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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本周之星 | 艾華: 冬至節里裹新年(2023年第46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 |   2023年12月29日09:30

      “本周之星”是中國作家網原創頻道的重點欄目,每天經由一審和二審從海量的原創作者來稿中選取每日8篇“重點推薦”作品,每周再從中選取“一周精選”作品,最后結合“一周精選”和每位編輯老師的個人推薦從中選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發推薦語和朗誦,在中國作家網網站和微信公眾號共同推介。“本周之星”的評選以作品質量為主,同時參考本作者在網站發表作品的數量與質量,涵蓋小說、詩歌、散文等體裁,是對一個寫作者總體水平的考量。

      ——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艾華

      艾華,原名黃愛華,土家族,湖北省作協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協會員。文章散見于《文藝報》《作家文摘報》《中國自然資源報》《青年文摘》《散文選刊》《散文百家》《天津文學》《長江叢刊》等刊物。

      散文《1982年的風車》入選中國作家網2022年原創頻道“本周之星”,并有多篇散文入選初中語文中考閱讀試題。

      作品欣賞:

      冬至節里裹新年

      我的老家,在湖北恩施最偏遠的一個小山村。那里民風淳樸,過日子都是按照農歷,“今兒幾時了?”一瞟墻上的日歷,“喲,到冬至了,又要過年了。”

      與書上學的“過了臘八就是年”不同,在鄉村,一到冬至,就要開始忙年了。

      冬至,就是隆冬了,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瀑布凍成了桶粗的冰柱,莊嚴又肅穆地倚石而立;溪水兩邊被凍住,只留中間的心在孱弱流動,心不死,生命就繼續奔流;枯草滿身冰花,細細碎碎,晶瑩剔透,美得讓人心生憂傷,我們偷偷采下來吃,冰花在唇齒間嗑得脆響,瞬間身心都如同冰晶般純潔;屋檐下掛著一串串冰凌牙子,閃著剔透的光,看得有趣,拿著竹竿一排打過去,又一排打回來,叮叮咚咚,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厚雪覆蓋,大地如同孕育生命般隆起。村莊純白如仙境,我們拖著長板凳,來來回回地溜,把地面溜成一面反光鏡。

      喜歡這個隆字,它茂盛,飽滿,隱匿一切,又孕育一切。不同于盛夏的盛氣凌人,轟轟烈烈。冬是個潛伏者,不動聲色,埋藏一切于無形,卻又悄悄豐碩。

      冬一來,吃刨湯的日子也就到了。圈里的年豬早已肥得睜不開眼,也不知是哪一家開的頭,響起了年豬的嚎叫,接下來,村上這樣的聲響此起彼伏,攪得村莊興奮異常,我們比大人還忙,一天到晚到處跑著看人家殺年豬,天黑都不歸屋。

      吃刨湯也如過大年,主家接的親朋好友,差不多半個村的人,大鐵鍋、大蒸鍋,流水的席面,粉蒸五花肉、炒精瘦肉、清燉排骨……一桌的大酒大肉,吃得村人高聲大嗓,紅光滿面。

      打賭吃肉,是吃刨湯的重頭戲。村上男女老少誰吃不得一兩塊白花花的肥肉?就這,還算是斯文的,一上桌,主家提著筷子,先來個“肉打圈”,粉蒸肥肉一拃長、半斤重,須人手一塊;再來粉蒸排骨,拳頭大的排骨繞一圈;再來清燉排骨繞一圈……幾圈下來,碗里的肉堆起老高,按村人說的“肉把人的鼻子眼睛堆得都看不見了。”

      肉圈打完,再來動筷。首先要吃粉蒸肥肉,那肥肉已被蒸得軟糯透熟,色澤誘人,咬一口,肥而不膩,香醇可人。一桌人揀著肥肉,“一二三”,一聲口號,齊齊一口,再喊一聲,再吃,巴掌大的一塊肉,要兩口吃完,不吃完要挨罰,罰你再吃一塊。并且也要兩口吃完,吃不完再罰,桌上氛圍立馬就起來了。第一塊肉吃完,再來第二塊,反正盤子里的肥肉不能剩,吃完后繼續加,差不多每人要吃七八塊肥肉,肥肉吃完,再吃瘦肉,一圈肥肉一圈瘦肉,輪番打圈,主打一個講究戰略部署,底子弱的立馬丟盔棄甲,繳械投降;底子厚的還能硬撐個一兩圈,吃到最后咽不下去了,油順著嘴角直往下淌,看得人喉嚨發緊,直到差不多一桌人都要認輸,打賭吃肉才算完。

      村上認定一個人的品格,都是從吃肉喝酒開始,吃肉吃得爽快,喝酒喝得豪邁,斷定此人為人爽朗熱情,誠信可交。每年一到吃刨湯時節,父親半個月不回家吃飯,天天轉著吃刨湯,到最后,回來丁點兒油煙味都不能聞,頓頓就著清水煮白菜。

      人生五味,人之常情。一塊肉,在村上,是人事之本。人情往來,吃字當先。瓜果熟透的季節,母親挎著籃子,蕃茄、茄子、辣椒、丁豆,挨家送,隔天,三奶奶捧一碗苞谷粑粑,或煎一碗洋芋粉,隔老遠就喊著讓我們去接。

      “吃喝”講的是情義,吃得越多,主家越歡喜,一個村的肝膽相照,相顧相攜,都在“吃”的情分里,久之,成了村上一種特別的“吃文化”,無需文字記載,只在村上口口相傳,一個眼神,一句笑語,就心領神會。

      多年后,我在書上看到一句話,大意是“放棄肥肉的村莊就像文學放棄詩歌一樣”,瞬間擊中我心,原來,我的村莊一直都是詩意的,有肥肉的村莊,才是有靈魂而多趣的,村莊之于肥肉,有著鶼鰈情深的情誼。

      整個村的刨湯吃完,年關也就逼近了,得趕緊把年肉上炕烘好,嶄新的日子必須要有好菜招待。

      鮮肉用鹽腌了一個星期,早就入了味,用篾條或藤條穿好掛到火坑上。薰制臘肉,須得是臘月風,臘月雪,臘月的煙火,將臘肉薰得脂肪似臘、肌肉棕紅、咸淡適口、熏香濃郁,才是積淀的人間至味。

      我們吭哧吭哧地把腌好的鮮肉掛上壁,一塊塊的肉筋骨舒展,白膩嫩滑,那是過日子的底氣,往后的歲月,得靠這肉的輔佐,才有勇氣與擔當,風里雨里,灰里火里,年肉撐起的,是一個村子的氣節與風骨。

      火塘的火紅旺旺地燒起來,父親專門從山里挖兩個樹兜回來。薰臘肉,也有講究,那些香料樹枝,是最好的薰料,尋點花椒枝,八角樹葉,桔子皮,還有松樹枝,松樹油的清香滲進肉味,濃厚而醇香,而年肉揉合了各種香料,味道純正濃郁。炕臘肉不能用大火,只需一點點的明火,散發出的煙也不急不徐,裊裊騰挪,緩緩攀上肉身,嵌入內里,至筋骨寸脈,絲絲入扣,所謂的煙薰火燎,其實是一種文火慢燉熬著的功夫。

      熬,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詞,于臘肉,于人生,道理如一。一生之中,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當年,我有一段時間四處碰壁,處處受挫,不由得捫心自問:為什么這么努力,卻總是失敗,整日里垂頭喪氣,精神頹敗。母親說不出大道理,建議我去田里走走,看看莊稼。恰逢初春,寒氣尚未退散,我漫步田埂,麥子在凜凜的寒風中青綠如油,油菜已經在瘋躥個子,但是它們哪怕已經過風霜雨雪,哪怕已有陽光普照,卻離成熟還差了那么一點,成功是一種恰到好處的時機,就算還差一分一秒,也熬不到碩果累累的時刻。

      所有的成果,都是熬過寒冬,迎來春天,時機成熟,才在陽光下發出成熟的光芒。母親嘆著:“日子是慢慢熬過來的,熬得久了,就會有收獲。”

      熬是一份心境,如熬得不久,還差一點火候,年肉不會芳香,麥穗也不會在陽光下閃爍光芒。熬也是一種態度,讓人在繁華萬千的世間,熬出一份成熟,坦然面對俗世的豁達和沉靜。

      冬至的夜晚格外漫長。我們圍坐火塘邊,熬著長夜,不時翻動一下樹兜,實在無趣,纏著爺爺講故事,爺爺講“封神演義”,講姜太公釣魚,不用魚餌,還用直鉤,“為什么那些魚兒沒得餌都釣得上來”?爺爺笑瞇瞇地賣著關子,我們都是一群愿上鉤的小魚兒,因為爺爺每講完一個故事,就要支使我們幫他做事,添水續茶,而我們也樂得被爺爺使喚。這個故事不能盡興,再一講,就是天南海北的神鬼故事,說是一個人走夜路,被鬼抓到了沙樹林,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被家人找到,聽得人瑟瑟發抖,屋外影影綽綽的樹枝仿佛成了鬼影,風聲都似乎是鬼哭,嚇得我們躲在火塘的最里邊,再不敢亂跑。

      這一火塘的故事,聽得我們如癡如醉。小孩子烤火是假,燒東西吃才是目的,紅苕、洋芋焐進灰燼里,不一會兒,香氣就從灰里冒出來,撲得滿屋都是,屋外的花狗鼻子十分敏銳,早就在外扒著門縫直哼哼,人在門里,狗在門外,我們吃肉,它吃皮。 吃完,人也糊成一張黑花臉。

      再或者突發奇想,往火里扔幾粒生板粟,板粟受熱被炸得啪啪作響,炸起一屋的火灰,我們的衣褲被飛濺的火灰燙得大洞小洞,當然免不了一頓責罰,輕則被大人訓斥,重則被竹條子攆著打。

      這漫長的冬夜,就被我們的“雞飛狗跳”一節一節推倒了。守著火塘,聽屋外寒風打著唿哨爬上山尖,看大雪覆蓋的樹枝擱在木窗上,爺爺的故事和著煙火嗆進年肉里,年也就有了厚重深沉的味道。

      冬至節里裹新年,又說“冬至陽生春又來”。坡里的農活,得抓緊了。洋芋要在年前播種完,不然趕不上時辰,會誤了季節。

      藏在屋里的洋芋種子早就偷偷地發了芽,貓完冬天它們就會出苗,村上人說種洋芋是“告洋芋”,“告”是睡覺的意思,大人哄小孩子睡覺是“睡告告”,母親懷抱小兒,邊拍邊輕聲細哼“噢噢——娃娃睡告告噢,”小孩聽著歌,咿咿呀呀跟著哼,爾后甜甜睡去。 嬰兒依偎母親,種子依偎泥土,所有生命的成長,離不開靈魂的將養,“告洋芋”就是讓洋芋種子在土里睡覺,讓它發芽、成長、開花結果。還真當洋芋是個寶寶呢,什么磷肥、化肥、糞肥,鋪了一層又一層,那厚厚的肥料做被,足以讓洋芋在田間睡一個甜甜蜜蜜的覺,風雨雷雪的聲音都是它的搖籃曲,待來年開春,一覺醒來,大地溫暖,陽光和煦,綠旺旺的洋芋苗張開雙臂,若嬰兒般初生。

      麥子倒是沒那么嬌氣,反而在寒風中如青蔥般嫩油油的。也要在冬天給它們打好底肥,一開春,它們就要拔節孕穗,而后在一個成熟的秋日光芒萬丈,這都是來年的希望與收獲,可馬虎不得。

      油菜反而長勢緩慢,雖然沒有麥子那么抗凍,但依然不畏風寒。只要熬過了寒冬風雪,來年春暖花開時,就會努力瘋長,抽薹開花,送給自己一個最好的年華與季節。

      枝頭上,經過霜打后的橘子,已由黃轉紅,早沒了酸味,甘甜如蜜。大酒大肉過后,吃一個清甜的橘子,能撫慰肉酒過度的毛躁與油膩。沒牙的二爺爺癟著嘴,吃完一個又一個紅通通的橘子后,一聲長嘆:“這橘子,就像蜂糖噢。”

      在坡里做活的人,口渴得冒煙,又不愿耽擱時間回家喝水,跑到橘園,摘幾個橘子,一口一個,橘汁入肚,猶如甘露,一直甜到心底。滿坡的活路,漫長的時日,也就有了甜蜜的期待。

      經霜后的橘子,也該摘回來了,在枝上都快被鳥雀啄食完了。放眼望去,那些橘子如一盞盞燈籠,照得村莊一片橘紅,喜氣流淌。村上人家都在搶摘橘子,一背簍一背簍鮮艷的橘子,堆出一個豐饒的隆冬和來年的希望。

      母親說,“那些雀精得狠,橘子酸的時候它們看都不看一下,現在變甜了,它們比人還忙,恨不得一天把橘子啄吃完。”確實,天還未亮,橘園就是一樹的鳥聲,似乎在討論哪個橘子更好吃。看著枝頭上被開膛破肚的橘子,我們拿著剪刀,趕著大個的橘子夾,母親卻說,大個的橘子不好吃,那些個圓皮薄、色澤亮麗、光滑而柔軟的橘子才是最好吃的,我們滿心遺憾,可也不能怪那些個大的橘子不好吃,它們也在努力生長,努力成熟,只是被大自然忽略而已。就把高枝上的那些大個橘子留給鳥兒吧,它們也需要過個甜蜜的新年。

      鳥兒的生命需要橘子裝點,而橘的生長,就只能靠自已。要用肉身一粒粒填充快樂,當肉芽漸漸填滿瓣,青澀漸次褪去,成熟的肉身漸次黃紅,就擁有了成熟的軀體,這是橘子的哲學,不能保證每一瓣都甘甜,但沒有一粒果實會偷懶,它們必須對自己負責,享受生命綻放的過程,至于結果,已不重要。我們和橘,那么相似,一瓣交給陽光,一瓣交給風雨,不停生長,不停成熟,沒有時間徘徊彷徨。當經歷捻亮這些細碎的燈盞,能看到每一粒細小生命的努力。

      而眼下,我們正在努力將橘子摘回家。天黑了,夜風中可以明顯感覺隆冬的含義,懸浮在空氣里的,是霜風和冰屑,說不清楚,只是碰到皮膚的時候,會激起一陣小小的雞皮疙瘩。身上倒是暖和,手凍得生疼。

      冬夜也有大月,一團白玉,是含著香氣、飽浸年味的滿月,映得橘樹渾身通透,風度翩翩,謫仙一般,于疲憊的我們而言,真是不小的安慰,我們在月下忙來忙去,感覺自己也有了幾分仙氣,有銀月映照,當然有笑聲飛濺,順便把那一團銀白截獲了,當作年貨背回家。

      至今想起,依然記得當年的月下,通紅的橘子,凍得渾身冰涼的我們,笑語盈盈。咬一口往事,如同多汁的橘子,芳香,甘洌。

      母親選一批上好的橘子出來,偷偷埋在大紅木箱的谷子里,再上鎖,直到過年才拿出。開箱的那一刻,我們的心情,遠比過年更隆重。

      一天天的煙火,薰得冬過了大半。

      村上有句話叫“關起門來忙年”,意思是這時節的人們都不互相串門聊天,就在自己家里悶頭忙年。就看到時誰家的年忙得更豐盛,更拿得出手。

      村子燈火通宵,都在打粑粑,磨豆腐。一打一磨,講究的是忙碌日子里的精致。打粑粑,先把糯米泡一天,泡得糯米又白又軟,這才上甑,蒸得軟而爛時,糯米撈起來,放進碓窩。杵粑粑是個技巧活,如果只是蠻力,糯米就搗不爛,兩個人,你一杵我一杵,巧勁加力量,把四季酸甜都杵了進去,糍粑也就有了熱氣騰騰的滋味。村上響起持久的杵碓窩的聲音,此間場景,分明就是“村上一片白,萬戶杵粑聲”的喧嘩與鬧熱。家家戶戶,接下來都會有糍粑相伴,飽蘸著村上的人間煙火。

      不一會兒,熟糯米就被杵成一大坨面團樣,這時全家老小齊齊上陣,手勢好的,比如母親,就會把糍粑捏得圓圓滿滿,我們捏的,就全憑個人喜好了,本想捏成圓的,但到中途又另有主意,想捏一個造型出來,能捏出什么造型呢,每日所見,無非雞狗貓豬,可那也捏不像,缺胳膊少腿的不用說,連鼻子眼睛能完整捏出來就算是心靈手巧的了,那糯米團子在手里真不任人擺布,把我們的笨手笨腳顯露無余,母親心疼啊,一邊嘮嘮著“唉,可惜了我這么好的原材料”,一邊忙著補救,那也沒用,救回的糍粑還是歪瓜裂棗,實在看不過眼,母親把我們攆去了別處。

      待我們在外瘋玩累了回來,桌上已擺滿了糍粑。

      冬夜漫長,我們烤著糍粑,看它在火上氣鼓鼓地飽脹自己,翻動后,又因火氣的消失而慢慢扁塌,再翻一面,再鼓,糍粑在火上完美地詮釋了自己的一生,暗暗蓄力,飽滿、鼓脹、回落,翻翻轉轉,起起落落,在來來往往的歲月中,總要有幾個起落兜轉,才不辜負這煙火塵世里的牽牽絆絆。

      磨豆腐,也要先將黃豆泡發,在石磨上推成漿,我們一圈一圈轉動磨子,累得筋疲力盡,感覺日子漫長得望不到頭。好不容易才推完豆漿,倒入鍋中,上灶燒開,舀出來倒入架上的包袱中,豆漿在包袱里變身,本質的潔白躍入盆中,從此身通體透,白玉無暇,在人間留下“一清二白”的好名聲,濾下的豆渣留在包袱里,隔天被攤在木板上,承受著世間各種“渣”的罵名。白花花的豆漿再入鍋,被擂成粉末狀的石膏點成了豆腐。我們趁著豆腐成型之前,趕快拿大碗舀一碗豆腐腦出來,撒一把白糖,一口豆腐腦下去,日子甜得讓人咬牙切齒。

      這兩件事都是大人的主場,小孩子過年的大事是爆苞米花,背幾斤苞谷,翻山越嶺去爆苞米花,爆米花的老頭一把花白胡子,就好像是被爆過的米花,亂蓬蓬,白花花,有時胡子上還掛一顆米花,似剛從膛內蹦出來一般,一抖一抖。最喜歡聽的就是那老頭一聲大喝“爆——米——花——了,”孩子們如受驚的鳥雀般撲啦一聲四下逃散,“砰”一聲炸開,我們又嘰嘰喳喳地蹦回來,忙撲撲地去撿掉落的爆米花。

      待我們把爆米花背回家,大人們已在屋里屋外地收拾、打掃,糖果糕點的采買,大人孩子過年的新衣置辦,整個村莊悄無聲息,卻又暗暗蓄勢待發。

      一推門,新年的氣息撲面而來。

      本期點評1:

      臘肉的香味幾乎彌漫在童年的臘月里,陽光正好的日子,家家戶戶場院里都掛起臘肉臘魚,經過柴火、松枝、橘皮等混合熏過的臘肉,在陽光里透出黝黑的紅潤,芳香四溢。從公歷的新年到舊歷的春節,正是熏制臘肉的好時節,而這段時間容易讓人產生對于已逝時光的懷想,對于故鄉,對于舊事舊俗的追念。

      讀艾華的散文《冬至節里裹新年》,會隨著她文字描繪的畫面與讀者曾經的生活場景重合疊加,洗年豬,打糍粑,磨豆腐,熏臘肉,圍爐烤火,聽老人擺龍門,所有這一切是溫暖的,瓷實的,尤其是對于年味愈加淡薄的城市漂泊者而言,故鄉已不再,童年回不去,唯有在文字里獲得撫慰。艾華以其細膩的筆觸,娓娓道出湖北恩施的鄉民是如何熬過寒冬,又是如何迎接陽春的。

      艾華的文字有趣。極富地域特色的吃刨湯,先來一個“肉打圈”,肉把人的鼻子眼睛堆得都看不見了;肉圈打完,才能動筷,眾人隨號令,一聲口令,一口肉,巴掌大的肥肉,兩口吃完,看誰吃得多。突發奇想,往火里扔幾粒生板粟,炸的火塘火花四濺,誰沒干過一點出格的事呢?何況是莽撞調皮的少年。伸長舌頭舔冰棱,然后掄起竹竿來回掃打屋檐下的冰棱子;手被凍的生疼依然望著通紅的橘子傻樂……

      她的文字又是充滿思考的,筆下的物事被賦予了獨特的意義。一個人的人品就在吃肉的行為里,一個村子的相攜互助風土人情也就此展露無疑;漫長的冬夜因為爺爺的故事和著火花煙塵變得深沉厚重;臘肉熏制得來,考究的是火候,熬的是耐心,在平凡的物事里領悟到人在繁華萬千的世間,終須熬出一份成熟,才能坦然面對俗事的豁達和沉靜。

      世事輪轉,土俗如風,人情似水,風動水流,越懷想的越是得不到,越珍惜的往往易碎,在一年將盡的時刻,在一眾關乎世界、社會時事盤點的熱鬧里,這樣的一篇文字,閃爍著現世生活的安穩,讓人感受到冬于不動聲色的茂盛飽滿,藏納一切,悄然豐碩。

      ——康春華 (《文藝報》編輯、青年評論家)

      本期點評2:

      年關將至,在中國作家網原創平臺,各種以“過年”為主題的文章便有些扎堆,從殺年豬到各種民俗、親人團聚……從大部分作品來看,語言描述、文章結構相對較為簡單,也常出現同質化嚴重的問題。無疑,在這類主題的寫作中,艾華的作品讓人眼前一亮。

      在這篇《冬至節里裹新年》里,她以生動、鮮活的語言描寫、記錄了湖北恩施一個小山村里迎接新年的景況,比如殺年豬、吃刨湯、熏制臘肉、打粑粑、爆苞米花等多種民俗與生活場景。第一節,她通過采食冰花、打冰凌牙子來表現冬天的寒冷,自有一番風味。接下來,氣侯的寒冷與各種活動的熱鬧,形成了一種反襯的效果。艾華是擁有獨特的審美意識的,她描寫常見的事物,也表現出不俗的體悟與眼光。比如,寫厚雪覆蓋大地,在說明,隆冬時節,大地如“懷孕般隆起”之后,便從中揪住“隆”字,說“喜歡隆字,它茂盛,飽滿,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把一切隱匿,又把一切孕育。”可以說,從外形描寫直接介入到冬天是位“潛伏者”的本質。她是擅于這樣揪住一些字眼進行延伸的,比如,在第二節里,她說,“熬,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詞,于臘肉,于人生,道理如一。”使語境一下子變得開闊起來。

      她將各種民俗活動寫得活色生香、引人入勝,但卻并沒有停留于此,而是對其進行解讀與升華,使之更加耐人尋味。

      在對人、對民俗活動、對景致進行書寫的同時,她的筆觸還關注到那些莊稼,哄洋芋種子睡覺那部分,很有趣,可見鄉村語言的形象與俏皮。而艾華本人也有著詩人一般的文學情趣,寫在月光下采摘橘子,“銀月映照”“笑聲飛濺”,把那“一團銀白”順便截獲了,“當作年貨背回家”。這意境,這句子,真是美妙。

      從艾華的文章里,我們可以體會到冬至的清冽,鄉間人情的熱絡,以及那些溫馨的場面。她的言說方式,因為有強烈的在場感,使得那些年的鄉間往事往不遙遠,似乎猶在眼前,仿佛橘子帶來的清冷氣息忽然就通過文字團在了讀者的鼻尖上。

      由此,便可看出,寫什么固然重要,然而怎么寫似乎更是每一位作者需要用心感受、揣摩的問題。

      ——劉云芳(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

      了解艾華更多作品,請關注其個人空間:艾華的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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