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人生
1
老牟翹起下巴,張開嘴,聽外面的動靜。他聽得很吃力,耳朵孔仿佛被貼了一張塑料膜。嗡嗡嗡,嘩嘩嘩,不知道是風聲還是老孫看電視劇的聲音,亂得像秋天的荒草地,淡得像散在半空中的炊煙。
老牟想叫老孫進來,問問是否給大春、二春和秋月三人打過電話了。但老孫總躲在客廳里看電視,或者借送垃圾之機和小廣場上的大媽們閑扯,只有吃飯點才進來給老牟喂飯,順便把老牟的尿不濕給換了。這幾天,連換尿不濕都省了,老牟不吃不喝,尿不濕里沒內容。
老孫是孩子們給老牟找來的保姆,小老頭兒,比老牟小三歲,背已經有些佝僂,和老牟一樣沒了老伴兒。老牟腦出血出院后,三個子女輪流服侍了老牟一年多,有一天,大女兒大春小心翼翼地告訴他,小妹秋月因為常常要回來照顧他,男朋友已經和她分手,大春問老牟愿不愿意去“夕陽紅養老公寓”,老牟不愿意。樸廠長就是在“夕陽紅養老公寓”度過最后時光的,樸廠長待過的地方老牟骨子里就很抵觸。又過了半年,子女們商議著給老牟請個保姆。
保姆不好找。找到的第一個保姆是女的,是兒子二春從醫院護工中挖來的。她伺候老牟吃喝很是盡心,伺候他拉撒就不方便了。那女人倒是大方,但老牟覺得別扭。老牟的左手還能動,老牟就自己搞大小便,搞好讓她倒馬桶里。穢物免不了常弄到衣服和被子上。洗澡就更麻煩了,只能等二春回來幫著洗。二春常常出差,每次出差回來基本上先開車過來幫他洗澡,然后再回家。再后來,他們就請來了老孫。
老孫說話嗓門兒大,像老太太一樣愛嘮叨。老孫說天氣,說物價,說小區里到處都停著小車,說廣場上跳舞的老娘兒們跳起來像打架似的。老孫的絮叨把煙火氣帶進了老牟的房間,驅散了房間里的腐爛氣息。老孫還說,長江路上一個男人把另外一個男人砍了,估計是老婆被人睡了。老孫還說,他年輕時跟鄰居女人有一腿……老孫說這些時,老牟就用癢癢耙使勁敲床幫,老牟不愛聽這個。老孫就又說別的。說著說著,就又繞到男女上來。老孫一來,老牟的屋里好像住了一屋子人。但伺候了一個月,老孫就要走,嫌老牟房間里味道大,女兒大春就找人給安了個排氣扇。又干了一個月,老孫還是想走,說整天看老牟會增加負能量,感覺生活寡淡無味。小女兒秋月給老孫加五百塊一個月,老孫才又留下。“五千五一個月了,不少了,你還不滿足。”老牟口齒不清地嘀咕。
老孫立即就頂老牟:“你呀,早該死了。你以為我缺錢?我退休金比你高,我要那么多錢干嗎呀?真是。”
“嘿嘿,那你學雷鋒。”
“我也學不了雷鋒。我是看你兒女們的面子,他們孝順。我那仨女兒要有他們這樣孝順,我睡著了也笑醒了。”老孫說話的聲音像吵架似的。
自從老孫來后,老牟就沒有痛痛快快地洗過澡。夏天里,老孫三天才給老牟擦一個澡。老牟想天天擦,天天換套干凈衣服,老孫不給。老孫說,你快要死的人了,還臭什么美?老牟想坐在輪椅上,去衛生間花灑下好好沖一次,申請了兩年了,老孫一次也沒有滿足他,老孫說搬不動他。有好幾次老牟想讓兒子幫他洗個澡,但看到兒子疲憊的神態,話到嘴邊他又咽回去了。都給請保姆了,還要他們辛苦嗎?
老孫燒飯時總就自己的口味。老牟不能吃辣,而老孫離不了辣,炒仔雞放尖椒,炒韭菜放紅椒,炒大白菜放青椒,恨不得連雞蛋羹里都放上辣椒醬。老牟知道,老孫巴不得他早死。老孫的不周到,老牟從來不跟子女們說,不是沒有機會,是老牟知道老孫伺候他這個活死人也不容易。
老牟這輩子最稱心的就是養了三個孝順子女。如果不是子女們太孝順,老牟早就離開人世了。
腦出血后臥床一千六百一十六天,也許還能活四年五個月零六天。藥物維持了他身體的現狀,使他死不了,也享受不到生活的樂趣。他嗅不到泥土的氣息,聽不到河水的流淌聲。他甚至不如犯人,犯人有一定的活動空間,有勞動的權利,有刑滿釋放的憧憬,有為未來生活的打算。而他什么也沒有。除了等待黑白無常來拘,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現在連自己的大小便都處理不了。他活厭了,十多天前他開始節食,他假裝沒有胃口,對老孫做的米飯和含有辣椒的菜肴淺嘗輒止。等到老孫好心好意為他煮紅薯粥,他就真的沒有吞咽的欲望了。當事情正朝著他計劃的方向發展時,他又害怕了。自己真的就要死了嗎?老牟害怕他在人世間的一切突然被剝奪,害怕進入那個未知的區域。
老牟在等孩子們,他想上醫院。他舍不得離開他們。
2
咔嗒,老牟終于聽見電梯開合的聲音,不大不小,帶有小心翼翼的成分。隨即,客廳里放電視的聲音停了,有人進屋了,和老孫說話。不一會兒,老牟的房門便被推開,二春站在房門口,一只手仍然抓在門拉手上,叫一聲“爸”。老牟無力地朝兒子翻了一眼,二春一怔,隨即走進來,幫老牟把電風扇關了。老牟想跟兒子說:我想去醫院。還沒等他張開口,二春嘆了口氣,轉身帶上老牟的房門退回客廳。
兒子二春是老牟三個子女中混得最好的,老牟覺得他給牟家爭了光,但二春好像活得并不快樂。老牟猜想機關里人事復雜,如果老是想往上爬,肯定總得裝孫子,那自然活得不快樂。也許二春是因為牟迪學習不上進而悶悶不樂。牟迪已經高三了,家里有個高三的孩子,做父母的走路都得踮著腳,出氣都不敢出均勻,這個,老牟懂,大春女兒讀高三時就是這個樣子。老牟認為孫子牟迪挺聰明的,還怕將來掙不到一口吃的?這世上能活人的路子千萬條,別墨守著一條道往前跑。但做家長的總想兒女們能過上100分的人生,拼著命地把孩子們往他們認為好的道上推。
咔嗒,電梯門又響了一聲,聲音笨重,有點兒惡狠狠的意味。老牟知道大春回來了。
第二個推開門進來看看的是大女婿,什么話也沒說,帶上門又出去了。大春的嚷嚷聲也從客廳里傳過來:“爸都這樣了,你老婆還不帶牟迪回來?”
“開車接送孩子上輔導課呢,上午有兩節輔導課,要去兩個地方。”
大春還在跟二春嚷嚷,老牟惦記女兒的身體,上次她說要去醫院做胃鏡,她的胃沒問題吧?大春一輩子要強,自己沒有像弟弟妹妹一樣上大學,硬是把女兒送到英國留學去了。大春初中畢業就去學了手藝,一手好裁縫活兒紅了一條街。可惜裁縫店到底還是倒掉了,她又開始賣服裝。折騰到的幾個錢都送到英國去了。老牟勸說過,國內的好大學有的是,干嗎送外國去呀?但大春好面子,不聽勸。
大春和二春都是春天出生的,他們生長在萬物欣欣向榮的季節里,這一點讓老牟倍感欣慰。別人都以為這是巧合,連妻子也蒙在鼓里,只有老牟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小時候餓怕了,只有到了春天,田野里綠色泛起時,他才覺得有了希望,才會感到一絲絲快樂。呵呵,老牟笑了,蠟黃臉上的皺紋扯了扯。這個秘密老牟決定帶到土里去,就是不讓他們知道。至于小女兒秋月,生在秋天,那是一個意外,這個秘密更不能讓人知道。
電梯門又咔嗒響了一次,像風掠過窗欞,老牟竟然也捕捉到了。他知道秋月回來了。得催她趕快重新找男朋友,三十多歲的人了,拖不起。很快老牟的房門被推開,大春和秋月一道進來了。大春苦著臉,什么也不說。秋月俯下身叫了一聲“爸”。老牟沒力氣回答,翻著紫色的眼睛看秋月。秋月鼻子一酸,用手摸他的腦袋,摸他的臉,摸他的手。秋月的手滾燙。
“我,我想去醫院……”老牟半天才囁嚅出想說的話。也許他的聲音太低太低了,也許他沒有說明白,大春和秋月都沒有接他的話茬兒。
大春說:“天越來越熱了。”
秋月看了一眼轉動的排氣扇,說:“爸這屋子里味道也太大了。這老孫總不記得開窗。”秋月推開了半扇窗。
姐妹倆的目光在老牟蠟黃的臉上掃了一眼,轉身相跟著出去了。
老牟半張著嘴,一滴眼淚從右眼滾落。
03
老牟的生活被固定在一張床上已經四年五個月零六天,也就是一千六百一十六天。這個數字不是老牟自己算的,是老孫給他算的。老孫算自己到他家來的時日是一千兩百一十五天,順便把老牟臥床的日子也報了一下。老孫報日子,就像囚徒在墻上刻痕,是盼著早點兒解放。最近幾天老孫破天荒地沒有報日子,老牟自己在心里計數。現在,他已經幾天沒有吃東西了。他在報紙上看過,說人不吃不喝最多維持七天。兩天前老孫給他端來最后一回粥喂他,沒想到幾天沒有運動的器官迅速退化,他吞咽困難,粥順著嘴角流下,老孫幫他擦擦,也就不再繼續喂。
兒女們在客廳里商量老牟的后事。
一個人離世時絕對比他來到這個世界時風光,好像身經百戰勝利而去,是要有些儀式來頌揚他的一生似的。擬請哪些親戚朋友;約請殯葬禮樂隊伍;置辦壽衣、壽鞋、孝布、毛巾、香燭、紙錢、鮮花、煙酒、壽碗——準備起來細致而復雜。兒女們先是小聲討論,他們說話的聲音呱呱呱,像遠方池塘里的蛙鳴,聽得到聒噪,卻不知道說的是什么。后來聲音漸漸大起來,他們忘記了老牟的存在。老牟的耳朵就像信號不好的黑白電視機,先前跳躍閃動的雪花點突然扯動出幾條直線,跟著圖像又清晰了。老牟終于聽清兒女們在為神仙上墓地的事爭論。
“人死了還有什么玩意兒?住那么好的墓地干什么?六萬一平方米的夠了。”說話的是大春。
二春說:“六萬的我問了,是背陰的地方,而且還是犄角旮旯,讓爸爸住那里委屈了。”
“那十二萬一平方米的也太貴了吧?你想要臉面你自己出,他一向偏你們倆,你們多出點兒錢也是應該的。”
“爸怎么就偏心我啦?”二春的聲音也提高了。
“你書讀得比我多啊,他供你上了大學,我只讀了初中,他舍得在你身上花錢。”
“你自己不想讀書還怪爸?”
“我不想讀書?你不說這個我還不來氣呢。我為什么沒考上高中啊?我初中三年都是班長,考試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你可知道我成績為什么下來了?都怪爸啊。”大春說話時義憤填膺,聲音炸得老牟耳朵疼。她說,她初三上學期,爸爸跑到學校去,跟馬老師說家里如何窮。爸其實就是不想讓她讀書了。那天她只不過把數學題的小數點放錯了一個位子,馬老師就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罵她,說你爸都說了,家里那么窮都在供你讀書,你就這樣學習的?回家還捧得動那一碗飯嗎?大春說她當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從那時開始,馬老師的課她就聽不進去了。越聽不進去,馬老師越罵。越罵她就越聽不進去。“我是被爸害了,要不然我也肯定能像你倆一樣上大學。”
老牟努力回憶大春讀初中時的情形。腦子像一個裝滿沙子的瓶子,眼前的東西裝不進去,原先裝進去的卻完好無損。他想起來了,大春那時讀書成績好,他一心一意想把大春培養出來才去學校的。她當時的班主任是馬大麥,他倆中學是同學,老牟那時讀書比馬大麥略好,每次考試能勉強及格。老牟上了技校,畢業后在收音機制造廠工作。馬大麥那時數學成績就沒有超過50分的,畢業后竟然搞到鎮中學去代課,教的還是數學課。大春讀初三時,老牟去找馬大麥,用口袋里僅有的二十元錢買了一包煙,馬大麥喜歡煙。他那次跟馬大麥嘮叨了許多不該說的話,他說收音機制造廠撐不住了,工人們連基本工資都拿不到,領導整天嚷嚷著要減員,鬧得他整晚整晚睡不著覺,舌頭麻木得連鹽味都嘗不出了。他一條內褲已經穿了六年了,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呢。他有意賣慘,無非是想博得馬大麥的同情而對大春更好一些。
這么多年來,老牟一直對馬大麥有意見,以為他不管大春,現在才知道馬大麥是用力過猛了。
“爸可沒偏心我。他哪次打我不是往死里打?你們還記得他一巴掌打斷了我的鼻梁骨?”
兒子二春不多話,但一說話就是冷冰冰的,好像他出生的時節不是花紅柳綠的春天,而是冰天雪地的冬季似的。二春小時候可不是這樣。他小時候可讓老牟頭疼,放人家自行車胎氣,砸電影院窗玻璃,用水槍打對面樓晾曬的被子。走在老街上,連貓狗見了他都躲。更別說學習如何了,五年級那一年,光是書包就丟掉了兩次。老牟每次教訓他,也就是虎起臉嚇唬他:再這樣,小心老子扒掉你的皮。真打他也就那么一回,老牟每次想起來也是椎心地痛。那次他下班回來,心里本來窩了一肚子悶氣。廠里正籌備減員,大家都認為老牟應該在下崗的名單上,誰叫他是老好人呢。遠遠看見他們廠樸廠長家的二小子擎了一根冰棍兒,大聲罵二春是狗娘養的。二春就去推那小子,那小子高他一頭寬他一膀,二春明顯就是拿雞蛋碰石頭。老牟走過去,猝不及防就給了二春一巴掌,他是想打重一點兒,打給他身后的樸廠長看,沒想到就打斷了二春的鼻梁骨,事后他才知道,是那小子搶了二春的冰棍兒。樸廠長掏腰包給二春買了一根冰棍兒,還說老牟是個實誠人。
第一批下崗的名單上,竟然沒有他老牟的名字。老牟以為是自己給二春的那一巴掌起了作用,后來才知道另有蹊蹺。
孩子們還在爭論,這次不知道怎么說到學費上了。老牟聽到的還是二春冷冰冰的話語:“學費都是我寒暑假去火車站做小工掙的。我十四歲就開始去火車站做小工了,資本家也不敢像老爸那樣理直氣壯地用童工呢。”
哼,老牟想笑,心里說:“要不是我把你捆綁到火車站做小工,你小子恐怕早就坐牢去了,哪還能后來上大學,當公務員?”老牟不想聽了,太累了,耳朵好像攀在懸崖上的兩只手,精疲力竭,最終放棄,任由身體向下墜落。墜落是一種放松,是一種醉生夢死。老牟墜落到過去的煙火中了。
隔了兩年,收音機制造廠倒閉了,工人們全都下崗,連樸廠長自己也沒能幸免。那時秋月還在吃奶,妻子不能工作,一家人全靠他一個下崗工人養活,難。二春放暑假時,老牟帶著他一道去火車站做起了小工。
火車站在老鎮的東邊,距離他們家的老房子有四里多路。除了一天有幾趟綠皮客車通過,還有好幾列貨車停靠。老牟托親戚找的活兒,在火車站堆放礦石的礦場敲礦石。那時還沒有機器把大礦石碾碎,需要人工把大礦石敲成拳頭大小,然后過磅裝上火車,運到不知道的遠方去。每天天蒙蒙亮,老牟就把二春叫起來和他一道出門。老牟拎著父子倆的早餐和茶壺走在前面,二春磕磕碰碰地走在后面,一邊揉著眼睛。早上去早點兒,是為了正午最熱的時候能多休息會兒。到了礦場,老牟掄大錘,敲大礦石。大礦石多半都有一兩百斤,有的也有五六百斤重的,像石碾子。二春用小錘,把老牟敲碎的礦石進行再加工,敲成小石塊。老牟敲完大礦石再敲小礦石,父子倆運氣好的話,一天能掙二三十塊錢。晚上踩著月光回來,父子倆都走得東倒西歪,從頭到尾都是灰突突的,像是從灰黃的染缸中爬出來的。
干了一段時間活兒,二春要跟老牟分開結賬,他敲的礦石收入歸他自己。老牟嘿嘿一笑,臭小子,跟你老子耍心眼兒。但卻不點破,由著他。一個暑假過后,二春不僅脫掉了一層皮,也脫胎換骨了。暑假期間的磨煉,使他沒了害事的心勁,也使他懂得了生存的不易,開始發憤讀書了。種豆得瓜,這倒是老牟沒想到的收獲。
現在兒子沉穩是沉穩了,但他在他那個稅務局,大小也是個領導,天天這樣說話,還不把人得罪完了?老牟擔心,卻不知道怎么去說服兒子。
老牟沒有聽到秋月埋怨過他。這孩子應該最有理由怨恨他才對。
老牟曾想把秋月給丟了,那時秋月該懂事了。
最先想丟掉秋月的是老牟的妻子。秋月剛滿月不久,老牟鄉下的表嫂又來了。表嫂一進門就咋咋呼呼地說:“那一戶人家條件還不錯,男的是小學老師,女的是赤腳醫生。不生養的原因是女的子宮太小。秋月去了,他們虧待不了她。”老牟這才知道妻子是想把小女兒送人。老牟扯了表嫂的衣袖把她拉到屋外,明確地告訴她,他不想把女兒送人。他又慫恿大春,大春哭鬧不肯把妹妹送人,秋月這才被留下了。等到秋月長到五六歲了,有一天老牟的一個好哥們兒來家里喝酒,那哥們兒喝高了,指著秋月傻笑,說怎么覺得這丫頭是撿來的?全然不像你呀。事后老牟端詳秋月,他這才從秋月的臉上瞅出樸廠長的影子。眉毛像,眼睛像,尤其是那個下巴,不僅薄,而且前翹,好像被造物主故意狠狠捏壞了。那天晚上,老牟翻來覆去睡不著,后來呼地坐起來,問妻子:“秋月是不是我的種?你說實話。”他多么希望妻子說聲“是”,只要說聲“是”,他就不再猜疑,不再計較別人說三道四。妻子卻嗷嗷哭起來,用頭撞他的大腿:“你打我吧,打死我吧……”老牟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沒說。
過了一段時間,江對岸最熱鬧的節日——三月三廟會到了,老牟帶秋月去瞧熱鬧。老牟給秋月買了她想吃的糖葫蘆,買了她喜歡的泥哨,還給她買了一件桃紅色的公主裙。老牟把裝公主裙的袋子讓她自己拿著,秋月一只手擎了糖葫蘆,便松開緊攥著父親衣角的另外一只手,接過了裝有公主裙的塑料袋。秋月隨著人流擠到郵電局附近時,突然發現父親不見了。
是的,老牟不見了。老牟躲在郵電局墻角的綠皮大郵筒后面,江湖醫生臨時搭建的小診室的帆布墻把他遮擋得嚴嚴實實。他聽見秋月尖起嗓子喊爸爸的聲音,聽見秋月洪濤般的號啕聲。秋月的哭聲像一把芒刺塞進了他的心里,心疼、不安、愧疚,說不出的滋味。當秋月的哭聲漸漸被嘈雜的買賣聲淹沒時,老牟再也藏不住了,他躥出去,扒拉著人群四處張望。“秋月!秋月!”他大聲呼喊。
“爸爸”,秋月突然抱住了他的大腿,糖葫蘆和公主裙掉到了地上,被一雙雙穿球鞋的腳、穿皮鞋的腳踏來踏去。“爸爸,你不要丟掉我,不要丟掉我,我聽話……”老牟擦掉秋月的眼淚和鼻涕,也抹掉自己的眼淚和鼻涕,把她抱了起來。父女倆回家后誰也沒提這件事,但老牟知道,秋月是明白他的企圖的。他只有待她格外好,才能彌補內心的愧疚。
窗外卷進一縷風,蟬鳴也跟著吵進來,老牟感覺到了寒冷。
4
客廳里的說話聲嗡嗡嗡嗡,像被夢境過濾過,聽不出含義。墓地的事被他們擱一邊了?老牟很想提醒他們,他不想死了,他還能活。等他死了,他也不要去神仙山,他要去東山。老牟“啊”“啊”了幾聲,明明使了很大的勁,聲音依然只在喉管里滾動,像關進籠子里的困獸。
妻子在東山。
妻子是他的工友,算不上漂亮,但老牟看著順眼。他們算是自由戀愛,自由的成分里妻子主動性要多一點兒。他們在單位分配的福利房里結婚生子,日子雖然不富裕,但也有滋有味,艱辛中也不缺少笑聲。在共枕而眠的夜晚,他也曾問過她怎么就看上他了。她說他老實本分。
好日子過了十幾年,廠子突然不景氣了,要裁員。從那時開始生活便變了味。老實本分一度是他的優點,這時就成了他的缺點了。妻子免不了也會罵:你這個窩囊廢!不久秋月來到了人世,妻子的心性大變,她嫌棄秋月,總是一邊惡聲惡氣地咒罵,一邊用細細的竹枝抽打秋月。秋月殺豬似的號叫,老牟一定第一時間就奔過去,護住女兒,哄著妻子,調停妻子因雞零狗碎而觸發的暴怒。老牟理解妻子的愧疚和無處釋放的怨恨。妻子一直活在愧疚和不安中,以至于后來她得胃癌了也一聲不吭。她抵抗難以忍受的疼痛,等到老牟發現她身體不好時,已經無力回天。妻子走時,二春剛剛成家,秋月還在上中學。那時政府對安葬這一塊還沒有形成規范化管理,老牟就把妻子送到了東山,安葬在他父母身邊。老牟還在那兒為自己號了一塊地盤,打算百年后和妻子重聚首不分離。老牟不知道他死后葬在哪里已經不是他能做主的了。床上方數載,世上已千年。
老牟不想兒女們再為他花錢,買個墓地要幾十萬,他不能答應。掙錢不易,老牟這輩子太有體會了。
廠子倒閉那陣,他無頭蒼蠅一樣惶恐了一陣,火車站敲礦石的活兒很快也沒有了,因為有了破碎機。好在他有技術,在親戚朋友的幫襯下,他開了一家無線電修理鋪,除了修收音機,他還學會了修電視機、洗衣機。生意紅火過四五年,就變得不死不活的了。社會變化得太快,該淘汰的都被淘汰了。秋月考大學那會兒,老牟真希望她考不上,她不僅考上了,還考了研,讀了博,把老牟一身老骨頭差點兒榨干了。但人前人后,秋月給他長了臉,成了老街坊老朋友教育子女的榜樣。每當接受別人羨慕的目光,老牟便覺得付出也都值得了。
“你們不準備送你們家老人去醫院?”老孫突然說話,聲音銅鑼一樣刺耳,帶著不容置疑的沖勁,震得老牟耳朵嗡嗡作響。
“你們家老人得的不是絕癥,不是病入膏肓,你們送他上醫院打營養針,他還能活的呀。”老孫痛心疾首。
客廳里突然安靜下來,仿佛所有人的人都被風卷走了,又仿佛一切都墜入了黑夜里,進入沉睡中。
老牟也知道自己是能活的,他已經活了七十八歲了,比起樸廠長,他多活了十二年。一場車禍讓樸廠長成了植物人,被送進“夕陽紅養老公寓”,沒過多久就一命嗚呼了。他當過廠長又怎么樣呢?
我還能活,是的,我還能活。老牟努力張開耳朵,捕捉子女們的反應。
“你們就真的放棄你們的爸爸了?想想老人家的好吧。他沒病倒之前,總還是惦記著你們吧?總還是時不時地給你們打電話吧?”還是老孫在嚷嚷。老牟知道老孫心里埋著對三個女兒的怨。老孫說過,他老伴兒是糖尿病并發癥去世的,女兒們如果肯送老伴兒去省城大醫院,也許不至于就走了。老孫很在乎子女們對待父母的態度。
客廳里的說話聲小了下去,老牟耳朵捕捉到的只有嗡嗡嗡嗡,像空調外機的聒噪。很累,耳朵好像使出了上陡坡的力,老牟又放松了,讓耳朵歇下喘口氣。
自己最后一次打電話給他們是什么時候?老牟記不得了,估摸著應該就是病倒前一兩天。他打電話給他們為的是什么事?
老牟努力回憶,他經常給兒女們打電話的,有時叫他們回家吃飯,他做了大春喜歡吃的羊排,二春喜歡吃的江蝦。秋月愛吃辣椒鲊,怕腌制的食物對身體不好,每次老牟都給女兒做新鮮的。買碎米粉、買紅辣椒,再買幾只紅甜椒,還要打點兒肉末。
有時是叫他們回家拿菜。他在小區后面的圈地內開了一塊荒地,春天一到他就開始在那塊地里撒青菜籽、蘿卜籽,幾天就能出苗,陽光下看見它們噌噌噌地長,要不了十天半個月,青菜和蘿卜菜就能上桌了。夏天菜地里品種最豐富,秋天和冬天也有應時的蔬菜。大春每次回家,會把能帶的菜全帶走;二春回家拿菜一百個不情愿,還說油費能買好幾筐菜了。老牟小心地解釋,他種的菜沒有打過農藥,沒有施過化學肥料。秋月直說爸爸種的菜比市場上的菜好吃,但走時從來不帶老牟種的菜,說她不怎么開火。后來那塊圈地建了廉政中心,老牟在小區周圍五六里的地方逡巡,再也找不到可以種菜的地方了。他總得做點兒什么,他總該為子女們做點兒什么,否則他心里就沒著沒落。后來他學會了釣魚。釣魚對喜歡的人來說是樂子,對不喜歡釣魚的人來說是苦差事。老牟把苦差事漸漸做成了樂子。過年過節前,他則會去鄉村為子女們尋購土雞和黑豬肉。
他倒下前為什么事給他們打電話來著?想起來了,他生病的前一天,他去青龍河了,坐在河岸邊有點兒冷,但卻有點兒邪乎,三個多小時,他釣了十多斤魚。翹嘴魚、鯽魚,還有一條兩斤多重的鳊魚。他尋思著那條鳊魚給二春帶回去,給孫子吃。都說吃魚聰明。但是大春先回來的,她把那條鳊魚拎走了。那天,他也給自己燒了兩條鯽魚,就著紅燒魚喝了點兒酒,本來是想驅驅寒氣的,卻不想第二天就出事了。
他們想起他給打的最后一個電話了嗎?
我要去醫院,老牟在心里歇斯底里。
5
咔嗒,老牟使了半天勁,把枕邊的癢癢耙弄到地上去了。他本來是想把自己弄到地上去的。
房門推開,孩子們都進來了。老孫沒有進來。
“要不要送醫院啊?”大女婿小心翼翼地問。
“他意識都不清楚了,還能活啊?”二春嘆了口氣。
“我看他活著也是受罪呢。”二春語調依然冷淡。
秋月摸摸老牟的腳,搖了搖頭。
老牟知道他拖累兒女太久了,他們不是不孝順,不是舍不得為他花錢。受拖累的是他們的心。老牟剛剛臥床時,三個兒女輪流盡心盡責地守候在他身邊。有了保姆后,大春兩口子起初幾乎每天晚上都過來,他們住得近些,步行二十分鐘就到了。他們給他開窗通風,幫他翻身按摩,順便檢查保姆的工作,指出保姆哪些地方伺候得不到位。二春也隔三岔五地過來,送來老牟需要的藥物,或者幫他刮刮胡子,剪剪指甲。秋月工作的城市,與老牟生活的老鎮隔了一條長江。來來回回也并不是過了江就能到,她開車繞到上游幾十里外的長江大橋過來,再繞回幾十里到他住的小鎮。周末回來陪老牟住兩天,帶回老牟之前沒有吃過的各種水果和他之前沒有見過的各種零食,凡是她自己愛吃的,她都給老牟帶一些過來。她回來后一定要把老牟搬到輪椅上,推到陽臺上曬太陽。她把老牟折騰來折騰去,折騰得她自己一身汗,折騰得老牟要死不活的,然后她和老牟逗悶子,附在老牟耳邊咯咯咯地笑。
后來他們回來得漸漸少了,老孫知道他們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他像一塊頑石滯留在淺淺的河道中,兒女們生活的水流,因為他都要做些改變,這種改變因為時間過長而使他們身心疲憊。
老牟感到渴,很渴,他想叫他們給他把水杯端過來,他只吸一口。吸一口就夠了。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條河流的話,老牟的人生河流,充其量就是一條線。在大時代中,他也許連條線都算不上,但它也波瀾過,也壯闊過,現在已經到了河水枯竭、河床裸露的時候了。他要喝水,要喝好多好多水。
“爸爸,你想交代什么?我們都聽著呢。”大春把耳朵湊近了老牟的嘴巴。
老牟徒勞地張大嘴巴。
“爸爸。”
“爸爸……”
二春和秋月一人攥住了老牟一只冰冷的手。
我想去醫院。我不想死。老牟眼睛睜得大大的,盯盯這個,又盯盯那個。
他們避開老牟滿含祈求的眼神,紛紛扭過臉去。
不送我去醫院,送我到外面曬曬太陽也行。老牟在心里呼喊,他好冷。
孩子們苦著臉,慢動作地先后退到墻邊,在沙發或小凳子上坐下,默默等候什么。恍恍惚惚中,老牟感覺到他被二春抱上了輪椅,秋月推著她,大春給他撐著傘。他們一起朝田野上走去。
田野上有一條蓬勃的河流。
(刊載于《廣州文藝》2023年第11期,責編姚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