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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23年第12期|趙命可:回南天
      來源:《長江文藝》2023年第12期 | 趙命可  2024年01月02日08:13

      處理完媽媽的后事,王立明便來到深圳找他的父親。父親,那個媽媽曾經的男人,王立明幾乎一無所知。他上大學時,父親來學校找過他兩次,他都沒有見,見了說什么呢?現在,他要兌現給媽媽的臨終諾言,來找父親。

      王立明研究生剛畢業,媽媽就去世了,因為料理媽媽的后事,他之前聯系好的單位也被人頂了。他讀的是教育心理學專業,工作本來就難找,加上媽媽去世的打擊,讓他更沒有信心去找工作。

      教了一輩子書的媽媽,省吃儉用給兒子留下了一套房子和幾萬塊存款。她生前總是充滿活力,即使在她們母子相依為命的時候。她性格也是爽朗的,她從來就不會屈服的自我,總是顯現出單純而美麗的天真。正是這份天真,讓她沒有被周圍小人的種種惡意擊垮,反而讓她有了一顆堅定而樸實的心。

      媽媽離婚以來,也有過幾個不涉及男女關系的異性朋友,婚姻的失敗,讓她對感情有了抵御能力,并且很難動搖。他成年以后,多次勸媽媽不要因為他而放棄自己的幸福,她應該找一個男人歡度晚年,而媽媽,總是以各種借口岔開話題,不為所動。

      王立明在賓館里撥通了父親的電話,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一個男人略帶沙啞的聲音告訴王立明半小時后下樓,在賓館大堂等他,他過來請吃飯。

      放下電話,王立明有些忐忑不安。他不清楚電話里那個男人是不是他的父親,記事以后,他再也沒有聽到過父親的聲音,有關他的任何印記都讓媽媽打掃得干干凈凈,就連他的電話,也是媽媽臨終前從本子上撕下來塞給他的。在他僅有的記憶里,父親在家里總是扮演著失敗者的角色。那時,父親是晚報的記者,天天早出晚歸,他的謀生技能讓家庭生活始終陷入窘境。不管是在單位,還是在家里,父親也是麻煩不斷,不是和同事鬧了別扭,就是和媽媽吵架,父親在家時,一直生活在這種進退兩難的困境中。他的職業需要和不同的人打交道,需要和人接觸來獲得新聞資源,哪怕這些人中的大部分人都會讓他生氣,沒有自尊,他也要笑臉相迎。這種機械的生活一直也沒有讓他變成一個和藹可親的人。

      現在,媽媽走了,王立明要獨自面對這個給了他生命,卻又從他的生活中消失得無影無蹤的人。

      王立明提前10分鐘到了大堂,他警覺地觀察著每一個進入大堂的中年男人,生怕父親到了跟前他沒有半點的反應,會彼此難堪。過了約定的時間,父親還是沒有出現,王立明索性走出賓館,坐在臺階上點上一支煙,吐出一口煙,不由在心里罵了句娘。他想,再過10分鐘你還不出現,老子就退房回去了,一輩子也不會再找你。

      這時,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出現了,他用手抹去頭上的汗水,說:“堵車堵得太厲害,等急了吧?我們先去吃飯。”

      王立明扔掉香煙,站了起來,中年男人過來攬住他的肩膀,指著前面的食街,說:“這里有湘菜、川菜、粵菜,你想吃點啥?”王立明說了聲隨便吧,中年男人說:“那就吃川菜吧,應該對你胃口些。”

      他們在一家川菜館里坐了下來,中年男人說:“你媽媽怎么沒有一起來啊?”“媽媽去世了,我剛剛料理完她的后事。”

      “你媽媽去世,你怎么不給我打個電話?”

      “媽媽不讓告訴你。”

      中年男人的身子抖動了一下,差點掀翻了椅子。他摸出一支煙點上,他的手不停地抖動著,點了幾次才點上火,他猛吸了幾口,扔掉煙,雙手托著下巴,不時地揉著眼睛,眼神呆呆地說:“我王大川對不起你們,我他媽的也對不起我自己。”

      王立明平靜地看著面前這個男人表演,他滿是皺褶的眼角滑出了淚水。王立明驚呆了,他從沒見過男人當眾流淚,男人怎么能當眾流下悲戚的淚水呢?遞給他幾張紙巾,看著他用紙巾捂著眼睛號啕大哭。王立明這時已經基本確認,這個中年男人就是他的父親,那個媽媽生前的男人王大川。他想總有一天,他也會活成他這個樣子,他的血管里、命運中都流淌著他的衰敗氣息,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欣喜還是悲傷,他也學著王大川的樣子,摸出一支煙點上。

      王大川的心情平復了下來,他又恢復了一個父親的尊嚴。他看著王立明摸煙、點煙,從王立明熟練的動作里,他看得出,他已經是個老煙民了,他敲了敲桌子,大聲喊著:“服務員,先來兩瓶冰的老青島。”

      服務員說:“我們夏天才有冰啤酒,現在才3月份,天氣冷,沒人喝冰啤酒的。”

      王大川說:“我他媽冬天也要喝冰啤酒,你們那破冰箱從來就不插電,怎么會有冰啤酒?那就拿冰塊來,以后再也不會來你們這破飯館吃飯。”

      王立明被父親的舉動弄得很難堪,他不清楚父親的火氣是沖他還是沖服務員而來,他靜靜地坐著,看著父親發火。

      王大川指指窗外的馬路,說:“我剛來深圳時,就在這條馬路上派發公司的宣傳小卡片,白天防城管,晚上防保安,沒暫住證,要被小保安抓住,就會被遣送出深圳。那時你才5歲吧?一晃,你都成大小伙子啦。我和你媽媽一起上大學,一起讀研究生,畢業后她留校在附中當了老師,我去了報社,在她們學校的筒子樓里生下你。我和她性格都比較要強,她總說我沒本事,讓你們母子住筒子樓,就天天吵架,直吵到離婚我來深圳。那是什么樣的日子啊,和你媽媽在一起那些年,我就沒過過一天男人的日子。”

      王立明給父親的酒杯加了冰塊,他說:“先點兩個涼菜下酒吧,干喝傷胃。”服務員拿來菜單,王大川讓王立明點菜,王立明打開菜單看了看,連忙將菜單遞給父親。這里的菜實在太貴,他平時喜歡吃的夫妻肺片就要68塊,是家鄉的一倍多呢,難怪父親脾氣不好。看來,他過得也未必好。

      王大川接過菜單,點了四個涼菜、四個熱菜,涼菜是:夫妻肺片,壇子泡菜,韭香雞蛋干,口水雞;四個熱菜是:水煮黃喉,開水白菜,肥腸香鍋,重慶豆花魚。王立明說:“菜點多了,就我們兩個人,太浪費。這里的菜太貴了,比老家貴很多。”王大川遞給兒子一包煙:“吃完飯我給你換個地方住,這地方花紅柳綠的不適合你住。你先在酒店住著,過幾天再回家,要給我時間。想吃啥,就自己去吃,記著要發票。”王立明點點頭,說:“我明白,我能照顧好自己的。還是退掉幾個菜吧,這么多菜,怎么吃得完。”王大川擺擺手:“能吃多少是多少,開票就是,在深圳混了這么多年,吃個飯還是買得起單的。”

      “年前,我給你媽媽打電話,她還好好的,怎么說沒就沒啦?”

      “她有心臟病,怕花錢,一直舍不得住院。都怪我,我要不讀研究生,早點出來工作就好了。大學畢業那年,我原本有機會去一個不錯的單位,媽媽說現在競爭這么激烈,本科文憑就像過去的初中畢業,非要我讀完研究生再工作。沒想到,我研究生剛讀完,媽媽就去世了,這都是我的錯。”

      “這不怪你,你媽媽是一個要強的女人,她還相信讀書能改變命運的謬論。從感情上來說,我真正關心的人還是你和你媽媽,她給我生了一個兒子,要不然,我們老王家就沒兒子。我不是強行向你推銷我的感情,滿足我的私心,我說的是真心話。”

      王立明壓住心頭的怒火,聲音澀澀地說:“你這樣說,也許有你的道理,但是,我也不是孩子了,你別怪我對你的不敬。你只是生了我,從來沒有給過我一個父親的溫暖。你知道嗎,從小到大,別人都說我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

      “是啊。”王大川答非所問地說,“我剛剛就在想,你媽媽給你描述的那個人會不會是真正的我呢?實話給你說吧,你媽媽根本就不懂得我,不管怎么說,我從來就沒有掩飾過對你們母子的情感,我也一直是這么做的。當年,在這條街上派發卡片時,我一個月就1600塊錢,除了付房租和生活費,我都寄給你媽媽,到你研究生畢業,每個月給你的生活費從沒斷過。她是個要強的女人,退休前幾年才評上副高職稱,工資也就幾千塊,我能想象你們過得很苦。”

      “那也不能說明你對我們有感情,你要不和她離婚,她也不會這么早就走了。”

      “你和你媽媽一樣固執。”王大川站起來,朝服務員喊道,“菜怎么還沒上來?是不是去街上買啦?”

      王立明沒有做聲,飯館的氣氛和3月深圳的氣候,都有讓人感覺奇怪的憂郁氣息。

      菜終于上來了,擺了滿滿一桌,王大川也平靜下來,他說:“先吃飯吧,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了解。你也夠倔強的,我知道,不管我怎么做,你都不會領我的情。來,為我們第一次在一起喝酒,干一杯吧。”

      “如果我說錯了什么,請不要介意,你知道,我和媽媽相依為命這么多年,她的去世對我打擊很大。”

      “我知道。”

      王大川微微笑了一下,他和兒子碰碰杯,一口氣喝完酒,將酒杯倒過來看著兒子。王立明見父親一干而盡,也沒有猶豫一口氣干了,他要給父親加酒時,父親攔住他,給他加了酒。

      “第二杯,為你死去的媽媽。”

      王大川又一次一口氣干了,真是一個果敢冷峻的男人啊,王立明的愛和恨都被擊碎了,“好吧,為媽媽。”他也一口干了,因為喝得太急,他被嗆了一下,這時,父親的第三杯酒已經倒滿。

      “這第三杯酒,為我們老王家吧,我喝了,你隨意。”父親一飲而盡,王立明遲疑了一下,還是喝了。“男人要能喝一點酒的,雖然時代不同了,但生活的準則還是過去的老一套,一點也沒變,要不,你怎么應對日常中的應酬啊?所幸的是,現在的人挑剔的目光不再像過去那樣嚴厲,年輕人也就愈發的肆無忌憚,這樣看起來很有個性,也會引人注意,其實,會讓他走很多彎路的。”

      王立明沒有搭話,他低著頭吃菜。他明白他這次來是投奔父親的,不是來找他算賬的,他就沒了以往的底氣。

      這時,王大川的手機響了,他接完電話,臉色一下子變得晴朗許多,他說:“終于落實了,落實了,來,兒子,再喝一個。”見兒子疑惑不解,王大川回頭看了看,周圍沒有熟人,他才說:“局長的女兒要出國留學,要一大筆錢。局長這個人比較清高,和我談了,怎么辦?我就給下面幾個公司的老總打了招呼。這件事辦好了,爸爸的正處也就有著落了,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就為了一個破處級,瞎混了一輩子。話說回來,和我那些一直做媒體的兄弟比,我至少不用為生計發愁,不用天天擔心報社萬一垮了,去哪里找飯吃,這樣一想,多少也算個安慰。”

      “那你也要小心,別讓人家抓住把柄,以后記在你頭上。”

      王大川哈哈大笑著說:“現在,人與人的交往其實就是相互利益的來往,彼此都心里有數的,人家的錢也不會白出的,而且很快就會用別的方式換回去,怎么可能留下把柄?你多吃些菜,一會我讓司機送你去我們局的招待所,這條街比較亂,你不能住這里。”

      王立明明白父親的意思,他昨天下了火車,被的士司機拉來這家賓館。昨天夜里,不時的有女人往他的房間打電話,他一夜都沒睡好。

      “你先在招待所住著,我和你阿姨談好了,你再回家,見見你阿姨,還有妹妹。妹妹今年中考,深圳的中考比高考還難,錄取率不到一半,上不了高中,就只能讀職中,那她這輩子就啥希望都沒啦。雖說現在讀大學也未必有用,但有一個文憑和沒文憑還是不同的。”

      “要是需要,我可以輔導她。我從大學起就做家教了,以前教過的那些孩子,很多都考上了好高中、好大學,在學生家教里,有很好的口碑。”

      “好啊,好啊。我年輕時,父母見我不好好讀書,就說我要不好好讀書,將來就戳牛屁股,呵呵,就是在家種地了。我們那時候,讀書可是唯一的出路,上了大學就是國家干部,一切都是國家管。現在時代不同了,一切都要靠自己。說起來好笑,你阿姨當年,還去讀了一個碩士學位,生了你妹妹后,她就按著她們老家的風俗,把她的碩士學位證和玩具、零食、現金擺在一起,來測試你妹妹的前程。結果,她的學位證書被你妹妹尿了一泡尿,她就把學位證書放在陽臺上去曬,后來再也找不著了。”

      父子倆都笑了,父親像是什么都沒發生似的平靜;兒子呢,他的目光后面還有一絲的驚喜,一絲的憂慮,誰知道呢。

      父親單位的招待所,要比他昨夜住的賓館干凈、舒服,賓館里客人也不多,樓道里幾乎聽不到嘈雜聲。王立明站在鏡子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個子瘦高、皮膚像女人似的白花花的,只有他的寸頭才給他帶來一絲男人的氣息。他長得太像媽媽了,和高大、魁梧的父親相比,他簡直弱不經風。

      性格的內向和斯文的外表,讓王立明25歲時才有了第一次戀情。因為生性疏懶,他從來就不主動追求感情,而是隨波逐流,一旦遇到便隨遇而安。女友劉丹要比他大5歲,劉丹是中文系的研究生。兩人第一次約會時,王立明的單純和不知天高地厚就給劉丹留下很不好的印象。他們去大唐芙蓉園玩,在大雁塔十字路口,來往的車流、人流很多,交通很混亂,王立明總是小心翼翼的,不敢穿過馬路。在綠燈亮起的一瞬,劉丹拉著他的手快速穿過馬路,過了馬路,劉丹還是緊緊握著王立明的手,王立明的手卻羞澀地抽了回去。這讓劉丹很沒面子,讓她感覺自己像沒有過男人似的,是個輕浮的女人。劉丹惡狠狠地盯著王立明,她的嚴厲目光下,王立明依舊單純、爽朗,讓她不知所措。

      劉丹其實是不喜歡比自己小的男人的。她性格好強,心性頗高,從不愿意低頭,只是挑來揀去的就到了30歲的關口,這是女人最后的關口,過了這個關口,自己就是老姑娘了,只有被人挑來揀去的份了。劉丹以前的男朋友都比她大很多,她總是遇不到和自己般配的人。那些年長的男人,在精神和肉體上都有許多額外的東西,或許是經歷的緣故,年長的男人內心就很難干凈,而且還自視很高,很少會尊重女性。不管他們的學問、成就有多高,劉丹總能敏銳地發現他們精神和肉體不匹配的丑相。而年輕的男人呢,很多地方你要像老媽似的去教他,要哄著、引導著、不能緊了也不能松了,等他們過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時期,他們說不定又要跑了,那可真是折磨人的事情。

      認識劉丹的人,都認為她特別的高傲。在她身上,的確有著和別人無法投緣的因子,這是因為她做什么事都漫不經心、若無其事的樣子才給人產生了這種傲氣十足的印象。良好的家境和豐腴美麗的外表,也使她和人相處時總是給人一種不知什么地方缺乏誠意的感覺。只有在她微笑時,你才會注意到她的美麗中包蘊著的親切。

      逛完大唐芙蓉園,他們在街上隨意吃了些飯,王立明提出去看電影,劉丹沒有拒絕,看到悲傷的地方,劉丹竟流淚了。王立明說:“這么白癡的電影,也能讓你流淚啊?”劉丹對著他的耳朵說:“女人嘛,流眼淚是很正常的事。我感覺有些冷啦。”王立明要脫下他的外套給劉丹穿,劉丹再次對著他的耳朵說:“像你這樣的小男孩子,啥時才能懂得女人的心理啊?”說完,劉丹賭氣似的將頭偏向一邊去了。王立明卻一把將劉丹攬在懷里,任憑她怎么掙脫都不松手。鬧了一會兒,劉丹便安靜下來,她想,盡管她感覺到了自己的輕浮,也讓對方輕易就抓住了她的脈搏,但對于一個成熟的女人和一個夾生的男孩子,這樣的心計也的確需要勇氣。

      之后,他們的關系便確立下來。劉丹畢業后進入一家企業在辦公室工作,王立明因媽媽的忽然去世沒有上班,他要來深圳找父親。他把手機握在手里,卻怎么也撥不出劉丹的號碼,說實話,他心里是膽怯的,對劉丹的反應他沒法預料,也不敢預料。

      王立明硬著頭皮打通了劉丹的手機,劉丹說:“那你過來接我吧,我也快下班了。”

      劉丹單位離王立明家就幾站路,王立明看了下時間,下了樓,他索性走了過去。

      見到劉丹,王立明更加緊張,看起來劉丹心情不錯,她過來挽著王立明的胳膊,仰起頭說:“我們去小寨吃竹園火鍋吧,走過去,坐了一天,剛好運動一下,海吃之前也好減減肥。”

      “你這身材最好了,不用減肥。”王立明還想再恭維一下劉丹,劉丹卻停下來,從包里拿出一部手機,“送你一部手機,別人給我爸爸的。他用不習慣蘋果的IOS系統,我自己的也是新換不久,你那部都老掉牙了,也該換換了。”

      王立明接過手機,打開來看了一下,是最新上市的蘋果,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機塞進劉丹的包里去,“我一個待業的人,用新款蘋果,我怎么好意思用,這和我的身份不相配啊。”

      劉丹拉著王立明的胳膊,用另一只手摸著王立明的胸口,“讓我驗證一下,你說謊的時候,有沒有心跳。”

      “我啥時對你說過謊啊?一是永遠不會,二來我也不敢啊。”

      “現在還沒發現,等我發現了有你好看。”兩個人牽著手,走在人潮涌動的林蔭道上。一路上,王立明幾次想說出他就要去深圳找父親的事,看著幸福滿滿的劉丹,他不忍心打破這美好的局面。

      竹園火鍋是西安比較地道的麻辣火鍋,王立明家就在附近,他以前跟媽媽每年都會來吃幾次,和劉丹戀愛后,兩個人每個月都會來。他們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劉丹說:“我的保留菜:毛肚,黃喉,鴨腸,豆芽,剩下的你點。你的手機給我。”

      王立明將手機遞給劉丹,他的手機密碼早已改成劉丹的生日。他看著劉丹給他的手機備份、換卡,她利落干凈地做完了這些,將新的手機遞給他:“密碼還是原來的,這個不能換。”

      王立明打開新手機,手機的墻紙也換成了劉丹燦爛陽光的照片。以前的墻紙也是劉丹的頭像,那張照片上的劉丹是一種憂郁古典的美。和這張陽光燦爛的墻紙比,他更喜歡舊的那張。

      劉丹做了個鬼臉,“喝點啤酒吧,今天忽然想喝點酒。”

      菜還沒有上來,劉丹先舉起酒杯和王立明碰了一下。她喝下去大半杯啤酒,端著酒杯看著王立明:“你今天好像有心事,一見面我就看你不對勁,說,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好對我說啊?”

      王立明一口氣喝了杯里的啤酒,又自己倒上一杯:“你這么聰明,以后咱家就你當家吧。”

      劉丹捂著嘴笑著說:“就我們那點家當,當家也沒什么成就感啊,還是你來吧,你是男人嘛。工作的事情不要著急,大不了再讀博,總會有你吃飯的地方。過去那種一個單位干一輩子的日子再也沒有了,我們這代人,剩下的日子就要在就業失業再就業的魔圈里摸爬滾打了。”

      劉丹喝了剩下的啤酒,示意王立明給她滿上,“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你不要多想啊,只要你對我好,我上班養你。”

      王立明放下酒杯,囁嚅著說:“我媽媽臨終前讓我去深圳找我爸爸,我不能辜負她,想過去看看。怕你說我,一直沒好開口。”

      劉丹沉默了一會兒,“干嗎去深圳,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好了?”

      王立明連忙站起來,“怎么會,你這么漂亮明事理的女孩子,我打著燈籠才找到的,你比我的命都珍貴。”

      劉丹又一次捂著嘴笑了,“不要給我戴高帽子,你說你媽比你命珍貴,我信,說我嘛,需要時間檢驗的。我是希望你留在西安陪我,你執意要去深圳找你爸爸,就算心里不高興,我也會支持你,不管咋說,他都是你爸爸。但我要把話說清楚,我不能等你太久,我父母年紀大了,我不能讓他們替我擔心。”

      王立明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等我過去安頓好了,你也去深圳吧。”

      劉丹伸手過來,摸摸王立明的臉,“沒有發燒吧?我爸以前在廣州軍區當兵,他在那邊二十多年,小時候我和媽媽去過幾次,實在不喜歡那個地方,熱死人了。就是太熱,我爸后來才調回來了。我可以斷言,你去那里也不會待多久的,你那么嬌氣,還有,去廣東那種地方闖蕩,不適合你。你太正了,去那種地方想要混得好,人不能太好了。這是我爸說的。”

      “我就去看看,了卻一下媽媽的心愿。聽媽媽說他在那邊大半輩子了,也就混了個破處級干部,還是副的,能有啥能耐。要是不行,我就回來,這輩子扎根在西安,和你好好過日子,哪里也不去了。”

      “給你三年時間,就三年,三年后,你要是沒回來,我就隨便找個男人嫁了。”

      王立明心里清楚,這是劉丹無奈的妥協。劉丹雖然不能對他們的未來做出明確的判斷,也找不出不讓他去的理由,就同意了他去深圳,以免鬧起來雙方都下不了臺。

      晚飯前,王大川打來一個電話,他晚上有應酬,讓王立明自己去外面吃飯,中午分別時,他給了兒子一個信封,里面有1萬塊現金。王立明走出賓館,天氣陰暗潮濕,仿佛空氣都能擰出水來。他想吃火鍋,去去濕氣。他不知道哪里有火鍋店,就向路人打聽。他一連問了幾個人,沒有一個人接他的話茬,真是一個冷漠的城市啊。無奈之下,他在一個小店買了一包煙,才向攤主打聽到就在一條街外,那里的食街有麻辣火鍋。

      走在陰冷潮濕的大街,看著路上冷漠而陌生的人流,王立明的心情也潮濕起來。還好,那家火鍋店還算地道,只是價格貴得離譜,他喝了兩瓶啤酒,有些發暈,就早早回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王立明還在睡覺,父親來了,他帶來了早餐,還有兩條中華煙。王立明說:“我不抽這么好的煙,你自己抽吧。”父親說:“煙能戒就戒了吧,一時半會戒不了,就少抽點。都是別人送的。你晚上睡覺沒關窗戶啊?這個季節特別潮濕,你看看,墻壁都出水啦。”王立明一晚上都沒睡好,房間里實在太潮濕,被子都是濕的,他就穿著衣服睡了一夜。

      父親打開空調,開的是暖風,空調吐著熱氣,噴出滿是灰塵味的熱風。這時,父親忽然問他,“有女朋友了沒?”王立明點點頭。父親說:“漂亮嗎?同學還是?”王立明說:“不難看吧,是我同學,她大我幾歲。”“啊?怎么會這樣啊,干嗎找個比你大的女朋友?”王大川驚愕地坐了下來。

      “你還小,不太懂女人,我能想象得出,你是被她的外表迷惑了。一個30多歲的女人,對你這樣的男孩子來說,就像一束嬌艷的花。這是她最嬌艷也最嫵媚的花期,也是她最后的嬌艷,因為,很快她就要枯萎,要凋謝了,才會開得那么嬌艷。等你們結婚,有了孩子,那時,你看到的就是一束已經凋謝的花。那時,你該怎么辦?”

      對于剛剛重逢的父子,這是最冒險的瞬間。王立明情緒冷靜地聽著父親說話,他沒有反駁,他將他的憤怒一絲不露地掩飾過去。

      “我沒有絲毫責怪你的意思,也沒有懷疑你對她的愛,只是,作為過來人,說說我的看法。因為,我也找了一個大我幾歲的女人,你阿姨,她大我幾歲。”見兒子沉默,王大川連忙緩和一下氣氛。

      王立明感到一種讓他愉悅的顫栗灌注了他的全身。原來,父親離開媽媽以后,他過得并不輕松,這也算是對媽媽的安慰。于是,一種類似憐憫的感覺抬頭了,他說:“女人嘛,有一個就行了,和誰過都一樣。我和她在一起挺開心,以后的事,到時再說吧。”

      王立明沒有意識到他正變得狡猾圓潤,而這卻是父親不愿意看到的。

      “不說這個了,我相信你能處理好。一個30多歲的女人,不是挑別人挑過頭了,就是被別人挑剩下的,呵呵,你要有心理準備。”

      王立明靦腆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話說回來,沒有你阿姨,我也許就不會有今天。她是客家人,以前家里挺有實力的,現在都退下來了,沒有用了。你先在這里住著,昨晚回家太晚,她都睡了,還沒來得及和她談你的事。你知道,南方人和我們那里的人不同,很多事不能直言不諱地說,他們是做不到那樣的,心眼小,又愛耍花招,不像我們那里的人,總是實話實說。”

      “沒關系的。要是找不到工作,我就回去。我的朋友、同學都在老家,在這里才兩天,說實話,我不喜歡這里,啥東西都貴得離譜,人也很冷漠,問個路都沒人理。還有這天氣,陰暗潮濕,很難受。”

      “工作的事我還沒顧上,每年都會有招公務員的機會,到時我會想辦法。你也可以先到我們的下屬公司先干著,待遇一般。這些都不是問題,有我在,你不用擔心。說起來,我也不喜歡這里,人與人根本沒有友情,都是相互利用的利益關系,為達目的不顧廉恥的那種,你要是對別人沒用,就不會有人理你。但這種人際關系也有它的好處,它讓你努力去做一個有用的人,這其實也很好,人嘛,總要做些事吧。”

      王大川站起來,拍拍兒子的肩膀:“要不要讓司機帶你出去玩玩啊?我一會要開會,晚上過來陪你吃飯。”

      王立明搖搖頭,“我不愛逛街,就在房間看看書、看看電視,挺好的。”

      父親走了,還在往外滲水的墻壁吸引了王立明,他盯著墻壁看了很久,還好,沒有讓父親看出他心里的悲傷。

      到了周末,父親忽然過來接他,說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頓飯。他們過去時,繼母和妹妹已經在包間里了,父親說:“這就是立明。”王立明說了聲“阿姨好”,王大川拍拍他的肩膀,說:“應該叫媽媽。”這時,妹妹揚起頭,對王立明做了個鬼臉:“你就是傳說中的哥哥啊?很帥嘛。”繼母連忙制止了妹妹:“什么傳說中的哥哥啊,是現實中的哥哥。”說完,她站起來招呼王立明坐下。她是個很高大的女人,雖然已經不年輕了,但依然氣質高雅,目光炯炯。

      晚餐很豐盛,父親點了龍蝦刺身,蠔汁鮑魚,還有他喜歡吃的螺類海鮮,主食是海膽炒飯。父親還拿了一瓶白酒,妹妹和她媽媽也喝了些紅酒。

      繼母不時地勸他多吃菜,慢點喝酒。父親的氣色不錯,看得出,他已經做通了她的工作。父親還是保留著老家的習慣,只和他喝酒,沒有不停地勸他吃飯。在老家,吃飯是不用客氣的,誰也不會勸你多吃,請客就是吃飯,用不著客氣的。

      “房間我已經收拾好了,你就搬回家住吧。”繼母的話,讓王立明很是感動,他站起來,說,“我敬阿姨一杯,謝謝您了。我決定明天就回去了,這個城市生活壓力太大,這幾天沒事時我四處看了看,房子貴,物價高,在這里生活會很累的。等你們放假時,就一起回老家看看吧。”

      王大川抓住兒子的胳膊,示意他坐下來:“你怎么忽然想回去了?你媽媽不在了,這里就是你的家,這里有爸爸,有媽媽,還有妹妹。你別管什么房子不房子的,以前市里分給我們的福利房租給別人了,我和你媽媽商量過了,等你安頓下來,租期到了,裝修一下給你結婚用。”

      王立明剛想開口,妹妹卻搶了先:“哎,剛有一個哥哥,你卻要跑,放心吧,我不會欺負你的哦。”

      繼母連忙打斷妹妹的話,她說:“還是留在深圳吧,這個時候是深圳最難過的,時不時就出現回南天,過了這段就好了。慢慢你會適應的,你爸爸不是也適應了嗎?工作的事,不用發愁,現在啥都靠關系,我們會給你想辦法的。市委市政府進不去,就是進去了,你也不一定會喜歡,別的單位總會有機會的。你回老家去,也要找工作,老家更要靠關系,都一樣的。再說了,深圳還是比西安要好很多的啊,畢竟是一線城市,機會也多。”

      妹妹說:“西安有啥好的,霧霾那么重,除了整天挖老祖宗的墳,弄幾個景點出來,好像也沒啥能拿得出手的東西啊。”妹妹說完,做了個鬼臉,“這都是爸爸說的哦,每次我們提出要去西安玩的時候,他都會這么說。到現在我們一次都沒有去過呢,西安真的像爸爸說的那么不好嗎?”

      繼母給王立明盛上湯,“不要聽你妹妹瞎說,不管西安好不好,你現在回去都是一個人。在這里,有家人的陪伴,還是好一些的。”

      王立明說:“我想過了,主要是我的性格不適合在這里發展,我也不忍心讓你們四處求人,父親這一輩子也不容易。我想好了,我更適合做個大學老師,我和我導師通過電話了,他希望我讀博士,我想回去準備一下。”

      他急切想走,父親和他的新家人讓他感覺很不真實。這幾天,他似乎都淡忘了和母親相依為命的困苦日子,他必須離開,回到他熟悉的生活。相比眼下家庭的溫暖,女友和他對未來生活的憧憬,反而更加真實。

      看來,任何勸說都無濟于事了,他已胸有成竹,并且很難動搖了。

      王立明端起酒杯,說:“我敬全家人一杯酒吧,感謝你們給了我親人的溫暖。昨天,在街上遇到我一個同學,我們是同一個導師,他過完年就來深圳找工作,到現在都沒找到。他父親在關外打工,住的是集體宿舍,他白天在外面找工作,晚上就和他父親擠一張床。比起他,我幸福多了。我們這一屆,畢業22個人,一半去了北京、上海,另一半就在深圳、廣州找工作,都往大城市跑,難怪工作不好找。昨晚,我們在深圳的幾個同學一起吃飯,都喝醉了,我們買好了明天的車票,一起回去。”王立明眼圈發紅,喉嚨發干,他強忍住自己的情緒,不讓眼淚流出來。

      繼母說:“我們上大學那陣,一個班也就20來個人。也難為這些孩子了,他們都很堅強,也很了不起。”

      妹妹說:“那我還是不考大學了,讀書這么累,讀完研究生都找不到工作,干嗎還費那個勁啊。”

      王大川很不自在地說:“讀書沒用,不讀書更沒用。等你長大了,還不知道會怎么樣呢,走著看吧。年輕人吃點苦是好事,我來深圳前在報社都混上主任了,來深圳還不是在街上派發小卡片?我們那個時候來深圳,還是帶著理想抱負的,只是忍受不了在老家被壓制、被冷落才跑出來的。所以,有很多人常說,來深圳的人都是在內地混不下去的人,他們懂啥啊。”

      “你們辦公室那個老魏,在老家都是處長了,副局長沒當上,賭氣出來了,現在還是個一般干事,都快退休了,還是一副懷才不遇的樣子,呵呵。”父親的女人見父親表情冷峻,忙岔開了話題:“立明,你是不是想你女朋友啦,急著要回去?你可以讓她來深圳啊。”

      “她父母讓她留在身邊,她也不喜歡南方,她說南方太熱了。”

      大家都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父子兩個就喝酒。

      “這次來,說實話,我很開心。媽媽去世后,我感到很絕望,有一陣子,我都快支持不住了,想換換環境,就來找父親了。第一次見到父親,既緊張又興奮,畢竟20多年沒見了,要是在街上,面對面過去,我還真認不出來的。我也長大了,我會好好生活的,請放心。”

      “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也不勸你了。這個家隨時歡迎你回來。”父親攬住兒子,父子倆再次喝酒,這是他們有生之來第一次坦誠地對話。

      吃完飯,繼母帶著妹妹去街上買東西了,既然要回去,就要給女朋友帶些禮物回去,王立明怎么勸都沒用,他就和父親回了賓館。

      王立明給父親泡茶,父親示意他坐下,父親從口袋里拿出一張卡,遞給王立明:“這是給你結婚用的,一直沒機會給你,密碼是你的生日。你結婚的房子,我也早就給你準備好了,就在你媽媽學校附近,她陪我一起去買的,她讓我有機會親手給你鑰匙,明天我送你時,再給你鑰匙。你媽媽的墓地我已經處理好了,錢也打了過去,是我大學同學幫忙辦的,他現在是民政局長,我把他的電話給你,他會幫你處理好的。本來我想和你一起回去,今早局長找我談話,馬上就要機構改革了,我一時半會兒走不了,你也長大了,等我忙完這件事,再回去看你和你媽媽。”

      王立明把卡遞還給父親:“你的心意我領啦,我已經長大了,要自己養活自己。房子還是留給你退休后養老吧,現在家里的房子還是媽媽學校前幾年分的,挺好的。其實,我這次來,就是想看看你拋棄我們母子是不是過上了你想要的好日子,但我看到的是你并沒有我和媽媽的想象中那么幸福,還是和以前一樣,總是生活在困境中。想到這些,我總算也有點安慰,也給媽媽一個安慰。”

      王大川把卡塞進兒子口袋,按住兒子想再次拿出來的手,“我走了,明天來送你,你早點睡,回去后常來電話。”

      在王大川跨出門的一刻,王立明喊了聲“爸爸”,王大川扶著門,他高大、肥胖的身軀有些發軟,他朝兒子揮揮手,“早些睡吧。”

      父親走了,王立明覺得悲傷和時間正在一步步地吞噬著他們—— 這次相逢不僅沒有拉近他們的距離,反而使他們父子漸行漸遠。重獲一個父親的悲傷和喜悅在這潮濕暗淡的房間里逐次擴大……

      趙命可,陜西寶雞人。傳統媒體副刊編輯,現居深圳。1991年畢業于西北大學中文系。學生時期開始發表作品,在《人民文學》《上海文學》等多家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作品一百多萬字,作品入選多種選本。