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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文學》2024年第1期 | 李燕燕:公租房小區里的老年愛情(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4年第1期 | 李燕燕  2024年01月04日08:34

      李燕燕,重慶市紀實文學研究會副會長,重慶文學院第二屆簽約作家,成都文學院第八屆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33屆高研班學員。發表作品近70篇,出版專著2部,2015年獲解放軍總后勤部第十三屆“軍事文學獎”。

      這是直轄市里常見的公租房小區。外來者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這里,足足15000多戶40000多人,這樣的體量儼然一座小城。這是一個小區,也是街道的一個社區。從遠處看,25層以上的電梯公寓林立,如一支支鉛筆,密密地排列著,延伸成一片。和城市里其他公租房小區一樣,本著經濟適用的原則,這里只有幾種“小戶型”——最小的是30多平米的單間配套,最大的是60多平米的三室一廳。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房客只需拎包入住。房租按照每平米10元收取,物管費則差不多每平米1元。這里吸引了很多來自外地的務工者、個體戶和擺攤的自由職業者——他們在主城區暫時沒有住房,卻有尚且還算得上穩定的收入來源。

      搖到號的幸運者,他們帶著家人入住公租房。于是,孩子來了,老人也來了,帶來了許多故事。

      社區工作者小顧,是這些故事的見證者和親歷者。

      手機突然響起。早上七點零九分。

      初冬季節,天還沒透亮。小顧醒了,翻了一下身,稍停頓了一下,從被窩里伸出一只手,往床頭柜摸索跳躍叫喚著的那個屏幕已然花掉的“小米”。困倦不堪的時候,素日歡快活潑的彩鈴也變得分外聒噪——哎,我怎么會選這種鈴聲!

      小顧昨晚忙到快十二點。晚上八點才弄完手里的一堆統計表格,八點半湊合著吃了一點便帶著公租房小區物管去尋那條頻頻嚇著人的大狗。這些天,老有住戶在群里反映,說這條看似“中華田園犬”的雜交狗傍晚在小區花園里四處晃悠,動不動就跟在路人身后,很讓人害怕,要是有人上前吆喝,這條狗便齜牙咧嘴,做出攻擊的姿態。也有人在群里說,這條狗并非“無主之狗”,它有家有主人,只是常常“離家出走”。這天傍晚,又有一個年輕媽媽在群里說剛剛那條狗在路上沖著小孩直叫,把孩子都嚇哭了,要求小區一定要處理好這件事。小顧他們走了半天,終于看見那只正在路燈照耀下孤獨行走的黑色大狗,它與他們剛好相向而行。幾個帶著捕狗裝備的保安朝那只狗沖過去,狗反應異常敏捷,立刻掉頭朝前奔跑,眼看著跳進了某棟一樓的陽臺里,并且朝著追捕它的人們大聲吠叫。站在外面往屋里頭瞧,沒有一絲光線,里面應該沒人。一個鄰居告訴小顧,去年這家的一對老人,一個因病去世,一個傷心過度回了老家,卻把那只從小養大的狗子留在這里。這家的年輕夫妻忙生意常常很晚才著家,白天那只狗不敢造次,只是從陽臺欄桿處伸半個腦袋,時不時悲傷地嗚嗚哭著。夜里便跳出去晃悠——過去這家老人吃過晚飯經常牽著狗在小區里遛彎。小顧立馬聯系那對年輕夫妻,得到他們“回家就妥善處理狗子”的承諾。這邊事情剛結束,那邊又招呼小顧過去調解——一對老夫妻打架,老太太大哭大喊著要從15樓跳下去……回家的路上,小顧感覺自己只要挨著一個能憑靠的東西,哪怕是電線桿,都能立馬睡過去。

      “喂……”被窩里,小顧半瞇著眼,努力打起精神,讓聲音親和起來。還沒說出后半句,電話那頭的哭聲便趕著過來了,冷不丁炸出一句:“顧老師,我是小徐,快來幫幫忙!我家老媽好像,好像沒氣了……現在人還在床鋪上。”

      小顧瞬間清醒,“啊!你等我過來!還有,快打120!快呀!”她連連叮囑電話那頭。

      小顧在社區里主要負責居民調解,日常各種雜事也在她的職能范圍內。大伙兒碰到事情喜歡找她,因為她這個年輕人呀,對人熱情,性子活潑,腦子轉得快動作也快。

      小顧住在公租房旁邊的小區。要趕過去,走路得將近二十分鐘,平日她上班走路權當鍛煉,如今人命關天的大事一點不能拖沓。小顧直接下到車庫把自己那個小半年沒有開動的車子發動起來。還好,雖然車子外表灰蒙蒙地,但發動起來沒有任何問題。

      一路上,小顧腦子里跟放電影似的,把那個生命即將靜止在兒子家里的老太太的事情,一一回放出來。當然,都是她所知道的。

      老太太姓廖,是一個周遭常見的上了年紀的婦人。七十歲出頭,微卷的齊耳短發,染發的速度遠遠跟不上白發生長的速度,所以常年頭頂著一團灰白。因為個子矮小,那團灰白便格外容易引人注目。廖老太說話帶笑,樣子可親。她和丈夫張大爺都是四川人,老家在一個縣城里。小兒子帶著媳婦在直轄市打拼多年,終于下定決心要了一個孩子。和這個公租房小區里的大部分老人一樣,他們來這里的主要任務是幫忙帶孫子。

      這對老人常常拌嘴——張大爺找到小顧,說廖老太這人“太恨錢”,把他身上搞得精光。這不,老家的朋友難得路過,說好由他來盡“地主之誼”,可老太婆硬是不愿意給他錢,不得已,他只好在一個不大像樣的豆花飯莊招待朋友,點菜的時候小心翼翼,生怕超出了他口袋里有限的零花錢,那天他手里統共只有一百多塊。事實上,他的窘迫早已被遠道而來的朋友看穿,飯還沒吃完,朋友就悄悄買了單。這一下子,老爺子受了刺激,跟老太婆大吵一架過后,來社區找人“評理”。張大爺前腳離開,廖老太又上了門,“老頭都有臉找小顧老師評理,要說理咱們就說到底。”原來,張大爺是一個事業單位的退休職工,每個月有四千多塊錢的退休金,廖老太早年從街道集體企業下崗,如今每個月只有一千塊錢的養老金。幫忙帶孫子,小兒子每個月還會給一千塊錢生活費。因為廖老太是干活做事的“主力”,更重要的是,張大爺從年輕的時候開始花錢就沒有分寸,常常工資一發就呼朋喚友吃喝,所以兩人的錢幾十年前就由廖老太統一管,每個月給張大爺一點點零花錢。現在也一樣,所有的錢都握在廖老太手里。年輕時還好,張大爺能體諒老伴兒管家理財的辛勞;等到老了之后,尤其是來到這片地處繁華的公租房小區,看看周圍那些“自己口袋有錢”的老伙伴,閑時約酒打牌,張大爺就覺得老伴兒“虧待”了他,心里常常憋著一股子委屈。就像那天他說老家朋友要來,廖老太說要跟著一塊去,到時一定好好招待,可老爺子一聽老太太要跟去,就氣不打一處來,“你說你這老太婆粗腰粗腿的,跑去干啥?”“喲,你就那么看不上我?那你還天天吃我喝我?你坐著玩,我累死累活!”老太太氣不過幾句懟過去,沒承想這回老爺子像是長了氣性,頭也不回就出門了。

      “小顧老師,你說說,究竟誰不對?”

      小顧兩頭說和,使勁“和稀泥”,居民調解,不都是這個法兒嗎?兩個月后,廖老太大哭著上門了,說是要社區做主,她和老爺子離婚,日子過不下去了。原來,上次鬧過以后,張大爺成日挑刺,專門在家找不痛快,逼得廖老太只得把他的存折還給他。錢到手不到二十天,張大爺就把自己整整一個月的退休金花得精光。問他怎么用的,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就是今天看一瓶酒好買下了,明天在公園看到一支竹笛好,又買下了,后天約著小區里的幾個老伙伴去喝小酒,外后天打牌輸了幾十塊錢……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小顧親自上門,批評了張大爺,又當著他們兒子兒媳的面,重新把存折交給廖老太。可這一通以后,張大爺似乎對什么東西都提不起興趣,生活也缺鹽少味,恰在此時,遠在廣西的二女兒要出國務工,便請老人去她家里幫忙照看快要高考的兒子。于是,張大爺便離開廖老太,獨自去了廣西,離現在已經足足大半年了。

      對了,最近一次見到廖老太,是在半個多月前。

      那是一個天色昏暗的傍晚,廖老太急匆匆跑到社區服務中心找到小顧,因為一個十萬火急的事情,想請她給幫個忙。廖老太下午接到一個來自廣西“警方”的電話,說是張大爺在當地參與賭博被警察扣了下來,因為涉賭數額巨大,可能面臨坐牢的風險,讓家里人想辦法籌錢“消災”。電話那頭開口就是15萬,驚慌不已的廖老太顫抖著說:“我先找家里人問問。”電話那頭冷笑一聲,說“隨便你”,便掛斷了。廖老太先是給老爺子打電話,他那頭卻是關機——是了,他人都被警察給抓了,手機想來也被沒收了。廖老太又給兒子打電話,怎么也打不通。她想再打那個來自廣西的陌生電話問問,卻也接不通。幾分鐘時間,一粒粒汗珠子迅速從額頭迸出,廖老太急得直搓手。這個時候,廣西的電話又來了,這次的號碼與之前的并不相同,但打電話的還是同一個人,“問得怎么樣了?”那個人帶著濃重的口音,輕蔑地問道。“轉了錢,老頭就能出來了,是吧?”廖老太艱難地發問。“對呀。”電話那頭很肯定。

      “行,我馬上轉錢。”廖老太下了決心。

      電話那頭起初要求“按規定”必須在智能手機下載一款APP,以完成“轉賬”操作,但這可難壞了廖老太,她說她壓根就弄不懂智能手機,就連現在去商場菜市場買東西用微信支付,也是兒子教了十遍八遍才學會。今天恰好兒子兒媳都不在家,實在沒有辦法。電話那頭嘆了口氣,同意把卡號等告訴廖老太,讓她去銀行轉賬,并且反復叮囑如果銀行工作人員問起,就說家里親戚借錢,否則就沒法“拿錢消災”了。老太太揣著一個存了二十萬的存折下樓,一路小跑去了小區門口的某某銀行。她到達的時候已經是五點半,銀行早下班了。老太太轉頭便找到正在辦公室寫總結的小顧,要她“幫忙”。在小顧的再三追問下,她才告訴了前因后果。小顧篤定老太太遇上了詐騙。

      她告訴廖老太:“咱們千萬不要給騙子轉賬。”

      “小顧老師,你的意思是咱們不救老頭出來?說句真心話,老頭雖然惹人煩,但我們畢竟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生兒育女,這會就算讓我拿命救他,我也是愿意的呀!”廖老太看小顧不肯幫忙,帶著哭腔說。

      小顧告訴廖老太,不是不幫,而是因為這一切極可能是騙局。現在要做的,是想方設法先聯系上張大爺。老爺子電話一直關機,小顧便讓廖老太給國外務工的二女兒發微信,請她聯系廣西的鄰居去敲敲門,看看他是不是在家里。約莫一刻鐘,張大爺的電話就打來了,說自己這會兒正在弄飯,等下念高三的外孫就要回家吃晚飯了。

      “你做事就是不愛動腦子,誰說你都信,騙子才會盯上你。你看,存了一輩子的錢差點都讓人騙走了!”張大爺在電話里責怪廖老太。他說,下午一直有陌生電話打過來,一接就掛掉,這樣連續七八次,他感覺有人搞惡作劇,一氣之下就把電話關機了。現在看來,就是騙子的鬼把戲。

      這頭廖老太委屈得直掉眼淚。“算了算了,咱們都少說幾句,老兩口也是互相關心呀!”小顧連忙湊上去說和。

      “我不是怕你出事嗎?”廖老太跟張大爺說。

      “我就是那么沒原則的人?你看我什么時候出去賭過?朋友之間玩牌,輸贏統共都不會超過一百塊!”張大爺氣哼哼。

      “那就好,我不是想著你一個人在廣西,一天都為你操心嗎?你這個人呀,去市場買菜又不挑揀,人家給你什么你就拿什么。中午一個人在家,買個餅子喝點酒就湊合一頓。人長胖了,衣服穿不得,也不曉得去買件新的……對了,過兩天我做些風干土豆片,然后讓兒子寄給你。還有,你的存折給了你,要用錢就自己去取……”

      “別一直嘮叨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啥都不懂。你呀,平時多長個心眼吧。今天要不是小顧老師,這么多錢被騙走,你那么恨錢,還不哭死去……平時節約歸節約,也不要過頭了。家里人不吃的肥肉你攢著勁兒吃,冰箱里擱了三天的素菜也拿開水泡著吃,腿不好,就不要跑遠了去買東西……好了好了,不說了,鍋里還煮著肉呢。”

      小顧遞過去一張紙巾,廖老太接下擦眼淚,擦著擦著撲哧一聲笑了。看老太太笑了,小顧也跟著笑:“這不,沒事啦!瞧瞧,你們彼此記掛著,夫妻老來本就是伴嘛。過段時間去廣西看看老爺子!”

      開車很快,約莫五六分鐘,小顧就趕到小張家。120已經趕到,確認廖老太夜里心梗急性發作,因為沒有及時發現,已經失去生命體征。現場宣告死亡。

      兒媳小徐抽泣著告訴小顧,家里兩個房間,他們夫妻倆住一間,老人和讀幼兒園的小孫子擠著住一間。原先老爺子在的時候,小孫子睡在房間空隙里專門架設的小床上。老爺子去廣西后,老太太怕小孩子單獨睡一邊感冒,就和小孫子一塊睡大床。她靠外面,小孫子朝里面。老太太很勤快,平時不到六點就起床準備早飯。兒子兒媳怕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受累,叮囑她不用起那么早弄飯,早餐吃點牛奶面包雞蛋也是一樣。可老太太不肯,說早上喝粥吃蒸蛋才有營養,就那么一直堅持著。這天早上,幼兒園有一場活動,要孩子們七點半就到,可快要七點了,老太太房間里連一點動靜都沒有。小徐推開門進去,只覺得房間里彌漫著一股子悶悶的難聞的氣味,她來不及細想,便用力推醒孩子,孩子睡眼惺忪地坐起身,然后跨過奶奶側臥的身體下床洗漱。看著一點反應都沒有的老太太,小徐疑惑著拍拍她的肩膀,喊道:“媽,媽……”依然沒有任何應答。小徐感覺不妙,便伸手去探她的氣息——冰涼的鼻翼之下,沒有任何生氣。受驚的女人大聲喚來自己的丈夫。小張趕到,看見自己那失去呼吸、全身僵硬的母親,一時之間不知怎樣才好。手足無措的小徐下意識給熟悉的小顧打了電話。

      120的出診醫生指著老太太胸部、手臂分布的烏黑瘀斑告訴大家,老人應該是半夜就不行了,或許擔心打擾到小孩子睡眠,就忍著胸部如巨石壓榨般的疼痛而沒有作聲,直到默默死去。這些瘀斑正是心肌梗死血液不再循環的表征。

      死亡證明開出,廖老太的尸體隨后被送去殯儀館保存。小顧留下,幫著小張一家處理老人后事——隨著公租房小區不斷增多的老人,各種特殊的送別也愈來愈多。小顧是有經驗的,她讓小張趕緊把母親突發急病去世的消息告訴父親和兩個姐姐。

      深圳務工的大姐很悲慟,表示馬上擱下手里的事情趕過來。國外的二姐嗚咽著說無論如何也要回來一趟。最后打給張大爺。小張在電話里跟父親小心翼翼地說著,特地強調:“老媽走得很突然,但是不痛苦。”張大爺那邊全程一言不發,末了長嘆一口氣,說:“可惜了,你媽她還沒有嘗過這邊可以涼拌著吃的芒果呢!我還想著啥時候接她到廣西嘗嘗。”

      小張給張大爺打電話的時候,老爺子正在客廳的方桌上收撿郵政送來的一個快遞包裹,里面是滿滿一袋子風干土豆片。這是廖老太讓兒子寄來的。這些厚薄幾乎一致、大小均勻的風干土豆片都是她親手做的。風干土豆片,可以炒著吃,可以燒肉,也可以燉湯,張大爺日常最愛這一口。把新鮮的土豆制成干片,是數十年前廖老太跟著鄰居大娘學的。老家屬于山地,過去物產很匱乏,上世紀八十年代,城鎮居民家中常備略比乒乓球大一點的土豆。作為“代糧”的土豆并不經放,在籃子里擱一段時間就要長芽。生活經驗豐富的鄰居大娘把鮮土豆切成幾毫米的薄片,先用加鹽的沸水煮上一兩分鐘,然后撈起,晾在外面的大簸箕里,任風吹個七八天,干脆爽口的風干土豆片就成了。從鄰居大娘那里得到方法,廖老太行動起來,風干土豆片便時時出現在家里的餐桌上。孩子們吃膩了這種東西,都不大動筷子,只有張大爺吃不厭,一盤里剩下一點兒,全倒進自己碗里,然后吃個精光。一句話,張大爺從來就沒有膩味過廖老太做的東西。這些年,魚肉葷腥吃得多了,他更是常常念叨那曾經當飯吃的風干土豆片。

      擱下兒子的電話,老爺子呆滯地坐下,一只手臂無力地劃過桌面,一大袋風干土豆片嘩地一聲傾倒在地板上,晃眼看去,地面上如同散落了許多白色的小紙片。緊接著,略顯渾濁的眼淚一滴滴無聲落下,掉落到灰黑色的衣襟上就是深色的水花,掉落到地板,立時摔成了幾瓣細小的晶瑩的碎片。

      “我為什么會因為誰管錢的小事跟老太婆鬧別扭?我干嗎不拉著她一塊到廣西呀!人啊人啊,年紀大了,一次普通的分別,也會成為永別呀!”一陣傷心后,張大爺從椅子上緩緩滑下,跪坐在地板上,雙手不停捶打著冰冷的瓷磚。

      小張告訴小顧,父親原本想把老媽帶回四川老家,在老家辦一場風風光光的白事,可現實條件不允許。好說歹說,才說服老爺子答應在這邊火化后將骨灰帶回去。按照風俗,要在殯儀館給逝去的老人布置靈堂,連擺兩天,第三天上午火化。

      老太太去世的第二天凌晨,老爺子趕到了。出發前,他專程去了一趟廣西當地的菜市場,在那里的水果攤位上買了許多芒果。第二天一早,那一大兜各色各樣的芒果已經放在了靈堂的長條供桌上。那一晚,連續奔波辛勞一天多的老爺子打算給老太太整夜守靈,兒女們誰也勸不住。可老爺子畢竟年紀大了,一整晚不合眼到底容易出事。小顧來了,第一眼看見張大爺,她吃了一驚。比起大半年前,老爺子明顯瘦削,濃黑的眼圈,滿是皺褶的眼袋耷拉著。他上身穿黑色的薄型羽絨服,下身著一條灰色的長褲,一側膝蓋上有明顯的塵土印跡,仔細一看,右手手背還有大片擦傷。

      “張大爺,你還好吧?”小顧指著他的膝蓋問道。

      “沒事,這一路走得急了,摔了一跤。”老爺子回答。

      小顧委婉地表達了要他在靈堂坐一會兒就回去休息的意思,可張大爺卻說:“我跟老太婆呀,一塊生活了大半輩子,要說知心話,恐怕幾個通宵都說不完。要是知道我們上次分開連最后一面也見不了,那我說什么也不會跟她分開。老太婆恨錢,我把所有零花錢給她,我一分錢也不要,只要她能活著。”

      就像往事打開了閘門,那一晚,老爺子在小顧面前憶起了許多往事。

      比如這芒果。老太太喜歡吃芒果,但超市和水果店的芒果總是不便宜。老太太買回的芒果,不論大小,總是緊著孫子吃。她用水果刀把芒果左右兩面的果肉盡數剔下來,放在盤子里配上小叉子給孫子,自己啃果核上附著的那點果肉,吃得津津有味。老爺子去了廣西才知道,那個彌漫著熱帶氣息的城市里,連馬路邊都種著芒果樹。初夏季節,深綠色的大芒果就垂掛在人行道旁,仿若伸手可及。芒果是這座城市里最尋常的水果,價廉物美。老爺子曾經給老太太寄過兩次芒果,她也都讓給孫子和兒子兒媳吃,反過來還責怪老爺子亂花錢買不必要買的東西。在廣西的街頭,老爺子吃到了一種用芒果制作的酸辣爽口的涼拌菜,便尋思著等孫子放假就把老太太接過來,嘗嘗那種新奇的涼拌菜。可惜了。

      在小顧的印象里,張大爺是個話不多且內向的老年男人,可在廖老太的大幅黑白照片前,張大爺像喝酒微醺一般,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或許,他覺得廖老太正在一旁認真聽著呢。

      “老太婆,我給你說個秘密。那次你一氣之下把存折還給我,那個月我一下子花了四千塊錢,你氣急問我那些錢上哪里去了,我說不出個所以然。告訴你吧,我拿那些錢把老家的院子重新收拾了一下,我請老家的人打了一個水池,置了幾塊假山石。我想著咱們不可能一直跟孩子一塊,總有一天要回家。回了家,咱們就在水池里養些睡蓮,再放養幾條紅白錦鯉。你說過的,你就喜歡池子里頭游著魚、開著粉紅的蓮花。你說的話,我都記得呢。”

      那一夜,老爺子一直說到凌晨兩點,小顧坐在一旁安靜聽著,一直流淚。

      小顧記得,張大爺是穿著廖老太在商場給買的新衣服,捧著老太太的骨灰盒離開的。那件衣服是一件灰褐色的防寒服,據說是前年買的,他一直沒舍得穿。如今穿著,略略有點大了。

      看別人的家長里短,小顧也有自己的心事。有人悄悄告訴她,她獨居多年的父親老顧有了相好的。這不,那天和一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阿姨,拖著行李箱從外面回來——看起來應該是出門旅游了一趟。阿姨抱著一束火紅的玫瑰,兩人一路有說有笑。那個阿姨來自公租房小區,是個外省人,孩子在這里工作。

      小顧的母親不到40歲就去世了,那時她和弟弟還小,父親就沒有找對象,怕后媽對孩子不好。小顧感激父親對兒女的情義以及做出的犧牲,所以,對于父親有了“相好”這件事,小顧持支持態度。再說,喪偶的老年人戀愛或再婚,對身心健康都有好處。父親除了有一點血脂偏高,幾乎沒有別的什么毛病,辛勞一輩子,晚年應該享受幸福生活。小顧也知道,根據有關部門統計,在中國,60歲以上的老人再婚率只有1.2%,也就是說,老年人的愛情很難“修成正果”。為了那抹“夕陽紅”,小顧開始關注與父親“相好”的阿姨。

      其實,那個阿姨小顧打過交道的。她曾經到社區,專程為擺攤賣鹵菜的兒子咨詢“靈活就業社保補貼”,當時接待她的就是小顧。阿姨是貴州人,丈夫很早過世,失了家庭靠山的她,四十多歲就帶著讀書不成的兒子出來做小生意。對了,這個阿姨姓李。據說,李阿姨兒子的生意很不錯,別看沒有固定門面,一個月下來也能賺不少,而且兒子對母親很孝順。李阿姨剛滿六十,白白凈凈,穿著干凈周正。唯獨遺憾的是,李阿姨兒子四十出頭還是個單身,所以一直沒有買房置業。再說小顧的父親老顧,當初整村征收的時候,拿到了四套拆遷安置房,每一套都是80多平米,老顧分給兒女一人一套,自己留了兩套:一套出租,一套自住。除此,老顧還有一身裁縫手藝,他在附近街上有一個小小的裁縫鋪子,做些縫補改的活兒,別看不起眼,一個月下來也要掙個四五千塊錢。老顧還有一千多塊錢的養老金。所以雙方論起條件,倒算得匹配。

      可老顧不愿多跟女兒談論這件事,雖然他承認正跟公租房小區的李阿姨處著,但他也不肯透露細節。這讓小顧百思不得其解。這個李阿姨各方面條件都不錯,應該不用藏著掖著。慢慢地,來自街坊鄰居的觀察和發現,在聊天的時候,在訪談的時候,在社區活動的時候,一點一滴匯成溪流,悄悄涌到了小顧那里……

      有人告訴小顧,公租房小區就是個外地人組成的復雜的小社會,咱們本地人和他們在一起,得多長個心眼。聽說呀,有人正在打官司,起因就是他家常年獨居身體又不大好的老頭,看上了公租房小區里長得伸展、滿嘴甜言蜜語的大媽。因為老頭兒女勸阻,老頭和大媽沒有扯結婚證,就只好做“露水夫妻”。可是,那個大媽竟然偷偷讓老頭寫下保證:“身后房產均由愛人某某繼承。”還簽字按下了指印。等到老頭突然病倒,那個大媽卻說公租房租期到了要搬走,從此不再出現。伺候老頭的依然是自家親生兒女。等到老頭病故,大媽和她打工的兒子就冒出了頭,手里拿著一紙“遺囑”,找上門來要房子。老頭的兒女自然不認那紙從天而降的“遺囑”,于是大家便鬧上了法庭。聽說“遺囑”很可能無效,因為立遺囑的現場缺乏兩個見證者。

      還有一個公租房小區的大姐跟小顧講,那李阿姨恐怕身體不大好。那個大姐陪著做化療的丈夫在醫院碰到李阿姨兩次了。但究竟是怎么回事,李阿姨從不多說。

      也有消息靈通的便利店妹妹告訴小顧,多年前,李阿姨的兒子是有媳婦的,但這個男人是個“媽寶男”,任何事情都站在母親這邊,不管有理沒理。在一次大吵之后,媳婦帶著孩子離家出走再也沒回來。在李阿姨的主導下,母子倆從貴陽來到直轄市開始“全新”的生活……

      消息很多很雜,真假難辨。要想知道一些實在的東西,還得聽父親老顧親口說說,然后有機會再去李阿姨那里看看。

      去父親那里,還是像往常一樣,小顧帶著一碗自己做的咸燒白以及一袋子蘋果、梨之類的水果。晚上八點,老顧坐在有著高靠背的沙發上與女兒拉著家常,一邊聊一邊捶背,像是白天搬了什么重物或是走了太遠的路。

      “喲,老爸,您今天和那個李阿姨到哪里去玩啦?看您累成這個樣子。”小顧用調侃的語氣問。

      “沒有去哪里,李阿姨這個人原本不喜歡出去玩的,上次跟團旅游都是我勸了好久。她走路多了腿疼。”老顧說。

      小顧聽說李阿姨不能多走路,便順勢問了問怎么回事,畢竟她才六十歲,還算得年輕。說起李阿姨身上的毛病,老顧就有些吞吞吐吐。小顧打破砂鍋問到底,老顧才告訴她,李阿姨大約七年前得過一場病。

      “什么病?”小顧驚訝道。

      “就是女娃兒經常得的,那個,那個乳腺癌……不過已經徹底好了。就是連續吃了幾年內分泌藥,骨質疏松了。”老顧回答得有點吞吞吐吐。

      小顧大吃一驚,“喲,老爸,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能瞞著我?!”

      老顧平時沒事就喜歡到公租房小區打打紙牌。李阿姨就是老顧打牌的時候認識的。話說,李阿姨并不大會打這里的牌式,所以常常輸。老顧喜歡管別人的事,也就常常在李阿姨拿牌碼牌的時候悄悄點撥幾句,沒承想她還真的開竅了,一連贏了好幾局。公租房的老人不論是麻將還是紙牌,每局輸贏也就幾塊錢,圖個好耍,多了就心疼。時值炎夏,那天下午李阿姨總共贏了五十多塊錢,就請了老顧和另外一個大姐到家里吃個簡單的晚飯。

      李阿姨手腳麻利,往茶幾上擱兩杯茉莉花茶,讓老顧他們兩個“且等著”,便一行走一行系圍裙,走進狹小的廚房。不多一會兒,廚房里便有各種混雜的香氣飄散出來。端上桌,整整齊齊的四道菜,鹵味拼盤,虎皮青椒,紅燒泥鰍,涼拌藤菜,并一大鍋綠豆稀飯。

      “鹵味是我兒子賣的,擱這里勉強搭個味,不算現做的菜。其他的,都是些家常口味,不要嫌棄。”李阿姨笑意盈盈。

      老顧略歪頭,看見幾步遠的局促的小飄窗上,竟然還擱著一盆夜來香,花開得潔白繁盛。“這花養得好呀!”老顧在心里贊嘆。細微的啪的一聲,不易察覺地在老顧心里響起。他心里的花,悄悄開了。那天是老顧在妻子去世二十多年之后。吃得最溫馨舒適的晚飯。這二十年,老顧雖然常常和兒女孫輩一起吃晚飯,但總覺有一些不明不白的尷尬。就像兒媳孝敬公公,專門夾一大塊滾汁滴湯的魚肉到公公碗里,可老人家還有大半碗白飯,怕這魚肉里含著的細小魚刺偷偷滲進米飯,可明面上又不能拒絕兒媳這暗含刻意的孝敬。就像做祖父的心疼孫子,把特意排隊買來的煎餃夾給旁邊坐著的小男孩,誰知小孩卻不領情,一聲難吃,直接把煎餃扔到桌面上,祖父顫著手把煎餃夾回自己碗里,責怪孫子不珍惜糧食,兒子馬上回道:“爸,你莫和小孩子計較。”在李阿姨的餐桌上,就純是吃晚飯,沒有明里暗里的各種期待和要求。他們夸李阿姨菜做得好,她的笑容立時綻放,連眼角都自然飛揚。

      第一次到李阿姨家,老顧覺得啥都不錯,唯一不舒適的就是這屋里的沙發和椅子,它們要不沒有靠背,要不靠背太低——就像客廳里那組淺綠色的布藝沙發,老顧坐下,靠背甚至不到肩部,根本沒有躺靠休息的可能。

      “喲,你這里的沙發還有椅子都挺考腰力呀。”老顧開玩笑道。

      “是呀,我們這輩子不干活就得餓死,所以不能有東西倚靠,不然人得變懶了。”李阿姨一邊刷碗一邊搭腔。

      后來再打牌,老顧陸續喝到李阿姨特地熬給牌友們喝的綠豆南瓜湯、冰糖雪梨湯等等。他倆私底下的交流也慢慢多了。漸漸地,老顧開始獨自受邀到李阿姨家里吃晚飯。他與李阿姨的兒子相處也不錯,雖然那個中年男人成日忙得不落座。

      在確定關系之前,李阿姨告訴老顧自己多年前患了乳腺癌,做過手術和六期化療,現在遵照醫囑吃內分泌藥,屬于“臨床治愈”。只是那些年因為自己得病,圍繞著十幾萬醫藥費的事兒,兒媳和兒子直接鬧崩,各奔東西。

      “想一想,這病還是挺害人的。”李阿姨說。

      “沒關系,一切都過去了。向前看。”老顧說。

      “醫生說,這病不簡單,有痊愈二十年復發的。我怕耽誤你。”李阿姨說。

      “不怕,你相信我。咱們是‘老來伴’,就是為了互相陪伴著爬過坡坡坎坎。”老顧說得很真誠。

      聽聞那個李阿姨患過乳腺癌,而父親又輕率地承諾了“老來伴”,小顧頓覺頭皮發麻。老人再婚遇到個有病的,是讓人頭大的事情,況且那個李阿姨一直沒有固定工作,應該沒有醫保之類傍身。對了,上次她來幫兒子咨詢靈活就業人員社保的時候,還說“家里的頂梁柱還是要上個保險,我們這些老人也就算了。”

      小顧立時對父親的這出“黃昏戀”提出質疑,理由有二:一是李阿姨來自外省,她的根底你并不清楚,而對方通過這幾個月的調查了解,把你摸個底兒朝天,知道你這單身老頭有兩套房子,知道你家父慈子孝,萬事好說話,拿捏得住,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二是李阿姨得過大病,不排除未來有復發的可能,如果發生這樣的情況,你應該持怎樣的立場?管她,你拿著你的養老錢或者兒女的錢投進無底洞?還是不管,然后背負社會道義的指責?

      但這次老顧非常倔強,他告訴小顧,他了解李阿姨是怎樣的人,他就是喜歡她,愿意和她一起承擔后面的風風雨雨,并且絕對不會拖累兒女。

      那一晚上的溝通很不愉快。最擅長做鄰里協調的小顧在平素寡言少語的父親面前,竟然敗下陣來,她沒想到,父親一倔起來,就變得口舌若簧。其實,她不是第一次見到父親如此這般的變化。在她十五歲那年,家里祖母把一位遠房表姑介紹給父親,說是一個大男人帶著兩個孩子過日子太辛苦,屋里還得有個女人幫襯幫襯,這位遠房表姑比父親小十歲,生得白凈清秀,干活兒也麻利,但父親果斷拒絕了,當著祖母的面。小顧的印象里,祖母是一個極嚴厲的老太太,一言不合就要動手,父親也吃過她的巴掌,大家都挺怕她。可父親的拒絕伴著決絕和無畏,幾句話說完,祖母再也沒說什么。是的,這次小顧對父親的勸阻同樣失效了。

      小顧決定會一會李阿姨。那天,她以“回訪租戶”的由頭去了李阿姨家。這是母子倆租住的50多平米的兩室一廳。公租房都有簡單裝修,因此可以直接“拎包入住”。但看得出來,李阿姨是個善于生活的人,雖然兒子擺攤屋里堆放的東西很多,但一切井井有條,收納齊整。屋里隨處可見“小心思”——壁掛收納架、小型綠植、果汁攪打器等等,舒適的生活從這些小物件開始。因為先前走了許多路,小顧坐在沙發上,便想著身子往后靠,沒承想卻靠了一個空,后腦勺險些撞在墻壁上。小顧悻悻地說:“您這啥都好,就是有些費腰。”李阿姨呵呵道:“當時買這些東西倒沒有考慮這么多,本來平日里忙忙碌碌很少坐下來,所以也就沒有當回事。”小顧馬上明白父親那晚為什么連連捶腰,想來是坐沒有靠背的沙發和椅子時間長了的緣故。

      客套了一番,小顧正想著怎樣把“老顧女兒”的身份亮出來,哪知李阿姨倒主動介紹了自己,“姑娘,我跟你爸處著,你可能知道這事吧?今天你來,也是為了這個事吧?”李阿姨開門見山,倒讓小顧有些不好意思。

      “你爸應該跟你說過,我得過乳腺癌。不過已經好了,現在就是因為吃藥骨質疏松嚴重,每半年要去醫院打一針,那個針藥不貴。其他倒沒別的。”李阿姨說,“我的命是兒子堅持救下來的,是我頂著那么多難受的治療努力保下來的,也要謝謝你爸那么仗義,所以往后的時間,我一定會好好活著。”

      李阿姨告訴小顧,她經歷過太多艱難困苦,不會在意那些形式和物質的東西。她已經跟老顧說好,他們不會去領證,也不會要對方的財產,這些都可以留字據拿去公證,對于兒女來說,也沒有什么可擔心的了,老人們的生活彼此多了一個伴兒。

      “祝福你們。”小顧離開時對李阿姨說。她感覺,拋開一些顧慮,這個爽直的阿姨其實很對自己的味兒。

      據一個“田野調查”,在中國,約有一半以上的“再婚”老人(60歲以上)并沒有到民政局去登記辦理手續,這里面大多關聯的是財產問題——尤其是子女的自身利益。但調查也指出,老人需要的是陪伴與幫扶,“領證”能夠用法律的手段來保證,不領證只能算“搭伙”,很多問題不能得到法律保障。就比如,在雙方身體都不錯的時候可以互相陪伴,但如果有一方倒下來了,另一方就沒有任何義務了,可以像同林鳥一般,各自飛走。

      小顧知道,作為兒女,他們確實沒有足夠的信心讓父親和算得陌生的李阿姨“綁定”,一切只能依靠時間,以及生活的細節。

      約莫半年后,小顧晚上偶然經過一處廣場舞的場地,其時那里響著輕快的圓舞曲,十余對老年男女正跳著快節奏的交誼舞,這本是尋常場景,但小顧不經意間地一瞥,卻看呆了——父親老顧與李阿姨正翩然起舞。老顧第一次在領口盤著黑色的蝴蝶結,李阿姨穿著一件鮮紅的喇叭裙。她發現,這個場景里的父親跟她印象中的父親完全不一樣,沉浸在愛情里的老人原來會變。一曲終了,老顧牽著李阿姨的手下場休息,李阿姨拿出銀灰色的保溫杯,打開蓋子,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茶飲倒進一個小杯,用唇輕輕試了試溫度,然后遞給老顧,老顧喝了兩口,又把杯子拿給李阿姨…….他們的舉動,就像周圍那些已經相濡以沫許多年的夫妻。小顧看得動容,并沒有去打擾他們,倒是李阿姨發現了小顧,便熱情地招呼,末了還要她抽空到父親屋里去拿自己做的花果茶。小顧沒有把李阿姨的話放在心上。沒幾天,李阿姨在老顧的陪伴下,竟然帶著一包花果茶和一大碗紅燒雞翅到了小顧家。小顧那小學六年級的女兒很喜歡噴香熱騰的雞翅,一邊大口吃一邊連聲說:“好吃,好吃,新外婆的手藝實在太好!”小顧想去糾正“外婆”這個稱呼,卻感覺說不出口。

      一天,小顧突然接到民警打來的電話。電話里,民警告訴小顧,她的父親老顧在外面迷路了,剛才因為血糖低暈倒在路邊,現在正在某區街道的社區醫院輸液,目前身體已無大礙,讓家屬來接。老顧以前還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他的方向感好著呢,再偏僻的地方,左彎右繞最后他總能找得到。

      在社區醫院大廳,小顧見到了坐在塑料板凳上、像個小孩子一般手足無措的老顧。再三詢問才知道,李阿姨念叨貴陽的豆腐圓子好吃,老顧好不容易打聽到,離家約莫十六公里的某條街上有家正宗的貴陽小吃店,老顧打算一大早就殺到那個店,然后打包豆腐圓子等幾樣特色美食,中午直接擺到餐桌上,狠狠地給李阿姨一個驚喜。這天老顧很激動,早餐胡亂對付幾口就出門了。那個城區屬于過去的郊縣,老顧并不熟悉那里的街巷,加上不會用手機導航,就只能坐公交到附近的區域,然后一路問著走。不知不覺兩個鐘頭過去,老顧已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一陣眩暈,眼前鮮亮的一切一點點變得灰白,耳邊傳來驚呼,“哎,這個大叔,你怎么了?”“快,快叫警察,有人暈倒了!”等老顧清醒過來,他已經在社區醫院吊著葡萄糖。老顧見了小顧,感覺很不好意思,抖抖索索地說了個前因后果,小顧又氣又急,連聲說:“你呀,你呀,怎么老了還能弄這么一出?”旁邊有人勸解:“多多包涵老年人,有道是‘老還小’嘛!”小顧在心里暗暗說,這哪是什么“老還小”,分明是“老還少”,年輕時看不出,老了還越發浪漫。就在小顧準備帶著已無大礙的老顧離開,那老顧還面露憾色,一副欲語還休的模樣。

      “老爸,你還想做什么呀?”小顧問。

      “呵,你說我這么一大早出門,受這番罪,為了個啥?再空著手回去,多沒意思。”老顧悻悻道。

      小顧算是聽明白了,老顧還是想把貴陽小吃買給李阿姨當做“驚喜”。好在,根據導航提示,那個貴陽小吃店就在附近500米左右。小顧幫著父親買了豆腐圓子和青巖豬蹄,開車把父親送回家。已是下午2點,一直聯系不上老顧,李阿姨急得在客廳里來回走動,桌上的飯菜都涼了。眼見老顧回來,又拎著兩包東西向她炫耀:“哎,你看我帶什么回來了?你最想的貴陽小吃呢!可不容易找到呢!我厲害吧?”李阿姨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跺腳,“你呀,我就那么一說,你就當真了!跑那么遠,我都急死了!”說著說著竟然抽抽噎噎哭了起來。

      就在前些天,老顧得意地給小顧出示他的體檢報告,“瞧,所有指標正常!連血脂也不高了!”小顧說:“那是因為有人監督你的生活呀,煙酒內臟這些都給你一點點戒掉了。”老顧點點頭,指了指在廚房忙碌的李阿姨,“要不是她去打針拖著我做什么年度體檢,我根本不想踏進醫院呢!”

      “要不,你們抽個時間去把證扯了?”小顧低聲說,“弟弟也是這個意見。”

      “你們要這樣說,那我改天跟李阿姨求個婚?”老顧聲音倒是很敞亮。

      又一個夏天來臨。小顧很忙,一直在幫忙調解一個“了不得”的“鄰里糾紛”。這起糾紛非比尋常,很麻煩也挺尷尬——靜謐夜晚,廣場舞結束后不久,一個大叔在一個女性舞伴家里突發中風。周圍人紛紛推測是“馬上風”。大叔的家人認為,那個夜晚,這對年過花甲的男女發生了不可告人之事,男方突然發病,女方于情于理應該承擔一定責任;女方則堅稱他們只是普通舞伴,她帶他到家里順道取個東西,他突然發病也嚇到了她,她有精神損失。大叔躺在醫院,一番緊急救治下來,暫時口齒不清,無法表達。

      其實放眼全國,這樣的尷尬在老年男女當中并不少見,小顧在手機新聞上也看過:有老爺子到某個單身老太家里做客,結果突然發病死在了人家床上,老爺子的家人因此對那個單身老太不依不饒。只是,人數上萬的公租房是個微縮的“小城市”,自然也把世態人情盡數微縮進來,正所謂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稀奇事隨時可能發生。

      話說,公租房某棟的陳大叔跟相鄰樓棟的黃阿姨是廣場舞的舞伴。這個陳大叔62歲,從年輕時開始就是“文體活動急先鋒”,原先他在鎮里的小學教音樂,組織活動、唱歌跳舞是他的拿手好戲,退休以后更是活躍在廣場舞以及各種老年文化活動現場。陳大叔的妻子崔阿姨內向文靜,原不喜歡在外面“出風頭”,再加上忙著幫兒子兒媳帶孫,自然與陳大叔精彩豐富的休閑生活相去甚遠。黃阿姨也是六十出頭,老伴跟兒子兒媳都在一個很遠的倉儲超市上班,難得在家,黃阿姨一個人難免寂寞,加上小區里幾個老姐妹慫恿,也就成了廣場舞隊伍里的常客。由此,陳大叔與黃阿姨發生了交集,直至出事。

      說來,偌大的公租房小區有三支自發形成的廣場舞舞隊。

      一支是跳交誼舞的,就像老顧和李阿姨,就加入了這支隊伍。因為舞姿需要兩個人親密接觸,所以跳交誼舞的一般是中老年夫妻或者戀人,常年也就保持十來對,因為上了年紀的夫妻里,志趣相投的實在不多。在小顧的認知里,如今60歲以上的老人,年輕時的擇偶標準并非我們現今常說的“一見鐘情”“三觀一致”或者“經濟基礎”,那時更多的來自“家庭出身”或者“社會政治因素”的綜合考量。小顧熟悉的一位住在公租房的“八零后”雜貨鋪老板,他的父親高中學歷,喜歡讀書,文質彬彬,而他的母親卻不大識字且脾氣暴躁,動不動就地上打滾尋死覓活。雜貨鋪老板的每一段戀情,都必定被他的母親攪黃——成天拉著臉的阿姨天生一對“金睛火眼”,能看清兒子帶回的每個女孩的錯處,這個長得土氣,那個沒工作要人養,那個嘛,不大愛干凈……后來小顧才知道,雜貨鋪老板那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期的父親成分不好,屬于“大地主家庭”,為了進步,娶了“貧下中農”成分的母親,兩個人沒有任何契合之處。可是,那個年代的人就算過不下去,也不會輕易提“離婚”,因為覺得丟人;后來年紀大了,又像兩棵交互生長的大樹,盤根錯節,沒法分開了。所以,小顧覺得每天傍晚堅持跳交誼舞的老年夫妻,從某種角度說,是令人羨慕的一對。

      一支是手拿綢扇跳傳統“壩壩舞”的,這支隊伍清一色是60歲上下的阿姨們。她們有領隊,大家每天都穿著一樣的服裝,有時是從上到下一身紅,有時是上半截紅色襯衫,下半身套件荷葉邊黑裙。據說,她們在外面還能包攬一些有錢掙的業務,比如,給某個新開業的火鍋店打鼓或跳舞慶賀。“原先幾支舞隊打擠,現在小區劃出兩塊地方,外邊的街角公園也劃出一塊地方,跳舞的問題基本解決了。為了防止擾民,時間上也有規定。”小顧說。

      還有一支,一開始也是阿姨們組織的,自從隊伍遷移到不遠處的街角公園,優美的環境吸引到越來越多的“廣場舞愛好者”,喜歡“娛樂休閑”的大叔大伯也投入進來。陳大叔和黃阿姨就在這支舞隊里熟識,此前只是住得近偶爾碰面,甚至連對方姓什么也不清楚。陳大叔出事前,這支舞隊已經促成了好幾對“黃昏鴛鴦”,因為喪偶或離異而孤獨多年的老人們在這里重新找到愛情。同時也發生過“桃色事件”——有憤怒的阿姨跑到小顧那里,當眾怒斥某個“老不要臉的女人”趁著跳舞勾引“自家男人”,她親眼看見那個“滿臉褶子偏還風騷的老女人”,竟然拉著男人的手往自己胸部貼!小顧找到被控訴的阿姨,又找到那個大叔,同時詢問當時在場的人,才知道那個阿姨正在糾正大叔的一個舞蹈動作,并非大叔家中“堂客”所說的那樣不堪。幾年下來,誤會發生過幾樁,但從沒有陳大叔和黃阿姨這件事這樣嚴重且尷尬。

      陳大叔是被120抬走的,是黃阿姨撥打的120。醫護人員進門急救,房門洞開,聽見響動的鄰居圍在門口駐足觀望。有人說,陳大叔半身赤裸,黃阿姨也頭發蓬亂,孤男寡女不知在屋里做了什么;也有人說,黃阿姨原先做過“赤腳醫生”,陳大叔被她第一時間施了急救,兩人難免衣冠不整……但不論怎么說,屋里當時只有這兩人,很難撇清關系。

      雖說陳大叔已轉危為安,但黃阿姨說起當時的情形依然瑟瑟發抖。

      “他說頭暈口渴,我剛把茶水遞給他,他咚地一聲就直接從椅子滑倒在地板上,渾身顫抖不止。我趕緊上去掐人中,看他渾身大汗淋漓,又把他的衣服解開透氣……”

      陳大叔和黃阿姨,一個帥氣一個漂亮,都是廣場舞隊伍里的亮點。他們有許多的共同愛好可以聊,比如舞蹈、旅游、人生感悟等,并不是普通老年人常見的養生、帶孫子等尋常話題,頗有相見恨晚之態。當然,陳大叔原本就不喜歡帶孫子,雖說他和老伴就是因為幫兒子帶孫子才來到主城區的。陳大叔也不信社會上流傳的一套養生說法。妻子崔阿姨把熬好的紅豆薏仁湯擺在他面前說可以“除濕”,他喝上一兩口就皺著眉頭推開。陳大叔像年輕人一般喜歡喝咖啡甚至氣泡水。至于黃阿姨,兒子兒媳一直沒要孩子,丈夫老李不愛說話,任何時候都停不下手中的活兒,這不,頭發花白都還在超市幫忙送貨。老李長年累月為生存奔波,多余的感情在他那里就成了奢侈品。黃阿姨給他說一件有趣的事,他嗯嗯兩聲敷衍過去,幾分鐘后換鞋出門,說又要送貨去了。黃阿姨的生日,兒子特意買了幾樣好菜回來,她卻接到老李發的微信:“晚上不要買菜,我這里帶菜回來。”和之前一樣,老李中午吃了一頓酒,然后把桌上的剩菜打包回來當晚餐,當然他壓根忘了那天是黃阿姨的生日。

      陳大叔和黃阿姨在各自的感情生活中都仿若缺失了什么,但兩人碰到一塊兒卻又像互補了。所以,舞隊里都知道,“陳老師和黃老師好得很。”瞧瞧,他們見面有說不完的話,他們常常給對方帶點小玩意,他們的衣服顏色都配對……有人開他們的玩笑,他們笑笑說:“不要胡說八道,我們只是好朋友。知己。”

      黃阿姨告訴小顧,那天晚上出事,純屬意外。那天跳舞結束得早,大約八點二十,陳大叔到黃阿姨那里去拿比賽用的舞蹈服——陳大叔不太會在電商平臺買東西,所以他的服裝是托黃阿姨采買的。天氣熱加上剛跳過舞,陳大叔一坐下便掏出紙巾連連擦汗,說身體有點不大舒服。黃阿姨想著怕是中了暑熱,便端出金銀花茶招呼他喝下,豈料一口茶還沒喝,陳大叔便暈厥過去。掐人中、解開衣服散熱這幾招都不奏效,黃阿姨又急又怕,好在還保持著一絲理智和清醒,“當時我最怕他在我家里出事,孤男寡女,這樣就徹底說不清楚了。”于是黃阿姨果斷叫來120。

      雖然陳大叔得到及時救治,但腦梗比較嚴重,語言和肢體功能遲遲不能恢復,許多治療費用不能報銷,他的家人——崔阿姨和兒子便將矛頭直接對準了黃阿姨,認定她和老頭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老頭才會害丟人的“馬上風”。

      “怪不得老頭在家待不住,吃喝都不香,原來就想著往你屋里跑。人家早前就提醒我,說隔壁樓的老女人成天都打扮得妖艷,晚上跳舞就跟我家老頭裹在一起,要小心。我想著老了老了,有那份花心也沒有膽子和氣力,不承想,還真的做得出!”崔阿姨哭訴道。

      陳大叔的兒子小陳更是將父親的治療費用打印出來,拿紅筆勾畫了自費部分,叫嚷著要黃阿姨“賠一半”。

      “說話拿證據,你們憑什么說我們不清白?!你們怎么不想想,我這么大年紀,也是突然遇見這樣的事情,現在我腦子里還嗡嗡的,幾天下來一分鐘也睡不著,手腳都是麻的,我的精神損失又該由誰來賠?!再說了,如果不是我及時喊來120,老陳現在如何,你們應該知道!”黃阿姨極力辯駁。

      “大家都是鄰居,好好說話好好商量。”小顧在中間調停著,“說話做事要有理有據,讓黃阿姨賠款說不過去,因為一切都是意外。再說,陳大叔還沒有康復,大家鬧成這樣,也不利于他后面養病呀!”

      “世界上哪有這樣的歪門邪理,占了別人老婆便宜,還要問人要錢!按說,我還要找你家那個缺德老頭理論理論!”黃阿姨的丈夫老李趕到,一臉憤憤。

      “老李,你說話太難聽了!”黃阿姨低聲說。

      “難聽?!這么多年我在外面打拼,你在家里胡鬧!我簡直倒了八輩子大霉,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老李指著黃阿姨。

      矮壯的老李握著拳頭,聲如洪鐘,崔阿姨和兒子的氣勢瞬間便被壓制下去。當天并沒有商量出一個好的解決方案,陳大叔家人也沒有再鬧嚷賠償的事。因為擔心正在氣頭上的老李對黃阿姨動粗,小顧堅持陪著黃阿姨回家,離開后又悄悄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確定兩口子沒有打起來,這才放下心。

      幸虧陳大叔除了城鎮職工醫療保險以外,還格外購買了補充的商業保險,小顧幫著陳大叔家人積極與保險公司協商,總算又報銷了一部分。

      過了兩天,陳大叔漸漸能走動,說話也利索了。當著家里人、小顧以及老李的面,他把那天病發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我當時想著天還不晚就去老黃那取衣服,結果一坐下就不舒服,后來人事不知……這件事是我考慮不周,應該叫老黃幫忙把衣服帶出來……”

      聞言,老李本想說點什么,最后也使勁咽了下去。

      “當時,恐怕你想的就是趁機去那個老女人屋里坐坐吧。別不承認。”出院回家的路上,崔阿姨冷笑道。陳大叔沒有回答,他的臉上不知不覺泛起一抹紅暈。

      小顧記得,不久之后黃阿姨便跟著丈夫兒子去了超市附近打工,第二年她家便退掉公租房,據說他們在主城區買了一套房。陳大叔也不再出現在舞隊里,他的孫子讀小學了,每天他都負責接送,還有許多事要做。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4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