑子其實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只是沒有把他當(dāng)成威脅,所以兩者才相安無事。老萬一直與黑子保持著距離,只有當(dāng)包子脫隊的時候,他才會靠近一些,小聲喊幾聲包子。說來奇怪,包子聽到叫聲,不像偷蜂蜜時那樣恐懼,它會兩腿直立站起來看他。有幾次包子甚至還歐歐了幾聲,他理解這是在回答。老萬是土法養(yǎng)蜂,需要割蜜,他去看包子的時候會帶一塊蜜脾去嘗試喂包子。當(dāng)然,他不敢去喂黑子和皮球,等到包子單獨行動時他才將蜜脾放到顯眼的地方,示意包子來吃。老萬很喜歡包子,他每次看到包子憨憨的神態(tài)和那雙濕漉漉的小眼睛,心里就會涌上一種被融化的感覺。

      與包子近距離接觸是一次意外。那天,他帶著一塊蜜脾到林中來看包子。包子活潑好動,貪玩嘴饞,經(jīng)常脫隊活動,但包子每次脫隊都有規(guī)律,那就是跟著蜜蜂尋找到蜂巢。蜜蜂是包子的向?qū)В寻右蛞胺涑扇旱淖咸K溝。這次,老萬在紫蘇溝一帶沒有看到包子,便靠在一棵柞樹下等候,他相信自己的預(yù)感,覺得今天一定能見到包子。正在發(fā)呆間樹上忽然跳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差點砸中他的肩膀。原來是包子!包子跳下來翻滾了幾個跟頭,站起來兩只前掌張開來,像是求抱抱一樣。老萬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包子便撒丫子跑了。嗨,包子!他小聲叫了叫,包子回頭望了望,沒有停歇,而是快步跑遠了。怕招來黑子,他沒敢大聲叫,只好把蜜脾放在樹下悄悄離開了。他相信包子嗅到蜂蜜的味道會回來叼走美食。

      三只黑熊并不討人嫌,除了那次包子來過蜂場外,黑子和皮球從沒有打擾過他,盡管在撮羅子峰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排列整齊的蜂箱和顏色已經(jīng)發(fā)白的帆布帳篷。老萬唯一看到黑子不友好的一次,是他在偷偷觀察熊時忽然手機響起來,是弟弟小萬打電話找他。三只熊顯然被手機鈴聲驚到了,齊刷刷站立起來朝這邊張望。他發(fā)現(xiàn)黑子胸前那道白色的彎月似乎被拉直了一般,他知道這是黑熊在展示肌肉。他沒有跑,而是按死手機轉(zhuǎn)身不慌不忙地離開了。他知道,此時最要不得就是與黑子對視。對視,對動物來說是一種威脅。

      三只黑熊主要活動區(qū)域在撮羅子峰。作為喇嘛山群峰中地勢最高的山頭,撮羅子峰山勢陡峭,巉巖險峻,當(dāng)?shù)匕傩蘸苌倥实谴朔?。老萬的蜂場離撮羅子峰大概三里路,是山中一片空地,這是他年年必來的地方。撮羅子峰上多椴樹,老萬在這里能采到優(yōu)質(zhì)的椴樹蜜。椴樹蜜在網(wǎng)上熱銷,這歸功于兒子對網(wǎng)絡(luò)的喜愛,很多購買者都是網(wǎng)上結(jié)交的老主顧。養(yǎng)蜂差事相對清閑,除了活框搖取蜂蜜,其它時間可謂優(yōu)哉游哉。老萬閑下來的時候喜歡上山采漿果,撮羅子峰上有山里紅、一把抓、都柿、高粱果等許多山果,老萬采回來拌上蜜,就成了一道美味的水果沙拉。山上發(fā)現(xiàn)黑熊后,老萬上山會很小心,避免和黑子一家碰頭。其實,別看黑熊是大型野獸,它們也懼怕人,覓食時會遠遠地躲開人類。一般情況下它們和人類是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惹你,你也別來搞我。除非它們認(rèn)為人類有了傷害它的敵意,才會咆哮著發(fā)起反擊。山里人有個說法,當(dāng)你與熊遭遇的時候,千萬不要跑,不要與它對視,不動聲色地緩步后退會安全一些。

      這次炸蜂老萬之所以想到包子,是因為炸蜂的正是包子拍打過的那箱。

      難道是包子要再來偷蜜?

      老萬相信人與動物間存在心靈感應(yīng),他覺得自己和包子已經(jīng)成了朋友,因為他每次呼叫包子都有回應(yīng)。包子的答應(yīng)像羊叫,只是比羊叫低沉了許多,多是嗚嗚和哎哎聲。老萬去山上尋找包子,他知道包子自由活動的區(qū)域,而這些區(qū)域黑子和皮球很少來。黑子和皮球似乎對蜂蜜不感冒,他們喜歡吃樹上的漿果,還喜歡用利爪挖開地面吃美味的蚯蚓。它們一家只有去紫蘇溝紫蘇泉飲水時才結(jié)隊前往。

      為了保護黑子一家,老萬在通往紫蘇泉的茅草道旁豎了一塊牌子,上書“熊出沒”三個大字,這是他從電視紀(jì)錄片里學(xué)來的辦法。牌子是兒子找木匠鋪老木匠做的,白漆底,黑漆字,看上去特別醒目。兒子還用漫畫筆法在牌子上畫了只黑熊,只是畫技一般,把黑熊畫成了棕熊。其實,黑熊遠比棕熊可愛,棕熊給人的感覺過于恐怖,而黑熊給人的感覺要憨萌一些。盡管憨萌,但黑熊力大無比,前掌的指甲長達六公分,如果被它一抓一拍那可不是小事。老萬立警示牌主要是擔(dān)心采蘑菇和漿果的村婦、孩子無意間招惹到黑熊。

      世上總有些說不清的關(guān)聯(lián),老萬心里想著包子,鬼使神差地就來到撮羅子峰下轉(zhuǎn)悠。在他給包子放置蜜蜂巢脾的地方,他忽然聽到一陣嗚嗚嗚的叫聲。這種叫聲太熟悉了,很顯然是包子在叫??墒撬闹芸帐幨幍?,不見包子蹤影。他輕輕喚了幾聲,聽到嗚嗚嗚的叫聲有些加重,聲音似乎是從腳下傳來的。他低頭四處尋找,草地上的狗尾巴草很凌亂,有踩踏的痕跡,他快步走了十幾步一看,原來這里隱藏著一個陷阱。陷阱很深,包子正在里面團團轉(zhuǎn)圈。他叫了聲包子,包子仰臉看到了他,求生的欲望讓它竟然直立起來開始作揖。老萬一時無法施救,若是自己跳下去,也會和包子一樣被困住。他向包子做了個不要動的手勢,意思是說馬上會回來救它。接著他跑回帳篷,一只只往回搬運空蜂箱,然后又將搬回的六只蜂箱用繩子放進陷阱摞起來,構(gòu)成了一個蜂箱臺階。他下到陷阱里,努力將包子托舉到蜂箱上。包子雖不大,但很重,抱在懷里毛絨絨的。奇怪的是包子沒有掙扎,十分配合,任他將自己抱上蜂箱,爬出陷阱,然后頭也不回地跑了。老萬無奈地笑了笑,心想,就這么跑了,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有。他從陷阱里露出汗淋淋的頭,看到遠處三只熊正朝這邊張望,包子已經(jīng)歸隊,黑子很平靜,沒有要沖過來的樣子。

      救出包子,老萬站在陷阱旁想,挖這么深的陷阱顯然是沖著熊來的,熊是保護動物,捕熊犯法,誰有這么大的膽子?他想到了刁德奎,除了這個長著一雙金魚眼的老板,當(dāng)?shù)卦僬也怀銎渌?。因為其他人不敢打熊的主意,即或捕到熊也沒法子處理,而刁德奎能變通,他的碾山養(yǎng)殖場里就有熊。碾山養(yǎng)殖場表面上打著養(yǎng)殖馴化野生動物的旗號,背地里卻干著販賣野生動物的勾當(dāng)。最讓老萬氣憤的是,碾山養(yǎng)殖場在做活取黑熊膽汁的生意。晚上睡在帳篷里,他常常被山下黑熊的哀嚎聲驚醒,那一定是人工在抽取黑熊膽汁。刁德奎是畜牧獸醫(yī)學(xué)校畢業(yè)的,二十多年前從畜牧站下海辦了這個養(yǎng)殖場,養(yǎng)殖場原來取名“熊園”,搞黑熊人工飼養(yǎng)。別人不知道,在喇嘛山養(yǎng)蜂三十年的老萬很清楚刁德奎靠什么發(fā)財,他曾對兒子說過,刁德奎的“熊園”就是大興安嶺黑熊的墳場。后來林業(yè)部門管理趨嚴(yán),刁德奎的“熊園”改名碾山養(yǎng)殖場,但他來錢的道兒還是黑熊,靠高價熊膽粉大把大把賺錢。刁德奎乍一看像個小學(xué)老師,穿戴總是齊整,為了掩飾那雙金魚眼,他配了副玳??虻牟枭坨R戴著,這讓他多了一份神秘感。刁德奎智商十分了得,當(dāng)年全民大養(yǎng)草貍獺,所有飼養(yǎng)者都賠了個底朝天,只有他靠繁殖種獺賺了錢,而其他養(yǎng)殖戶則收獲了一群群能吃能拉的大耗子。因為沒人收購,養(yǎng)殖戶干脆把籠子里的草貍獺放生,導(dǎo)致當(dāng)?shù)芈奖橐耙欢炔葚偒H成災(zāi)。

      救出包子后,老萬下山讓兒子再去木匠鋪找老木匠趕制了一塊牌子,寫上“禁止狩獵,盜獵非法”八個字。兒子說寫塊牌子就有用嗎,他說不知道,管君子不管小人吧。第二天上山,他把這塊牌子立在了離熊出沒牌子往里走幾十步遠的地方。牌子上八個黑體字像八個黑衣警察,老萬端詳了一番,覺得還算滿意。他想,牌子落款要是寫上林業(yè)派出所就好了,那樣會更權(quán)威一些。林業(yè)派出所所長他也認(rèn)識,白白胖胖的,整天在辦公室端坐著,幾乎沒見他進山里來過,但老萬想自己不能那樣寫,那樣寫就成了打冒支。他轉(zhuǎn)身回走時忽然看到腳下有些牛肝菌,便蹲下來想采一些,想起去年吃菌子中毒的事,他采了一顆仔細辨認(rèn),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些貌似牛肝菌的蘑菇竟然真的是大笑菌!他心里一緊,在喇嘛山養(yǎng)蜂這么多年幾乎沒見過有大笑菌,沒想到這么干凈的山地也會長出有毒的東西來。大笑菌是吃不得的,人吃了會變得五迷三道。

      當(dāng)天夜里,他為沒有誤采大笑菌而有點小慶幸,晚飯喝了一杯火辣辣的小燒,早早上床休息。躺在床上,聽到外面有烏林鸮在叫,叫聲怪異,像車陷在泥地里空轉(zhuǎn)的聲音。夜晚的山林是烏林鸮的天下,但烏林鸮如此大聲鳴叫卻很少見。伴隨著烏林鸮的叫聲他進入一種半睡半醒狀態(tài)。他夢到了包子,包子黑毛上沾滿草屑,胸前那個V形圖案也變得臟兮兮的,看上去像是從下水道里爬出來的一樣。包子孤零零站在帳篷前,不停地向他作揖,喉嚨里發(fā)出嗚嗚嗚嗚的叫聲。他問包子怎么了,又掉進陷阱了?包子只是嗚嗚叫,兩只黑曜石一樣的眼睛濕濕的。熊有淚水,但永遠不會外溢,它眼睛濕潤實際上是在哭泣。包子作揖的姿勢像極了人類,抬起前肢搖三下,然后匍匐在地,接著又直起身子搖動前肢,再匍匐。包子一直在重復(fù)這種動作,樣子像個虔誠的信眾。

      早上醒來,帳篷外有野雞在咕咕叫,野雞司晨比家雞準(zhǔn)時,每天天不亮蜂場周圍就有野雞飛來覓食。發(fā)出叫聲的都是雄雞,雄雞叫是告訴母雞它找到了美食,其實很多時候雄雞都是小題大做,有時干脆就是赤裸裸的欺騙,當(dāng)母雞興奮地跑過來,結(jié)果根本沒有什么可吃的,反倒白白被踩了一回。昨晚睡前烏林鸮在叫,夢中包子在叫,早晨醒來野雞又叫,自己怎么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呢?他依稀記得昨夜包子的可憐相,這種不安像蛛網(wǎng)般纏繞在心頭,無法扯得開。應(yīng)該去看看,他對自己說,記得有個算命先生說過,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夢,每個夢都是命運結(jié)點的投射。他沒有做早飯就拎著一把鐮刀直奔山里,他想確認(rèn)黑子一家是否安全。

      走到熊出沒那塊牌子時,他愣住了,這是怎么了?牌子被攔腰撞斷,倒扣在蒿草里,一道深深的車轍碾過去,應(yīng)該是越野車開過去的痕跡。他預(yù)感到不妙,加快了步伐往第二塊牌子那里趕。第二塊牌子沒有被撞斷,車轍拐彎繞過了它,直接插向紫蘇溝。他知道前方是黑子一家經(jīng)常活動的地方,便穿過一片柞樹林到紫蘇溝底尋找,可是轉(zhuǎn)了幾個來回,也沒有發(fā)現(xiàn)黑子一家的蹤影。難道出了意外?他問自己,不應(yīng)該呀,政府禁獵多年,民間沒有獵槍,黑熊不可能遭到獵殺,那么,黑子一家去了哪里?他想到了車轍,不再四處亂找,而是循著車轍走,七拐八拐,車轍止步于溝底的紫蘇泉旁。紫蘇泉嘩嘩的流水聲清脆悅耳,與溝里彌漫的腥臊氣味形成反差。他不祥的預(yù)感猛然加重,紫蘇泉周圍的空氣一向清新沁人,很少會出現(xiàn)腥臊味。草地上被車子和人踐踏得十分泥濘,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打斗。老萬踮腳走過那片泥濘,看到地上有一個很大的陷阱。陷阱深達三米,四周已經(jīng)破壞得不成樣子。他明白了,有人挖陷阱捕獲了三只黑熊,車轍是運熊時壓出的。

      誰干的呢?挖陷阱如何能做到悄無聲息?自己只是酒后睡了一晚,竟然發(fā)生了這等事情!

      老萬呼吸急促,感到渾身的血直往頭上涌。他罵自己嘴饞,如果不喝那杯小燒,一定能聽到什么動靜,他怪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一定是那塊牌子成了盜獵者的路引。

      能做得如此專業(yè)還會有誰?他對自己說,無疑是刁德奎所為!

      陷阱周圍沒有血跡,說明黑熊沒有體表創(chuàng)傷。應(yīng)該是被麻醉槍擊昏了抓走的。他想,如果是刁德奎盜獵,那么黑子一家肯定關(guān)在碾山養(yǎng)殖場,要想辦法把黑子一家救出火坑。

      這事兒只能去求弟弟幫忙。

      老萬的弟弟小萬是卜奎馬戲團的老板。

      卜奎馬戲團是民營企業(yè),規(guī)模不大,但動物耍得好,因為團里有個著名的馴獸師——光頭。光頭馴獸很有一套,曾經(jīng)馴服過一頭最難馴的黑猩猩。至于老虎、獅子、黑熊、獾子和寵物狗,光頭馴服的不計其數(shù)。

      光頭本來有一頭長可及肩的美發(fā),而且自來卷,他的胡須也美,橫髭,兩側(cè)上翹,在舞臺中央一站,氣場十足。但一次馴獸事故讓他犧牲了這頭美發(fā)。那次事故說起來很丟人,從不畏老虎、獅子的光頭卻在幾只小野猴身上栽了跟頭。小萬不知從什么渠道買了四只野猴,這批野猴比獼猴大,是野性不改的峨眉猴。四只野猴不配合光頭指令,一邊賊溜溜地觀察,一邊齜牙咧嘴示威。光頭自然有他的辦法,他采取慣用的饑餓法來對付猴子,哪一只配合,就從腰包里掏出沙果給予獎勵,哪一只不配合就讓它餓肚子。饑餓是尊嚴(yán)的死敵,擊敗人和動物的往往不是皮鞭而是饑餓。然而,這四只潑猴卻是鐵板一塊,也許它們本來就是一家。每次光頭進來時,它們都保持一致,沒有哪一只為獲得獎勵而配合光頭的指令。光頭認(rèn)為這是沒餓到時候,饑餓連人都會屈服,何況一只猴子。他故意拉開腰包,露出滿滿的黃沙果。黃沙果酸甜適度,是猴子的最愛,對饑猴的殺傷力可想而知。猴子被餓的第三天,光頭哼著小調(diào)兒來到馴獸館,他剛一進來,四只猴子就飛撲過來。兩只猴子抓住他的雙臂,兩只猴子死命揪扯他的頭發(fā)。他穿著緊身衣,渾身只有那頭長發(fā)最容易成抓手,任他怎么掙脫,猴子也不肯松手,撕裂般的疼痛讓光頭大呼不止。他當(dāng)然知道猴子想要什么,便掙出手來拉開腰包拉鏈,將腰包倒扣過來,黃橙橙的沙果乒乒乓乓滾落了一地。猴子這才放開他,跳到地上麻利地撿食沙果。這次事故,他被薅去了幾縷頭發(fā),頭皮留下了幾處疤痕。思來想去,他干脆剃成光頭,徹底告別一頭長發(fā)。

      卜奎馬戲團駐地在郊外,地勢由低向高,與碾山養(yǎng)殖場、喇嘛山在一條直線上,站在馬戲團院子里西望,可以看見紅磚圍墻的碾山養(yǎng)殖場和云霧籠罩的喇嘛山。夕陽西下的時候,撮羅子峰巨大的山影會罩住整個馬戲團。

      小萬和刁德奎有生意往來,兩人都是精明到家的生意人,馬戲團許多野生動物來自碾山養(yǎng)殖場。與老萬的敦厚相比,弟弟小萬則蜥蜴一般機靈。他只有初中文化,當(dāng)了老板后卻進入京城某著名高校的總裁國學(xué)班在職進修MBA,還拿到了研究生文憑。老萬對弟弟說,你這哪是研究生呀,你這是生研究。小萬不以為然,說拿學(xué)歷是小事,有一批總裁同學(xué)這才是我學(xué)習(xí)的目的,當(dāng)然了,過去我不懂之乎者也,上了國學(xué)班我可是被窩里放屁——能文(聞)能武(捂)了。小萬曾勸老萬,說你土法養(yǎng)蜂八輩子也賺不到大錢,要學(xué)會在蜂蜜上做點“文章”才行。小萬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個配方,說按這個配方制造蜂蜜,連大老孫都吃不出真假。老萬說釀蜜釀的是天地良心,違心的事做不得。小萬說這不是造假,這是新科技,現(xiàn)在連牛黃、龍骨都是人工合成的,蜂蜜怎么就不成?老萬說別人怎么干我不管,我只管好自己,反正昧心的錢我不稀罕。小萬搖搖頭,哥哥是個實心眼,給他指出一條掙快錢的道兒他也不會走。小萬的事業(yè)發(fā)展如魚得水,從雇人耍猴,到耍老虎、耍大象,一年一個臺階,生意越做越紅火,成了遠近小有名氣的馬戲團,演出邀請不斷捻。

      老萬來找小萬說了黑子被盜獵一事。小萬說你想保護黑熊就不該立那塊熊出沒的牌子,你不立,誰也不知道喇嘛山有黑熊,牌子一立,等于給黑熊做了廣告。老萬說都怪自己好心辦了壞事,事已至此,要想辦法救救黑子一家才行,他覺得黑子一家和他似乎有根血管在連著。小萬說哪里來的血管,頂多是根神經(jīng)。老萬說不管是血管還是神經(jīng),反正黑子一家出了事,我像丟了魂兒一樣。小萬嘆了口氣,說我給刁老板打個電話吧,此人無利不起早,大不了我出點血。小萬抄起電話打給刁德奎,說有人看見養(yǎng)殖場的人在喇嘛山捉了三只黑瞎子,要去林業(yè)派出所舉報,被他給壓下了,三只野生黑熊在養(yǎng)殖場早晚是個事兒,還是抓緊處理了才好,又說只要價位適中,他可以出資收購。刁德奎沉默了一會兒,說財富通過分享才能產(chǎn)生快樂,這樣吧,大熊我留下,小熊可以賣給你。小萬說這樣也好,下午就派光頭去把兩只小熊接回來,價格一事你先報個數(shù)。刁德奎說,錢是小事,重要的是交情,兩只小熊白菜價給你,權(quán)當(dāng)兩只羊了,不過,以后我去看馬戲你可要給VIP待遇。小萬說那當(dāng)然,你刁老板來我哪敢慢待。放下電話他對老萬說:刁老板這是放長線釣大魚呢。老萬說他不是答應(yīng)得挺利索嗎,價格也不高。小萬搖搖頭,說刁德奎之所以賣熊,是想將養(yǎng)殖場與馬戲團拴在一根繩上,一旦政府調(diào)查盜獵,誰也別想跑。

      雖然沒能挽救黑子一家三口,但好歹保住了包子和皮球。老萬回到山上,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兩塊牌子收了起來。他扛著鐵鍬來到陷阱處,逐個做了回填。陷阱張著嘴巴還會吞噬別的野生動物,喇嘛山任何飛禽走獸都不該被捕獲。他在山里養(yǎng)蜂幾十年,山上所有的動植物都跟親人一樣熟絡(luò),看到它們被傷害,心疼!

      誰想,包子和皮球在馬戲團并沒有得到善待。

      不久,小萬上山來找老萬,說壞菜了哥,那個叫皮球的小熊死了,現(xiàn)在就剩下那只包子。問原因,小萬說皮球和包子由胖姐飼養(yǎng),胖姐和光頭馴獸師是一家。光頭作為馬戲團金牌馴獸師,對馴化皮球和包子信心滿滿,說很快就會把兩只小熊馴成兩棵搖錢樹。光頭馴動物的手段靠兩樣法寶:食物和皮鞭。但兩只小熊卻讓他很丟面子,怎么馴也不見成色。小一點的包子是消極對抗,大一點的皮球則激烈反抗,有一次差點咬傷光頭。皮球比包子壯實,脾氣暴烈,光頭便拿皮球開刀,皮鞭更多用在皮球身上。皮球終于沒有挨過光頭的虐待,竟然絕食而死。皮球受虐的過程被包子看在眼里,包子那雙黑曜石般的小眼睛總是淚水漣漣。它對光頭怕得要死,見到光頭便四處躲藏,無論多么饑餓也不在光頭面前進食,有時干脆像鴕鳥一樣把頭埋進稻草堆里,弄得光頭很無奈。光頭沒招了,就對小萬說野生黑熊天性頑劣,沒法馴。小萬怕包子也死掉,就來找老萬,想把包子退給刁德奎。老萬說讓包子去碾山養(yǎng)殖場等于送進了地獄,比死還要遭罪。誰都知道活取膽汁極為殘忍,通過外科手術(shù)切開熊的身體,給熊的膽囊安裝一個輸液管一樣的裝置,定期抽取膽汁。熊在鐵籠子里不能轉(zhuǎn)身、不能回頭,鐵籠子就是一口活棺材,里面的熊哀號之聲不絕。小萬說那怎么辦,光頭不想馴,胖姐養(yǎng)不了,對包子實在沒轍了。老萬說黑子已經(jīng)在養(yǎng)殖場遭受摧殘,無論如何包子不能再進去,這母子犯了什么天條該如此活受罪?小萬說胖姐是個很盡責(zé)的飼養(yǎng)員,對包子照顧也不是不上心,但包子對胖姐明顯有抵觸,每次胖姐去熊舍喂食和清掃衛(wèi)生,包子過來嗅嗅她身上的味道后就不再搭理她,站在窗子前一邊嗚嗚嗚地叫喚一邊不停地踏步。胖姐說她能感覺到包子目光里有殺氣,擔(dān)心哪天會出意外,要求換個飼養(yǎng)員來養(yǎng)。光頭深諳野生動物的習(xí)性,也勸小萬換個飼養(yǎng)員,因為一旦飼養(yǎng)員和動物之間無法達成默契,飼養(yǎng)員時刻會有生命危險。包子越長越大,到時候不用嘴咬,只要一掌拍過去,人就會十死九傷。小萬問光頭換什么人來飼養(yǎng)好,光頭說動物認(rèn)人,你哥哥和包子打過交道,請他來試試看。

      老萬明白了,弟弟是來動員他去馬戲團當(dāng)飼養(yǎng)員。老萬猶豫了,他不是不想去,問題是他離不開喇嘛山,離不開蜂場。小萬說你也別為難,實在不行我把包子轉(zhuǎn)給別的馬戲團。老萬站起身道,那不行,讓你侄子來打理蜂場,我跟你去馬戲團吧。

      為了包子不像皮球那樣絕食而死,老萬決定去給包子當(dāng)飼養(yǎng)員。他相信包子不會有抵觸情緒。包子之所以抵觸胖姐,是因為胖姐身上有光頭的氣味,包子聞出了殺兄兇手的氣味,自然會恐懼和抵觸。

      小萬說你不但要飼養(yǎng),還要試著馴化包子,我不能養(yǎng)只不賺錢的熊。

      老萬說我哪里會馴化熊,這個事干不了。小萬說不要緊,你當(dāng)光頭的二傳手,讓光頭教你。老萬覺得這個辦法可行,就答應(yīng)說那就試試。

      老萬來到馬戲團,向胖姐、光頭詢問包子的情況。胖姐說包子是一只患有精神病的小熊,很可能在捕獲時受到過強烈刺激,總是有些怪異的動作。比方說包子每天都不停地在熊舍里兜圈子,兜上幾圈兒后就會直立起來,一邊嗚嗚嗚叫,一邊原地踏步,從那個小小的窗子往外望。包子這樣還算好的,當(dāng)時皮球氣性卻大得狠,竟然絕食抵抗,根本沒法馴。老萬問光頭:你肯定是打皮球了吧?好端端的它怎么會絕食?光頭道:打肯定要打的,再聽話的動物也要打,不過更多時候是掄鞭子嚇唬它,但皮球出奇地暴躁,它尤其對脖子上的鐵鏈無法忍受,用它沒有長成的牙去咬鐵鏈,結(jié)果咬得滿嘴滴血。

      在說皮球滿嘴是血的時候,老萬注意到了光頭的嘴唇顏色猩紅,像民間說的剛吃過死孩子一樣。一個男人長著大紅唇,怎么看怎么別扭,他想。

      光頭說馴化任何動物方法就兩種辦法,那就是一拉一打,又叫胡蘿卜加大棒,但沒想到這招兒在皮球身上不靈。

      老萬搖搖頭:也許還有第三種方法呢。

      光頭沒有反對,點點頭道:你試試好了,話說回來,有些動物確實是認(rèn)親的。

      老萬來到關(guān)押包子的熊舍,一股尿騷味兒兜面潑過來,差點把他頂個跟頭,顯然胖嫂有好一段時間沒清理熊舍了。熊舍有十六平,一門一窗,門是低矮的鐵門,門閂在外面;窗是舷窗,沒有玻璃,有三根拇指粗的鋼筋做柵欄。屋內(nèi)水磨石地面上有個坑坑洼洼的鋁盆,墻角有一堆凌亂的稻草。包子正在熊舍里面轉(zhuǎn)圈兒,見到老萬,停下腳步愣了一會兒。老萬叫了聲包子,包子竟然快步跑過來嗅老王的兩手,老萬事先有所準(zhǔn)備,從衣兜掏出一塊蜜蜂巢脾,包子兩手捧過去貪婪地吃起來。一旁的胖姐說,怪了,這小東西果然認(rèn)人哩。老萬撫摸著包子的毛發(fā),鼻子酸酸的。包子毛發(fā)很糙,有些扎手,有些地方還沾著疑似糞便的污垢。胖嫂拎著飼料想靠近過來,包子猛然抖動了一下。老萬讓胖姐暫時離開,說自己要在這里適應(yīng)一下。

      包子和老萬相認(rèn)了,開始吃老萬倒在鋁盆里的飼料,老萬則坐在稻草上看著它。包子吃飽后走過來趴在他身邊安靜了片刻,緊接著就和老萬玩耍起來。包子畢竟還是個孩子,老萬想,沒有哪個孩子不貪玩的。

      包子調(diào)皮地舔舐老萬的手,包子的舌頭很長,也極靈活,舌上有毛刺,舔在手上像按摩一樣舒服。老萬注意到包子的眼睛,這雙黑曜石一樣的眼睛總是濕濕的,包子在看他的時候從來不是直視,而是微微有些側(cè)目,他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黑熊雖然叫黑瞎子,但這個俗稱名不副實,它們的視力并不怎么差,在開闊地帶看上幾百米很正常。它們的嗅覺更靈敏,隔著厚厚的冰層就能聞到水中食物的味道。

      包子本來和老萬在玩耍,忽然舷窗外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慘叫聲。聲音很遠,但包子聽到了,它起身跑到窗前,一邊嗚嗚嗚叫著,一邊焦躁地跺腳,像踩在烙鐵上一樣。從舷窗往外看,先是看到紅磚院墻上帶有電網(wǎng)的碾山養(yǎng)殖場,從養(yǎng)殖場上空再望過去,便是群峰連綿的喇嘛山,喇嘛山主峰撮羅子峰像巨大的芭蕉扇擋住了西墜的太陽。聲音是從養(yǎng)殖場傳來的,老萬明白了,慘叫聲應(yīng)該是黑子發(fā)出的。老萬過去撫摸著包子的后頸,眼淚在眼窩里轉(zhuǎn)圈兒,刁德奎呀刁德奎,你這不是作孽嗎!

      老萬注意到窗口處的墻壁,已經(jīng)被包子刨出許多淺淺的凹痕。窗口四周由混凝土抹成,堅硬而光滑,是多大的憤怒與仇恨才會刨出這些凹痕。

      包子胸前那撮白毛很密實。老萬聽老獵人說過,這撮漂亮的白毛是黑熊的噩夢,因為黑熊被激怒時會咆哮著直立起來,向?qū)Ψ秸故具@撮白毛。這樣一來,原本顯示強壯和力量的標(biāo)志就成了獵人瞄準(zhǔn)的靶子。包子這撮月牙白細而彎,像白色的回旋鏢。老萬見過很多黑熊,包子這種胸毛很少見,他對小萬說,包子的月牙白越看越像回旋鏢。小萬道:啥回旋鏢?那是英文字母V,是贏的標(biāo)志。

      小萬沒說錯,經(jīng)老萬悉心調(diào)教,包子成了卜奎馬戲團最招人喜愛的臺柱子。

      照葫蘆畫瓢也能出奇跡,光頭對老萬說,同樣的辦法你好用我就不好用,沒想到一只熊還會看人下菜碟。老萬說我拿它當(dāng)兒子待,你拿它當(dāng)什么?當(dāng)畜生。光頭笑了,說動物再怎么表演也變不成人,畜生終歸是畜生。

      包子學(xué)會了很多高難度表演,站滾筒,壓蹺蹺板,踢球射門,每次表演都很投入。包子圓圓的耳朵、靈活的舌頭、厚厚的熊掌、憨態(tài)可掬的體型,讓它成了許多孩子心中的最愛。小萬高興得嘴角幾乎要翹到耳朵上,他將卜奎馬戲團的廣告換成了包子站立的特寫照。

      人與人之間有忘年交,人與動物間的忘年交也不少。老萬與包子就成了忘年交,在老萬的照顧下,包子恢復(fù)了活潑的天性,它像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常常在老萬跟前撒歡賣呆。包子成了老萬的跟屁蟲,老萬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包子脖子上沒有鐵鏈,只有一根普通的牽引繩。一天見不到老萬,包子就會焦躁不安。除了老萬,包子對其他人總是保持警惕,見到光頭和胖姐時它會躲到老萬身后探出半張臉來窺視。在表演上,老萬每一個指令包子基本能照辦無誤。光頭甚至有些吃醋,說老萬對包子的訓(xùn)練只能算特例,特例上升不到經(jīng)驗層面,因為對其它野獸沒有用。光頭是馬戲團的金牌馴獸師,地位不容挑戰(zhàn)。

      胖姐偷偷觀察老萬,她不明白自己擺不平的包子,為什么對毫無馴化經(jīng)驗的老萬服服帖帖。她發(fā)現(xiàn)老萬每天來馬戲團都會帶一個塑料瓶,瓶子里裝著黏糊糊的金黃色液體,只要老萬給包子喂上一點液體,包子就變得乖起來。胖姐原以為這是一種什么藥,對這個塑料瓶產(chǎn)生了好奇,有次趁老萬不在,偷偷聞了聞瓶子里的液體,才知是黑蜂蜜。

      胖姐回家對光頭說起此事,她不明白包子為什么一聞到黑蜂蜜就會變乖。光頭想了想,說包子是野生熊,很可能是食物喚醒了它某種記憶,熊的智商與猿相似,它們的記憶有的可長達十年。光頭沒說錯,老萬和包子的交往確實始于蜂蜜,蜂蜜里有兩者說不清的緣分。

      小萬來看包子,說哥你把包子養(yǎng)成了明星,我得給你加薪,說說你有啥要求。老萬說我不要你加薪,要是讓我說要求,我想把包子放回喇嘛山,那里才是它的家。小萬笑了,說哥你咋這么幼稚呢,真要把包子放回喇嘛山,十有八九會被刁德奎抓回去,包子只有在馬戲團才安全。老萬不說話了,小萬說得沒錯。小萬又說,包子現(xiàn)在眼睛變黑了,黑才有精氣神。老萬說熊眼睛本來就是黑的,雖小卻亮,像黑瑪瑙做的棋子。小萬說不對,他在碾山養(yǎng)殖場看到黑熊的眼睛都是紅的,血紅血紅,像人得了紅眼病。老萬說那就不正常了,動物和人一樣,眼睛充血非病即怒,可見都是被折磨的。老萬拜托弟弟去探望一下黑子,他想知道當(dāng)時刁德奎是怎么捕獲黑子一家的,按理說一網(wǎng)打盡三只黑熊這種情況可能性極小。老萬說包子每次趴在窗口遙望養(yǎng)殖場和喇嘛山,他知道一定是在想媽媽。還說黑子是一只脾氣很溫順的母熊,從來沒有到蜂場惹過事,與人總是保持一定的距離。小萬說這事容易,刁德奎的小孫子喜歡看馬戲,等他再來的時候你自己問。

      小萬問,光頭馴獸兩大法寶你一樣沒用,你真有什么秘訣?老萬道,哪里有啥秘訣?我只是把包子當(dāng)你大侄子養(yǎng)罷了。小萬說包子畢竟是野獸啊,野獸終歸有野性。老萬說我當(dāng)然知道包子是野獸,可是我也明白,不管是人是獸,心都是肉長的。

      這話被光頭聽到后,光頭很不以為然,說兩大法寶老萬還是用了一樣,蜂蜜不就是食物嗎?

      隨著包子一天天長大,它的表演天賦也越來越出色。在老萬看來,每一只黑熊都是天才藝術(shù)家,只要它們想表演,完全可以又萌又乖,喜感十足,有時候在表演上還會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被老萬馴化后,包子無師自通創(chuàng)造了三手絕活兒,即平地十八滾、轉(zhuǎn)圈兒推磨、向小孩子作揖。平地十八滾是連續(xù)翻跟頭,翻完一圈不多不少正好是十八個跟頭。老萬做了下測量,包子每次翻跟頭形成的圓圈兒直徑基本相同,可見它有很強的掌控能力。轉(zhuǎn)圈兒推磨是在推球基礎(chǔ)上變化而來的,光頭給老萬一個大皮球,讓包子在場地里做推球表演。老萬教包子練了幾次,發(fā)現(xiàn)包子推球時需要反復(fù)站立,因為圓球難以持續(xù)扶穩(wěn)。老萬想到了家里的石磨,想到了驢子蒙眼拉磨的情景,便讓團里的道具師給制作了一個可以實用的小石磨,安上長木柄,讓包子前爪搭在木柄上轉(zhuǎn)圈兒推磨,他則一邊添水一邊添豆。包子每次表演會推完一瓢泡好的黃豆,磨出的豆汁不多,直接流進磨盤下的大號紙杯里,恰好盛滿三杯。表演完畢,將這三杯豆汁封口,作為獎品送給前三個入場的孩子,孩子帶回家可以加工成美味的小豆腐。老萬給豆汁取名包子禮,意思是包子送給小朋友的禮物。包子禮特別受孩子喜愛,每次包子表演,孩子們都搶先入座,小觀眾都以贏得包子禮而自豪。包子的第三個絕活兒是向小孩子作揖。包子天生喜歡衣服鮮艷的孩子,見到穿花衣服的小孩子,它會主動作揖。這個絕活兒沒有人教,是包子自己的發(fā)明創(chuàng)作,許多被包子作揖的小朋友都會大起膽子和包子合影。這時,老萬會遞給孩子一粒牛奶糖,讓孩子喂包子。這個舉動被光頭知道后提出警告,說老萬你這么又給蜂蜜又給糖,小心把黑熊喂出糖尿病來。

      光頭的話老萬不能不重視。其實,熊不會得糖尿病,但老萬不懂這個道理,他想,既然人能得糖尿病,熊當(dāng)然也有可能得。盡管如此,他仍無法改變每天給包子喂點蜂蜜的做法,因為包子會纏著他要。他覺得自己和包子因蜂蜜而結(jié)識,又因蜂蜜成為朋友,這是一種蜜緣,緣分這個東西不能輕易翻牌子。包子來到馬戲團后,是蜂蜜讓它毛發(fā)變得有了油性,長勢也明顯加快,這是顯而易見的變化。老萬覺得人與人也好,人與動物也罷,總要有個承載感情的載體,只靠花言巧語不行。他的鄰居是個骨瘦如柴的老太太,天天夸街上的流浪貓好看,看到狀態(tài)不佳的流浪貓甚至還愁眉苦臉,可就是不見她買點貓糧喂貓。相反,老萬在大門口一棵榆樹下放了個貓碗,每天早晨都會在貓碗里放些食物,街上的流浪貓見到老萬就會圍上來,高翹著尾巴在老萬褲腿上蹭來蹭去。而那個瘦老太不管怎么呼喚,流浪貓都一臉嫌棄,沒一只貓搭理她。所以,即或喂包子蜂蜜真的有糖尿病風(fēng)險,但老萬還是堅持了下來。

      包子成了明星,卻沒有名星的暴脾氣,它唯一不安分的是趴在熊舍窗臺遠望的時候,每次它都會一邊跺腳一邊用爪子撓水泥窗臺,喉嚨里發(fā)出嗚嗚嗚的叫聲。老萬有一次靠過去,從包子的視角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喇嘛山黛色的山巒,群峰中高高的撮羅子峰最為醒目。說來也怪,撮羅子峰本來是扇面形山勢,但從熊舍窗口望去,撮羅子峰酷似黑熊的腦袋,山頂兩側(cè)各有一只圓圓的耳朵。老萬仔細觀察了一番,發(fā)現(xiàn)撮羅子峰的正面,竟然有兩片發(fā)黑的地方,很像黑熊的眼睛,兩個黑點下面是一片沒有樹的空地,空地再往下便是他的蜂場,蜂場那頂發(fā)白的帆布帳篷便成了黑熊胸前的月牙白。老萬吃了一驚,如果把耳朵、眼睛、嘴巴打包起來看撮羅子峰,整個一張黑子的臉啊!

      為了搞清楚圓耳和黑點到底是什么,他專門上了一趟喇嘛山?,F(xiàn)場查看后他發(fā)現(xiàn),兩只圓耳其實是兩棵高大的樟子松,而兩個黑點則是兩處突兀的黑石砬子。喇嘛山的石砬子因為長滿青苔和地衣,顏色發(fā)黑,又稱黑石砬子,不過兩處黑石砬子這么對稱他以前卻沒有發(fā)現(xiàn)。老萬想,再熟悉的地方也有陌生的東西,以前這兩處黑石砬子就在頭頂,卻沒看出什么,看來有些東西需要從遠處才能看得清。

      老萬很想帶包子回一趟喇嘛山,那里畢竟是包子的家,但他的想法遭到光頭的批評。光頭說你還真把野獸當(dāng)人啦!野獸就是野獸,會翻臉不認(rèn)人。小萬也勸他不要做傻事,包子聽話是環(huán)境所致,一旦放熊歸山,那就不是一罐蜂蜜能喚回來的。老萬心里也不托底,一旦進到山里包子會不會聽話他說不好,便依了光頭和弟弟,不帶包子上山。光頭和弟弟與各種野生動物打交道的時間比他長,聽人勸吃飽飯嘛。

      老萬覺得包子過于孤單,連個玩耍的伙伴都沒有,馬戲團其它動物都是成雙成對,只有包子是孤獨的一個。為了讓包子和觀眾能更好地親近,有時候老萬會牽著包子到觀眾中去和孩子們做些互動。開始,在互動時老萬還小心翼翼,互動一多,老萬和包子都變得自然起來。從包子的表現(xiàn)中老萬得出一個結(jié)論,熊的情商比五六歲的孩子還要高,因為包子會故意做些討人喜歡的動作,而這些動作沒有人教,完全是包子自己的專利。比如拿大頂,這個動作光頭沒提過,老萬也沒有教過包子,不知包子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從觀眾席到表演場,是十幾級下坡臺階,上坡時包子會像人一樣走上來,回去時會倒立走下去,這個動作成了馬戲表演的高潮。包子還從轉(zhuǎn)圈兒奔跑的馬兒身上獲得了靈感,每次走進表演場,都會像馬兒一樣跑上幾圈,雖然它的奔跑速度不是很快,但奔跑時笨拙的樣子足以引爆觀眾的掌聲。

      包子名氣大起來,卜奎電視臺發(fā)現(xiàn)了商機,來馬戲團動員小萬讓包子上電視。小萬問老萬,老萬說電視臺燈光那么亮不知會不會驚嚇到包子。但老萬也覺得上電視臺不是壞事,想了想就同意了。要去電視臺那天,開車來接包子的工作人員說為了保證安全,要給包子帶上嘴套,說現(xiàn)場都是些小觀眾,一旦控制不好傷了人不好辦。包子從來沒有戴過嘴套,對嘴套死命抵制,戴上的兩個嘴套都被他的前爪給抓壞了。老萬說還是別戴了吧,包子在臺上,小觀眾在臺下,應(yīng)該沒有問題。電視臺為了收視率也真的豁出去了,他們雇了特警,還準(zhǔn)備了電擊槍在現(xiàn)場做防范。這期節(jié)目還是膽戰(zhàn)心驚地做了,包子在節(jié)目錄制現(xiàn)場沒有任何躁動,只是自顧自咀嚼老萬喂它的奶糖,一雙小眼睛偶爾對觀眾掃幾眼,節(jié)目中需要它配合的幾個動作也都有很高的完成度。

      電視播出后,包子成了網(wǎng)紅,馬戲團的演出邀請更加多起來,小萬樂得合不攏嘴。刁德奎當(dāng)然知道包子成了搖錢樹,便來找小萬,說包子這杯羹他要分一點,要不沒法對手下的員工交代,因為當(dāng)初出售包子和皮球只相當(dāng)于兩只羊的價格。小萬也是個講究人,說分現(xiàn)金肯定不成,安排一兩場專場演出可以。刁德奎說我不要分錢,我來找你就一個目的,我們養(yǎng)殖場有重要活動的時候你帶包子來演個專場。

      協(xié)議就這樣達成了。小萬告訴老萬這個決定的時候,老萬說:弟呀,演出不就是錢嗎?和分現(xiàn)金有啥區(qū)別?

      小萬說包子是從養(yǎng)殖場買的,刁德奎有紅眼病總該給他滴點眼藥水才是。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4年第1期)

      老藤,本名滕貞甫,1963年11月生于山東即墨。第十四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十屆主席團委員,現(xiàn)任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主席。出版長篇小說《刀兵過》《戰(zhàn)國紅》《北地》《北障》《北愛》《銅行里》等11部,小說集《黑畫眉》《熬鷹》《沒有烏鴉的城市》等9部,文化隨筆集《儒學(xué)筆記》等3部,《老藤作品典藏(15卷)》。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小說選刊》獎、百花文學(xué)獎、丁玲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yōu)秀作家貢獻獎、中國好書獎等多種獎項。作品被譯成英、德、法、俄、阿拉伯、希伯來語等多種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