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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草》2023年第6期|錢幸:收藏家
      來源:《芳草》2023年第6期 | 錢幸  2023年12月29日15:48

      十年前,老牛可不是這副模樣。

      駱阿奔特意強調十年前,仿佛那不過是“昨天”的一種代稱。崖柏販子老牛腰帶已嫌短,纏不住那副厚實肚子。那肚子走路時漾蕩著,仿佛一只大豆腐——肉眼可見的苦盡甘來。他隨手盤塊崖柏把件,狀似賴皮蛤蟆,五根指頭勉強罩住。“賴皮蛤蟆”一層玻璃底包漿,油光锃亮。

      行走山巖間,飛沙橫掠,浮云相逐。大風厚實,向人砸過來。兩人頂風爬,老牛已不復當年矯健,滿肚子的肉是重負,一路汗出如瀋。崖間,一只長腿伶仃的細鳥佇立高空山石上,背羽暗褐而腹羽云白。舉首間,脖頸挺立,目光有神。崖壁上無數怪狀嶙峋的枝杈,虬結地鉆過巖石縫隙。從時間里淬煉過的柏木,形狀扭曲奇詭,似流水彎繞,又像絲帶凝結,枯白、松脆、陳化,處于死亡與半死亡狀態。手碰觸,外皮脆薄,頃刻齏粉。肉身經過打磨后,木體脫胎,呈現金身舍利般的質地。

      這天,老牛要給阿奔看看崖柏真身。一路,遇溪見橋。青苔濕滑,阿奔抻手扯他,仿佛擼了一把豬油。在把老牛跟豬油聯系起來的片刻,他就有點瞧不太上他了,不過老牛不在乎。老牛富裕了,富裕的人有一種加量放寬的自尊。

      “奔呀,我還記得你做書記時,我跟你講,這崖柏它是神物吶,它得在高處,在冷地方才長得好。對嘛,高處不勝寒。”阿奔對老牛的俗語濫用放下苛求。但,他根本不是什么書記,不過因十年前鬧了笑話——

      “說來好笑,有錢人怕死吧,還喜歡收集死物。你看這玩意兒,都他媽是死的。活人藏死物,叫個收藏呢。”第一次遇見時,老牛這樣對他說。

      阿奔那時青澀,胡茬三天一刮。上班的熱情還沒來得及泯滅,西服領帶白襯衫黑皮鞋,一身過于緊繃的正氣。他是縣法院實習書記員,跟著老張老徐跑執行。他們來察看木料加工廠。廠房、原料和設備都是查封標的物。阿奔執行公務證上寫:書記員。老徐的寫:審判委員會委員。老張:執行局副局長。那廠長看了工作證,一臉納悶兒,脧了個來回,爾后,一手扶著阿奔胳膊,一手潮嗖嗖握住他的手,又騰出手來,撓了撓老張的掌心。最后,沾了沾穿短褲大圓口棉衫的老徐手背。一路,他對阿奔哈腰點頭,馬屁著“少年英才”“不可貌相”“年輕有為”。他不曉得縣法院審委會委員是班子成員,執行局副局長還得下一格,而書記員——多是聘任制,拿著最低工資的合同工。

      老張瞪著眼睛干生氣,老徐看熱鬧笑瞇瞇。廠長懂經營,對技術不在行,招呼過后,叫來廠工。廠工擅長二傳手,又吆喝了一個過來。那位次最末的,弓著背,馱著簍,簍里插著幾根盤根錯節的木頭,表皮都蒼掉了。臉糙糙的,眉骨高,下頜突出。只有一層薄薄皮脂,吊吊掛在臉上,聲音很低,很巴結,像揉搓的面團子樣兒逆來順受:“哎,聽著了聽著了。”

      廠工呵三吆四,囑咐他實話實說:“老牛,這都是鎮上干部。呶——這是駱書記。那是老徐,那是老張。都是干部、領導、大官,有什么你就說什么。”

      “大官”一詞大概限制了他的想象。機警的眼睛在三人身上逡巡幾個來回。他放下簍子,帶著一行人把半操場大的木料作坊轉了遍。面積不小,但到底沒什么稀罕,總的來說,全是爛木頭——對阿奔來說,都是垃圾。老牛撇撇嘴,說廠長到處尋摸這些廢木頭,還肯自掏腰包,讓他們從山上的石縫里鏟挖,一塊給幾百。他把廠長的這種行為叫“發善心”,但看上去并不領情。

      “這玩意兒嘛,是很好的燒火材料,”他說,“油性大,點爐子旺相,燒鵝格外好吃!”老徐鼻頭一哼,低聲道:“還不知道這廠長倒手賣多少錢。”老牛聽了,兩手平攤:“咱們又沒啥損失!”

      老張查封了廠房,正準備化零為整,三賣兩賣,抵上債務。廠長匆匆跑來縣法院,交齊了執行款。

      一年后,阿奔從縣法院跳槽,去童安晚報工作了。有回,他被派去報道一起事故。有個女柏農蜘蛛似地攀在峭陡的山壁,腰上盤著粗麻繩,半跪在崖壁間,切割枯干的柏木。麻繩因長年累月曬,斷了。女柏農摔得不省人事。送去鄉衛生所,掛了水,抽了血,拍了片。鄉衛生所一看治不了,讓拉去鎮醫院。到了鎮醫院,又給埋怨不該動傷者,搞得內出血了,連血也沒抽,片也沒拍,讓送去市保健院。保健院見多識廣,大夫一看就知道不行了,問干嗎非折騰呢,臟器早毀了,人肯定不行了。家屬不同意,怎么也得給傷者一個交代。又看了片、照了光、輸了血,各種管子、線路插滿肉身——人還是走了。

      女柏農的家屬,一老一少,在醫院里鋪開報紙,跪著,那男的大呼小叫,要人要錢。小女孩單單垂著頭不說話。走廊過道,一大段夕陽筆直地通過去,仿佛一道斜坡,但只負責光亮不負責產生溫暖。阿奔拍了幾張照片。他端詳著男人的臉,從突出的前額和下頜上,認出了老牛。老牛抬眼,也迷惘片刻,小眼睛慢慢圓了,猛站起來,操出黑乎乎老樹杈似的手,指著阿奔,吼道:“來人呀!是書記給我申冤來了!”

      阿奔只好跟保健院交涉。記者證并不明顯比“書記”這稱呼管用。那陣流行下基層搞民意工程。街道書記們愛往老百姓中間扎,找問題就地解決。大夫們懷疑他是穿便衣過來搞民意工程的什么書記。如此年輕,很像是派駐來的,派駐兩年,回去興許升遷,說不定就升到衛生局,分管保健院。于是院長親自來了,書記長書記短。最終,安排火化了女柏農,又爽利給了補償。

      回鄉路上,盤山而行。城際巴車乘客寥寥。阿奔給老牛普法,講法院的行政等級,明確“書記員”非“書記”。柏農的女兒叫小樹,臉小,眼睛大,比例恰到好處的楚楚可憐。路上遇到顛簸,她便緊摟母親的骨灰盒,見阿奔打望他,鼻子皺了皺。沒有眼淚下來,仿佛哀傷已淌干。一會兒,她磕在他腿上睡著了。阿奔問老牛,家里收入幾何,將來什么打算。老牛哼著鼻子,鬼知道呢。婆娘走了,丫頭還不滿十六,下一步打算——只能打算讓丫頭出去干活,或者把她嫁了,省掉家里一張嘴,也讓她去見世面,改善生活。阿奔一聽,感覺犯法,硬著頭皮繼續普法:婚姻法規定二十歲才能結婚,教育法要求孩子得上完義務教育,勞動法不允許雇用童工。老牛才不管那套,兩手一攤:“那你要我咋整?”他上下一脧阿奔,問道:“你有幾個數?”阿奔說自己不過二十三歲。老牛說:“我說的是你一個月掙幾個數?”阿奔一怔,沒敢說話。老牛自顧自叨念著找女婿的條件,怎么都得有錢,在這個社會呀,就得往前蹦,要“一蹦三尺高”才行,要不女孩子嫁過去,還是吃苦……路面漸漸變窄,慢慢顛簸起來。鄉間土路,上下晃,泥巴坷垃,左右蕩。老牛仿佛是因婆娘的死受了驚,一種奇怪的悲哀的亢奮。冗長的念叨結束后,他從懷里拿出補償款,當面點數起來,并不避諱阿奔。

      之后,車跋涉在泥巴土路。據說在億年以前,這片山,其實是汪洋。后來,地殼作祟。大地偶升偶降,海水時進時退。海退時,沼澤生長,森林拔地而起,山脈隆升。曾經被海水淹沒的地方,時間將殘骸化為巨厚的碎屑巖、硅質巖。再后來,海水往復、消退,留下這片潮濕的山和永遠泥濘的土路。幾年前,這地方,因懸壁上那些各有張致——甚至說奇形怪狀的木頭而小有名氣。像老牛跟他婆娘這樣鋌而走險的人,越發多了起來。他們跟這木頭可是“過命”的交情。

      到老牛家,阿奔還要補個采訪。其實在醫院已取景完畢,來這是多此一舉。但阿奔想挖掘柏農的生活原態。阿奔沖勁很足,也有野心,他既不想做個容易跟“書記”混淆的書記員,又不想總做尾條記者,他是要搞大出息大張致的人。此外,還有一種東西牽動他——小樹已經跟他混熟,醒來后,一路講東講西,而他總想多看看她皺著鼻子,精靈似的模樣。她的眼清澈見底,散發著屬于自然深處的清冽和干凈。阿奔感到自己的靈魂已經腌臜,被純凈洗禮時,有一種搓皮挫骨的疼痛。

      老牛家三面墻一面堂屋,天井里一棵棗樹,掛的果子隔會兒就噗噠噗噠往下落。土坷垃地上搭一床草席,草席上晾著焦黃的棒子面,隨風呼啦呼啦東追西跑,攆人腳。兩只肥嘟嘟的鵝,挺著胸脯張望過來,啪嗒啪嗒邁步,歐吼歐吼扯嗓子,脖一縮一縮。五六根竹竿橫在兩墻間,曬著不知顏色的粉絲掛面。墻上鍥釘子,排滿辣椒、編蒜、玉米棒子和稀疏的干菜。小樹一路勇敢,這會兒見了辣椒和編蒜,呆住,哇得哭起來,跟被戳了似的。哭聲綿延,鵝嚇得來回亂竄,在阿奔腿邊撞了兩回。燒火房里的狗跟著吠起來。

      阿奔在老牛家住了兩晚。他背包里除了相機還帶了兩瓶燒酒。燒酒是用來哄出故事的。但老牛看了燒酒一眼,不用開瓶,他已經咕嘟咕嘟冒出了所有阿奔想探聽的素材。他慢慢聊起婆娘和生活,最后,用一句“就這么回事”壓底,故事既令人覺得感動又覺得庸俗。庸俗也是一種質地。

      老牛把錢捆好,壓進床墊,眉眼歡實了:“你在這等著,我去弄個菜。”他低頭出了屋。爾后,狗又吠起來,老鵝歐吼歐吼喚個不停,翅膀撲騰撲騰。小樹掀了塑料珠子門簾鉆進來,麻利地劈柴燒火。一陣濃烈的奶香味,釅釅的,捉人鼻子。阿奔湊上來:“什么味兒?”

      “木頭啊,當然了,是廢料。”

      “這么香!”

      “一會兒焙出油來更香。”她笑了笑,接著又收斂了。

      火苗一竄一竄,燒得旺,奶香隨處撲隨處鉆。門簾嘩啦響,老牛一手提一只褪了毛的光裸白鵝,白鵝還冒著熱氣,另一手拎只鍋。鍋上灶,鵝下鍋,添水,抹了一把干菜,掰碎扔進去。

      “這木頭耐燒。”

      他們盯著火。咕咚咕咚,鍋里的水頂撞蓋頭,充沛飽滿的奶木香一圈一圈漾蕩。相顧無言。阿奔拿起相機,取景。鍋開了,換炒鍋,下辣椒姜末蒜瓣,整屋嗆起白煙。白煙吃了老牛,又全毛全翅吐出來。一會兒,辣炒大鵝和鵝湯都端到木桌上。三個人坐定,慢慢吃。半只鵝進了阿奔肚子,他還喝了兩碗湯。小樹只吃了兩塊肉便叫飽。老牛把小樹碗里的吃凈了,骨頭剔得干干凈凈。阿奔看見自己啃的骨頭,不好意思了,伸手想拿,想復啃。老牛捉了他手腕:“不用,給狗點甜頭。”他把骨頭撲拉進鍋盆,端去天井。過會兒,阿奔聽見天井里響起電鉆聲,跑去看。電鉆在木頭里進進出出,木屑碎花樣兒冒出來,縫隙間跑了一股濃香。空氣里騰起細碎的粉塵,一層金黃粉末壘在地上。小樹蹲下去,把鉆出來的粉末聚堆,堆高了一團崖柏粉。

      老牛要小樹把骨灰盒取來,放入混了土的崖柏粉,以手作蓋,使勁搖晃,骨粉跟木粉充分融合。他打開罐子,湊上鼻子。

      “好了,這老太婆享福了,多香!”他說,“崖柏活千年萬年呢!嗐!她也‘永垂不朽’了。”

      阿奔回去后,出了一期報紙,筆墨著重放于柏農跟木頭同命的情味,但那期報紙未掀起軒然大波——又不是崇拜文字的時代了——倒有人寫信到報紙,打聽如何買到好根雕。在童安晚報,可笑的事情還很多。他們被廣告商和訂閱量牽著鼻子走,既不像文人,又做不成商人。前幾年,阿奔負責“人物”板塊,采訪過老畫家、老攝影家,后來該欄目又變成采訪“先富起來的人”,也就是說,玻璃廠、鋼管廠、軸承廠的廠長經理;再后來,童安市出了幾個流量小配角,報紙就開始追著他們攆,關注他們的眉毛形狀和瘦身食譜,但銷量竟能慢慢維持著。阿奔覺得自己離“狗仔”不遠矣。

      再辭職,再往高處走。阿奔帶了一沓簡歷闖北京。下了火車,見了地鐵,匯入人流,涌出想哭的沖動,感覺自己摸到了世界的脈搏。巴黎是流動的盛宴,北京就是荷爾蒙的聚散地,相當于腦垂體。這句話可以這樣說:北京是搖晃著的腦垂體。阿奔在腦垂體部位,有種能操縱全身所有骨頭、血肉,不枉此生的勁頭。終于求仁得仁,去了廣告公司,還以為要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沒想到業務要從豎廣告牌做起。一輛自行車,一把螺絲刀,阿奔開始了丈量北京的雄心偉業。

      這兒的生活節奏比童安市快,是二倍速。阿奔算時間的方式則是以女朋友計——他根本交不到當地的女孩,只得依托打工族互助、外來戶拉幫,平均五個月就要“天亮說再見”,想想比歐盟的輪值主席任期都短。大約過了“5任女友”后,阿奔終于從“武崗”換到“文崗”——回辦公室寫文案。都說“是金子總要發光”,他曾覺得自己是千足金、萬足金,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現在他雖沒質疑自我質地,只是發現遍地為金,不足為奇了。北京,一個金子鋪成的城市。當然了,道路是寬廣的,只不過,擁擠而已。

      后來,他接到老家電話,對方自我介紹說是牛小樹,他愣怔片刻。

      “我爸叫我找你。他說你是法院的書記。我找到縣法院,又找去你們家,要到你的電話。”阿奔忙問什么事,怎么了。小樹倒問起他北京如何,工作怎樣。阿奔說,北京很大,人很多,繁華著呢,工作比市里縣里都強多了,高精尖技術。人上人。世界的大心臟,大動脈……牛皮吹得噌噌響。小樹問他住在哪兒,是天安門嗎?阿奔說,傻瓜,天安門是個門。我們這在天安門旁。你好好學習,將來到北京,哥哥——叔叔請你吃飯。

      有一天,老板讓阿奔把文案加工成廣告牌。阿奔領旨跑制造廠,剛一下樓,聽見俏俏的聲音堵在門口,往他耳朵里鉆:“阿奔書記!阿奔書記!”

      他抬頭一瞭。一個臉上過度裝修、亂涂亂畫的女人霍然立著,睫毛密密實實的,皮裙黑網襪五厘米高跟鞋。眉眼間像小樹——但怎么會是小樹呢?

      “阿奔書記!阿奔書記!”她又叫。這回,聲音有了去處,便大了起來:“我是牛小樹呀。老牛家的。”她的家鄉話親切自然,很順滑地流淌在普通話的音質里。

      阿奔不得不帶小樹去了廣告公司,盯著工人用亞克力板折彎圍邊成型,焊邊、烤漆、風干,告訴他三天后取。工業膠水嗆人,兩人只顧捂鼻,無暇交流。忙完后,阿奔領她去水煮魚面館,給她介紹了公司附近價格十分公道的賓館。老板娘跟他熟識——阿奔歡喜過那兒的小服務員,為此不惜偶爾浪漫一把,花錢住賓館。后來她勸他不要再來花錢了,她已回老家找了為她買下房的男人。阿奔感慨良多,在北京,他必須拿出巨大的寬容,才能襯得上這巨大城市的沉淪。他比任何時候都想出人頭地。

      第二日,阿奔出勤。小樹又在喊:“阿奔書記、阿奔書記!”喊得寫字樓間的男女對阿奔側目。阿奔忙拉住她:“說了不是書記嘛!”

      但他見她,心頭靜悄悄歡喜。她洗凈了臉,露出深處的清澈。黑絲褪掉,光腿杵在一雙平底白鞋里,青春得干干凈凈。阿奔還看出,昨天那身燥行頭和今天的素衣,其實都價格不菲。她的日子如老牛的油皮肚子,想必也肥厚起來了。

      “叫書記很響亮啊!”她說,“我不知道你在哪層樓哪家廠哪間屋,叫阿奔的又或許很多,只好見一個就喊‘阿奔書記’,總會喊到你吧!”

      她坐在他的電動車后座,以臉對背,顛顛簸簸,把她來找他的緣故告訴。

      老牛還是早早就給她辦了婚事。也不是外人,做根雕工藝的,叫沙栗。老牛把攢的錢全買了他的工藝。阿奔沒說話,灰著臉。小樹鼻子一皺:“他對我不好。我也不喜歡他。”

      “你可以離婚嘛。”

      “說到底,我爸不同意。”

      “他干嘛不同意?婚姻法都說了,結婚自由,離婚自由!”

      “婚姻法,呵,你在自己家,還講得上法嗎?你知道人們說‘木頭人’,意思是愚。他真的是個‘木頭人’,但他不是愚,而是蠢透了!他就像木蠹蟲,全鉆到木頭里面。嫁給他?哼,還不如嫁給木頭呢!而且,他有時會出入一些交流會、論壇什么的。總有一些什么愛好者,以為這樣的人還有靈魂,主動上門,他呢?‘既來之則睡之’,攀花折柳,搞出不干不凈的事情!我當時年輕,我爸講,貧賤夫妻百事哀。沙栗有手藝,早晚是個‘大師’,會有他的市場。要我守好他,把牢他。他們一個鉆了木頭心,一個鉆了貪心……”

      “你爸說得……沒錯。”

      “你也這樣想,真讓我看不起你!”她猛地停下,鼻子一皺,輕微的水波紋從臉上掠過,就像大雁掠過天空。

      “難道你不是比之前過得好多了嗎?想想原先的日子。”

      “可我再也沒有那個爸了。而沙栗,他就擋不掉那些帶著x送上門來的女人,我也試過讓他高興。可我……嗐,又怎樣呢?我還是做我自己,舒服、清爽。”

      “我也覺得你這樣舒服、清爽。”

      小樹凄冷地笑笑:“他們是瘋了的,買進賣出。低價收,高價賣。原先那些跟我爸在一起的柏農,現在也徹底認清他了吧?他的欲望太多了,他要一步登天,他要做人上人。他還以為自己是木頭主人,到頭來,他是那些木頭的奴才!房子掙下了,最好的地方盡給那些破爛占著。夜里多次爬起,左看右看。走到哪兒手里捧著,今兒涂蠟,明兒盤玩,后兒打磨,大后兒陰涼。文玩、文玩,想要有文化就得讓物件玩人!”

      阿奔也笑笑:“你爸的眼光很好的。你看他不容易,一步步走上來的。”

      “是往上走嗎?難道這不是一條下坡路嗎?”小樹的聲音顫抖,“一群大活人鼓搗死物——崖柏不就是鼯鼠吃種子,拉糞便到峭壁,然后長出的奇形怪狀的樹嗎?說什么壯烈,什么不屈不撓堅韌不拔在困苦中艱難而光榮地生長——真惡心!它才是不生不死的孽障呢,那樣活千年什么用呀?人就要把割了來,買了賣了,倒騰來去,吹出天價,干嗎呀?”

      “你難道不希望過得好嗎?就是這不生不死的孽障,讓你過得今非昔比呀!”阿奔笑笑,“活著就得有欲望,為錢為名為利為長壽為女人……你爸到了那個位置,就是說,他再努力一點,就可以夠到他想要的,誰不貪心呢,想要這么一撈,”阿奔做了一個往前撈手的姿勢,碰到了小樹的胸。他臉紅了,雙手冒出細密的汗。

      “我寧可不要這些,我想回到‘燉鵝時代’呢。”

      阿奔啞然:“什么時代?”

      “你又不是沒吃過。那崖柏料燒出的火有一股天然奶香,燉鵝好吃著呢。”

      兩人去廣告牌公司取LED燈模組。磨蹭到夜里,七月的太陽兇吼吼落下去,樓頂溫度適宜,爬上去。樓下,城市漂浮著虛偽的輝煌,仿佛死水微瀾的浮靡之美。樓上,月輪慘淡,只有一片青底的黑暗。云鑲嵌著,天空呈現冰裂釉下彩的瓷器質感。阿奔在燈模組背面涂了膠水,粘貼在字槽內底部。所有燈裝好后,加電阻和控制器,按正負接線,測試發光效果。一片薄暗瞬間被打碎。巨大的光芒,熱烈濃郁地起來了。兩人紅臉對紅臉。小樹笑了,牙齒也透著紅,鼻子皺出的水波紋,漾漾蕩蕩,那根本就是時間的漩渦——阿奔湊近了,赤紅如火的小樹更是靠過來,柔軟濕潤的嘴唇碰著阿奔的側臉。爾后,他們降落到烙鐵紅的渦旋中,仿佛血水淋漓,又熱,又滾燙。阿奔松開小樹,撳滅廣告燈。天臺冷卻下來,好像一塊從燒灼的巖漿中拎出的巨大生硬的鐵。阿奔好像聽到刺啦一聲,那是在看到小樹的眼淚后,心里碎裂的聲音。

      小樹回去后不多時,阿奔休了假,回家鄉辦事。他去縣法院,直奔主題。他熟知這群基層法官們認真,對縣里的事情摸得清楚透徹。爾后,他找到老牛家,拍了半天門,叫不應。隔壁老太太從門縫冒出頭來:“你找牛更生家嗎?早搬走了,掙那么多——搬到鎮上了。”

      阿奔就給小樹打電話,小樹給了地址:望山花園。聽名字就曉得老牛家已改天換地。門打開時,一股香氣率先俯沖。阿奔踉蹌兩步,迎面撞入眼中的是一只巨大的折疊門扇。而老牛那張笑嘻嘻的肥腮幫從門扇后冒出來。他留偏分頭,油光水滑。一張團臉,像水里泡過似的,舒開了。多年不見,似年輕不少。阿奔笑道:“老牛,你老牛了!”老牛喊:“阿奔啊!你可終于來看我了。要不是你幫我們,我是要一輩子做柏農的!”他迎他進屋。那是座兩層小別墅,前廳帶院,院中蹲著枯山水景,雨綠老苔,風搖竹草,一縷異香拉扯著客人,直沖沖往阿奔腦門上拱。

      阿奔循著味兒,左顧右看,問道:“現在還是做崖柏生意?”

      “是,阿奔,虧得你幫討來補償款。有這個底子,我先把大家手里的木料收了,我眼光好——得虧鼻子尖。什么料,打我這鼻子下一過,好的歹的,保管準。”老牛的眼睛滋溜一轉,又滋溜一轉,“你聽說了嗎?就在你們北京,一座崖柏根藝‘飛龍在天’,拍出三點八個億!三點八個億啊!阿奔!那是木頭嗎?那可比金子還貴!”

      “別說‘我們北京’,北京不是我的。三點八個億跟我也沒關系。”

      老牛臉上的肉哆嗦了下:“現在我升格了,不上山了,從柏農手里收購毛料。實話說,他們手里的好貨也不多了。千百年才長出來這么一根,哪能那么多啊!不過,物嘛,以稀為貴!”

      院中的兩間闊屋,堆滿木料。木料形狀扁平奇崛,有些枝干流水狀紋理,有些長滿樹瘤蜂窩瘤。有些云彩似的紋路,變化莫測,底色艷絕,仿佛流油;有些布滿芝麻點似的雀斑,與褐斑紋并存,又如燒起的火焰紋,樣子詭異;有些開裂的節點繼續生長,愈合形成一道道黑線。老牛忙不迭介紹:這是太行山料,那是神農架料,這是四川料,那是秦嶺料。是奶香,果香,焦香,藥香。是新料,風化料,老料,毛毛料……阿奔被這類駁雜的名稱和歸屬弄得暈眩,或許是全屋粉塵和香味的共同作用。

      “牛叔,你賺大了呀。”

      “阿奔,別看這堆的一整屋。屬于咱自個兒的不多!”

      “能屬于誰呢?誰也帶不走不是?”

      老牛瞇著眼睛,盯著他略一脧:“你說的是呀!但人生短,人呢,就向往這種不死不生的玩意兒。我現在才發覺它的好。就說它好在哪呢?就說它跟我一樣的。你看這出身,懸崖峭壁沒點兒活路,可就是這么拼命長起來了,見山開縫,又他媽卑微又他媽殘酷。風吹日曬的,但它就一股狠勁兒,非得把自己身價往上造——回頭我帶你去看看崖柏真身啥樣兒哈!要說香味,當然也有龍涎、檀香,但人家那都是什么出身——那出身就高貴啊!崖柏不一樣,它香味平易近人得很,它低賤得讓人敬畏!讓人覺得親切!哎!我就覺得這不是合著跟我一樣遭受嘛。”他拿過一只把兒件,雙目熠熠放光。

      阿奔笑笑,不知作何回答。趁老牛心情快活,他提出小樹的事情。老牛手不閑著,那只“賴皮蛤蟆”在他掌心來回滾:“不行!小樹不能離!好女不二嫁!”

      “不只是這樣吧?你是為了她嗎?”

      老牛把嘴邊的皺紋往皮膚皺褶深處扯了扯,沒吭聲。

      老徐老張早替阿奔都摸透了,沙栗是當地最年輕的木雕師傅,才出道三年,作品以怪、硬、冷稱奇。他雕衰敗的花,枯萎的女性性器官,面有怒色的老人,歪歪斜斜的房子。因常年被雕刻協會拒之門外,朝不保夕,老牛算是把他“養”了起來,賣料出錢供他練手。后來,他略嶄露頭角,捧回幾個小獎,據說現在鬧著要跟老牛分開,老牛一心維穩,不惜搭進小樹。

      “你曉得她過得不幸福嗎?”

      他眼神盯直了,又瞥向一邊:“……關起門來那是兩口子的事兒。”

      “你就這么一個女兒,折騰她就斷了自己根呢,你掙這么多,”阿奔聲音下壓,往前蹭,“還不是留給你女兒,便宜你那女婿嗎?”

      老牛笑笑:“阿奔書記,我哪里就賺錢了。我的錢呀,都投入到里頭了,買料躉料,再躉料賣料,我是個二傳手,純賺吆喝,交朋友嘛!再說,哪個女人不希望過得好點?有錢才能過得好,做人上人。這有錯嗎?”

      “你太不了解自己閨女了。”

      “呵,你了解!”老牛回懟道。

      阿奔回瞪他。老牛可不是先前的老牛。老牛的憨然中有狡詐的成分,是自作主張的狡詐。他狡詐還狡詐在,現如今叫著“阿奔書記”,但他已經知道阿奔不是書記,看上去是把阿奔當座上客,但有了敬而遠之的味道,眼神里透著閃躲和機靈。他已經發家致富了呀,英雄不問出處。發家致富的人,首先就闊了那肥厚的自尊心,不怕別人怎么想怎么看。

      阿奔極力勸說,小樹終于去了縣法院,起訴離婚。折騰了幾個月,總算判離。但阿奔沒來得及承受小樹的感謝,以及溢出感謝的其他情感——他在北京的高樓上裝廣告牌,一聽說小樹離了婚,心就跑了馬,螺絲沒擰牢。廣告牌嘩啦從高空墜下去,偏偏就砸中一只牧羊犬。就是一條死狗而已,賠償款卻高得超出阿奔的想象,比老牛當年得到的補償款都高。他只能以自己的卑微嘗試激起狗主人的憐憫。盡管狗主人看在他誠懇道歉的份上打了折扣——進入到能想象的范圍,但阿奔的自尊心被自己貢獻出來的卑微惡心到了、難堪到了。交完了錢,刷信用卡透支掉往后幾年的工資。他大步邁入人群,卻被樓底保安叫住——叫他把垃圾打掃干凈。而那張廣告牌偏巧粉身碎骨,散漫在街角各處。烈日中午,他蹲下站起、蹲下站起,手里攢起玻璃碴。猛然攥緊了,手心淌出一些鮮活的血滴子,忽然,他大腦里浮動起那個赤紅赤紅的吻,小樹的微笑,小樹的別墅……血凝結了。他終于蹲下去,半晌沒起來。

      大約半個月后,阿奔接到老徐的電話,叫他回去,說小樹跳樓了。

      阿奔假也沒請,一路坐車趕回。蒙太奇似的拼湊起了小樹的事情:婚是離了,但人沒離,老牛把小樹跟沙栗關到頂樓,以為床頭夫妻床尾合。誰料小樹是個烈性,摔了花瓶,擎著玻璃自衛。這姿勢倒使沙栗惹了欲火,上前動粗,小樹拿玻璃尖插進他掌心,血噴出來,沙栗像被燙的豬,嗷嗷地叫起來,捧著手,直往后退。小樹打開窗戶,順著管道往下滑,手指頭讓掛鉤墻上的釘子別住,疼得一松——頭朝下,貼面摔個倒掛。樓下堆放著一捆木料。小樹摔上去,木料滾動,上面的木頭一下撞到小樹的頭。這一摔一撞,小樹昏迷了,被診斷為顱骨廣泛骨折,顱內出血,腦組織挫裂。

      阿奔替了老牛,守了小樹兩夜。第三日,老牛電話撥來,連卷帶罵:“操他的!那沙狗沙王八卷錢跑了!”

      阿奔請來護工看著小樹,忙趕到犯罪現場。老牛蹲在庭院里,面色蒼重,本來整個人虛胖著,這幾天瘦縮了,只剩那層皮薄薄掛著。

      被歲月敲打過的崖柏用各自的奇形怪狀斜乜著來人。老牛摸摸這個,擦擦那個。“沙狗沙王八把他的東西搬走了,我真是‘狼心換了狗肺’!好在,還有他搬不走的東西!”他說。

      “那怎么辦?”阿奔問。

      “能怎么辦?人是壞的,東西是好的。他的東西,總能賣一賣的。”

      阿奔陪老牛打包。老牛忽然想起什么,眼里冒出星光,跑進屋翻騰,終于端出一尊半米見長,狀似棺槨的木料。光澤不燥,側面滿是大黑斑點。他一手抱過來。背面起伏嶙峋,有石頭鑲嵌,還有顆粒狀的突起。

      “看,這是五靈脂!”在被稱為五靈脂的那兒,雕刻有一極微小的老人牽牛。

      “老子出關!”老牛說,“高級不高級?這是沙栗的手藝。我藏起來,他沒找到,嘿!我告訴你,沙栗的手給小樹廢掉了——這物件可要價值連城了呀。”

      整個石頭看上去駭人。年輪細如發絲,斷口處油脂滲出。正面為棺,側面布滿鬼眼,表層帶有一厘米寬白皮,像是一層薄薄的干裂皮膚。那層白皮是崖柏活體,攀附于樹干,成為不生不死的“命線”,木頭活體茍延殘喘。崖柏根部,出關的老子眼目聳立,似有怒氣。牛身毛發根根分明,牛尾翹立,順著高高低低的牛毛,能追溯到無形的風。當你盯緊了這微小的景觀,再赫然抬頭——猛見對面是一只牛眼大的斑紋。狀圓潤凸起,中間黑褐色,四周水棕色波紋,仿佛充血的眼睛,正不動聲色緊盯了看客。

      阿奔猛然往后踉蹌。后背的毛一層層豎起來。老牛戴上白手套,體貼地摸索過去,臉貼著木頭,眼珠子也放得大大的:“稀罕吧?滿瘤花,一料整雕,圓雕技術。這透度,像不像琥珀?可惜樣子兇,樣子兇怎么了?‘英雄不論相貌’,這眼睛周邊鏤空,都是手藝。有手藝,它就是藝術!我把這個叫‘鬼眼’,它神的!說實話,看見它沒給搬走,我才放心了。”

      “看著可真……恐怖。”

      老牛的笑聲更恐怖,森森然地。他拍拍阿奔的手:“好東西不一定讓你舒服,記住我的話吧!”回去路上,阿奔困睡在車上。老牛沒叫醒他,自己進了醫院。等阿奔趕了來時,人去床空——護士說,小樹丈夫把她接走了。

      她離婚了,哪兒來的丈夫?

      那就是前夫!

      去了哪兒?

      不知道!

      你們怎么會不知道?

      我又不是查戶口的,我說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阿奔打電話,沒有人接。他走回小樹家門口,想敲門,又收斂了手。

      過了好一段日子,阿奔才接到老牛的電話——他都告誡自己不要接,不要理他,但還是沒忍住。“沙栗回來了,不是跑路,是賣了木頭給小樹治病。結果,他媽的,都痛打落水狗啊,”話筒將老牛呵——噗的吐痰聲,真切地傳過來,阿奔嗓子一陣不適。“他們一統說好了,把價格壓低了,找誰家都是那個價,出手都是賤賣!操他媽的!那老兄弟們,也靠不住,就這會兒漲錢了,原先的價格進不來了,都知道我們要錢,急用錢,這兒杵著一個無底洞。媽的——”

      “那怎么辦?”

      “不賣!不賣!看我笑話,我能?”

      阿奔想問小樹好不好,但想到了沙栗,好像那口痰黏在自己口腔里。

      “小樹恢復得不錯,就是腿神經有點兒影響。”片刻后,老牛突然說。

      阿奔對著黑暗點點頭,默默掛了電話。

      阿奔找到原先的晚報東家,好歹發表了一組崖柏散文,引起廣告商注意。晚報老編給阿奔開綠車,順便要老牛的渠道。阿奔興沖沖打電話找老牛,才知又晚一步。沙栗因為賣料的事兒氣不過,跟人廝打起來,砸傷一人,進了局子。老牛把別墅賣掉了——又是賤賣。生活就是擅長痛打落水狗。電話里,他倒語氣平和,似乎很高興小樹不過是運動官能受阻,大腦沒事。大腦沒事,就能生活,將來就不是活死人。他又跟阿奔牢騷說,現在人都不懂行,沙栗的珍品,價格低得像打發叫花子,倒是那些爛毛料賣了一把好錢:“可擋不住家里兩個造錢的呀!我是給錢就處理,養閨女干嘛——賠錢。真賠錢啊!”

      “牛叔,”阿奔說,“你現在還有多少木料?”

      “快破產了,奔,你放心,我會東山再起卷土重來死灰復燃的。”

      阿奔一愣,這次老牛一個成語都沒用錯:“你還要折騰崖柏呀?”

      “折騰啊,‘生命在于折騰啊’!”老牛笑。阿奔也笑。

      阿奔沒有告訴老牛,因為擅自離工,他被辭退了。他感到下半生像流水,開始往低處流,從北京逆人潮而下,流回省城齊城,算自產自銷。好在,有幾篇豆腐塊做底,他湊合做了幾年自由撰稿人,省吃儉用,有了些存款。有段時間,阿奔給周刊寫市民反饋來掙稿費。有次,拍了照片準備揭露黑心開發商把公用綠地變成商業區。結果,被開發商發覺,扣留住,他仗著曾是記者,犀利耍貧嘴。沒想到,就此招安,成了大地產公司的上班族,在齊城有了立錐地,主要負責為扶搖而上的地產撰寫廣告。那幾年,齊城幾乎是一個和在水泥里的城市,半成品的樓盤嶙峋聳立,把城市的天空割成片段。

      阿奔過年,領女朋友回老家。老徐老張吃飯喊了他。外面下雪,老徐的羽絨服拉開,露出蕩領子的背心,邊緣都毛了。他上下一脧阿奔女友:“恢復得很好,這不看不出來嘛!”阿奔問看不出什么?老徐笑瞇瞇說,看不出來腿摔了嘛。老張趕緊胳膊肘頂老徐的背:“你節省著(閉嘴)!”后來,老張拉阿奔去一邊,說這兩年老徐坐鎮“基本解決執行難”,頭發快愁白了,底下沒人,鄉里留不住,年輕人吃不得苦,留下的又各有各的想法。老徐快退休的年紀,還風里雨里,披星戴月,扛不住,發神經,老糊涂了。

      “他呀,還以為你喜歡那個牛小樹!”

      老張套在運動服外面的羽絨馬甲鉆了毛,他撣去,嘆道:“你也不好奇她怎樣了?”阿奔望了望女朋友,低下頭,看地面的紅磚,渾身害起冷來。

      “陳芝麻爛谷子,早都忘了!”他抬起頭來,又輕聲追加道,“她應該過得挺好吧!”

      老張掏了手機,翻著眼白,拿遠了,一看就是老花眼的樣子。他劃來劃去,遞給阿奔。屏幕上,一排排燈帶貨架,堆滿玻璃罩。玻璃罩里端坐了油光發亮的崖柏,精雕細刻,飛龍畫鳳。老牛的那張臉虛胖泛紅,正在滔滔不絕。阿奔笑笑:“這是日子又富態了。”

      “老牛殺回來了。”老張說,“牛小樹落下一個腿病。她去年來咱們院申請斷絕父女關系——當然,駁回起訴了。”

      阿奔沒說話。他聽見老徐跟他女朋友笑著吃飯,這才是他最近處的生活。不過,他記住了那個直播號。

      那天晚上,他實名進入直播間。

      老牛一身黑青中式褡褂,坐在黑檀木桌中間。那些崖柏端守于他身后大大小小的玻璃柜中,如一個個神龕。老牛擂著桌子,唾液橫飛。

      “這是木頭嗎?這不是木頭,這是神跡!我告訴諸位——都點點關注啊——我老牛窮困潦倒,為了給女兒治病,變賣了全部家當!全部家當啊!是什么讓我回來,是你們(笑),不是你們,是崖柏。歡迎言文老弟——千年松百萬柏。長期服用崖柏能使人神清氣爽,耳聰目明,延年益壽。多的我不說了——歡迎臺灣安大姐——這崖柏它存在了多久?幾千年啊,那它里面沉淀的,得是多少時間!時間是世界上最值錢的東西了朋友們!歡迎你不懂我是神兄弟——它里邊有黃酮類物質啊,這物質稀有,消炎殺菌,美容抗氧化,男人女人都離不了它!看這開臉,油性大,純正的太行崖柏陳化赤紅扁根料!‘千年崖柏,太行為尊!’再看這個——這是城口料,變異芝麻瘤把件,這變異瘤可不多,有一個你就珍惜著吧!”

      “歡迎——”他一雙小眼睛陡然抬起來,正把玩的崖柏往旁邊一擱,“歡迎駱阿奔!歡迎!”

      在午夜直播間里,老牛讓后臺踢出去了陌生的闖入者。鏡頭上,他身后無數的崖柏,那些孤獨的神龕——輝煌地向阿奔逼仄過來。

      “奔!”老牛高興地搓著大手。隔著屏幕他一定是對著自己的倒影說話。阿奔看得到他,他看不到阿奔。但他就像是能看到他一樣。他隔空向他握了手,一個俏麗女人走入屏幕,從玻璃柜端出茶杯來,沏了茶。老牛指點著,她端向屏幕。

      “奔!你嘗嘗!冰島!純冰島!”

      “這是我們牛經理專門從云南普洱鎮運來的。”女人隨幫唱影。

      “牛經理,”阿奔打字說,“你生活全面致富全面奔小康了呀。”

      “哪里哪里。”他讓倒茶的女人下去了,自斟自酌,也給阿奔倒。

      “奔啊,你聞著香嗎?”

      “茶嗎?香!”阿奔打字。

      “再聞聞。”

      “有一點,嗯,甜。”阿奔打字。

      老牛閉上眼睛:“奔,再聞聞吧,替我聞聞,不是茶,是這屋子里的呼吸。不是咱倆的,是它們的。快替我聞聞!我呀,我讓人挖活著的崖柏,受了罰,感冒了一次,鼻子就完了。完了蛋了明白嗎?不管事了,是我老了嗎——它比我還老。得!遭罪。我就勸自己,怎么說來著,貝多芬!對,貝多芬不是個聾子嘛!他還彈琴,國際一流!千年松百萬柏。這長期服用崖柏能使人神清氣爽,耳聰目明,延年益壽。多的我不說了,這崖柏它存在了多久?幾千年啊,它里邊有黃酮類物質啊,這物質稀有,消炎殺菌,美容抗氧化,男人女人都離不了它!”

      后面這段話滑溜溜就順出來了,類似貫口。接著,老牛如數家珍般談起他的買家:臺灣安大姐很少來直播間,來的話也是晚上十點,但只要她問過的,不管什么料,必定下單;老阿芳四五天才冒一回,嚯嚯嚯一通搶,上至幾萬的,下至幾百的——要不是熟客都不敢賣她;言文小弟就喜歡湊熱鬧,瞎打聽,眼疾手快,只撿最大的漏……老牛說起這一切,用的是云淡風氣的語氣,蕩開了富貴帶給他的氣派,但略微做作。慢慢地,他放松起來,臉上的肉松垂下來,像哈巴狗:“我呀,我又歸來了。說什么來著!對了,‘失去后才知道珍貴’,小樹病一好,我就把虧掉的木頭都搞回來了。我告訴你,他們都搞不過我。我是誰?我他媽就是崖柏,我從石頭縫里鉆,我從沒土的地方長,我從要啥沒啥,一點點成長壯大!嘿!千年萬年不倒!永垂不朽!”

      “還說呢,這個不賣那個不賣的。”一支聲音闖入了畫面,又是那女人。她貼臉靠近,給屏幕前的阿奔斟了茶,又回縮,把那雙手妥帖地疊在老牛的肩膀上,像安放老牛豢養的家雀。“牛經理喜歡崖柏,是喜歡它的香。黃庭堅不是有《香之十德》嘛,‘感格鬼神、清凈心身、能除污穢、能覺睡眠、靜中成友、塵里偷閑、多而不厭、寡而為足、久藏不朽、常用無障。’”她邊做作地背誦,邊給老牛倒水,“這‘十德’,崖柏都具備,就像一個——對了,十全十美的女人!”

      老牛盯著她,笑得整張肥臉冒著油,又講起發家史。他當時變賣毛料給小樹治病,但他留住了沙栗的作品。沙栗的手神經再也無法恢復。本來做木雕的,輝煌期很短暫的,這么一傷,又這么一困,是徹底跟木雕無緣了,這倒成全藝術,因為藝術嘛——物以稀為貴。不稀,則人工制造稀。可沙栗的作品妖啊,沒人認可,老牛急了,貸款砸錢,買!什么“醒木”獎,什么“玉蘭”獎——能買的都買了。有了這些獎做底,那些歪斜的房屋、坍塌的土丘、蚯蚓樣虬結的河流、無羞無臊的牡丹、裸露的女體,終跟崖柏合二為一,交相輝映。老牛閉著眼睛,體味著成功的甜蜜況味:“我知道,你是想問小樹。你是問小樹來的吧?”

      阿奔打了一行字。刪掉。又打,又刪。

      “小樹不理我這個爸了。小樹呀,我這個閨女頑固,跟著我過苦日子,她貼心貼肺的,真是乖啊。一旦要過好日子,她就,唉,她就別扭!”

      阿奔退出了直播間。

      阿奔的女朋友熬成了老婆,阿奔很快做了爸爸。老婆早上痛,一直拖到太陽變成夕陽,才把女兒擠到了世界上。護士遞過女兒來,小小一團,緊裹在卡通花棉布中,用惺忪的眼睛警惕著打望世界,跟阿奔面面相覷。烙鐵似的余暉籠著她整張臉,那么干凈明亮,又帶一點兒倔強。阿奔心里有一點兒柔軟的刺痛,他放棄了原來想過的一千個名字,而叫她:駱葉。

      阿奔說不上歡喜他老婆,他更像是習慣了有“老婆”存在。“老婆”像是男人依法佩戴的什么勛章,證明你扛過了一次戰役,打贏了世界上其他許多男人,能在這荒涼的人世建立屬于自己的家了。阿奔對自己的“勛章”有一種張冠李戴的緊張和不安。現在,他看著產床下來的老婆,紅得也如烙鐵的眼睛,感覺對不住。因為他差點想要放棄她——他見過小樹一次。那是在進了老牛的直播間后不久。他果然還是通過老張老徐,搞來小樹的聯系方式。打通她電話的那刻,他渾身哆嗦。而說完了話,他絲毫不記得自己說了什么。臉頰上的肉因為打戰而開始疼痛。他覺得這都不是很好的征兆。每次他要跟她見面,征兆和結果都不友善。

      他們在一個午后見面。阿奔早早在咖啡館落座,一直盯著窗外。他以為他會看到她一高一矮地擺渡過來。而直到小樹對他說“嗨”,他才發現她。她穿著一身黑色運動服,笑容沒有縱深,就是那種你一眼就看透了的清澈樣子。不管怎樣,他覺得,她完全就是他想象中的小樹。

      “別想勸我跟他和好!”她爽利坐下。

      “誰?什么?”

      “牛更生啊!要不你干嘛找我?哼,他可能上輩子用鹽水澆死了不少柏木。我跟他斷絕關系了你曉得?他跟他直播間那個賤人不干不凈,看了好惡心!”

      “噢。”阿奔回答,“人總有執迷不悟的時候。”

      “人們現在叫他‘收藏家’。他——哼,收藏家!收藏什么呀?收藏他那些貪心!他那些欲望——他還想跟她結婚!”

      “收藏家”這個稱號離阿奔就遠多了,讓他想起了在晚報中采訪的“先富起來”的人。老牛這是登峰造極,真做了人上人了。他苦笑,把眼睛定在桌上。因為不管他怎么看小樹,都覺得她在慢慢發紅,發出烙鐵紅。

      “其實我不是專門來跟你吃飯的。我打工了,就這家咖啡店,我該上工干活兒了。你最好走,不要讓我還得來伺候你哦,我腿腳可不方便!”小樹站起來,“對了,聽說你做了父親了,恭喜!”她說這話時低垂著頭,語調里有一種沉悶。他盯著她,涌上復雜的情緒,目送她走過吧臺。她走得四平八穩,像一艘船滑脫出去。他看到,她穿著的松糕鞋,鞋跟一邊厚、一邊薄。

      那次見面就像是給了阿奔一個坐標。阿奔只是一顆不起眼的星星。人世間是爛漫的銀河,如此浩瀚,浩瀚得那么殘酷,那么隔絕,把每一顆星星輕易隱沒。或者,那顆星星干脆化為流星,相撞、爆炸或墜落,變碎石變塵土變齏粉。只有想著大地最深處的滾燙巖漿,他才能繼續下去。

      后來,阿奔的老婆帶女兒去體驗早教課。報名課程要一萬多,阿奔覺得不值,說到底是出不起這個錢。這兩年,房產泡沫一擠壓,他供職的那家地產公司被擠壓成了鐵餅餅,要是個人——就前胸貼后背了。老板早跑路了,工資幾個月發不出。售樓小姐也不傲嬌了,見了客人就貼熱臉,終究無濟于事。房子是越賣越賤,阿奔已失業很久,還不習慣跟家里人訴苦水,繼續硬撐,拎著公文包,人模狗樣——就像小孩子上不了學假裝背書包。

      “再窮不能窮教育”,老婆到處蹭早教體驗課。為了免費的玩偶、免費的課程,帶著孩子東奔西跑,好比打游擊,東家試試,西家體驗體驗,也算是德智體美勞全面跟進,沒有“輸在起跑線”上。

      阿奔老婆就是在一家早教班認識了同樣帶孩子跑體驗課的男人。事后,他老婆坦白,還以為同是天涯淪落人,都是家里負責保持生活尊嚴的那個——縣里的早教班就那么多,碰來碰去,兩個人碰成了老相識,加了微信,互相分享新課“體驗”。直到后來,阿奔老婆發現,她才是這種關系中唯一的“體驗”者。那男人是屬于躺在家里吃利息就能致富的。每家早教其實都交了錢。阿奔老婆心里的不平,助力了對方的驀然攻勢。她跟阿奔坦白,自己畢竟生過孩子,皮膚拉垮、肚皮松弛,主要是精神頹靡,人生被失敗和妥協鉆滿坑坑谷谷。此刻有人捧出了新鮮的安慰和贊美,她很難不受寵若驚。

      “我們就吃了幾頓飯。”

      “到哪步了?”阿奔問。

      是在他們家,在客廳里。茶幾上擺滿了各種早教體驗課券,亦即:犯罪見證。

      “他想牽我手。我一開始不讓的。”

      阿奔老婆被溫水煮蛙,慢慢接納了對方的香水、手鏈,從物質出發,抵達精神。或者,不要把罪惡推給物質,反正她愛上了那男人。阿奔一直為掩蓋窮困而費心費力,自然看不出老婆異常。

      是老張打來電話。他都快退休了,私底下一直偷偷了解阿奔境況,知道他從齊城回到縣上,怪阿奔眼里沒了師傅。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嘛。他憤憤地告訴了快退休的老徐,但老徐看得很開,他跟老張講,阿奔不是沒良心的人,他心比天高,不還是從北京移回來了,不僅從北京移回來了,還從齊城移回了,相當于移民了,到底不是衣錦還鄉,有點兒掉價,不跟師傅報告是怕師傅掛心。他們自從查到阿奔境況后,沒打攪過他。這回,是不得不說了。

      阿奔很意外,想要請師傅吃飯再當面道歉。自己混得不好,怪不長臉的。老張不提這茬,說本來不想對他講,但老徐覺得還是得讓他知道。

      明明有錢還通過體驗課認識家庭婦女的男人馬失前蹄——有位女友跳樓死了,這女友的丈夫翻手機遂發現事端,訴至法院,要一個“間接殺人”的罪名。刑事認定不上,只能民事予以討伐。事情動靜很大,輿論影響嘩然,主審法官拿不定主意,上了審委會,這下老徐就知道了。那男人不僅對女友丈夫的指認全盤接受,并主動提及他這些年作的惡。言辭囂張,涉嫌炫耀,口述長達十六頁,對象囊括了縣里各行各業有夫之婦。簡言之,他只對已婚有子女的體面女性下手。

      問為什么?答案是安全。

      追求安全的風紀分子已到案。但風紀問題不屬于法律審理范圍,他最大的罪過是顛覆了人們對縣里婦女的印象。面對道德審判,他面無慚色,弄得縣里各單位所有家里有老婆孩子的男人們惶惶不已。老張覺得口述里頭有個名字眼熟——嗬!正是阿奔結婚證上的老婆!

      接下來,阿奔小心翼翼地審問老婆。結果老婆先破口大罵:

      “那是個騙子!他騙了我。他有非常多、非常多的情人,不止我一個!”

      看著老婆咬牙切齒的模樣,阿奔懷疑自己才是出軌者。

      “不要說我,你們單位那些衣冠楚楚的同事,指不定誰是王八!誰老婆是小賤人呢!”她倒振振有詞,有理有據有節。

      因案件涉及有頭有臉的人,那男人又爽氣給了賠償,案件撤銷。阿奔老婆仰著頭,英勇就義模樣,對阿奔嚷:“你看看,又不是只有你一個受害者——況且我也只是跟他拉拉手!”

      這事相當于踩了一腳狗屎,自己聞得到,還隱約感覺別人也聞得到。狗屎在鞋底,并不妨礙走路,不把腳底翻過來,也瞧不著。經過了日常的沖刷,鞋底仿佛也干干凈凈,但氣味留下來了,浸潤到婚姻生活中。阿奔有一天晚上驚醒,支起半個身體,聽見老婆和女兒的呼吸聲,把黑暗壓得扁扁的。阿奔想,那男人,像老牛一樣,也是“收藏家”——他不收藏別的,他收藏女人,也收藏對別人生活的顛覆。或許,他收藏的,恐怕是優越于其他男人的幻覺。

      恢復平靜后,有一天,老婆攥著一張感統課體驗券,拉著女兒急匆匆換鞋。

      阿奔喊道:“感統課,要多少錢?”

      “怎么?一萬。”老婆眉毛向上一挺。阿奔張開的口,又干燥地閉上了。

      他從網上查到了“牛更生國際崖柏交易中心”的電話。

      “牛老板去摩洛哥看金鐘柏根料了。請問您哪位?”

      “駱阿奔。我是,我是牛老板的老朋友。”

      那天下午,阿奔接到了尾號“8888”的本地電話。老牛約他在溫泉城見面。那溫泉城傍山而建,竹林分割開一泓泓溫泉。一進去,老牛半個身子塌在石頭上,攤著白花花的上身。溫泉的熱氣,滋滋啦啦,一股中藥味兒濃郁地氤氳開來。阿奔渾身冒著汗,是這當中唯一全毛全翅穿衣了的。老牛目光瞪滯,抔水擦臉。胳膊上纏滿了長長的崖柏手串,一直到肘彎。他鉆到水里,在阿奔腳邊冒出頭來:“走,按摩室里說話。”

      “你去吧,我不去了。”搭腔的男人轉過身來。阿奔認出沙栗。沙栗黑瘦的四肢被怪異的牡丹、女人的嘴唇和耷眼的烏鴉刺青包裹,襯得老牛的肥碩有一點不見天日的慘白。阿奔走著,空流汗,一直等到遠離赤條條的沙栗,他終于開口,先自甘墮落,講起了地產公司的淪陷,又講了如今的世風日下。話題攆著,終于曲折說起要借錢的事情,說起這件事情就好比又把沾了狗屎的鞋底晾出來。趴在按摩床上的老牛大睜著眼,擺擺手。阿奔不曉得擺手的意思是“小事一樁”還是“此話別提”。按摩室里總是那種有點下賤的香味。屋里昏昏暗暗,阿奔的汗大顆大顆往下掉。

      盲按摩師手法嫻熟,一把把捋開老牛的背。

      老牛半晌才道:“奔啊,我要廢了。”

      鼻子上的炎癥細微地擴散蔓延,順著鼻腔,爬到了眼睛。鼻子和眼睛本來就是鄰居,擠擠挨挨,同聲共氣的。說起來,人五感價值最無關緊要的是嗅覺,最要命的是視覺。聞不到味道只是耽誤了欣賞崖柏的一種美。但一個瞎子,還能怎樣呢?那些包裹著肉體的榮華富貴也好、日益膨脹的尊嚴也好,優越感也好,你一瞎,你就落了下去。爬得多高,跌得就多低,到地獄了——據說這個病罕見,先鉆到眼,然后入腦,最后一定會發展到死,而且下半程會來得突然,進速很快。

      “那一泉子,是我包了。你知道用什么燒?”“中藥?”

      “超臨界二氧化碳萃取的崖柏油。萃取你懂嗎?各種管管,靜萃,動萃——算了,你關心這個嗎?你不是病人你不關心!我跟你講,奔,明朝時候,在德陽那地方,爆發了三次瘟疫,沒人得病!為什么?因為柏林精氣產生的香味,形成了天然屏障,都擋回去了!那邊的人都長壽!”

      按摩師抬起頭:“我聽《本草綱目》里講,說這是‘多壽之木’,能保健養生呢。”

      “你看!‘人不學不知道!’”老牛手打擺子一伸,仿佛壯了膽氣。

      “我上次去復查,我跟你講,好多了!我看著那個片子,我的腦花子就像爆炸后的蘑菇云,白白的,很規則,很松軟。”

      但阿奔有種想哭的沖動:“去醫院治不行嗎?”

      “都去過了。治不了,早些年我就有這個癥候,沒當回事兒,誰能把這種事兒當回事?誰知道像蟲子一樣,滿腦子爬。爬啊爬,扒進我腦殼,攪著我腦瓜!現在,我這只眼睛看不見了,我醒悟得太晚了。”他盯著那個盲人按摩師,沖他喊道,“你要是早在我崖柏水里泡泡,說不定也清明了!”

      阿奔說:“你說崖柏神啊,它神嗎——它救了你嗎?你現在還沒悟嗎?”

      老牛的嘴哆嗦了一下。阿奔好像聽到了他說:“小樹。”

      阿奔忽然不作聲了。盲按摩師拉開一絲窗簾,灌進了些微的日光。整間屋子仍舊海市蜃樓似的,漂浮著、懸空著,一副不真切的樣子。

      盲按摩師拉起罩著的紅布,阿奔才見到了那只巨大的崖柏鬼眼。那只眼睛像有靈性,正不動聲色地凝視著他們,并蠢蠢欲動般,要探破罩于其上的玻璃,往阿奔身上爬去。阿奔感到身上一陣起毛發癢。窗簾抖動,屋里忽明忽暗,那只眼睛似乎眨了下,但也許,只是風的撥弄。

      阿奔的婚姻壽終正寢,即便他能掏出錢,闊闊地給女兒報上輔導班,即便他能暫時地讓情場失意的老婆用金錢填充了那份“意不平”。但阿奔走路時,總抬抬腳,似乎想看腳底板的狗屎有沒有磨掉。老婆討去了女兒的撫養權,阿奔也沒意見,窮人——尤其窮男人,哪有主張權利的權利呢?離婚后的阿奔,跟地產公司斷得更清,他不甘心再回到報社,又沒法想象自己去送外賣——萬一遇到老張老徐小樹,他可怎么辦?

      他騎著自行車游游晃晃,鬼使神差地騎到了老牛和小樹的老家。

      老房前后的空地,密植了更快變現的經濟林。那些低矮消瘦的樹苗齊齊整整坐在坑谷里。房子被擠到小樹林邊緣,像是哨房塔樓。墻面傾頹,背陰的墻被某種綠藤侵占,葉片葳蕤。老房子變成了一個孤獨的老人,蹲坐在不動聲色的闊大時間中,岑寂與幽暗慢慢生長起來。闃寂無聲,只有一兩只老鴰掠窗而過。門裂著一道縫,推門是天井。幾年的棗子在地上腐爛,發出一種輕微的熟臭。土坷垃地上的草席已經爛了。墻上的釘子掛了一層蜘蛛網,起風時,蜘蛛打秋千般游來蕩去。爾后,阿奔聽到了咳嗽聲,聲音正自里屋爬出。

      “樹?小樹?”

      阿奔聽到喊聲。他險些以為那是他的靈魂聳立在身體里叫了出來。他跑了進去。老牛端坐在堂屋中間。屋子像活死人墓,彌漫著大勢已去的味道。

      “老,牛……老板?”

      老牛黑著眼睛一笑:“阿奔書記!”

      阿奔凄然一笑:“回家了?”

      “家來了。”老牛說,“落葉歸根嘛。你怎么找來了?”

      阿奔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窩,才想起,老牛恐怕已經看不到。阿奔靠近他,他聞到了熟悉的味道,是崖柏精油濃郁的香味——他在精油湯里恐怕泡了不少時候。這時,阿奔才看見老牛用一只手撐坐,另一只手撳在那只“鬼眼”崖柏上。那出關的老子,正瞪著闖入的大手。

      “你猜,老天爺給人的什么最少?”

      “運氣?機會?可能性?”

      “命!”老牛說,“命,時間!我坐在這兒想啊想,我想我收藏了它這么久,我他媽是傻子啊,一個人得比一個物件存的時間長才他媽叫收藏啊,誰他媽是主子呢?我都活不過它!你說我們誰是主子?誰是奴才?”

      “人呢,就喜歡多占。窮過!怕!怕什么?怕少啊,窮怕了,死怕了,我跟你講,阿奔,人就是怕窮怕死,人就是想多占多活!你看那些皇帝老兒,什么‘普天普地的,莫非王土’,什么三宮六院,全天下他都占了!那怎么了?到末了,他還不如條活著的狗呢!他到處找啊找啊。找什么呀?找他的命啊!找他的時間啊。人說不公平啊,有窮有富,我跟你講,公平著呢——都得死!遭罪的,得死,富貴的,你還得死!”

      “遭罪的,死了,叫解脫,叫‘早死早超生’。富貴的,活不夠啊,越享受,越活不夠啊,這到了死跟前了,他就難受啊,他就‘嘔心瀝血’,這不成了遭罪了嗎——所以說,都公平著呢。”

      “是崖柏告訴你的嗎?”

      “是我自己告訴我自己個兒的。”

      阿奔不知道小樹什么時候過來的。爾后,他想到了,老牛不可能獨自在這里等死。小樹利索地挽起袖子,在柴爐子里燒起火來。火畢畢剝剝把屋子搖蕩出一些虛幻的溫情。阿奔跟老牛看著扭著腰一擺又一擺的火苗,看著被火苗烤得面孔如烙鐵的小樹。她既不哭也不笑,只是不停地把一些廢料往爐子里遞送。

      濃郁的奶香味飛快地在屋子里繁殖,幾乎千秋萬代了。

      阿奔問:“你們來了多久了?”

      “多久?我們從來沒離開過,是不是,小樹?”

      “是的,爸!”

      “我們就一直在這里活著來。一直曬著辣椒,割著木頭,孩兒她媽種地。是吧小樹?”

      “是,爸!”

      阿奔打了個哆嗦。風把大門刮得啪嗒啪嗒響。阿奔聽到了呼突突的聲音,忙抬頭,院子里飛進來一只暗白發灰的鵝。

      “是前面水凼里那只,又回來了。”她扭頭對著老牛,“現在知道誰對你好了吧?你那些小妞呢?你那些國字號‘大師’呢?你那些花你錢吃你肉的主子呢?”

      阿奔吃驚地看著她。老牛笑笑:“人老了就得受兒女的教訓,這是一定的。誰叫我小時候訓你呢。公平吧?”

      小樹鼻子一皺。爾后,她也笑笑,又搖搖頭,問他:“還痛嗎?”

      “忍著呢。”

      “那時候我也是忍著。”小樹說,“忍著就是活著。”

      老牛徒勞睜著他殘存的眼睛:“小樹,我想吃燉鵝。”

      “好!”小樹尖聲叫。她跳起來,跑到院子里。阿奔聽到笨鵝被攆得整個院子撲撲騰騰的聲響。他正微笑觀摩,忽然轉身,他看見,老牛用手死命摳出那只木雕的‘鬼眼’,他捏著它,空空瞪著它,好像要看自己如何下口似的。他猛地把它摁進眼窩。阿奔待在原地。片刻,他才沖上去,沒想到老牛的胳膊像鐵似的,他狠命摁著,眼睛蹦出血來,止也止不住。

      “我疼啊!”老牛壓低了哭聲,“我不想死。阿奔書記!我不想死。我沒活夠啊,我活不夠啊——我是騙了你的,哪里就有人會活得夠呢!就是遭罪了,也一樣要活著呀!操他媽的命啊!命!”

      阿奔聽到的不是一個老人而仿佛是一個嬰兒的哭鬧。小樹跑來了。兩個人一左一右摟緊他胳膊。老牛一聲不吭,但是執著地,充滿了生的焦慮和迫近欲望地,一下又一下,用力把胸膛往上頂,好像要把他的整個身體翻上去。阿奔和小樹冒出汗。老牛不停下。那只崖柏鬼眼還在被血水圍堵的眼眶里,老牛有節奏地一下一下拱著胸膛。

      阿奔和小樹被老牛頂開了。力大無比的老牛站了起來,抓住什么砸什么,他踹門、撞頭,摸到去掉了鬼眼的崖柏木頭。他手里握住、握緊了。嘴唇哆嗦著,口涎出溜。他徒勞地在地上摔打它,用木頭砸床、砸桌子,砸門框,甚至打在阿奔身上。他嘴里嘮嘮叨叨,發出一些渾濁的聲音。末了,阿奔聽到了幾句“……它——它憑什么活過我!”他開始用牙沿著崖柏的根部撕咬,半張臉、整個嘴口都是血了。小樹撲進阿奔懷里:“他瘋了,我爸瘋了!”

      他把木頭砸過去,像茫然失去了什么似的,一頭磕地,在地上摸索起來。

      小樹哭了。

      “它是死的!”阿奔喊道,“它根本就是死的。活——是有盡頭的。命是有限數的,但死沒有啊!”摸索中,老牛翻過來,平躺到地上,攤平了。沒有人反綁他,可他的胸膛一挺一挺,好像要把什么東西運送出來。他發出了一聲微弱叫喊。聲音已經不像他了,太空,太輕。這聲音脫出后,他停止了動作。好像剛才大鬧一場,不過是為了把這沒有情緒的叫喊從靈魂深處挖掘出來。火驀地滅了。老屋里誕下一片濃郁的漆黑。半晌,阿奔跟小樹都沒有動,他擦亮了打火機。小樹不哭了,直直盯著他。老牛在他們身邊,一動不動。

      鵝已燉好。果然,鵝肉軟爛濃香,湯白如雪。可惜要吃鵝的人,沒了口福。

      阿奔再次見到小樹是在一個下午。

      小樹出現在縣法院,不是自己一個人。沙栗在小樹后面猥瑣地跟著,仿佛不是她男人而是剛挨了她訓的孩子。他們這次來縣法院,是來送錦旗的,給到的是執行局,因為縣法院在執行一家文玩店時,竟給已經走了的老牛執行回了原先的債務——是沙栗最后做的幾只崖柏根雕,目前價值不菲。

      跟縣法院打過多次交道的小樹,知道這群老法官對榮華富貴都不抱妄想,最喜歡的不是紅包不是一卡通,也不是土雞蛋,而是漂漂亮亮能掛墻上添臉面的錦旗。這就送來了,兜兜轉轉,最后還是到了老張老徐這兒。已經辦完退休手續被返聘回來的老徐給阿奔撥去電話。老徐就說了一句話:“是男人就快去爭取!”老張奪過電話補充道:“那個沙栗一看就沒機會,她只是可憐他!”

      阿奔騎著自行車,飛快地往縣法院趕。

      全天下的楊絮已經飛過來了。他看見窩著腰的沙栗把影子投在小樹身上。老徐老張正拉住小樹拖延時間。他把車子停下,扔一邊,一面捋著被風吹炸的頭發,一面佯裝碰巧經過。

      小樹先看見了他。她鼻子清晰地皺了皺,那代表她笑了。她用一只破塑料袋拎著兩根長崖柏根雕,邊梢杵在外面,誰也想不到它會有那么高的身價。

      她走到阿奔跟前:“你干嗎來了?”

      “我來……我來看師傅。”

      “這是他的東西,我來替我爸領了,再還給他。怎么說呢,我可不要這些‘死物’。”小樹用下巴指著沙栗,“對了,我可不是跟他一塊的。”

      阿奔忙說:“那我就是來找你的!”

      小樹一笑。她把塑料袋里的崖柏晾開給阿奔看。那是一個光裸裸的女人,下半身化為牡丹花,虬結在枝干上。瓣一片一片,花脈清晰,仿佛正在無聲盛放——果然是沙栗惡心人的風格。

      “我實在想不明白這些‘死物’的好。”

      “是死的靜默。”阿奔說。小樹抬起頭來。

      她把那只“牡丹女人”遞給沙栗,又對他說了什么,擺擺手。爾后,她跑過來,很自然地牽了阿奔的手。阿奔的臉忽然紅了,紅透了,一點兒都不像見過世面的男人。老徐揚揚眉毛,老張低頭嘿嘿笑。倆老頭往縣法院的紅色大門走去。

      “將來你去哪?”她問。

      “走一步,看一步。”

      “那就走走看嘍。”她回答。她的臉也被下午的日光熏紅了:“雖然說,死很靜默——但活也要偉大!比如,就算是懸崖,也總能鉆個縫出來扎根嘛!”

      一陣風吹過來,他們聞到了木質的香味。兩人一塊看過去,在視線的盡頭,是他們未來要生根的崖壁。

      阿奔拉緊了小樹的手,貼在胸口:“對了,我還沒告訴你,我有一個女兒,駱葉。”

      “好得很!”小樹聲音顫抖,“駱葉(落葉)離不開樹。”

      補記

      茲有石,可嘆世間走一遭,得一“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然既游,則嘗所愿。余乃石崖中柏,修此一身,風雨不動,安然千年,見無數人,徒勞百年,觀其際亦善矣!倏忽被擄,置明廳,有光,不分晝夜。藏納之,見人來去,爾虞我詐也,為財帛身家所勞。又見有女,以事崖柏之物,本末顛倒,致女不倫。因藏而無妄,無功,又毀于一旦。嗟世愚,父將死,剖予出,分五裂,補其身,投之以火,損而焚之,湮滅殆盡!

      余亦收藏者,藏千載人世。蓋然遭此荼毒,無一留,余亦恍然矣!感此世,生有大生,死有默,莫能更其道。終身知所同,然后勇而逝矣!

      知此真,不枉藏勞!

      作者簡介:錢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泰安市作協簽約作家。在《北京文學》《萌芽》《時代文學》《野草》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六十余萬字,有作品被《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海外文摘》等報刊轉載。小說集《冷靜期》入選2022年度“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將出)。

      (原刊責編:陳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