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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春天果然短暫
      來源:《北京文學》 | 馬小淘  2023年12月28日1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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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媽告訴我,胡鐵剛再婚了。聽到胡鐵剛這個名字,我甚至反應了一下,大概有十年沒有人提起過他了。他是我姑父,準確地說是前姑父。這些沒有血緣的所謂親戚關系,聽起來是那么回事,其實鏈接非常脆弱的,比如舅媽、姨父、姑父、嬸兒,只要我真正的親戚和他們離了婚,他們立馬就失去了親戚職稱,如果有新親戚被提拔上來,他們簡直算得上不帶走一片云彩。

      十幾年前,我姑姑堅決地和胡鐵剛離了婚。我媽曾在電話里苦口婆心地勸,彼此外邊都沒有人,沒什么原則性的問題,又有孩子,胡鐵剛好歹不是個壞人,湊合湊合一輩子就過去了。姑姑非常沉穩地聽著我媽在電話里輸出,臨了只說了一句:我和他實在沒有共同語言,我的心已經粉碎了。

      我清楚地記得這句有點瓊瑤的臺詞,也記得我媽當時臉上的表情——震驚、不解、心疼,非常復雜。此前的一兩年,我姑就在電話里羅列了很多要離婚的理由。比如胡鐵剛異常自私,大夏天買個小西瓜回家自己吃,等她和孩子回去時只剩下一垃圾桶西瓜皮;比如胡鐵剛膽小怕事,鄰居家的狗總在他們家門口撒尿,讓他去找鄰居說說,他推三阻四,其實就是不敢;比如他腳臭還不愛洗;比如他呼嚕聲特別大……聽起來當然沒有包二奶養小三賭博嫖娼那么糟心,但是細想也確實很難一起生活。我媽本著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的腐朽思想,總是勸我姑要心胸開闊。勸不動的時候,她也會突然厲聲呵斥我姑,當時都說這個人除了老實沒什么能耐,不是你自己急三火四要結婚的嗎?

      每次放下電話我媽都和我爸復盤一遍,我爸總會隔空數落我姑一番,雖然我姑根本聽不見。我媽第一次告訴我爸我姑動了離婚的念頭時,他幾乎想也沒想就給我姑打了電話,因為他認為我姑一定是被胡鐵剛欺負了,比如家暴之類的。他要第一時間了解情況,為他妹妹做主。然而事情并沒有他想象得那么雞飛狗跳,只是雞零狗碎而已。感情還行的夫妻其實對嚴酷的婚姻生活缺乏認識,他們以為只有暴力黃賭毒讓人絕望,并不知道還有水滴石穿般的失望。

      我之所以掌握了這么多細節都是假裝不經意蹭聽的。畢竟那時候我還在讀中學,他們認為我不該懂這些。但是我對姑姑的事總是格外上心,中學時的我正在叛逆期,幾乎討厭過身邊所有的親戚,比如我舅舅愛隨地扔煙頭,我小姨說話基本不算話,我舅媽總喜歡燙各種毛骨悚然的丑頭,但我從來沒煩過姑姑,也可能是因為我們不生活在一個城市。

      小的時候姑姑帶過我,我三歲到七歲的四五年中,姑姑住在我家。彼時,十九歲的姑姑沒考上大學,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根本沒有參加高考,我爸說她不喜歡學習,上課就頭疼,到食堂就自動康復,問她學校怎么樣,她說白饃饃做得不錯。那時我爸已經和我媽結婚五年,并且安頓在了他們讀大學的北方城市,也是我媽的老家。有一天忽然收到了我爺爺即將到訪的電報,而后沒兩天我爺爺就出現了,還帶著我姑姑。據我媽說,我爺爺言簡意賅告訴我爸,家里要翻修老房,沒地方住,讓我姑在我家先住一年。我爸要帶著我爺爺玩兩天,我爺爺勉強玩了一天就返程了,留下了并不是十分痛快的我爸和有點不知所措的我姑。

      姑姑是我爺爺家唯一的女孩,我爸作為她的大哥,比她大了十來歲,其實兩人并沒有太多共同成長的經歷。她當時一嘴中原口音,在語言面貌非常接近普通話的我們那兒,一聽就是外地人。最關鍵的問題是,我們家當時住的是一屋一廚,根本沒有多余的地方做我姑姑的閨房。最后還是我媽找了一層層關系租了我們家一樓的一小間房,我們家住二樓,姑姑住一樓。我總是在一樓和二樓兩頭流竄,找到了一種住別墅的感覺,雖然那其實是個鄰居無數的筒子樓。那時候租房這事并不普及,所以姑姑的房子算是借的,給單位交一些錢,借那間房。現在回想,借這間房可能也給我爸媽造成了不小的經濟壓力。但不知道是工作不好找,還是他們心疼姑姑,反正那幾年姑姑并沒有上班,主要就負責看著我。

      當時我還沒上幼兒園,白天都待在我媽單位的托兒所,我性格有點孤僻,能感受到阿姨們并不十分喜歡我。于是,我從托兒所退學,和姑姑在家待了一年。那一年我們倆總是形影不離,十九歲的她,和三歲的我。

      據我媽說,那時候的故事有兩個版本。我們院里的人總看見我欺負姑姑,諸如當眾哭鬧非要買烤魚片;諸如把皮筋一頭綁樹上一頭讓姑姑拽著;諸如把娃娃塞進姑姑洗襪子的盆里,姑姑洗著洗著露出一只手,嚇得踢翻了盆,反正是任性的我和無奈的她。而我姥姥家人總看見因姑姑的失誤而遭罪的我,比如我在前邊跑,姑姑在后邊追,即將抓住我的瞬間她沒控制好力度把我推倒了;比如她把我抱在沙發上換褲子,我推著她的肩膀大頭朝下栽下去了,我姥姥說她當時聽到咚的一聲,不敢相信那是我頭部觸地的響動,幾乎展開了我即將變成一個弱智的恐怖想象。兩個版本應該都是真的,我一直是個暗搓搓調皮的鬼心眼小孩,我姑姑也多少有點粗心大意。這些事我都不記得了,但我隱約知道即使是三歲,我也明白我在家里的優先級排在姑姑前邊,作為我爸媽的嫡女,我清楚自己的優越性。所以那時候我常常威脅她——我要告訴我爸媽你對我不好。

      其實姑姑對我特別好,縱容溺愛就是我能真切感覺到的好。那時候流行一種兒童羽毛球,球拍是一個圓形的動物臉,球能吸附在球拍上,兩人對打時可以直接將球吸著接住。我沒注意過別人是怎么玩的,我和姑姑玩的時候我只負責站著,姑姑會瞄準我的球拍把球扔過來。所以我四歲正式上了幼兒園后為此出了丑,老師問誰會打羽毛球,我躍躍欲試,被選中后我直挺挺站好,等著對方將球精準投喂。老師和小朋友被我的僵直姿態震驚了,讓我到場邊稍事休息,我看到大家滿場奔跑奮力接球,才明白我其實不會玩這種球。

      姑姑接送我去幼兒園,回家的路上會給我買一盒巧克力豆,我媽說表現好的時候可以買,姑姑認為我每天表現都很好。我和姑姑都不喜歡喝牛奶,我媽卻每天逼著我倆喝,姑姑總是表情苦澀地咽下去,我有時候會想辦法倒掉。我長大了依然沒習慣牛奶,每次拒絕我媽,她都會說“和你姑一樣!”

      幼兒園阿姨告訴我媽我發不好平翹舌,經常數出“一二山是”的發音。這其實是東北小孩非常容易走上的邪路,并沒有什么可大驚小怪,但是我媽卻異常心焦,作為大學老師,她堅持說一口比較標準的普通話,不能接受我不三不四的發音。于是我媽每天反反復復地教我數數,我姑也跟著配合示范,結果我媽發現姑姑說的雖然不是“山是”,卻好像是“森似”,四勉強可以,三實在是另一種噩夢。于是我媽革除了她助教的身份,號召她和我一起學習,一時間走廊里總是回蕩著我和姑姑一起努力思安三、思義四的饒舌聲。

      那幾年我和姑姑一定還發生了很多故事,只是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了,我能有打羽毛球和一起三一起四的印象,都已經被認為記憶力超群了。誰能指望一個四五歲的孩子記下事情的全貌呢!想起姑姑,好像有很多記憶在我腦海里盤旋,卻又想不起什么具體的。

      我只記得姑姑走那天,我們并沒有道別。就是平平無奇的一天,去幼兒園接我的是爸爸,不是姑姑。到家后,媽媽說姑姑回老家了,奶奶給她找了對象。我號啕大哭,不能接受從此要孤身面對兩個統治階級。媽媽抱著我安慰了很久,還承諾她放暑假會帶我回老家找姑姑。

      姑姑那次回家就是奔著胡鐵剛去的,兩人彼時剛剛相識,即將迎來熱戀。

      此前姑姑也曾回過一次老家,也是號稱回去見對象,卻在我爸的暴跳如雷中收場。那次好像也是我奶奶張羅的,奶奶二十一歲生下我爸,在她眼里女人過了二十頭等大事就是結婚生子,姑姑再蹉跎下去可不是開玩笑的。姑姑被召喚回去相親,卻沒相中對方。我奶奶向我爸告狀,說我姑挑三揀四,在城里待幾天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姑姑一言不發只在電話里泣不成聲,我爸本著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的嚴謹態度回了趟奶奶家。他去見了見我姑的相親對象,沒忍住對我奶奶大喊大叫了一番。那不是個傻子嗎?你給你親閨女相了個傻子!第二天我爸把我姑領回了家,回來后我爸我媽我姑三人揶揄了我奶和那個傻子好幾天。我問誰是傻子?他們說大人的事少打聽,又忍不住告訴我,姑姑差點要和一個傻子結婚。

      我奶奶認為,我爸阻撓我姑的婚事,是希望她能在我家干活兒,是自私自利。但事實上我媽那時候并不忙,也覺得我姑做事粗枝大葉,并不指望她真干點什么。然后,我奶奶不屈不撓地給我姑推介了胡鐵剛,兩人先通了信,互寄了一張照片,一來二去就真產生了所謂的愛情。

      胡鐵剛的家在另外的鎮上,此前和我奶奶家并無交集,反正是通過七拐八拐的介紹和我奶奶搭上了關系。他是三代單傳,家里還有一個姐姐,據說家庭條件不錯。奶奶見他濃眉大眼,幾乎可以算是一眼相中。不過,有了病急亂投醫能湊合傻子的前情,奶奶的相中也不具備什么參考價值。姑姑怕胡鐵剛也是個呆頭呆腦的大傻子,和奶奶說要先通信了解。于是,那陣子我總看到姑姑靠在床邊,一盞小小的臺燈,她在讀信。這個春心蕩漾的場景過于清晰了,越清晰就越可疑,我總有些懷疑它是假的,是我成年后幻想出來的。

      反正不久之后,姑姑和胡鐵剛就建立了比較明確的戀愛關系,然后姑姑就走了,對我來說是不告而別,對大人們來說大概是一切按計劃進行。

      2

      好在放暑假的時候,媽媽真帶我回了奶奶家。其實幼兒園是不放暑假的,暑假是作為老師的媽媽的暑假。那個暑假過后我也要上小學了,上了學就會擁有屬于自己的暑假。

      來迎接我們的除了姑姑還有胡鐵剛。胡鐵剛身材微胖,面白無須,頭發是自來卷,看起來既不鐵,也不剛。我覺得他名字起得文不對題,他看起來特別像個主食,叫胡饅頭胡豆包之類的可能更合適。我媽假笑著打量了他一番,沒有顯露出明顯的好惡。他說起話來吐字發音不太利落,詞語在嘴里好像經歷了過度咀嚼,都連成了一片。我揣測我媽不會十分喜歡她,畢竟她那么喜歡普通話。

      待了幾天,我媽就回去了,說是讓我在奶奶家玩,過一陣我爸來接我。于是,我徹底放飛自我,每天招貓逗狗,當然大部分時間還是小尾巴似的跟在姑姑屁股后邊,也少不得常常和胡鐵剛接觸。

      我媽走后,姑姑又鄭重地把胡鐵剛介紹給我。好像他頭幾次的亮相都是彩排,這回才是正式公演。他們要去市里逛街,我忘了是原本就計劃帶著我,還是我看不出眉眼高低沒拿自己當外人,反正胡鐵剛來接姑姑的時候,我自動跟了出去。

      “他是姑父。”姑姑頗有些嚴肅地對我說。

      “我知道啊,他不是叫鐵剛嘛!”我自以為懂事地轉向胡鐵剛,“胡姑父好!”

      “不用帶姓,就是姑父。”姑姑糾正著我自以為是的禮貌。

      后來想想,這中間的微妙差異還真有點意思,有胡姑父,就好像還有王姑父劉姑父李姑父似的,帶了姓的姑父立馬降了檔次,不是親姑父了。那時候他倆其實還沒領結婚證,這簡單的介紹足以證明姑姑對他的認可。

      我們先是騎了自行車,而后坐了大巴,到了市里。姑姑很有些得意地告訴我,胡鐵剛在市里上班,是自行車廠的質檢員。我們先是逛了大集,又逛了百貨公司。姑姑好像對百貨公司更感興趣,而我喜歡大集。胡鐵剛給我買了糖人、糖稀、糖葫蘆,還讓我騎在他脖子上。細密的汗珠隱約滲出他卷曲的頭發,我能聽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他既誠懇又局促,大包大攬賣力表演一個稱職的姑父。

      “姑父你累嗎?”

      “不累。”他發音含混又語氣堅定地回答。

      我迅速被感動,認為他是個善良的大人。我媽不讓我吃糖人、糖葫蘆,她說那些東西不衛生,也不許我玩糖稀,她認為糖稀這個東西就不應該存在,除了拉低人的氣質毫無其他意義。所以,對我來說,那是一個打破禁忌、忘乎所以、所有愿望都被滿足的好日子,我沉浸在放縱的快感中,非常幸福。

      姑姑也有收獲,胡鐵剛給她在百貨公司買了一本藍粉花封皮的筆記本,在大集上買了兩個發夾。兩人一路上一會兒羞澀地對視,一會兒默契地看向遠方。我覺得姑姑和平時不太一樣,她時不時發出過分清脆的笑聲,有點做作,又有點緊張,而胡鐵剛的笑是無聲的,他巴結地看著姑姑笑,好像貼了一張微笑面具,時刻保持著笑容可掬。毫無疑問他們都很快樂,空氣中涌動著糖果般甜美的氣息,初夏的天空碧藍如洗,所有人興高采烈。

      下午我們去一個公園劃了船,湖水被船槳劃破,忽然傳來青蛙咕咕呱呱的聲響。我被青蛙叫催了眠,恍恍惚惚在船上睡著了。等我醒來時,已經在歸途的大巴上。姑姑抱著我,我的腿搭在胡鐵剛腿上,兩人咕咕噥噥說著悄悄話,看起來不是在議論是非,就是互訴衷腸,當然我基本確定是后者。即使睡了一覺,我依然感到疲憊,看他倆演了一天的青春戀愛戲,我好似一個喪失了新鮮感的旁觀者,覺得在這對愛侶旁邊有點寂寞。

      第二天傍晚,我奶奶問我對胡鐵剛印象怎么樣。我不能完全聽懂奶奶濃重的口音,需要姑姑翻譯一些關鍵詞匯。我說,胡鐵剛是個好人,給我買了很多好東西。姑姑一邊翻譯一邊溫柔地看著我。

      而我忽然意識到糖人糖葫蘆都已經新陳代謝了,糖稀也玩完扔掉了,胡鐵剛對我的大方只留在了昨天,如今什么也沒有剩下。還是姑姑比較聰明,和花錢買吃的比起來,還是買物件更容易得到持久的快樂。我堅持要看看姑姑昨天買的發夾。姑姑從褲兜里掏出一塊手絹,手絹里包著那兩個發夾。

      “給我戴上試試唄。”我倚在門框上,提出的其實不是申請,而更像一種要求。

      “這個不適合小孩。”姑姑略有些為難地看了我一眼。

      說實話,我幾乎是有些震驚的。姑姑極少拒絕我的要求,可以說她的一切都愿意和我分享,我也把對她的侵略當成了一種日常。一般我只要說給我看看、給我試試,她都會說給你吧。而且那兩個發夾一個是紫色的葉子形,一個是一串彩色的心,真沒看著多成熟。客觀地說,“不適合小孩”基本不成立。

      “我又沒說要,就給我看看總行吧?你現在怎么這么摳啊?”為表不滿,我有點陰陽怪氣地說。

      姑姑把發夾遞給我,其實我相中了那一排彩色的心,以為只要稍加暗示,姑姑就會主動把它送給我。

      情況和預料的出入略大,我只輕描淡寫地掃了兩眼,故作姿態以掩飾自己的小心思。迅速把發夾遞回到姑姑手里,我眼睛看向了別處。姑姑也似乎想回避我,接過發夾往外走。不知道是我遞得不結實,還是她接得太草率,那個紫色葉子形的掉到了地上。姑姑已經啟動的雙腿有了行走的慣性,一只腳說時遲那時快地踩了上去。都不用撿起來,定睛一看,我就發現紫色的發夾裂開了。

      姑姑撿起發夾,對著門外抬頭細看,月光從發夾的裂口清冷地穿過。

      “噢,踩壞了吧!不舍得給別人看,掉地下踩壞了吧!”我一時有些尷尬,竟選擇起哄來掩飾。其實我心里非常內疚,我知道紫色發夾的意外是我非要侵占它的私心造成的。但我不敢面對,又想假裝和自己無關。我看了一眼就還回去了,我只是想看一眼,是姑姑自己沒拿穩,并且踩上去的也是姑姑本人。我是目擊者,不是嫌疑人。

      可能不算報廢,但至少也是重傷,發夾以一種殘酷的姿勢躺在姑姑的掌心里。

      “哈哈哈,踩壞了!”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假裝幸災樂禍,好像不說點什么無法證明自己無辜一樣。

      忽然,我看到姑姑眼里的淚水。她撿起發夾,熱淚盈眶,默默走了。

      月光清亮,姑姑傷心的背影被拉得有點長。背影上看不見眼淚。忽然來了一陣風,院子里只有一棵樹,樹梢上葉片緩緩抖動,好像一聲聲輕輕的嘆息。

      我感覺非常糟糕,為了掩飾窘迫,抓了幾個奶奶剛炸好的丸子喂狗。狗為突然的好運歡欣狂吠,奶奶憤怒地端走了裝丸子的盆,還對著我說了句大概是令行禁止的話。翻譯不在,我沒有聽懂,全靠意會。

      沒過多久,姑姑牽著我去吃晚飯。她好像已經整理好了情緒,無辜開裂的紫色發夾好像從未存在一樣。我們誰也沒有再說起過它,不是僅僅那天晚上那個暑假,而是一直。直到我上高中談了戀愛,男朋友送我一條十四塊八的手鏈,我一下子想起姑姑包在手絹里的兩個發夾。那晚姑姑的淚水一下子涌上我的眼眶。

      3

      再后來,姑姑和胡鐵剛結婚了,姑姑生了個女兒,姑姑去縫紉機廠上班了,和胡鐵剛一起在市里生活。我上了小學、初中、高中,隔幾年過年時才見姑姑一次。我們好像變得生分了,一方面姑姑有了自己的孩子,是別人的媽媽了;一方面我漸漸長大、學業繁重,不再是一個需要陪伴和照顧的小女孩了。

      我最后一次見胡鐵剛,大概是我小學五年級吧。也是春節,二叔生了二胎,姑姑心思都在她三歲的小女兒身上,家里好幾個五歲以內的小孩,我和他們只是血緣上的親人,因為年齡差距根本玩不到一塊兒。大人們進進出出忙著張羅過年,我發現我沒那么喜歡奶奶家了,小時候喜歡的那些土路,那些蘋果樹,那些奔跑的雞鴨鵝狗,都變得亂哄哄的。我忽然無法忍受農村的廁所,也看不慣很多鄉親有隨地吐痰的壞習慣。在熱烈的節日氛圍中,我時不時裝出有點興奮的樣子,其實有些形單影只。同樣略顯格格不入的還有胡鐵剛,據說他不太擅長家務,于是姑姑請示了我爸我媽,讓他帶我去了縣城。他又胖了一些,可能是太白,顯得不太結實。

      “姑父你這肚子好像也能生個孩子。”我拿食指戳了戳他突起的腹部,他敞懷穿一件藏藍色的羽絨服,里邊是一件紫紅的毛衣,應該是姑姑織的。

      “再過幾個月就生了。”他靦腆地笑笑,以最大可能的幽默配合著我。

      縣城大集上暴土揚長,有一種既喜慶又糟心的熱鬧,胡鐵剛含混的口音讓我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著。我已經對糖人糖稀糖葫蘆都沒什么興趣了,并且非常自然地認同了我媽的觀點,它們確實看起來衛生情況存疑。胡鐵剛問我要什么,我顯得猶猶豫豫,異常矜持。最后,他給我買了一兜黑棗和一個紙燈籠。

      我一路吃著沒洗的黑棗,發現其實所謂講衛生也不過是一種心理狀態,你覺得它臟,它才臟。我拉著姑父溫暖干燥的手,像握著一塊暖烘烘的大磚頭。

      再后來,姑父這個形象在我記憶中就模糊掉了。我上了初二之后就沒有真正的假期了,爸媽告訴我,我的任務只有學習,其他所有事情與我無關。連看一集電視劇都必須配以自責的表情,我也確實沒心思關注別人的日子。偶爾聽到關于姑姑的消息也不過只言片語。到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學,不辱使命地完成了學習任務,才在復盤中拼湊出了姑姑那些年的經歷——姑姑下崗了,縫紉機慢慢退出了普通家庭的日常生活,當然也就不需要縫紉機廠生產那么多縫紉機了。胡鐵剛也下崗了,也沒有那么多自行車需要他質檢了。我無從深究到底誰先誰后,我媽也記得并不十分牢靠,總之安穩體面瞬間崩塌,變故倉皇劈面而來,堅決要掃他們全家的興。我記得我媽有陣總去郵局寄包裹,都是給姑姑的衣服和床單被罩之類的。但哪怕寄的都是香奈兒,大概也難以撫慰姑姑的崩潰吧。姑姑給街道辦掃了一年院子,又在飯店里刷過碗,最后做了家政,比較穩定地當了住家保姆,那家的孩子是個啞巴。胡鐵剛開了一陣中巴,干過保安,還和我姑一塊兒刷過碗,都是干一段就被辭了,間歇性地打著零工。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吧,兩人之間的不痛快也在兩手空空時凸顯出來。準確地說,主要是姑姑不痛快。胡鐵剛已經被失業打擊得心力交瘁,不理解姑姑為什么還有閑心嫌棄他吧唧嘴、抖腿、打呼嚕。

      拉鋸了幾年,姑姑帶著女兒從胡鐵剛的房子里搬了出來,租了一間平房。這中間,我爸我奶都曾試圖力挽狂瀾,我奶的理論是包辦婚姻都能生兒育女一輩子,怎么自由戀愛還說散就散呢!我爸的邏輯是胡鐵剛不曾跌破底線,他雖然爛泥扶不上墻,但至少還是一堆泥,不是什么更臟的東西。甚至他認為胡鐵剛非常無辜,是姑姑沒事找事。他對姑姑說,他原本就是個不爭氣的東西,又不是忽然變壞的,你當初選錯了,現在就該吞下苦果。姑姑平靜地聽了他們的意見,然后一意孤行拽著胡鐵剛去了民政局,變成了離異婦女。

      姑姑離婚后我曾經問我媽,為什么非讓姑姑回老家,怎么不讓她在我們這邊結婚呢?她要是嫁到這邊,也許就是另外的故事了,我也可以常常見到她。

      我媽特別無奈,她說當時大家都挺保守,把戶口看得挺重。“你記得咱們樓下那個臉色焦黑的老于嗎?有癲癇,三十多了也沒對象,老是面目猙獰地蹲在院里。他們家人竟然來找過我,問我能不能讓你姑和他交往。當時我就急了,直接翻臉把他們攆出去了。想什么呢這幫人!但是我也意識到現實有多勢利,農村戶口,沒有學歷,沒有工作,雖然你姑姑干凈立正的,找上門的都是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后來你姑喜歡胡鐵剛喜歡得五迷三道的,你爸看不上胡鐵剛,但我覺得兩個年輕人挺真摯的,我們不該干涉。誰知道這個胡鐵剛,還真是恨鐵不成鋼!最后哪哪兒都指望不上。”

      4

      我大二那年的寒假,和我爸一起去了姑姑家。那時候姑姑已經攢錢買了兩限房,算是從低谷中重新撲騰了回來。雖然那房子談不上裝修,四面白墻配水泥地,陳設簡單,毫無個人情趣、特色,仿佛隨時準備撤離。更重要的是,也無法違心地說整潔,地面上有毛球和水漬,踩上去黏糊糊的感覺讓人心中一凜。臥室、客廳、陽臺都放有大小各異的紙箱子,紙箱子外部有肉眼可見的灰塵,窗臺上放著書本、蠟燭、塑料袋、一碟剩菜,有的抽屜沒有關嚴,插線板上有一層浮塵,桌子上有抽紙、卷紙、手提包、針線盒以及各種凌亂小物,椅子背上搭著各色衣服,門口的穿衣鏡不干不凈似乎正在朝照妖鏡進階,整個房子好像小偷剛剛離去的盜竊現場。姑姑穿著一身淺紫色運動服出來迎接我們,看起來清清爽爽,簡直是淤泥中的花朵。

      姑姑拍了拍我的頭,我沖她笑笑,我們彬彬有禮,像歷史劇里兩個上朝的大臣,端莊正派,說面合心不合簡直也可以。然后,我們一起吃晚飯,說了很多無關痛癢的話。席間我爸又習慣性地批評了姑姑好幾輪,從她家的臟亂差環境推導出她自暴自棄的結論,他天生就是一個心眼還行、做派煩人的大哥,不由自主愛給別人上課,把所有好意表述得不懷好意。

      “姑,你家真是不太利索。你還號稱干家政的,工作能力令人擔憂啊。”回去的路上,我半是好奇半是沒話找話地對姑姑說。

      “就是每天都在收拾屋子,回家就不想收拾了。不然我整天除了收拾屋子就沒別的事了,一輩子都在重復收拾屋子。正好你妹假期去她爸那兒了,我就徹底不收拾了。”

      我好像有些理解了,卻依然覺得姑姑家太亂了。

      第二天我們一起逛了街,我看上任何東西她都覺得太貴了。我們去了百貨大樓,我相中一件外套,已經比北京便宜不少了。我正打算掏錢,姑姑卻和服務員拉扯上了價格。我幾乎是落荒而逃,覺得在商場講價有點難堪,傷害了我少女的虛榮心。逛了倆小時,我渴了。我要買兩瓶飲料,姑姑說她一點不渴,并且一把按住我的錢包,執意為我那瓶結賬。我喝著姑姑買的飲料,傻乎乎沖姑姑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們漫無目的地在商場轉著,我不敢看任何具體的東西,目視前方,幾乎可以稱之為巡邏。轉到商場頂層,發現有個小型錄像廳。一個小包間,三小時,可以點一到兩個電影,三十五塊錢,贈果盤。我邀請姑姑看電影,她表情猶疑,顯露出既有興趣又想拒絕的神色。

      “我們好像沒一起看過電影呢,看一次嘛。”我挽著姑姑的手,發現她手指很是粗壯,摸著既有安全感又讓人心疼。

      而后我們又為了誰掏三十五塊錢撕扯起來。姑姑有一種長輩的執拗,好像讓我花錢是不道德的。我不得不苦口婆心告訴她,我雖然還在上學,卻已經有些收入了,我想請她看電影。

      我們看的是《泰坦尼克號》,那個錄像廳的片源實在有限,除了武打,就是愛情,沒太多選擇的空間。這片子我六七年前看過影碟,姑姑卻是第一次看。杰克和露絲那經典的船上飛翔姿態,讓我想起來多年前和姑姑、胡鐵剛一起逛大集的時光。胡鐵剛把我高高舉過頭頂,大抵是為了鞏固在姑姑心里的地位,徹底占領她的芳心,他對我也愛屋及烏有些諂媚。

      姑姑哭得亂七八糟,到后來杰克沉入水底,她幾乎是在嗚咽。我小心翼翼坐在旁邊,非常輕地往嘴里塞了一片蘋果,其實我不是真想吃,我是每每無所適從就做出聲東擊西的舉動。蘋果還沒有咽下去,我也哭起來。為了姑姑,為了胡鐵剛,為了愛情,逝去的愛情就像留在對方手里的把柄,讓人飽受折磨、黯然神傷。

      電影結束,姑姑淚眼模糊抬起頭突然打掉我放在嘴邊的手,“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咬指甲不衛生。”那個瞬間我仿佛穿越回了四歲,一下子感到了熟悉的踏實。

      我們說起一些我小時候的事,姑姑說有一年春天,我們去江邊野餐,帶了面包、香腸,坐在草地上。然后忽然下雨了,我們跑著去躲雨,我爸戴著一副那時候流行的大墨鏡,邊跑邊抱怨天氣預報不準。我記不得姑姑說的春天野餐了,但也能輕易想象那畫面。春天總是特別短。

      “姑你為啥非要離婚呢?”

      “害怕,我一想到以后就害怕。我們當初都太小了。他沒見過女的,我沒見過男的,糊里糊涂就感覺愛得可深了。后來一想愛他啥?不知道。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做過一件年輕時候曾經談論的事情,除了生孩子。當然了,談戀愛還是挺好的。我記得我從你家走的時候正演《紅樓夢》呢,還沒播完我就回家了,你奶奶家又沒有電視,我剛回來天天琢磨林黛玉和賈寶玉怎么樣了。但是我能見到胡鐵剛,挺高興的,也就不那么惦記電視了。但是日子一長,發現他的腦子就是一團糨糊。你哭了,他問誰欺負你了;你翻個白眼,他覺得你是困了;你說錢不夠,他說那別買了。干保安嫌累,開車嫌苦,和他一起下崗的給人裝空調掙了錢,問他去不去,他說怕摔死。老說等他以后有錢了,老盤算一夜暴富。又懶又笨,還自私,我就越來越煩他,覺得什么忙幫不上,還總添亂。我在外邊當保姆還掙錢呢,我在家伺候他能不抱怨嗎?讓我下最后決心的是,有一次你二叔送來一只燒雞,他隨便夾了一塊給孩子,自己把兩個雞腿全吃了,我不需要他把雞腿留給我,但他至少要分給孩子一個吧。我再看他,覺得就是頭豬。”

      “婚姻這個煉丹爐把你燒成了火眼金睛了。奸懶饞滑,隨波逐流,沒有責任感。和這種男的走到半路就已經對目的地產生了恐懼,對吧?”

      “對,還是你們有文化的會說。”

      “你不能依靠他,又不想領導他。干脆算了吧!”我那時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熱衷于對各種事評頭論足。

      “我發現,我不惦記這個人了。年輕時候擔心他吃飽了嗎?他累嗎?后來我發現他無論如何也能吃飽,他根本不會累著自己,日子再緊,他也呼呼大睡。我對他的牽腸掛肚都沒了。也未必是他多么不好,但我就是忍不住想修理他數落他。我變得特別厲害,我發完脾氣靜下來想一想,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再這么過,互相折磨,對他也不是好事。”

      “姑父辜負了你。”

      “我倒也沒覺得自己被辜負,也不想總結。他沒做什么壞事,只是不好,不香不臭的。”姑姑皺著眉,努力和我說清復雜的心情。

      “最好的辦法就是他也做自己,你也做自己,你們分頭做自己。”

      “很多人都覺得是我不對,覺得我非要離婚是瞎折騰。說別人都是這么湊合過來的,我太矯情了。我不明白為什么所有人都說不可以離婚。”

      “可能他們那些人覺得,家庭有利于社會穩定。”

      “我又不是離婚后去打砸搶,我一個人也依然遵紀守法啊!并不是要有一個男人才是一個家,我和你妹也是一家人家。你不知道我離婚之后晚上沒人打呼嚕,吃飯沒人吧唧嘴,那個安靜啊,剛開始我都忍不住停下來仔細聽,真沒怪動靜了,都有點不敢相信。解脫了,離了心里透亮多了。農村里很多老太太,挨了一輩子打,也就那么過來了,最后兒孫滿堂,七十八十的時候也會辦個壽,好像和和美美的,還挺心滿意足的。但我不想過那種生活。”

      “姑,以后我給你辦,在五星級酒店,給你辦個大壽。你好好活!”

      “我不稀罕那個。”

      我覺得姑姑就是溫水里最機警的青蛙,在被燙死之前跳出來了。別的青蛙還都議論她,你看她一驚一乍的,跳出去干啥!

      5

      “你知道胡鐵剛結婚了嗎?”我忍不住給姑姑打了視頻電話。

      “我告訴你媽的!”姑姑臉上竟然是掌握了第一手情報的得意和炫耀。

      “你怎么知道的?你還偷偷關注人家?”

      “你二叔告訴我的。他那個破房子拆遷了,得了點錢,就找到了對象。非常好啊,我也希望他能有好日子過。”

      “人家拆遷了,你后悔不?哈哈哈哈哈哈。”

      “那你可太不了解你姑了。”

      她像祝福路人一樣祝福前夫的新婚,大概只有不和他一起生活,才有可能諒解他。

      我想起幾個月前與姑姑一起吃飯,她穿著我媽給她買的白襯衫黑裙子,端莊得像個退休干部,讓人想不到她做過縫紉機掃過大院刷過碗,最終賴以謀生的工作是保姆。我問她考不考慮找個男朋友,她說前幾年認識了一個,但是對方有個女兒總是提防她,她處了一陣覺得沒意思,就算了。姑姑在手機相冊里翻出那個前男友的照片給我看,一個白胖老頭戴個眼鏡,智商不高又很愛思考的樣子。十幾年來,那是我第一次聽說姑姑的情感生活有了風吹草動,卻竟然已經是過去式了。

      生活好像不曾給姑姑留多少余地,很多事她自己說了都不算,她仿佛攥著一把受潮了的火柴,費勁心力,也照不亮前路。她想安穩上個班,但她下崗了;她想掃個大院,都得到處賠笑臉。唯有婚姻是她自己選的,她喜歡過胡鐵剛,后來不喜歡了,于是她干脆利落為自己作了一次決定。

      我覺得姑姑可能還是挺寂寞的,建議她去上老年大學。

      “我不喜歡上學。”姑姑不屑地表態。

      “老年大學不一樣,都是消遣,畫畫、寫字、唱歌、跳舞,還可以交朋友,不排名、不考試,也沒人讓你考老年研究生,沒壓力。”

      “那也不上,我從小就不喜歡學習,也不喜歡畫畫寫字唱歌跳舞,老了也不花錢找罪受。”姑姑撇撇嘴,一臉拒絕,“我有那閑工夫,還不如再找點活干,你不知道,我可有勁兒了!”

      姑姑把頭發往耳后掖了掖,我發現她鬢邊有了明顯的白發,眼角也已經有些耷拉了。一看就是被生活折騰過的樣子,地位、伴侶、錢,她一個都沒有,陌生人眼里可能很不起眼,乏善可陳。姑姑年輕的時候,我們院里鄰居說她長得像栗原小卷。我記得栗原小卷演過一個叫《生死戀》的電影,她在里邊打了網球,死于爆炸。

      吃完飯,姑姑送了我一副十字繡,她一針一線給我繡的。三朵顏色各異的大牡丹,說實話乍看我覺得挺難看的,但是我攬在懷里假裝很喜歡。走出飯店,我忍不住把十字繡又拿出來看了看。從前,姑姑并不多么心靈手巧,女紅一般。我知道十字繡都有圖紙,幾乎不算原創,卻依然感覺到了姑姑的氣息。那三朵大牡丹,開得凡俗飽滿、不管不顧、勇敢赤誠,好像用盡力氣要盛放出一個熱鬧的春天。

      (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3年第11期,責任編輯 張頤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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